《满身风雪拜卿卿(古言 1v1)》 第一章重逢 宫中廊道人声渐重,捧着漆盒的宫女不小心跌在石板上,差点碎了盒子里头的玉饰。 “赶紧起来,今日陛下赐宴新科进士,不得出差错。”走在前面的一个宫女焦急唤道。 跌倒的宫女懵懵懂懂爬起来,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捧起盒子赶忙跟上。 御花园赐宴,是皇帝心情大好之下随口赏下的,还穿着平常装束的一行人站在这天子地中都还有些拘谨。 打理着餐食的女官点了点人,眉头深蹙起,低声训斥着一旁的宫人:“四十七个人啊……怎么少了一个?是哪个不懂事的,将人落下了?还不去找。” “是。”宫人忙循着来时的路找了回去。 如今春飞草长之际,日日晴光好。 赵钦明一身素袍倚在柱子边,这东宫萧瑟得如深秋,却听到墙外过路的宫人叽叽喳喳。 方才侍卫给他送饭食的时候,他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陛下宴请新科进士,故而吵闹了一些。” 难怪,那些宫人年年就爱趁这种时候,讨论讨论哪个探花郎仪容不凡,那个进士又寒酸得让人咋舌。 深目微收,他掀开食盒瞧了瞧里面的素汤水,撇开了脸。 这东宫里,现下除了外头看守的侍卫,留下的两叁个侍者都跑出东宫自寻出路了,成日里连话都说不了两句。 他靠在窗前,拨弄着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算着时辰。 风过,草动花扬,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夹杂着难以闻听的脚步声。 他本来以为是老鼠,不甚在意,那振袖飞扬的声音,让他眉头一皱。 透过那层层的紫藤,儒生袍的衣角从红木柱边擦过,飞檐下素手白衫的身影,停留在窗外他五步之处。 面相是生人,看打扮是新科进士,莫名出现在这里,赵钦明扬了扬头。 “宫中禁地颇多,你若是才入宫,便不要乱走,免得丢了性命。”他拨弄着头顶紫藤说着。 来人不慌不忙,行礼说:“臣崔岫云,见过太子殿下。” 紫藤忽而被拽下来一束,花蕊落地,赵钦明凝眸,站直了身子皱眉。 来人柳叶眉舒展,浅笑温婉,眉目谦和又张扬,姿仪端方,与从前的落魄,全不一样了。 他眼中是错愕与怒意,崔岫云却笑得依然。 “宫外风景不好吗?怎么回来了。”他冷声问。 她行礼浅笑,眉眼谦和又傲然,“臣惦念殿下,只想早归。” “这里没有殿下,”他抬抬袖子,漠然看着她,“只有庶人赵钦明。” 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打理仪容了,素衫宽解,勉强搭在身上,胸襟都是外翻开的。须发横生,看上去乱糟糟的,浅浅一握,清俊的面容平添几分戾气。 崔岫云眼神无辜,挑眉缓步走近,纤手柔伸出,似在描摹他面容。 然后她就一把拉住了赵钦明的短须往下扯。 他吃痛皱眉,反握住她手腕:“云袖袖,你放肆!” 那样下意识叫出了她原本的姓名,便是真的生气了。 再听到这个名字,她眼神中闪过些微颓然,又无惧色,唇角轻扬:“真当自己是庶人,还会说我放肆吗?” 他撇过她的手:“出宫,别再回来,我告诫过你。” “可臣已经请愿,任内宫职。不出一月,便要来做事了,”她与他隔着窗下的墙站着,崔岫云轻整他的衣衫,“殿下用食了吗?” 赵钦明未答话,她的视线落在了屋内桌上那一碗素汤,又不悦地抓着他的胡须:“殿下这是要蓄须吗?也不修理。” “我不会修理。” 他语调清冷,理所当然得没有半分愧色。崔岫云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宫人呢?” “皆撤出去了。” 她喃喃:“一群蠢货。” “识时务者,不算蠢。”赵载捉着她的手,给她塞了回去。 “自古太子被废,早不知被迁居到何处去了。但如今还让殿下住在东宫,这就是陛下的心意所在。这群人现下苛待殿下,上赶着讨好别人去,实在蠢货。” 她抽过刚被赵钦明拽下来的紫藤,缓缓行礼:“时辰不早,臣先告退。” 背过身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那句“回去”,命令的语气一如从前。 她并不回头,温声道:“臣自然要进宫,这还得去,报殿下曾经的窃食之恩呢。” 从东宫后墙小径处离开,这条路她被没入掖庭为奴时走过太多次,从前偷溜进来,身形恰好,如今也要弯腰才能从门后走出,她盯着飞檐上那一只雀鸟,清浅一笑。 她遇到了来寻她的宫人,宫人松了口气,带她去御花园,见她手中紫藤还笑:“这是哪里的紫藤花?” “我迷了路,从那边墙外扯下来的。”她答。 未料宫人脸色一变,低声说:“娘子既然要入内宫为官,还是多注意各宫室所在,莫犯了忌讳。” 忌讳? 她称“是”,未发一言。 宫人领她见了女官,道“崔娘子到了”,才给她排了位次。 本朝为充盈后宫内官,自十年前,便开科取女官,与外朝官同试。起初所试内容不一,后来礼部就拿一样的策试题给这两科,女官试中佼佼者,也可自抉,究竟是入内宫,还是等外朝派官。 就算开科取士如此些年,这登榜者,十之七八也都还是富庶之家出身。 今年的状元倒不一样,是彻彻底底的边地寒门,名唤黎训,一篇《治边论》,得陛下抚膝而笑。 除此之外,今年取士中,最惹眼者,还有一个,便是崔岫云。 出身江南世家旁支,虽不显贵,十七岁时因父亲与时任通判生龃龉,被暗害,便在那通判门前跪诉冤情,与那通判在门前唇舌交战,最终救父。其风姿秉性,为时人称道。而后年少成名,江南士林皆荣其为人学识。 此次入京,也是众人多投目。 皇帝来时,众人跪地。崔岫云那支紫藤挂在案边,皇帝路过时,倒多看了两眼。 “这时日,宫中的紫藤开得并不多,这是哪里来的?”众人落座之后,皇帝问她。 她叩拜下说:“臣入宫跟错了路,过路东南处一宫苑时,不敢近前,看其后院墙上,本在墙内的紫藤因藤枝歪斜,高墙破败,而伸出了墙外,便折了一支。” “东南处……”皇帝念叨了两声,神色微变。 座下有见识的人,此刻都屏息起来。 东南处,是东宫。 叁年前,素有国朝诗赋盛绝处的翰林院秦修撰曾观东宫紫藤早放,写下一诗,传散满京,春宫紫藤是为知名。 一旁的内侍上前:“陛下……” “怎么宫里的花,都无人修剪了吗?”皇帝未发怒,却如此问着。 崔岫云看尚宫慌忙跪下认错,便出言道:“许是宫苑废弃,少有人至才疏忽,望陛下恕罪。” “废弃?” 皇帝的语气更凌厉起来,崔岫云微楞,低了声音:“臣只是见,此时宫中膳房奉膳,这一路宫人却无人进那宫苑,如此认为……” 皇帝发怒责骂宫中内官时,崔岫云惶恐低着头,抓着袖口,敛神平静。 这日出宫时,黎训叫住过她。 二十四岁的年纪,人虽一股清瘦苦气,却也生得俊朗,板正直爽。 “我听人言,崔叁娘子已领了内宫官职?”黎训问道。 崔岫云颔首,黎训便劝:“为何如此?我看娘子心性,志不在此。内廷为官,就算是在天子近侧占些便宜,理外朝政也是坏规矩的,这岂不是自缚手脚。” 等外朝遣官,依本朝规矩,少说还要大半年,她不能等了。 “谢黎兄指点,只是,我有非得入宫的理由,”她语气平和,忽然垂眸,“而且,不会太久的。” 赵钦明见外面的侍卫又捧来合规制的午膳,又讨好地看着他时,并无什么好神色。 他安静用膳,看着桌角那盘荷花酥,眼前似乎出现了个小女孩的身影。 她从前都是夜里来的,掖庭奴婢的苦活颇多,他又不能明面上照拂,她便还是在冬天寒水里洗烂了一双手。 从前宫人多,她就躲躲闪闪,从后门进来后,就从窗口处跳进房间。窗户太高,有时她跳不过来,还得他去拉一把。 为此,从不在夜里进食的小太子有了宵夜的习惯。 发红长疮的手捏着各色糕点,她吃得狼吞虎咽。他坐在一旁写功课,总是要看她走时,趴在窗口探脑袋进来。 “下次多备一些荷花酥。”她嘴里是没下咽的食物,模模糊糊嘱咐着。 他搁笔,趁着她还没走,在窗口处将药膏敷在她手上。 “殿下。”她抿着唇看向他。 他都准备接受道谢了,却听她说:“你怎么上药粗手笨脚的。” …… 这人从来是不知好歹的,本以为这些年会变些,倒是变本加厉了。 恍惚那年赶她走时,她留下一句“有朝一日,殿下会需要奴婢的”。 赵载吃了一口荷花酥,眉纵更深。 第二章渊源 当今王朝,国号为宁。二十余年前,先皇太祖任前朝柱国,势大而篡位,到当今陛下手里,王朝也不过两代。 这二十余年里,宁朝收复南方大部分土地,又平定了北方王朝的骚扰,成了百年来王朝疆土最阔者。 但国朝起势为根基的岭北世家,与新进江南贵族,在朝堂之中的拉扯也由此埋下了祸根。 崔岫云入宫一事,崔家还没来得及疏通,江南世家之首的萧家就主动递来了消息,在宫中的萧贵妃,已替她在皇帝面前谋得了司正一职。 司正品级,在宫中没个十数年的,再得主子喜欢也难以谋得,这下子,她算是被架在火上了。 崔岫云只觉得难熬,她前番指出了赵钦明被宫人苛待的事,已经得罪了宫中女官,如今还这般惹眼,她自己先境况堪忧了。 果不其然,她第一日进宫便没得什么好脸色,连分给她的住处都无人打扫,若不是萧贵妃着人特意来给她送东西,手底下的人都不太搭理她。 她不得不去拜见萧贵妃,后者却说最近有病在身不好见人。 “贵妃只有一句要交代,只要娘子清楚,自己要倚着哪棵树而生,她便没什么要交代的了。”萧贵妃身边的宫人说着。 崔岫云敛眸称“是”。 从贵妃宫中出来的时候,青灰衣衫的少年站在宫墙边,高冠浓眉,快步走过,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流雅致,却因为十五六岁的年纪而更多活泼。 她听到领她进门的宫人,唤那人一声瑾王,她也当即垂眸行礼,只是瑾王未曾注意,直接到殿前去了。 太子寡义,瑾王仁孝。 是当年在江南都会传言的事。 这也有个起因,是太子的太傅,也曾是瑾王的老师,那一年弹劾一个地方官贪污。 后那个官员上下打点,做足了功夫,竟是从上到下找不出证据,太傅则被指为污蔑。 这样的事,说大可以罢官,说小也不过是罚俸的事。瑾王为此夜跪大殿,求皇帝开恩。 而皇帝问太子要如何处理此事时,太子则道:“太傅为当世鸿儒,德行表率,本宫以其为师。而无故冤害官员,无据诽谤朝事,实非太傅之德,请父皇叁思。” 太傅此后被罢官,朝中人言,只是叁年前太子择妃时,瞧上了大理寺一官员的女儿,那女子是出了名的貌美,却行止傲慢放荡。 太傅以此为由,力劝不可,与太子在皇帝面前争吵了好一番,最后事未成,二人由此结怨,太子故而报复。 只是没想到,因为无德,赵钦明自己也被废了。 瑾王初长成,赵钦明被废,怨不得江南世家,火急火燎的。 带崔岫云熟悉尚宫局事务的宫人同她说着平日里宫中的规矩,口干舌燥才喝了口茶,又急忙说道。 “有一事,你需谨记。五月至,是庄献皇后忌日,她娘家苏氏一族的官员,皆会入宫祭奠。但陛下并不喜苏家人,这事你要安排,切记,苏家人不可多留宫中。这其中的缘由,不必我教你了吧?” “下臣明白。” 她当然明白。 尚宫局给她安排了一个小侍女,十叁岁的年纪,叫邱邱,一双眼睛尤其大,跟在她身边听着这嘱托,回了住处就忍不住问:“司正姑姑,陛下为何不喜欢苏家人啊?那可是太子母家。” 崔岫云将晚膳摆上桌,淡淡说:“因为苏家人里,出了个叛国的逆贼。” “啊?怎会。苏家可是太子母家,怎么会叛国啊?”邱邱不解 苏家也是岭北世袭勋贵,当年陛下还只是王爷时,庄献皇后苏氏被许配给他。而后苏氏成了陛下争位的助力,在陛下初即位时,苏家一时荣光。 庄献皇后的独子赵钦明,当即就被封为了太子,皇后之弟苏协被封博远侯,子侄辈中,更是封官无数。 可庄献皇后早亡,苏协也死在一场叛国风波里。 九年前的云州之乱,云州大族云氏,与苏协,勾结外国叛乱。 苏协死后,苏家便一落千丈了,但顾及着太子颜面,也顾及着岭北勋贵的脸面,皇帝对苏家仍然要施恩。 云州之乱中,苏协究竟有没有叛国,一直是没有定论的,所以陛下也不得追究。 但云氏,却是确确实实的逆贼,流放抄家,一样不少。 邱邱不解苏协为何叛国,崔岫云也笑:“你这样想,朝中多少人也这样想。但耐不住咱们陛下疑心,便不喜欢苏家人。” 邱邱长了一双笑眼,吃着晚膳时尤其笑得弯弯,又问:“我两年前,跟着一个姑姑,她曾受过先皇后的恩,一日话多,就同我说起了先皇后,和博远侯。她说起当年博远侯在雨天扶起摔碎了玛瑙杯的她的样子,仍旧十分惦念呢。” 崔岫云摇着头笑,邱邱却追问:“姑姑你见过博远侯吗?” 见过的。 云州,是北方大姚国,与宁国之间的屏障之地。百年乱世里,向来是当地大族自治,但宁国初定时,云州就选择了归顺。 九年前宁国与大姚开战,云州是战场前线。 苏协带着一个苏家族子来到云州,奉命督战,她见过他。 云州几乎没什么南方果子可吃,苏协来的时候,带了不少。 那日苏协刚带来果子,她就去偷吃了,她爹大怒,捆着她就要打。 苏协看她爹想抄起藤条,便伸出宽袖将她掩在怀里,他袖中书墨气很重,声音温和清冽如夏日的雪山冰河。 “小孩子贪吃是常事,就算是我那外甥在宫里也是常做这种事的,将军不必动气。” 她抬眼去看,阳光下那顶玉冠,温润生辉。 那段画面她总是时不时想起,当然,她不会再往后想。 那时她心里很慌,手中的果子就掉了下去,在地上骨碌碌打滚,溜到了一少年脚边。 黑底金线绣成的鞋面,被红果子碰了一下,苏家的少年瞥了一眼苏协袖中的她,冷哼一声说:“不知礼数。” 她当时就举起果子砸那人的头,却被他躲了过去。 若是那时候就知道那号称苏家族子的少年,就是太子,她大概不会有那个胆子了。 此刻崔岫云的嘴角微微弯起,却道:“没见过,但传言里,是世间难得的俊郎君。” 邱邱看她那样子,跟之前那个带着她的姑姑有几分相似,便打趣说:“姑姑也喜欢这般的人物啊?” “吃完饭,便去练字,跟着我的人,不能不读书。”她不理会,只看邱邱双眼顿时失了神采。 那年大战,她见过苏协一杯一盏之间,以唇舌笔锋,就化解了大姚来使的所有傲气,虽是书生,却也是运筹帷幄,不惧生死。 那般的人,的确是值得许多人惦记的。 但她记住的,是另一个人。 云家世代为将,可她的母亲却不喜舞刀弄枪,不许她学,但她爹觉得,不习武,却不能不知兵,便带她去了前线城池。 那日城破时,主将未归,城内无兵。 她被叁匹马团团围住,马上叁支长枪朝她刺来,划破衣衫和腿。 “抓好!” 马声嘶鸣,围攻的幕布被撕开了口子,一根长棍到了她面前。 她抓着那棍子,在地上被拖了好一阵,才被人抓上了马,绝尘逃走。 她被横在马上,太颠簸,吃了一路那马蹄扬起来的尘,一口口吐在身后人的襟袍上。 “再吐我就扔你下去。” 愠怒冷意的声音传来,她死死抓着他的腰带,抬眼看面色铁青的少年,又低了头。 六岁习射,七岁学骑,十岁跟随苏协征南方,十二岁亲上战场,十四岁领兵云州。云州之乱后,再驻守边疆,十九岁才得以回京,安生日子没过几年,半年前被废。 如此太子。 也不过是尊者的一枚棋子。 第三章疯子 今日夜沉,似是要落雨。 赵钦明点上烛,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宫女打扮的崔岫云。 “出去。”他点着烛火说。 “要我走,殿下这烛火又点给谁?” 她靠近时,才伸出手想碰他的肩,就被他拧过手腕。她痛得皱眉,手上的刀片落到了地上。 “你要做什么?” 她使了劲儿才把手抽回来,拿出袖中一堆物件:“给殿下剃胡子啊,殿下未免太小心了。” 长久不打理,赵钦明早有些难受,对上她目光,倒是没再拒绝,坐下就摆出了架势。 “你也不是没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过。”他面无表情说着。 “殿下真是小气,当年削了殿下一束头发,记恨至今。”她嘟囔。 那年赵钦明把她救出来后,便带她去找主将会和。一路上仍旧有不少大姚的乱兵,不少百姓也被他们折磨着,他们还救下了一个小孩。 赵钦明是不愿意带那个孩子的,但她坚持,他才勉强同意。他们身边跟着赵钦明的两个护卫,在遇到一小队大姚军的时候,那两个侍卫拼死护着赵钦明和她逃走。 可大姚兵还是越追越近,那马却好像跑不动了。 赵钦明要把那个孩子扔下马的时候,她抽出了袖中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咙处,又把自己的手和他拴在一起。 他牵着缰绳,满眼怒不可遏。 到安全之处的时候,她被吓得手都僵硬,被他呵斥了两句,才想着收回匕首。 她吓得抱着孩子蹲在湖边,赵钦明牵着马儿去饮水吃草,她缓缓靠近,低声问着方才那两个侍卫的家眷都在何处,既是为她而死,她有些不安。 “不必,为我而死,是他们的职分。”他打理着马毛,毫无愧意。 想起他方才想丢下孩子的样子,她也顾不上还要靠这个人找到爹娘,看不上他那个淡漠样子,喊道:“我看你的命,也不比他们的命贵重。” “你说什么?”他仿佛在听什么可笑的事。 “人命分不上贵贱,但若真要说个好歹,他们手中斩下的外贼头颅比你多,你这命,就比他们有用吗?” 赵钦明冷笑一声,一步步靠近她, “若人命没有分别,若你不是云氏,我为何不救别人而救你?何必说得冠冕堂皇。”他说道。 她便是因为这个分别才能活下来。 她答不上来,便只能牵着孩子往后退,双脚浸在了湖水中。她怕赵钦明想淹死她,在他靠近的时候,她突然再拔出了手中的匕首。 锋刃从他脖颈处蹭过,削去了一束鬓发。 找到父亲的时候,他听了她说着路途中的事,她父亲忙问:“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肯带你走?” “因为那马听我的话,不听他的。” 她自小擅长驯马,管是谁家的马儿,她想盗,那马都会心甘情愿随她走。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敢惹怒赵钦明,吹着口哨看他气得七窍生烟绕着湖追着马儿跑,最后不得不再带上她离开。 她父亲长叹一声:“可那毕竟,是太子啊。” 她愣神,茶碗掉了地。 去找赵钦明赔礼的时候,她正等着被罚,却被他扔了一张纸在脸上。 “这是那两个侍卫的租机所在,我会另外安排人安顿好他们的家人的。” 他显得不情不愿,她突然把脸凑近赵钦明,调笑道:“太子殿下原来,没那么不讲理啊。” “你找死。”他怒目。 此刻屋中的烛火亮得晃目,崔岫云轻柔挥手削去了他下巴上纷乱的须发,又修了修鬓角。 他五官生得温和多情,眼睛里却偏偏冷意四溢,她才满意端详了他片刻,就见他起身道:“出去。” 真是过河拆桥。 她边擦拭刀片边道:“殿下打算如何脱困?” “与你无关。” “殿下既然不想说,那臣就只能自己看着办了。”她无奈。 带着厚茧的手捏住了她的脸,他威胁着:“我出去后第一件事,便是要逐你出宫,你的确要看着办,不如自己离开,还有几分颜面。” “殿下真是狂妄自大,”她又抽出刀片向他而去,他下意识松开了手退后两步,她叹气,“那臣便,静候殿下喜讯。” “你到底为何回京?” 她等这个问题,许久了,是以将自己准备许久的答案柔声吐出。 “为殿下,臣倾慕殿下已久。” “你放肆。” 她缓缓走近,双手背在身后倾身向前笑:“往后臣放肆的日子,还长。” 崔岫云走后,窗后的人影微动了动,赵钦明说了句“出来吧”。 修长身形的女子一身武官打扮从窗后走出。 女子未施粉黛,双目在这夜色里如鹰一般,腰带上的纹样证明她是专负责皇城安全的龙威卫,她走至近前,倒也坦坦荡荡。 女子行礼道:“姜笙拜见殿下。才回京,来迟了,故在窗后等了一阵,望殿下见谅。” “无碍,事情办妥了吗?”他起身问。 “已办妥,不知殿下打算在什么时候……” “我母后忌日前,”他摆弄着案前的兰草,“我年年都要祭奠,今年自然也不能错过了。” “是,”姜笙应道,抿唇犹豫了一阵问,“方才那位宫人是……” 姜笙遮了遮自己带着泥泞的衣摆,她来得太着急,却撞见了一个陌生女子和赵钦明靠在一起。 “一个疯子。你在宫中看着她一些,别让她发疯。” 每年五月端午时节,皇帝便要亲自主持端午祭。 “这端午祭,用得着陛下亲自做吗?”邱邱跟着崔岫云忙前忙后时问。 “若是说规矩,是不用的。但咱们陛下有这个心病,九年前云州大疫,死伤无数,当时又在交战,恰逢云氏叛乱,整个云州都差点儿丢了。叛乱平息后,大疫又持续了许久,便是前面许多年征战,都没死过那么多人。所以端午祭瘟神,咱们陛下都要亲力亲为。” 崔岫云清点着祭礼需要的东西,眼前浮现着当年疫病肆虐时,满目横尸的景象。 身旁的女官说着此次安排为难的事,崔岫云听着,是为了副宾的事。 每年祭礼,陛下为主宾,太子若在,则太子做副宾,可今年太子被废,萧贵妃有意让皇帝择瑾王为副宾,让礼部递了折子上去,陛下却还没批复。 “这到底备不备着啊?”女官问着上级。 尚宫也纠结着,最后妥协:“都备下吧,若是最后用不着,咱们再连夜改回去。” 清点祭礼的事持续到了大半夜,崔岫云看邱邱实在睁不开眼睛了,就让邱邱先回去歇息。 崔岫云是新入宫的,她为着不得罪众人,便主动请缨自己留下,等待龙威卫来把东西抬走。 带着一小队龙威卫来的人,是个女子。这倒不奇怪,但那女子眼神躲在崔岫云身上停留了片刻,让她有些介意。 她探听到侍卫叫那女子“姜将军”,想起开国功臣,燕国公府便是姓姜的。燕国公早已殉职,连带着唯一的儿子也战死疆场,剩下一个老夫人和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似乎的确是在禁军中为官的。 崔岫云捧上名册:“这是清单,请将军一并拿走吧。” 姜笙接过,叫人抬走箱子的时候,随手翻了翻,而后白了脸色,挥手叫人停下。 “怎么了?”崔岫云问。 “今日太晚,东西比我想象得多,恐怕动静太大,这一路上冲撞了贵人不好,我们还是明日再来吧。” 姜笙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手下的侍卫也只能听令。 她让侍卫先走,而后独自走进了屋子,指着名册上一件物件问崔岫云:“祥云纹叁足鼎,尚宫局做事如此不知分寸了吗?” 崔岫云不解,她不知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只是翻了翻,忽而发现,除了这一样东西,再没有物件是有祥云纹的,而这样东西还是她亲手记下的。 “云氏,是陛下的忌讳,除了有规制的物件外,宫中器物避用此纹饰。”姜笙提醒。 崔岫云想起,递给她这件东西的,是个面生的女官。 这是冲她来的。 “多谢将军提醒,我这就换下。”她应道。 “你既然进宫做官,这名字最好也改改,带云字,不好。” 这事情她明白,但她不愿改。 “谢将军,臣也曾忧心会否冲撞陛下,但陛下仁德,知我姓名,也未曾要我改名,臣想应当无事。”她轻咬着牙,眼盯着那祥云纹。 —————— 袖袖:我在表白 太子:你在发疯 第四章废黜缘由 有人故意陷害崔岫云的事,她直接上报了尚宫,毕竟这事情要是真的被皇帝当场发现,整个尚宫局都会受连累。 追查那叁足鼎的来源,器物局的人最后找到了个管理礼器的女官,把她推了出来。 那女官也只说是自己没注意,领了罚,也不能多追究什么。 “你信吗?”尚宫看向崔岫云。 “这事情到此为止,于各方无碍,于尚宫无碍,臣无不信之理。”她答。 尚宫点头,犹疑问:“那萧贵妃处……” “贵妃事务繁忙,臣不得见,此事就在尚宫局内消弭就好。” 良久,尚宫才缓口气:“你倒恭敬。” 至少这番事下来,尚宫局里的人对她的敌意没那么重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不过萧贵妃的确是该烦心一阵了,礼部请瑾王为副宾的事,被皇帝训斥了,说他们不思国礼,日日钻营。 其实这朝中的人都不傻,赵钦明一日不搬离东宫,岭北勋贵一日不败落,皇帝就没有全然放弃赵钦明。但总是要时时试探着,才能探明上意。 邱邱听崔岫云说着这些,忍不住问:“那陛下当初到底为何要废黜殿下啊?我在宫里只听说,是东宫的属官有逆言,可陛下要是真的看重殿下,也不该啊。” 半年前,查抄一个贪墨官员府中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官员与东宫属官的通信。那东宫属官言语里,有凭借太子势力,早可将皇帝取而代之的话语。 其实那更像是两个被上级打压的困顿之人的气话,但火就这么烧到了赵钦明那儿,只因那属官是他一手提拔的。 太子被废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崔父与她相视良久,而后崔父叹:“终究不过是,朝廷纷争。” 那个属官说过什么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当时岭北世家在北地的战事接连大捷,江南却出了克扣洪灾赈灾钱款之事,岭北势大,江南世家被追究责罚,朝廷势力失衡,皇帝必须抓着这件事打击岭北。 江南水灾贪污案,本来江南世家层层管下去,是桶不到皇帝那儿的。但有几个地方官,是几年前科举派遣来的士子,这些人拼了命跑到京城告状。 有官员发现,这些士子与赵钦明来往过密,便上奏责难他结党。本也是无根无据的事,但下朝的时候,赵钦明把那个官员给打了,这下罪过就大了。 皇帝是一怒之下废了他的位,惹得一众官员在大殿前长跪,最后皇帝也没让赵钦明搬出东宫,废位虽是事实,但松了口,只说让他静心反省。 邱邱问:“那太……那个,赵庶人,真的结党了吗?” 结什么党,那几个地方官是她借着崔家的掩护一路送出江南,嘱咐他们去京城的。她只是看不下去江南世家胡作非为罢了,没想到事赶事,这傻子偏又打了人。 “你这小脑袋就慢慢自己想吧。”崔岫云收走邱邱面前的南瓜子。 是得知赵钦明被废的消息时,崔岫云对崔父崔母说,她要去京城。 二位长辈这些年对她实在也是关怀备至,看她心意已决也不再阻拦。 云州之乱后,所有云氏男子流放,女子没入掖庭为奴,那时她的父母已经战死了。入宫一个月后,她跑到皇帝处理政务的大殿前喊冤。 其实在考功名之前,她从未见过皇帝,那一次她陈情父母绝无叛逆之意,磕头没两下,就被旁边的内侍拉走。 但她最后一下用力太猛,真的把自己撞晕了。 倒在锦绣衣摆下的时候,她下意识抓住,听到身边的人叫了声“太子殿下”。 那时候的赵钦明,大病初愈,他在云州也染了疫病,才在战事后期退到后方养病。等他病好的时候,云氏叛乱,苏协惨死。 在宫里醒来时,云袖袖听到的是一阵咳嗽声,闻到了一股药香。 他病好之后,脸色也偏黄,云袖袖都看不出这个憔悴的人,哪有之前动不动对她恶脸相向的人的影子。 “殿下,我……奴婢……”她不知要怎么面对这个人,她是恨的,毕竟是他的亲爹下令剿灭了云氏。 但她也明白,赵钦明在这件事里,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语气虚浮,言语间消磨了从前的少年锐气,只剩下冷寒平静:“在宫里再待一段时日,我会送你出去,找人收养你。” 他把药碗放在床边,冷眼盯着她喝下去。 “可云氏的人……” “是我舅舅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让我照顾好你,也只是因为他与你父亲更加相熟。我不是来普度众生的。” 她的伯父才是云家家主,她父亲说不上是主犯,苏协死前的交代,却也还是显得他早已知情云氏将有大难。只是赵钦明都不明白苏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氏不曾谋逆。”她靠在床边,眼下乌青,整张脸显得更加苍白。 他未答话,眼神移向别处。 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大病一场,高烧十数日,醒来的时候,是天翻地覆。 忽而,一阵咕咕声传来,赵钦明皱眉看向她,她小声说:“我饿。” 吃东西的时候,她露出的两条胳膊上有好几道鞭伤,赵钦明找出治外伤的药叫她拿好,她咽下一口糕点后说:“奴婢的小侄女在发热,殿下能帮忙抓些药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指了指剩下的糕点,眼巴巴看着他。 在赵钦明扬手想拉她的时候,她下意识瑟缩,双手挡在头上:“殿下宽仁大量,不要跟我一个命贱的奴婢计较。” 靠近的手只是扶着她的额头,看着她被撞得鼓起来的额头。 “从前不是说,本宫的命也不比谁贵重吗,此刻倒说自己命贱了。”他给她上药的时候,戳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奴如货物,自然不比您贵重。”她说着带怨气的话,眼眶就又热了。 自进宫以来,挨饿挨打都成了常事,小侄女发热之后,药石无处可寻,眼看着几岁的孩子都烧糊涂了,她也坐不住了。 “敢哭我现在就把你拽下床。”他撇过脸。 他把她需要的药物和吃食包好之后让她从小门离开,皱着眉冷冷道:“饿了就过来,只许晚上。” “嗯。” 太子脾气古怪,不好侍奉。这是云袖袖在宫中为婢时,偶尔听宫人闲聊提起的。但他实在也说不上是个残暴主子,毕竟他很少真的惩戒谁。 有人说,或许是娘亲早逝,他才如此古怪。年长的宫人摇头,只道:“我看庄献皇后和博远侯活着的时候,太子更古怪。” 原本她以为他的倨傲和古怪,只是因为身在高位,渐渐的,似乎又不是那个样子。 她都忘了,有多少次吃饱喝足之后,她说着要帮他抄写功课,可一开始笔迹学得不像,练习着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在软榻上,惺忪着眼看着书案前还在做功课的赵钦明。 “本宫的床榻舒服吗?还不起来。”他抬眼道。 她匆忙起身,回到桌案前练字,咽口水问:“殿下这么晚都不歇息吗?” “嗯。”他习以为常,她却不懂:“我娘亲要是知道我这会儿不睡觉,都是要罚的。” 他笔尖滚墨,淡淡道:“我母后会一直陪我。” 果然是古怪一家。 他这个太子当得,被训斥似乎是常事,皇帝挑了一句《尚书》中《洪范》一篇,让他去解释,他连写了两篇辨文,都被责骂了。 云袖袖看着,这两篇已经是翻阅了宫中所有尚书注解才写出来的,就算是她那个云州大儒的外公见了,都没什么非得挑剔的。 她最后指着《洪范》中的一段,让赵钦明着墨在此。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 这不是要赵钦明解释,是要他记住,不结党,不偏行,尊天子之光。 那天他终于没被责骂,冬去春来,她已经在宫中大半年了。她看他坐在庭中握着那篇辨文,摘下一束紫藤,用垂荡着的花束逗他的鼻子,让他这满脸寒霜总算软了些。 —————— 袖袖:关于我只是放走了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就让个傻子被废位了这件事 默默蹲珠珠() 第五章往昔 烧滚的水,曾经泼在云袖袖的手臂上,时至现在仍然是一块大疤。她不小心在转角处撞上了一个女官,就在大雪天里,她顶着一碗水,跪在屋外两个时辰。 赵钦明曾经交代过看管她的姑姑,不许刻意欺侮。可他为云氏之人提供庇护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云袖袖受罚的时候,他也正跪在殿前请罪。 晚间,她一瘸一拐到了东宫,趴在窗户上,看着赵钦明,猛地就哭了出来。 “我抬不起腿,进不去。”她抽噎着说。 他遣散了所有仆侍,把她背进了屋子。 因为不想害得赵钦明日日被训斥,她开始有点儿明白在这皇宫里要怎么活下去了。 她跪在管事太监脚下给那太监捶腿擦鞋,被狠狠踹了几脚在心口,仍旧笑脸相迎,凭此她乞求来了给她高烧的堂姐一日歇息的时间。她日日去给那太监奉茶,哪怕知道他会故意打翻热水,也从不叫疼,以期他能少对她们这群逆臣家眷打骂。 后来那一日,轮到那个太监去给宫中脾气最差的嫔妃送衣裳时,云袖袖故意在里面掺了一件太监的内衫。 本就是废人的人,又被废了一遍。 这些事,没人知道。她既不恼怒,也不羞耻,她只是疲惫,疲惫每一日,都活得胆战心惊。 有一日,云袖袖从东宫侍者的口中得知,赵钦明又被派去驻守云州了。 “哪有太子驻守边地的,而且殿下大病一场,该好好将养啊。”她不解。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她看到赵钦明的脸色更加阴沉。 她懂,赵钦明也懂,但却不能拒绝。 “明日我会叫人带你混出宫去,江南崔氏的人会收养你,这伯父曾经在北地,被你爹救过一命,他知道你的身份,你不必担心。如今他赋闲在家,你跟他去,好好待着,不许再入京。” 那便是,永别的意思。 他说着不容拒绝的话,挑了两枚金锭给她带上。 “殿下怎么办?”她抱着他准备的小太监装束,仰着头看他。 “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担心。” “殿下除了嘴硬还有别的本事吗?”她握着金锭抱怨。 “再没有别的本事也轮不到你一个奴婢来管,只会添乱。” 她坐在窗上的时候,本都要走了,突然拉起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下去。 她发了狠,真的咬出了血,她松口的时候,牙上的血迹尚在,口中血腥气与咸涩并重,她擦了擦嘴。 赵钦明甚至没有骂她,只是盯着她。 “那殿下记好,有朝一日,殿下会需要奴婢的。” 那个时候,死一个云氏奴婢,无人注意了。 那一年,她十叁岁,算是被气走的。 在宫门前回望的时候,她知道,这条路,她一定会再走。 为她自己,为云氏,为这个口是心非的太子。 今日端午,宫中上下都是艾草味道,崔岫云呛了好几口烟,祭典总算是顺利结束了,可晚上还有宴席,她们仍旧不得歇息。 女官侍宴,崔岫云站在殿旁的时候,总算第一次见到了萧贵妃。 皇帝长久不立后,人说是为庄献皇后伉俪情深,可崔岫云眼瞧着这后宫的诸位娘娘,这陛下眼里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制衡。 萧贵妃嫁给陛下,是平南方时,萧氏与皇室一段联姻,风韵端和温柔的妇人,看上去柔弱,这宫中上下却也被她打理了十余年了。贵妃举手投足,雍容华贵,手上的手钏,却是辟邪之物,曾听人说贵妃喜好佛道,原来不假。 崔岫云被尚宫派去看着膳房,她催促着宫人不要误了送膳的时候,却注意到角落里有个端着小食盒的宫人正准备离开。 “这是要去哪儿?”她拦下那宫人。 “禀姑姑,是给东宫送膳。”宫人答。 崔岫云抬起食盖看了一眼,是一壶雄黄酒和几道时令菜。 “怎么这会儿才送去?”她问。 宫人答:“今日端午,宫中上下都是要喝雄黄酒的,但晚上奉酒来的宫人来迟了,故而多等了一阵。” 她仍旧不安却也不能再拦着。 宴席上刚刚行完酒令,皇帝自然是成了最大赢家,正多饮了几杯,看到一个小皇子咳嗽了两声,便道:“着凉了?怎么也咳嗽起来。” 皇子的母妃答:“贪凉多吃了几口冰食,这个时节易邪病侵体,妾身日后当多加管束。” 皇帝多嘱咐了两句,正在此时,萧贵妃忽而敛眸提起:“说起来,这个时节,易发疫病,的确是该多注意这些小孩子的。” 提到疫病的时候,皇帝的拿酒樽的手明显顿了顿。 那年云州疫病,的确也是在这个时节。十病九死,十室九空。崔岫云还记得当时赵钦明发病时,来得猛烈,站在她面前就倒在了地上,第一晚上就差点熬不过去。 云州的大夫告诉她,得了这种病,再是金尊玉贵的人都没用,能不能熬过来,都是凭命数。 赵钦明熬下来了,岭北勋贵得此消息,便说了句“天命所助”,以此为由,说服了皇帝不因苏协之事牵连因病退到后方的赵钦明。 皇帝显然是想起了这事,眼神怅惘起来。 “给东宫送驱虫避疫的东西了吗?”皇帝突然问。 几个女官面面相觑,尚宫上前答:“禀陛下,全宫上下,没有遗漏之处。” 崔岫云心里隐隐不安,果然,见萧贵妃又开口:“从前端午时,庄献皇后常自己做香囊,挂在这宫中四处,妾身针线功夫不佳,倒不能做这些,实在是憾事。” 在几个宫妃多应了两句后,皇帝显得兴致缺缺,这宴席便结束了。 败皇帝兴致,可不是这些宫妃想要的,那她们何必提起先皇后。 崔岫云始终不安,宴席散了许久,她还守在殿前,尚宫站在门前唤她,她才不得不离开。 走回住处的路上,身旁突然跑过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沿路给几个内侍传信,被她听到了那句话。 陛下要去东宫。 她眼神一凛,看到身旁过路的龙威卫,立即蹲下身对邱邱说:“你去前殿找今日值守的龙威卫,里面有个姓姜的姐姐姐,右边眉尾有颗朱砂痣。告诉她,是我说的,让她快去东宫,赶在陛下之前。” 邱邱不懂,但也立刻提起裙子往前殿跑。 她转眼见到将每日运送废弃饭菜的小车压着石板而来,她整了整衣衫上前拦下:“先别走,我要查查这里面的东西。” 运送的伙夫谄媚笑着:“这东西恐污了姑姑的眼,这是为何啊?” “最近宫中有财物失窃,却不知道都是怎么运出去的,我乃司正,理应查清诸事,打开,我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都是什么东西。” 她这种没事找茬的行为,伙夫也不敢说什么,也只能一桶桶废弃物搬下来。 她装着仔细查看,最后假装绊着了,一脚踢在了一桶只装了一半的木桶上。 废弃物洒了出来,刺鼻的味道弥漫开。 她一边找人来清理,一边见到不远处有车驾,赶忙塞了颗银锭子给守在道旁的内侍。 “劳烦公公去禀告一声,这地方走不了人了,气味难闻,让贵人改道吧。”她恳求着。 内侍收下银锭,点了点头。 这是去东宫最近的路,望能够拖延一阵。 久未有人至的东宫门前热闹起来,在门口看守的侍卫本都在打盹,都立刻站直了身子,看着皇帝和萧贵妃从车驾上下来,叫他们打开东宫的门。 自从去年的事后,皇帝裁撤了东宫属官机构,许多侍者都被清了出去,尚宫局也不知道该不该补充,便搁置着,这东宫看起来就无人烟,冷清许多。 从进门开始,皇帝的脸色就不好,唯独寝殿还有灯火,走至近前时,只见一人素衫跪在殿前。 “拜见陛下,草民御前失仪,望陛下宽仁。” 赵钦明叩首在地,一身装束凌乱随意,实在不得体。 他余光里,萧贵妃仿佛在找寻什么,但最后也只能温柔笑着,把目光落回他身上。 这一行人来得实在没道理,也不在赵钦明的意料之内,皇帝看了他一阵,叹说他瘦了。 “臣失德,日日自省,不敢忘天子恩。”他面无表情,拜伏在地上,说着上位人想听的话。 坐在房中的时候,皇帝左不过是一些,近日做些什么,旧疾可还好的话,他一一恭敬应着。 皇帝走时,仍旧未说要解除他的圈禁,但也让尚宫局,明日多派几名侍者来收整东宫。 明亮的灯笼鱼贯而出,东宫再次消寂下来。 保持着恭送行礼姿势的赵钦明站在院中,忽然要倒下,扶着一旁的石栏,骨节泛白,额上渗出细汗,一步步艰难地走回寝殿。 ----- 明天有肉渣 第六章帮助(微h) 崔岫云在东宫周遭等了许久,无人的时候,她才在转角撞上了姜笙。 姜笙一开口便是:“你如何知道我的?” “东宫紫藤,是前朝花匠培育的异种,香味比平常的紫藤要重一些。第一次见将军,我便闻到了,”崔岫云答,看姜笙警觉起来,又道,“将军放心,这味道仍淡,只是我多注意了一些,寻常人察觉不到的。” 崔岫云看向一墙之隔的东宫问:“殿下如何了?” 姜笙摇头:“殿下说自己没事,让我先走。” “那将军先至,可发现了什么?”崔岫云只是对这个变故感到不安,也实在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没有猫腻,只能先小心地让姜笙来防范。 “东宫女侍。” 前回请瑾王参加祭典未成的事,恐怕真是给萧贵妃刺激大了。崔岫云等待东宫动静时候,听一旁小太监说了,是萧贵妃陪着陛下在寝宫里说话,不知怎么,陛下就起了舐犊之情,想来看看赵钦明。 虽说跟自己宫中的人厮混不是大罪,但庄献皇后忌辰在即,赵钦明本来又在圈禁反省,这实在是死不悔改,不忠不孝,让皇帝微动的那点儿宽恕赵钦明的心思瞬间就要消散。 东宫的侍者本就只留下两叁个,还都出去自谋生路了,怎么就碰巧跑回来了,还跑到主子的床上。 崔岫云和姜笙不难想到今日的局是为何,还好是躲过去了。 本来是要走的,但绕到小路上,崔岫云突然觉得不安,还是独自一人从后门进了东宫。 房间里寂静,甚至灭了烛火。她蹑手蹑脚推开发出吱呀声的门,借助着手中莲灯的微弱光束找寻着人。 “殿下?”她唤了好几声,都不见应答,正泄了气要转身时,身后一个重物忽然压到了她背上。 她压抑着喊叫的冲动,将灯笼随手挂在桌上,转身扶住无力倒在她身上的人。 “出去。”赵钦明唯剩的几分力气说着。 他浑身是汗,崔岫云将赵钦明搬到床上后,将窗户打开,用手帕擦拭着他额头上的汗。 “殿下怎么了?”她问。 女子身上幽微的香味,让本就浑身难受的他更加不适,他昏沉着,不受控制揽上她的腰,却仍旧咬牙说“出去”。 他们之间不过咫尺,他的喘息声急促,她感受到腰上那双手时,低下头,在他的鼻尖轻声问:“殿下,是想要女人吗?” 声音像是被覆上了一层烟霞绮罗,勾魂摄魄,她问得认真,可他已经晕过去了,泛白干涸的唇微微动着,颈项上的汗水越积越多。 让他乖乖听话跟女人厮混,果然没那么简单。 留下的雄黄酒壶,崔岫云闻了闻,味道不太对,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 “殿下。”她哑着嗓子,蹲在床边唤了一声,松烟墨般的长眉只是紧蹙着,没有任何应答她的意思。 她眼神慌乱了一阵,轻覆上他的手,和他整个人一样有些发烫。 她抬着那只手到了他自己身下,就算灯光昏暗,她也发现,他身上有的地方,有些不寻常了。她撇过头不敢看,颤抖着摸索到正确的地方,指尖不小心触到,立刻入灼伤般收回手,而后他的手也滑落下去,根本无力解决。 这样下去,恐怕要憋死了。 她咬着唇,望向那张少见平和温润的脸,她倾身上前,沉着气在他耳边,朱唇微颤:“殿下,臣问你,许不许臣相助。” 憋闷灼热得厉害,身前的人伸长了脖子,轻哼了一声,喉结微动。 “那臣,当你答应了。”她知道他根本听不到,自己也有些难堪,却禁不住狡黠笑着,看着只能任人摆布的他。 她生疏地掀开他的衣摆,趴在床边,眼神落在他面颊上,感受着掌心更灼热的感觉,除去最后一层衣衫的隔阂。 手忍不住想撤回,止不住颤抖。浅色的衣袍重新覆盖她的手,遮掩着灯火下本就模糊的场面,只有衣衫下的微动。 这里没有别的人,她却莫名觉得喧闹,是心跳声。 她手撑在床边,下巴搁在上面,眼含春水,时而观察着他轻喘着的神情,时而低下头,什么也不敢看。 她也不懂他的痛苦,究竟是因为还未被释放的情欲,还是她弄疼他了。 他的喘息越来越重,她听得头越来越低,最后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他出声。 手心里都是他的气息,酥痒了每一寸肌肤。 怎么还没完…… 意识到面前的人真的完全醒不过来后,她的羞意褪去了许多,反倒坦荡起来,那衣物仍在翻动起伏着的地方,是整个屋子里影子唯一忽闪之处。 她静下来,感受着手中膨胀的欲念,和她心底被抽出的隐蔽。 她也不再拦着他的喘息声,反而止不住跟上他的节奏,在他肩边吐气轻缓,柔软的呼吸,带着轻柔的欲念。 “殿下……”她忍不住再唤他一声,得到了一声绵长沙哑的“嗯”。 从未被翻找出来的天生情念,就在那一刻倾泻而出,她微张开唇,双颊绯红,屏住呼吸。 收手的时候,她呆坐在床下,久久未回神。 手,无力搭在床边,被月光包裹着,肌骨白玉,些微污浊。更要紧的是,她双腿软得发麻,身下出现她从未料想过的奇怪感觉。 床榻上的人,倒是安宁下来,床下的人,却只能咬着牙平复燥热的心绪,站起身打了盆凉水,给他擦拭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水。 安顿好后,她坐在床边摩挲着他的脸颊,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不会那么急着推开她。她扣住他的手,抚过他的眉眼,说着“殿下安心”。 赵钦明醒来的时候,不过叁更天的样子。 他看到了趴在桌边睡着的女子,才一动身,就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一幕。 被人注视太久,就算自己意识不到,都会莫名心虚。 崔岫云就是这么醒过来的。 “殿下醒了。”她声音轻软,浅浅笑着。 他端坐在那儿,瞟她两眼,一直不说话,昏黄烛光下,崔岫云看到他耳尖有些泛红。 “你做什么了?”他冷声问。 她仍旧趴在桌上:“帮殿下……疏解烦闷。” “你!” 他有怒气,却只能撞上她的笑,她故意凑近,将手放在他腿上示意:“殿下放心,臣没有冒犯尊体,不过是殿下晕过去了,未能自己处置的事,臣搭了把手。” “料你也不敢。” 他才定了定心,却被她轻捏住下巴,她长睫微动凑都面前,含笑说:“臣是有心无胆,而且臣不喜欢让殿下不高兴,所以一定要殿下神智清明,心甘情愿的时候,才会冒犯殿下。” 赵钦明在想着这个女人到底在发什么疯,皱眉问:“你有什么心?” “殿下不知吗?”她歪头笑,“臣觊觎殿下之心,已久。” 那双眼睛,仍然是平静潭水,他握住她的手说:“我怎么觉得,你只长了一颗反心。” “觊觎殿下,是以下犯上,的确是一颗反心,”她装着糊涂,看着自己的手腕,眨了两下眼委屈,“臣一晚上手酸得厉害,殿下别握着了。” 他刹那松了手,神情尴尬起来,却又伸手捏住她耳朵,他道:“狐狸尾巴藏好,这么能装,耳朵别红。” 没意思。她撇嘴松了手。 “这回多谢你,姜笙告诉我了。”他重新给她的灯笼换了蜡烛,要送她走。 她提着灯笼站在门前,正要迈步又转身过来唤“殿下”。 “臣方才所说,”灯笼烛光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柔和妩媚,她最后靠在他肩边,极尽真诚,“句句属实。” 被他搂着腰从窗户上抱下来压在墙边的时候,崔岫云有半刻慌乱,尤其是她看着那双寒潭眸子,越发靠近她。 在他要吻上来的时候,她撇开了脸,躲开了他的亲近。 呼吸交错间听他笑:“句句属实,你躲什么?” “因为殿下眼里,无情无爱,”她重新面对他,莞尔一笑,“臣要的,不是这样的东西。” 第七章余地 晚上做梦时,崔岫云不太安稳。 她知道赵钦明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只会当她在挑衅和隐藏意图。 可她是当真的。 她本以为这晚上她能有个安生的梦,没成想脑子里都是那句。 你只长了一颗反心。 有一件事,她从不敢问赵钦明。 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一年,她根本不是去为父母伸冤的。 因为她根本无冤可诉。 入宫为奴时,一个月,她的小侄女就病倒了,她是在求救无门之下,想到了赵钦明。 她不太确信这个人会帮她,但她已经没别的办法了。 她打听到每日太子是什么时候要去见皇帝,晕倒,是因为听到他的声音靠近,才假装的。 为奴的日子实在太难过,她不想每日饥肠辘辘,甚至吃发霉变酸的东西,哪怕打翻了木盆,都会被抓住连打好几棍子。 她是亲眼看着苏协写下那封,让赵钦明好好照顾她的书信的,所以她必须去提醒赵钦明。 倚仗他而活,是当时的她唯一的出路。 邱邱早上醒来的时候,就看崔岫云趴在窗前,目光沉沉。 “姑姑……你怎么了?”邱邱有些胆怯。 她转头温和道:“吓到你了?” 邱邱摇头:“姑姑已经是我跟过脾气最好的人了,是在想什么吗?” “在想,我的心上人。”她笑。 她这类女官,非宫女出身,是可以婚嫁的,这话说出来也不怪。 “可姑姑看起来很忧愁。” “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恐怕很厌烦我。” 邱邱摇头:“怎么会,姑姑温柔可亲,怎会有人厌烦。” “你看,人人都喜欢温柔可亲的。”崔岫云哀叹一声, 可她偏偏不是这样。 而她也明知,赵钦明不喜欢她这副逞强挑衅,算计逢迎的性子。 云家跟苏协,曾经谈论过赵钦明的婚事。苏协承诺过,会择一个云氏女,做赵钦明的妻子。他让赵钦明选,云袖袖还记得,赵钦明只凭一面之缘,就选了她的一个堂姐。 温柔可亲,也是当年赵钦明形容她那堂姐的。 她真是烦透了这四个字。 “那我是何样?”那时,她抓着赵钦明问。 “心眼儿太多,睚眦必报。”他语气淡淡,不懂她在纠结什么。 邱邱伸了个懒腰,往被子里又缩了缩:“姑姑喜欢的那个人,知道您的心意吗?” 崔岫云把她拉出被窝,催促她去梳洗,给她梳头的时候轻声说:“记好了,千万别让心悦之人,知道你到底几分真心。” 邱邱迷迷糊糊应:“为什么?” “因为情意是这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你若让他知道了你甘心情愿为他赴汤蹈火,碰上个心冷的,有一日真的会让你为他剖肝挖心。” 她说得一字一顿,不小心扯疼了邱邱的头发。 到下朝的时候,在前朝参政的女史慌忙就跑到尚宫局来,茶都没喝一口,便着急说:“出事了。” 前日京郊行宫拆建,动工的时候,有工匠在地底,发现了一尊刻着生辰的木头人像。 是巫蛊之术。 “更要紧的是,那木头人像上刻的,不是陛下,是东宫那位。工部去查,那宫宇上一次翻修便是在去年八月,是太子被废之前。”女史接着说。 众女官惊愕时,崔岫云摸着自己的指甲,嘴角扬起一抹笑。 赵钦明当年打人,被人说是失心疯。有这木偶,岂不是说明,他不是失心疯,是被人用巫蛊之术扰得失了心智。 这事情闹得满朝震动,工部更是战战兢兢,先以办事不力为名裁撤了些许官员,以平皇帝之怒。而后人仰马翻之间,道出了一个蹊跷说法,一个宫人曾被太子训斥,心怀不满,而祖上又是行巫之人,故而有了此举动。 那宫人从被查出来到被处罚,不过两日的时间,谁都那是被推出来挡祸的。 崔岫云还想不明白谁这么着急推人出来,听到萧贵妃又称病,这几日不出来见人后,她才从老宫人的言语里打听出一件事。 萧贵妃自生下瑾王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太医院是不中用了,就每年求佛问道,道士尼姑,不知道请了多少了,这宫中最好此道者,便有她。 工部查的那几天,就知道是萧家的人去年负责了行宫的修缮事,只要想,这个事情一定能落在萧贵妃头上。萧贵妃必定是想到了,干脆称病避祸,推人出来,让整件事点到为止。 都说前朝已经有了复立的风声,后宫还是一片宁静,只是每日尚宫局给东宫的供奉,又多了起来。 崔岫云没想到,萧贵妃会在这个时候找上她。 “本宫,要你做件事。”萧贵妃倚在榻上,揉着额心。 “愿听娘娘差遣。”她道。 入仕时,崔父就告诫过她,她注定是要成为江南世家的党羽的。 躲不过,就照做。 离开萧贵妃寝殿的时候,崔岫云又撞见了瑾王,但瑾王今日,显得十分暴躁。 “滚开!把那匹畜生给我杀了去!”瑾王甩开来扶他的内侍,疾步朝着殿内去。 门外宫人议论:“这是怎么了?” 跟在瑾王身边的内侍擦汗说:“是飞雾,殿下非得去骑那匹马,被摔下来了。” 飞雾。 崔岫云陡然抬眼。 晚上到马厩的时候,四下除了喂马的马夫,不再有别人,对于崔岫云的到来,年老的马夫也不曾过问。 她那年离开的时候,飞雾还小,如今健壮更甚。她轻抚着飞雾的头,梳理着它的鬃毛。 “白日里,这马摔了瑾王?”崔岫云问。 马夫答:“正是,这马是废太子的,从前绝不让人碰。自从太子被废后,瑾王殿下总是想骑,但这马认主,回回都把他摔下来。我喂了这马许久,它才肯让我亲近,它倒是不抵触姑娘。” 这马,是北方的贡品,是她在这御园里亲自驯服了,送给赵钦明的,当然认主。 疾驰之后,唯留雾一般的残影,飞雾这个名字,是她取的。 “还认得我啊。”她柔声抚着马头。 马夫见她温柔替飞雾擦洗着,上前说:“这马在战场上许多年,据说曾救过那位废太子许多次,所以废太子对它也极好。奴才愚钝,养了一辈子的马,没见过这么野的种被驯服得这样服帖的,便曾问过是哪路高人驯服的。” “废太子答你了?”她问。 马夫点头:“当时他说,是一名女子为他驯服的。我便道,这女子要么是倾慕太子,要么欠太子重恩,否则不必拼半条命去驯这马。” 崔岫云愣了愣,笑问:“他如何答。” “他未答。” 听着马夫讲起,从前赵钦明对飞雾如何如何上心,听得崔岫云牙一阵紧一阵松的。马夫走后,她就盯着飞雾的眼睛抱怨:“他对你好,就不给我好脸。” 飞雾摆了摆头,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总得让他知道别人的用处,他才会心甘情愿。”崔岫云抱着飞雾的头,喃喃着。 ----- 蹲评论猪猪(乖巧) 300珠以内每百珠加更 之后满两百猪加更 第八章绢花宴(提前加个更) 这几日东宫走动的人多了起来,姜笙进东宫就要颇费一些功夫。 但她不得不去告诉赵钦明一个消息。 “事情本来顺利,但昨日宫中的尚宫局,突然清查起,有人将皇后殿中的先皇后遗物偷到外面卖。追缴赃物时,发现大多数东西流向了苏家。” 赵钦明皱眉:“什么?” “苏家人在府中,修建了一个跟皇后殿一模一样陈设的房间。此次盘问才得知,这些年他们买下宫中流出的物件,在府中摆设,日日在房门前叩拜,以希冀家中,再有一个如庄献皇后般的人出现,以护佑家族。”姜笙为难说道。 自他舅舅走后,苏家群龙无首,庸人辈出。赵钦明低声骂了句“蠢货”,也深知这种蠢货行径在这个关头被发现,绝不是巧合。 一定是这群人早就被江南贵族盯上了,只盼着合适的时机了。 皇帝本来介怀苏协叛国嫌疑一事,这行径,无疑是让皇帝对苏家厌弃更深,也厌弃他这个苏家的血脉。 姜笙从东宫出来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崔岫云。 二人并肩而走的时候,姜笙多瞥了她几眼,问:“姑姑与殿下,为何相识?” “不太相识。”崔岫云淡笑着说这话。 “那姑姑之前为何要相助?” “因为殿下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姜笙不解:“何物?” 崔岫云想要的太多了,却只能答:“无非是高官厚禄,锦绣前程。” “这件事,任何一个皇子,或许都能给姑姑。” 可崔岫云要的东西里,就有赵钦明,这还真是没人给得起。 临分别时,她对姜笙说:“将军,告诉殿下,我给他排了一场戏,让他,别演砸了。” 姜笙不明白,她也不解释。 赵钦明听到姜笙的带信的一瞬间,就问:“清查宫中财物的事,是她做的?” “司正一职,本就是负责这类事务,不过崔司正为何要害殿下?”姜笙答。 全宫都知道崔岫云这个职位是萧贵妃帮衬着取得的,这里面自然是崔岫云和萧贵妃之间的图谋。 “她不是想害我,她是想,”赵钦明闭上眼觉得头疼,怅然说,“要挟我。” 她从来都是这个性子,不会倚靠着谁的信任和爱恋而活,她会证明自己的用处,绑住她想要绑住的人,如此才可共进退。 当年在宫中为奴时,北方贡马,无人可驯,其实是个烫手山芋,不驯服实在是颜面扫地。这马被萧贵妃叁言两语挑拨着扔给了他,朝中上下都等着太子屈服于一匹烈马。 她是晚上跑去马厩的,再擅长驯马,再懂马语,那样的马,也足够她丢命了。 她试了半个月,差一点被踩死的时候,赵钦明才得到消息赶到,看到的是遍体鳞伤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牵起那匹仍旧有些不服气的马,灰头土脸的,笑着把缰绳交到他手上。 那年在云州时,苏协说,如今朝中岭北与江南分庭抗礼,云氏,是第叁支力量,让他要握住。 最妥帖的方式,就是联姻。 赵钦明当着云袖袖之父的面,提亲过。 久经沙场的大将,知道赵钦明身份后,从来是恭敬的,却第一次拒绝了他。 “臣的女儿性子太过桀骜要强,又放纵无礼。自古君王不长情,长此以往,依小女性情,你二人必定会离心离德,到时候,实在是灾祸。” 苏协问他,为什么是云袖袖。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可以陪我把这条路走下去。”他答。 那年他看到云州几个大族的子弟,和云袖袖在马场上驰骋,烈阳浇地,她笑得张扬肆意。 他的命数,不该拖累喜欢的人。 他不再强求,让苏协和云氏商量着择了一个云氏女。 此刻赵钦明看着眼前落下的几束紫藤,双手紧握。 自从去岁冬闹了雪灾之后,今年的气候就一直不太好。 皇帝请司天局算了又算,说是要让皇帝和后宫身份最贵重的人,斋戒闭关叁日,日子就定在这几天。 崔岫云接到崔家堂兄的信,说今日在京中凌云道有宴,叫她跟宫中告假。 凌云道是满京中山水草木景色最卓越之地,崔衡是崔家的堂兄,在京中做官已五年,如今在户部任职。他特意在宫门前等着崔岫云,见着她了便招呼来了马车。 当年在江南时,崔衡对她也算是多有照拂,崔岫云问:“堂兄说,是今年的进士和一些官员办宴,可放榜之后都大宴叁天了,如今又是为何?” 崔衡是最温润平和的长相,笑道:“这放榜过了,不还有招亲的事吗?” 也是,进士及第之后,不论这些人出身寒门还是世家,都自有千里马来相中。 “他们的喜事,我去做什么?”她近日懒怠。 “去给你找一门喜事,这是五叔父托付我的。正巧今日是绢花宴,你不能躲。”崔衡拦住了想要下马车的她。 他口中的五叔父就是崔岫云的养父。 本朝民风要大胆许多,每年绢花宴,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在那凌云道里,男子携绢花,女子携短竹,若是遇到心意相通的,便可互换此物,一日交游。若是单相思,也可赠予喜欢的人,每年都有不少郎君娘子,手抱着一大堆绢花短竹走了出来。 凭此,每年成全了不少姻缘。 “堂兄,要不我去看看嫂子吧,这绢花宴有什么……” 崔岫云还试图挣扎,崔衡奇怪道:“你哪儿来的嫂子?” “去年来信不是说,你要成亲了吗?” 折扇忽的一下打在她脑袋上,崔衡骂道:“我说你不给我回信,原是信也没看清,我说的是功业未竞,不虑成亲。叫你帮我劝着我父母一些。你可倒好,什么也没做吧。” 那段时日她日日忧心赵钦明,的确是忘了。 她赶紧赔罪,到了那绢花宴,郑重拍了拍崔衡的手腕:“今日我一定赔罪,一定替我寻个嫂子去。” 说完她就提起裙子一溜烟儿往女子堆里扎,气得崔衡在后头大喊“臭丫头”。 这宴要从早到晚,直到晚间,崔岫云觉得自己脚都要肿了,想着找到崔衡,回去便罢了,却不想始终不见人影。 她提着一盏兔子灯,坐在一棵河岸柳下,看着挂在树上的彩笺。 今日是第五个来找她交换信物的男子了,她摆了摆手,既不想换,也不愿接。 她正想买想吃食的时候,在腰上摸了一圈又一圈,荷包不见了。 绣着喜鹊的荷包突然被人递到了她面前,她缓缓抬眸,是个白衣男子,带着傩戏面具将那荷包递给她。 一眼,她就知道,这是赵钦明,他手心里有个小疤,那年在云州救她时落下的。 她迟疑着接过荷包,拿起灯转身就要跑。 赵钦明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把她扯回了石凳。 “蠢,荷包掉了也看不见。见了我便跑,又是何意?”他平静说着。 “殿……你心知肚明,我排的戏还没开演,怕你这会儿生我气。”她撇嘴。 “我不与你置气。”他沉声说。 她嗤笑一声:“可我要跟你置气,纵然今日陛下和萧贵妃闭关,你冒险出宫岂不是大险,到时候一败涂地,我跟谁算账去。” 她转念一想,又缓缓靠近他问:“我倒是不怀疑你有出宫的本事,不过能让你冒着这么大风险出来,一定是什么大事……” 她刚想撩拨几句,却被赵钦明揽住了腰。 被他抢先了。 一时暧昧,在这样的场合,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们两眼。 “阿云!阿云你在哪儿呢?” 她听到了崔衡的声音,正想让赵钦明躲开,崔衡却一眼找到了她。 “这是……”崔衡指了指刚刚才松开手的赵钦明。 “嗯……我在宫中认识的一个侍卫。”崔岫云勉强解释着。 崔衡行礼问候,又问:“为何戴面具啊?” “他……”崔岫云盯着赵钦明,“脸上生疮了。” 赵钦明瞥她一眼。 ------- 赵钦明:想摘面具证明我脸挺好的怎么办 第九章暧昧 崔衡显得左右为难,崔岫云道:“他姓苏,随意唤他就好。” 崔衡稍稍松懈一些问:“那你们俩刚才……” “闹着玩儿,”崔岫云接话,见赵钦明不反驳问,“找我何事啊?” 崔衡这才想起来自己跑来的目的:“江南萧家和高家的几个同窗在那边喝酒,还有咱们族中的几个人,听说你来了,便叫你过去。我知你不想去,但你自入京都不去拜访这些人,消息传回家,为难的终究是你父母。就去说几句话就好。” 崔岫云低眉转过脸,不情不愿的样子将手里的兔子灯塞在赵钦明怀里:“拿好。” 倒是少见她吃瘪。 “崔兄,为何她不愿去见那些人?”赵钦明忽而开口问。 崔衡看着崔岫云的背影叹气:“当年我们求学,是萧家请来了当世大儒开班的学塾,江南各士族都能遣子弟去读书。那时我与她住在那学塾里头,崔家虽是大族,但终究比不过萧氏和高氏,他们的子弟就总是随意欺负人。岫云脾气烈,偏偏先生喜欢她聪慧,就更招那些人的白眼。” 赵钦明问:“他们欺负她?” “冬天往人被子里泼水,夏天倒剩下的饭菜在柜子里,故意撕了她的功课。这些事啊,没少做,我在时还护她一阵,我走时,怕她承受不住,便说叫她回家去学。可她不肯,估计那之后,也是一样的状况。” “为何不肯走?”他不解,这不是崔岫云的脾气。 “她说哪儿的先生都没有那个先生好,她必须待在那儿。”崔衡怅惘回忆着。 赵钦明未曾答话,过了半炷香的时候,才见崔岫云兴致缺缺从远处回来,步伐有些凌乱,到近处就闻到了一股酒气。 “如何?”崔衡问。 “叁言两语,针锋相对,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不如何,”她显然是抱怨,却也对崔衡柔声道,“堂兄,我今日累了,想回去歇息了。” “好,我去给你叫辆马车,你且等等。”崔衡也心疼地拍拍她的肩。 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她笑问:“殿下怎么还没走啊?” “你叫我帮你拿灯。” “这么听话啊?”她取走灯,看着赵钦明手上的绢花,一时失神后问,“这绢花,要送谁吗?” “不送,只是不拿着,进不来。” “那……公子能替我簪上吗?”她上前一步,仰头注视着他,又一副委屈模样,微醺时候,脸颊上浅浅红色,“我在这儿一天了,都没人送花给我,走出门实在没面子,公子做个好心人可好?” “方才我看见有人给你递花了。”赵钦明扶着摇摇欲坠的她皱眉说。 “原来你躲在一边看了那么久……可我就想要你这支花,别人的,我都不要。”她抓着他衣领,耍起赖来。 兔子灯在她手里摇摇晃晃的,照得他们两个人的脸忽明忽暗,在那垂柳之下,清风拂过,一支洒着金粉的粉红绢花映着烛火流光,被轻轻插在了青丝发髻上。 崔岫云做好了他立刻扔下她走的准备,那绢花真到了她头上的时候,她反而失神。 鬼使神差的,她将手上的短竹也插进了他的冠里,他没有拒绝,眼神里似乎在迁就一个酒鬼。 她手覆上那面具,面上的一抹笑,终于不是这些日子以来的表面功夫,深深沉醉,心生欢悦。 赵钦明接下了送崔岫云去宫门的活,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她醉得更深,反应慢了几拍。 “崔衡说,那些人在学塾时欺负你,为什么非得要跟着最好的先生?”赵钦明问。 她眨眨眼,忽而抬眸,缓缓靠近赵钦明:“因为那个先生能让我中进士。” 酒气扑在赵钦明脸上,马车轧过石子,一抖,她就跌在了他身上,他下意识伸手抱住她。 靠在他怀里的人,伏在他的耳边嘟囔:“殿下,为了回到你身边,我真的很努力了。我好讨厌念书啊……” 语调里的抱怨委屈,绵绵柔柔的,她好似就要睡过去了。 她什么都可以忍,只要能回到这儿。 他绷紧着最后一根弦,轻轻抱着她,哑着嗓子问:“被欺负了,不知道告诉崔家父母吗?” “他们收留我已经是灭族之祸,我怎么能让他们再得罪萧家和高家啊,”她低声说着,又呆呆笑起来,“不过那时候,我真的希望你从天而降,把他们都处置了。好没出息啊……。” 可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在吹边塞的风而已。 她挣扎着从他肩上坐起,看向他晦暗不明的双眼时,莫名觉得里面有了些许柔情。 两个人都试探着靠近,嘴唇微颤着,死死抱住对方的腰。 双唇只有寸纸之距时,马车帘忽而被吹起,月光落在他们的唇上,吸引着靠近。 但崔岫云忽然捂住了嘴,下一刻扑到窗边吐了起来。 …… 赵钦明清了清嗓子,整理着衣衫。 最后她靠在他腿上睡着时,他用手背轻轻抚着她的面颊。 便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更不能留你。 早上被邱邱拉起来的时候,崔岫云还云里雾里的。 回忆起了昨晚的事,她坐在梳妆镜边沉默一阵,指着镜子里的人就骂起了蠢。 两杯甜桂花就能灌醉的自己,昨日非得逞能跟那些个混账东西喝什么酒。 邱邱给她拿了些醒酒的茶水,念叨着:“尚宫说你昨日回来时太醉了,今早先别去做事,免得冲撞了谁。” “尚宫呢?” “哦,去东宫那边儿了,”邱邱忽然靠过来对崔岫云小声道,“据说这几日东宫附近闹鬼,好多宫人晚间路过,都看到个穿着华贵的女鬼呢。” “怕啊?”崔岫云笑她。 “我不怕,但好奇这是怎么回事。”邱邱拍着胸脯说。 自然是有人装神弄鬼了。 尚宫把几个说见到鬼了的宫人叫到一处,让一个会丹青的,将夜里所见都画了出来。 皇帝过问起这件事,尚宫本还想瞒着,但一个不知好歹地说起画像的事,皇帝便让尚宫交出来。 展开画卷,那纸张上,一个穿着淡紫色宫装的女子,戴着一支凤钗,脚下一双玉鞋,款款站在墙边。 庄献皇后。 纵然有许多细节画得不清,但宫中的旧人皆能一眼识出,这是那爱着紫衣的庄献皇后。 “东宫……最近可有什么事?”皇帝叹了口气问道。 还有四日就是庄献皇后忌辰了。 “回禀陛下,最近废太子总是食不下咽,下官请了大夫去瞧,大夫说无碍,但废太子就是吃不下东西。” 此时崔岫云被宣进殿,她行礼后见众人不开口,才柔声道:“若是阴气过重,想必是会影响到阳间的人,废太子吃不下东西,也就情有可原。这东宫又是蒙陛下恩泽之地,鬼魂难近,故而那鬼影,才只能在外游走吧。” 皇帝拿着画卷,喃喃着:“你是,想念孩子了吗?” 崔岫云提起此来的正事:“禀陛下,前次追缴回的庄献皇后宫中物品在此,下官正派人找寻从前的宫人,望能恢复皇后殿从前的布置。” “还找什么,直接把苏家那几个人找进宫来,他们不是喜欢布置吗?”皇帝怒道,消了消气后摆了摆手,“罢了,送到皇后殿,我亲自去。” —————— 袖袖:真的,没忍住QAQ,能重开吗 太子:。。。 第十章功成 崔岫云守在皇后殿外许久,才见皇帝走了出来。 方才皇帝命她在殿外等候,又悄悄吩咐了尚书事情。崔岫云此时才见尚宫匆匆从司膳处走来,尚宫拜下道:“禀陛下,废太子不进食,应当不是故意的。” 崔岫云心中一沉,才看皇帝笑说:“我还以为是我那儿子找了人装神弄鬼,又不肯用膳,来骗我呢。他原来没这个心思啊。” 尚宫颔首:“因庄献皇后曾颇信佛法,此月始,废太子便让人换了膳食,不食荤腥。但长久以往身子撑不住,宫中新来的厨子不懂规矩,便按照往常的习惯,给要斋戒的贵人膳食中加入肉汁一类的东西。这个月那厨子便总是以鱼汁浇菜。废太子或许是因此才吃不下东西。” 赵钦明不吃鱼肉,这个习惯是从云州回来才开始的,虽然宫中上下都觉得奇怪,但崔岫云知道缘由。 她没有告诉赵钦明她的计划,假装不经意把他喜食鱼肉的事告诉那膳房厨子,赵钦明闻到那股味儿就会吃不下饭。如此安排,才免除皇帝对赵钦明的疑心。 皇帝叹了一声,看向皇后殿:“她若真是回来了,何不来看我。” “想来,先皇后也是惦念陛下的,只是陛下真龙之身,非她能近吧。”崔岫云轻声答。 却不料皇帝摇头:“她若是回来,或许肯去看看苏家那群蠢货,都想不到我这儿。” 皇帝收回视线,领着她们在宫中行走的时候,看向崔岫云问:“昨日你去赴招亲宴了?同我讲讲,今年都结了什么好亲事。” 虽不明白此问为何,她还是答到:“今年科榜,除了二十二人早已结亲,叁人在守孝,余下的人里,只有臣和黎训还未谈婚事。” “都哪几家人结亲了?”皇帝接着问。 “高萧二家的族亲,结了有叁对,其中一个还是贵妃的亲侄子。旁的,臣也没打听了。”她恭敬说。 其实每年来考科榜的贵族世家里,大多都是江南人。岭北世家凭借着开国之功,是有勋贵世袭之制,压根不愁做官一事。每回的进士结亲,说到底就是江南世家内部的利益联系罢了。 “呵,这大半年,他们可轻松快意不少啊。” 皇帝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崔岫云意识到,他是在担心江南世家亲亲相护。 皇帝又驾临东宫了,崔岫云跟在门前,看着赵钦明平静拜下,偶尔谈起了几句亡母之事,不哀不哭,只淡淡一句:“草民想尽孝道,祭拜母亲。” 崔岫云心叹了口气,再怎么让赵钦明好好演这场戏,他都不会跟皇帝服软。 临走的时候,皇帝一句“不必禁足了”,让在场众人一惊,崔岫云还没来得及放心地舒口气,皇帝路过她身边时笑说:“这回追缴回来的皇后物件里,是有一件紫色衣衫的吧。” 一句话,让她登时跪在地上拜下。 “行了,别跪了。从你拿着紫藤来赴那场宴开始,我便知道你这小姑娘心思没那么简单,”皇帝叫她站起来,面上带着笑意轻声说,“我倒是想看看,你这双刃剑,究竟要割伤谁。” 追缴回来的皇后遗物都是由尚宫局保管的,而她是最容易接触到那些东西的人,被皇帝怀疑上,也不奇怪。 只是大概没人会想,她一个前脚配合着萧贵妃暗害了苏家的人,此时会帮太子。 其实被皇帝识破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算看出来了,这个帝王,是个养兽的主,最喜欢的,就是看手底下的人厮杀。 大概越有趣,越喜欢。 她打了个冷战,回头时,与站在殿前的赵钦明四目相对。 尚宫让她接着在东宫守着,尚宫局这就回去重新搬来一批陈设和侍者。 紫藤已经要落尽了,他们站在廊下,趁着此刻人还少,崔岫云问:“殿下始终是不愿意演这出父慈子孝的戏。” “因为不重要。复不复我的位,其实全凭陛下的许与不许。他若是心中想准许了,我便只需要递个借口,例如巫蛊之类的东西。他若是不愿许,我便是哭死在这儿,他也不会松口。” “话虽如此……”她手心也在出汗。 “所以此时我不必多演,你排的这一场戏已经能让外面的人相信,是因为对我母后的怀念,他选择了原谅我。那这就够了,至于我究竟是不是,不重要,因为他只是需要一个对外的借口,这个借口能让他消了对苏家和我的怒气,复我的位。你看似帮了我,实际帮了他。” 问起江南世家的事,便是皇帝嫌江南世家这大半年太过猖狂了,这的确是个把赵钦明放出来的好时候,所以皇帝明知她在装神弄鬼,也不责罚。 崔岫云远远看着尚宫局的宫人要进来了,赵钦明转身在她耳边最后叮嘱说:“如果皇帝查起你为何帮我,便说是因为崔氏有取萧氏而代之之心,想要在朝中攫取更多权利,如此才可瞒过去。至于怎么让他信,你这么能耐,就自己去布置吧。” 邱邱跟着尚宫局的官员来找崔岫云的时候,看她恶狠狠盯着太子寝殿,小心翼翼问:“姑姑怎么了?” “想挠死他。” 她咬牙说着,才准备转身,身后赵钦明又走出了寝殿,靠在门边吩咐道:“我要用膳。” 饿死算了。 侍奉在赵钦明用膳的时候,他才吃了两口忽然对崔岫云说:“秦东方家,江南高氏,还有祁南王氏,你选一个吧。” “选什么?” “成亲。”他的筷子才放在一道炙茄上,就被崔岫云握住了筷头。 他也不动,只说:“你挑,明日我就能让他们提亲,而后你就出宫。如若不想挑,就自己乖乖出宫,否则我还会让他们来提亲,我想崔家不敢拒绝这叁家的亲事。” 她冷笑:“的确都是不能再贵重的家世。可臣实在不想成亲,也不愿走。” 他夹起那块茄子:“说你向我投毒,或者说你对我不敬,亦或者随意跟尚宫交代一句,让你出些错,让你走的方法多得很。” “殿下要我成亲,我就去找个野男人鬼混,这叁家极注重门风,定不会要我。殿下要投毒,我就把剩下的菜都吃了,以证忠心。而至于臣不敬您,臣出了错,也自有萧贵妃保我。”她夺走了他的筷子。 “知道上次祥云纹的事,是谁做的吗?”赵钦明问。 “臣查过了,是萧贵妃,可她仍旧会帮我。” 当初若是祥云纹的事被皇帝发现,她一定会受责罚,而这件事说到底她只是无心之失,皇帝不会重惩,而萧贵妃只要假装从中斡旋,就能全然收买崔岫云的忠。 驭人之术,都是明明白白的。 她将筷子重新奉上,敛眸出声道:“臣手中有件事,或许能换殿下留下臣。” “说。” “博远侯之死。” 第十一章复位 关于苏协究竟是怎么死的,一直是赵钦明的心结。 当年云州之乱发生后,云袖袖是跟着送信的人找到赵钦明的,那时他刚从高烧中醒来,跌下床陪着她又回了一次云州。 尸横遍野,因为疫病,因为大战。 那天他们到了云州城的时候,发现一群人在争食一锅肉糜。 那卖肉糜的人说,这是加鱼肉炖出来的,吃了便可不染疫病。 “这里面是什么?”赵钦明问。 人肉。 那个人答道。 或许说得准确一些,是苏协的肉。 那时他们才知,赵钦明走后,大姚国就散布了谣言,说苏协那时为整治疫病,常身处于重病者中而能全身而退,他便是无邪气可侵之体,吃他的肉,就可以与他一样。 所以苏协死在叛乱后,他的尸体就被盗了。 “究竟多深的怨恨,连全尸也不肯留。”披着玄色披风的少年双颊凹陷,双目干涩泛青盯着那碗加鱼肉炖出来的补药。 那时云袖袖看着赵钦明吐了又吐,这辈子他再不能闻鱼腥味儿。 “去!”赵钦明轻推了她一把,对着手下的侍卫嘶哑喊着,“去搜所有的尸骨皮肉。” 收回来的骨头连半截身子都拼不齐,苏协的尸身不得入苏家祖墓,只得被他们葬在了云州山岗。 苏协的死,始终是他的心结,从小他与舅舅相处的时间,或许都超过了父母,那是对他极重要的人。 崔岫云没来得及解释她所说之意,尚宫就带人赶到了。 皇帝下令,复位了。 崔岫云望着东宫屋檐上忽而降临的几只雀鸟,露出了一抹笑意,而转眼看到赵钦明坐在原处,神色没有半分欣喜。 尚书带着一行宫侍跪在道两旁,高呼“千岁”。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此千岁。 他跪下听旨,接过诏书。内侍赶忙上前扶起他,他握着那卷黄绢,遥遥与跪在地上的崔岫云对视着。 夜里,崔岫云从宫里值守出来,撞见了正在巡视的姜笙。对方颔首而过,崔岫云却忽而转身拦住她。 “殿下昨日出宫的事,姜将军知道吗?”崔岫云问。 “嗯,是我安排的。” “究竟什么事,值得殿下冒如此之险?” 姜笙停下脚步,无奈笑道:“根本没有险,昨日,他是出宫去见陛下。” 崔岫云楞在原地。 姜笙轻声解释着,皇帝每年绢花宴时都是要出宫的,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庄献皇后在时,他们便会一同去,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昨日是皇帝要赵钦明去见他的。 所以这父子俩都是心里明镜似的,早就商量好了。 怪不得赵钦明看起来丝毫意外也没有,她才是成了被利用的那一个。 崔岫云望着手中宫灯微微失神。 今日是休沐日是不必上朝的,因着太子复位之事,皇帝下令赦免了一批流放、为奴的人,尚宫局上下整理着此回掖庭中得了赦免的名册。 邱邱趴在窗户边无精打采着,崔岫云见她中午没吃几口饭便带了些糕点回屋给她,拍拍她的头:“怎么了?” 邱邱回神慌忙摇头:“没什么,就是看好多人这回能出宫了,我也想出去……” 想起方才见到邱邱和几个要被释放出宫的小宫女在墙根下闲谈,崔岫云把糕点递给她:“总会有这一天的。” “不会,”邱邱低头,“入宫以来,陛下大赦天下叁次,都……”都没有她,她们永远是大赦的例外。 邱邱没说完便闭了嘴,窥着崔岫云的神色唯唯诺诺的。 “因为你姓云,陛下便不会放你。”崔岫云把桌上的残渣收走,平静说着,邱邱的糕点掉了地,崔岫云回到桌边坐下,“你不与旁人说你的姓氏,但你的籍册我自然看过,瞒得过我吗?”说着她戳了戳邱邱的额心。 “姑姑……” “你不提姓氏是怕被欺负,我也不怪你,快吃吧。”崔岫云看邱邱点头吃起了糕点才淡淡笑起来。 回宫之后,崔岫云想法子打探过家人的去向,大多云氏族人现在被派去了各处的行宫,留在宫中的只有零星叁四个,且都做一些洒扫洗濯之事。 她看着邱邱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样子,想到了曾经自己为她去跪大殿和求赵钦明的时候,那时候四岁的小孩长至如今已经失了双亲,也不记得曾经的家人。 当初萧贵妃让崔岫云自己择个宫女带在身边好做事,她便在名册里挑了邱邱。 问起缘由,她便道:“罪臣之后易掌控,些微恩惠便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如此,萧贵妃那边便也没多说什么。 是有多记恨,连大赦天下都不会施恩。 崔岫云努了努嘴。 皇帝和赵钦明一同去寺庙祭奠庄献皇后,跪在大殿听到寺中钟声时,赵钦明看着皇帝凝神冥思许久终于睁开了眼。 “细算算,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寺庙还是她在时提议修建的。”皇帝叹说。 赵钦明不语,恭敬起身站在一旁,皇帝从他身边过路时柔声说着:“若见今日天下之气象,也不知她会不会安心。” “国朝安定,母后自然会安心。儿臣想,她也会望父皇操劳之余多顾念自身。”赵钦明不痛不痒说着。 皇帝未置可否,抬步走了出去。 赵钦明垂眸看着石阶,回念起庄献皇后去世时他摔在阶上,磕磕绊绊才跑进屋子见他母亲最后一面。 花香浓郁的春天里,寝殿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纤细的手最后与他的手相扣。 “不许哭,顾好自身,要,当心,”惨白着脸色的庄献皇后遣了所有人,对眼下挂着泪的赵钦明叮嘱,“包括你,你舅舅,还有,陛下。” 庄献皇后的身子从来就不好,是命定的无法长寿,出嫁之后为王妃、为皇后更是耗干了心血,早逝算是情理之中。 赵钦明不懂他母亲死前那句话,在苏协出事之前他甚至没当过真,如今他却不得不当真。 他们的车驾回宫的时候,已是夜里。 赵钦明拜别皇帝之后,望了望夜色自己拿起了宫灯对内侍说:“走吧。” 他长久没能在这宫中廊道里好好走走,身后两列侍者缓步跟随着,路过尚宫局的时候他忽而停下脚步。 见他望向里头,内侍轻声说:“殿下……” 他回神准备离开,却忽而发现屋檐上青烟浓烈起来。 “着火了!” 尚宫局内有人叫喊道。 众人慌忙着赶来救火时,赵钦明还站在门前,欲要近前却被内侍拉住,连尚宫也才赶来见到他便道:“殿下赶紧移步吧。” 他皱眉盯着那屋子,尚宫又对救火的人问:“里头可有人?” “听到人声,该是有的,也不知今夜是谁值守。” 抱着一堆文书的女官赶忙翻起了最上层那本值守安排的名册。 赵钦明的目光落在“八日戌时,司正崔岫云”那行字上。 是今日。 宫门前,寥落的两道身影缓缓靠向宫廷。 崔衡举着灯瞥了一眼身旁的人,冷声说:“能耐啊,我好好与人吃着酒,就来个人说我族妹当街与人厮打起来,叫我去京兆府领人。崔岫云,你是真豪杰啊。” 额上两团青黑,脸颊上添了一道浅浅血痕,崔岫云手指轻轻触了触发肿的额头,“嘶”了一声嘟囔:“我没想到他们会去找你嘛。” “出息啊,江南高家的十二娘子,和崔氏女官,为了一个乐师在乐馆吵闹争执,还互相殴打到了大街上。你进京之后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崔衡冷言问,没忍住拿手指戳她额头,正到了伤处,她疼得双眼水蒙蒙起来。 “好了好了,别念叨了,到宫门前了,我先进去了。”崔岫云捂着自己的额头垂眼便要走。 “诶,”崔衡叫住了她,叹了一声把灯塞给她,“灯你拿着,宫里的药好,但你拉不下脸去拿,我给你备了些你也拿好。” “堂兄……” “行了,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崔家面前我替你说话,赶紧回去休息。”崔衡蹙眉交代着。 崔岫云浅浅笑了起来,崔衡佯装要打她,她又赶紧退了几步往宫里跑。 “多谢兄长!” 崔岫云今日午后便出宫去了,她是自由之身,休沐时与平常官员无异,可去城中游乐。 如今回宫她脚步缓缓走着,摸了摸伤处嘟囔:“这高家的人下手怎么这么黑啊。”她今日就是去故意找打的,但也没成想打成这样。 “尚宫局着火了!” 跑着与她擦肩而过的内侍叫喊着,她心下一惊,小跑着往尚宫局去。 她到的时候,明火仍旧旺着,一股股焦味的烟在上空弥漫,呛得她猛咳起来。 她正要放下灯去帮忙救火,忽而就看到那火场里冲出一个人来。 “殿下!” “太子殿下!” 赵钦明差点被门前倒下的梁砸到,他从火场里出来,将背着的人放到一边,一边咳着,一边转身。 身着宫服的女官已经晕了过去,熏得微黑的脸也没有遮掩住中年人的面容。 赵钦明见了后微楞,身旁的侍者差点就急得哭了出来,仔细拉着他检查身上的伤势。 “殿下。” 忽而一道犹疑的女声起,赵钦明恍惚转身。 提着灯笼的女子穿着一身便装胡服站在不远处,神色迷茫地望向他——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第十二章无妄之灾 太子入火场救了尚宫局女官的事在这夜里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当时赵钦明往火场里去的时候,愣是没有一个侍者把人拦住。事后尚宫发了大怒,要罚侍奉的人。 赵钦明看了一眼云里雾里的崔岫云,清了清嗓子说:“不用,与他们无关,这件事谁也别追究。” 他回了东宫沐浴完便让宫人都到屋外去,正预备吹灯的时候,窗前起了一阵“叮叮”声。 木窗被推开,站在窗下的女子带着一脸伤凝神望着他。 “你来做什么?”他四处望了望。 “来看看殿下啊。”崔岫云视线下移,直接抓着赵钦明的手腕,不顾他想抽回的动作,挽起他的袖露出手臂上发红起泡的一片地方。 “我就说你身上有伤。殿下不会是觉得你若受了伤,身边的人就要受罚才瞒下的吧?如今成善人了?”崔岫云拿出一盒药膏给他轻抹上。 “不是。” “那是为何?” “为这点事情受伤,丢人。” …… 她撇嘴,叹说:“这下好了,殿下舍己为人,仁德之名远播。但臣不解,这场火又不是您设计来搏名声的,你干嘛进火场救人啊?” 软腻的药膏带着清凉铺在伤处,赵钦明盯着园中花草说:“你去做什么了?弄得满脸伤。” “岔打得太烂了,”崔岫云给他包好伤处,“遵您的嘱咐,想办法让陛下相信我是权欲熏心要胜过高家和萧家才跟您有了牵扯。” 今夜本该她值守,她还专程找了人替换才出了宫。 “你做什么了?” 崔岫云脸色一变,又撇嘴说:“算了,明日众人都要知道的。我去城中乐馆听曲,专点了高家十二娘子最喜欢的一名琴师,然后就争抢起来了。” 高家十二娘跟她算是旧仇,当年在学堂时就互看不惯,前年高十二娘进了京,也是高家着力扶持的晚辈。 今日争吵时,崔岫云就专挑了“高家就了不得吗”这类的话来讲,对方也接茬,回敬的都是“你们家算什么东西”,为了抢个乐师,活生生说成了权势之争。 崔岫云把事讲完,就听到赵钦明一个“蠢”字。 “为一个乐师闹成这样,太刻意了。”他说。 “不刻意的,十二娘倾慕那琴师的事在京中也颇有名声,那琴师也是京中名人,点他弹首曲子,我叁个月俸禄全搭进去了。这般闹起来,合情合理。” 崔岫云比出“叁”的手势,一脸愤愤不平。 赵钦明皱眉:“京中人追捧,是琴技好,还是容色好?” “琴技平平,容色……”崔岫云眼珠子一转,顿了顿笑,“不如殿下。” …… “嘭” 他猛地关窗差点砸她鼻尖上,她退后一步怯怯摸了摸鼻子,又看那窗忽地打开。 “我舅舅的死,你究竟有什么说法?”赵钦明并不看她。 “您别急,自然会给您说法的。”崔岫云把伤药放回袖中。 “一个月。”他道。 “一个半月。”她还价。 “一个月。” “另加七天。” “好。到时没有消息,你和你的行李就会在宫门外。” 他又关了窗。 无礼。 崔岫云踩了两脚他墙根下的花才转了身。 翌日上朝回宫后,赵钦明不喜人总是在旁伺候,需人了才会唤。他坐了一阵想出门唤人时,手放在门上就听到门外廊下的宫人小声议论着。 “昨日高少卿和崔司正打起来的事你可知?”内侍问。 “今早听说的,道昨日高少卿好容易得了空闲要去点那琴师弹曲,被崔司正抢了先。这也罢了,崔司正还上手要给那琴师灌酒,昨日在场的人说啊,崔司正拉着那琴师的手细细端详,吟诗颂赋地夸人家手好看,这才把高少卿气坏了。” 赵钦明看了看自己放在门上的手,冷着脸推开门:“在这儿喧闹什么?” 离了八丈远正在交谈着的两侍者慌忙跪下请罪。 “殿下……”匆忙从左侧赶来的内侍行礼。 “何事?”他语气重了些,把人吓了一跳。 “啊……是,是陛下传召。”内侍看赵钦明忽怒忽静收拾起来要去面圣的样子,嘟囔着“这是撞了哪门子邪”。 崔岫云走在路上,过路的宫人偷偷抬眼看她这张脸,又垂下脸擦肩一过就窃窃私语起来。 没完没了。 她心中叹气,想起方才给萧贵妃送新衣时,萧贵妃也提起此事。 “高家那女子脾气是不好,本宫见过几回也不算喜欢,你若是真喜欢跟她抢上一抢没什么不好,至于高家……你有这般要越过他们的志气也是好事,”萧贵妃浅笑着看她,“但只是一个乐师而已,怎么能为此丢了脸面身份?” 崔岫云连忙称是,她便知道高家和萧家间也没有那么和善。 “在京中置宅了吗?本宫倒是可替你寻个住处,至于那人给你送到住处里去也不难,你安心在宫中做事……” 萧贵妃的话听得她头疼发麻,只得乖顺说:“娘娘厚爱,臣也不瞒娘娘,那琴师如何我全不在意,不过是看不惯有人盛气凌人才有些气过头了。” 萧贵妃微点头,她总算混了过去。 崔岫云才松口气回尚宫局,拿着几本册子和算盘拉着邱邱到一旁,教邱邱打算盘去了。 门口传来一阵嘀咕声,邱邱被吸引过去,崔岫云提着她的手:“看着算盘,别叁心二意。” “少卿,少卿不能进……” 崔岫云蹙眉抬头,正对上高十二娘怒气冲冲的样子,她还未及反应片刻,一个巴掌就落在了她脸上。 “啪”。 邱邱在一旁看呆了眼,起身猛推了高十二娘一把:“你做什么打人啊?” “给我起开,否则连你一块儿打!”高十二娘抓着邱邱扔到了一边,欲要扬手,回神过来的崔岫云抓着她两只手猛地将她推倒在地。 “外官闯内宫,侍卫呢?”崔岫云冲着外头喊,跟过来的禁卫才上前抓着高十二娘的手臂。 尚宫局与外官值守上朝处临近,这个时间有外官出没也是常事,他们便疏忽了。 只是被抓住手臂的高十二娘仍旧指着崔岫云:“放开我!” 崔岫云还没明白她这是发什么疯,怨愤的人忽而瘫坐在地,清泪滴落。 “都是你……都是你,他才会死的,都是你!”高十二娘指着崔岫云嘶喊着。 死了。 崔岫云怔住。 昨夜宫中传太子入火场救人,宫外却传的是另一桩事。 被誉为京中琴妖的琴师宁瀛死了,从乐馆高处一跃而下,摔了个血肉模糊。 崔岫云听到这消息缓了许久,她不知缘由,但恍恍惚惚听到尚宫说叫她出宫一趟,去跟京兆府将事情说清楚,毕竟崔岫云和高十二娘的闹剧是宁瀛死前的关键一环。 高十二娘又想上前撕扯她的时候,本呆滞着的崔岫云一把抓着她的手腕。 “别胡乱诬赖我。”崔岫云推开她的手。 “若不是你昨日折辱他,他怎会如此?” 崔岫云嗤笑:“高少卿,想把这笔账算在我身上,你还是先回去洗把脸吧,真是丧气。我在京兆府候着您。” 她最见不得人哭哭啼啼来找人算账的模样。 京兆府前,崔岫云犹豫了片刻终是走了进去。 “崔司正,请先到正堂吧。”小吏说着。 她点头示意,才一踏脚进门,就见到坐在里头的赵钦明和站在他身旁的姜笙。 “拜见殿下。”她恍惚着行礼,赵钦明看着卷宗未曾看她,点头让她起身。 她虽不问,但看京兆府尹和赵钦明说话间聊的是另一桩事,看来是有别的案子皇帝让赵钦明来处置。 她正要同小吏到后堂去叙述昨日之事,她问道:“自杀的事也要查得如此详尽吗?” 那小吏不答,引着她起身,迎面又撞上前来的高十二娘。 高十二娘总算换了身干净常服,脸色素白但好歹干净了,只是一见她又快步上前作势要打。 崔岫云正过路赵钦明身旁,下意识一躲,高十二娘恰撞在赵钦明身上。 “退下!”姜笙见状出剑拦在赵钦明面前。 赵钦明看向崔岫云,后者眨巴着眼缩在他身后。他们对视着,赵钦明猛地移了移椅子,“砰”的一声崔岫云的额头撞在了椅背上,她吃痛咬着牙。 高十二娘见状吓得面色惨白,跪下请罪,赵钦明瞥了一眼未曾怪罪。 高十二娘和崔岫云互相冷着脸进了同一间房。其实崔岫云也无甚可说,她不过做了寻常人进乐馆做的寻常事,连人家衣袖都没敢抓,犯得着她什么事。 偏偏高十二娘说着:“他平常何曾被人这样折辱过,来点他听曲的哪个不是言语手脚干干净净,偏偏是你!” 崔岫云忍着未反驳,只撇过脸笑:“你当娇花护着呢。”又惹了那人一阵叫喊。 高十二娘还在里头跟人絮叨,崔岫云被允准离开,她才出房间转眼便见到赵钦明站在门前。 “殿下安好。”她故意揉着自己的额头笑。 赵钦明穿着一身青碧袍子,高冠玉束,敛去了浑身的凌厉,看她一眼道:“你方才走出来时笑什么?” “笑里头那个。” “有何可笑?” 崔岫云回头望了望那房间:“世家女子爱慕琴师是笑话,所以她从不承认,人死了,却将一腔失去爱人的怨恨发泄到我身上,实则是自己懦弱,这可笑。二则,宁瀛十岁进乐馆,至今十余年,琴技平平却名满京城,她还当这人是什么清高骨硬之辈,以为我那两句话就能折辱他。也不打听打听,她不在的时候,这乐馆里的人都是什么作为。” 昨日她夸宁瀛的时候,对方顺势要搂她那动作熟稔异常。 “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了?” “没有,”崔岫云指了指自己的脸,“她打人下手太黑了,我不惹她。” 且她虽嫌弃高十二娘这副样子,但她没有给人心口撒盐的心肠,当是积阴德了。 ------ 之后大概是隔天更(轻轻) 第十三章疑心 崔岫云转念想了想问:“殿下在这儿等什么呢?” “等你。” 他回答得如此爽快让她意外,她笑着微仰头想看清他的表情,一本文册就被他拍在了她脸上。 她嘴一瘪,把文册从脸上拿了下来翻看起来。 上面记得是一桩边境的铁器、马匹违规贩卖案件,贩卖时间持续了近两年,贩卖的铁器马匹数量足以武装一支上万人的军队。 “这是陛下交给殿下的吗?”崔岫云皱起眉,“这边境的案子为何要交到京兆府来。” “我在云州的时候已经发现这事情的苗头,还没彻查就因为战事耽误了,回京之后又……”因为废位的事耽搁下来,赵钦明顿了顿再说,“如今大姚国要与我们和谈,许多事情就得了空闲来清算,而这事情之所以能到京兆府,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来京城了。” “云州首富,秦宛,”崔岫云盯着名册说道,“这几批贩卖出去的铁器和马匹是被宁国军队俘获时发现的,也发现了那铁器的铸造样式和方式是秦宛门下的铺子独有的。秦宛进京了?” “是,他声称来做生意,进京十天买了不少酒肆、匠铺。” 这案卷册子上写着,虽说这铁器的来源可以追溯至秦家身上,但云州州府两次提起此事,都被秦家以“有铁器丢失”的理由怼回去了,他们还真拿得出证据证明这铁器是被人偷盗抢夺走的,故而秦家未能受罚。 这看下来,边境发生的几起间谍案子和情报消息买卖也被疑有秦家牵涉其中,这便是直指秦家有叛国之举,却没什么证据。秦家在云州盘踞已久,与周遭的各级官员关联颇深,且握着整个边地的贸易,真要动它,动静太大。 所以才要这样小心翼翼查。 天微暗,淅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崔岫云看得认真,忽就被赵钦明拽进了廊里,她这才垂头发现自己半个袖子都湿了,眉眼浅弯说:“多谢殿下。” 他冷着脸收回手:“别把册子淋湿了。” 真是没一句好话。 “所以这件事,跟宁瀛的死有关系吗?”崔岫云把册子塞回他怀里,一个琴师的自尽要细细问她,赵钦明也恰巧此时出现,两件事该有关联。 “秦宛进京之后有两间铺子的买卖是宁瀛经手的,姜笙才盯上他,他就出事了。”赵钦明点头,多看她两眼,意料之中她能觉出这两件事有关系。 崔岫云点头,转念挑眉问:“盯上的意思是……” “昨夜她也在。” 意思就是崔岫云昨天在乐馆做的事姜笙都知道,而且此刻赵钦明肯定也知道了。崔岫云尴尬着回头看了看守在门前的姜笙,又看到赵钦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袖口。 她眼疾手快从他袖口拽出一本书册,迅速翻开一看,上面记的都是这几日宁瀛的动静,有的地方还画了图。 八日酉时,司正崔岫云与宁瀛会,屋内笑语不绝,而后二人相互扶腰而出…… 这种地方有必要画图吗?她看着画上两个衣带散乱的人勾肩搭背。 崔岫云眼皮直跳,低声说:“那个,我没有扶他,肯定是看错了。” 他不答话,只移开脸,崔岫云把册子给他塞回袖子,边塞问道:“可这事殿下为何要说与我听?既不是想让我帮忙,也不该我管……” 耳边只剩下雨声,崔岫云动作一滞,恭敬退后两步自嘲笑说:“您是觉得,宁瀛的死,与我有关?” “秦氏在云州为商五十年,自上一辈始就是云州首富,与云氏交情颇深。”他说着。 这一切都有些凑巧了,偏偏是崔岫云出现,偏偏宁瀛在她来后死了。 “殿下疑我,”她明白过来,收敛了笑意靠在柱边,“我不认识秦宛,殿下爱信不信。” 她突如其来的怒气让赵钦明有些不解,他皱眉说:“我没疑你。上一代秦家家主没有子嗣,秦宛是个孤儿,十岁时跟着秦家的商队来往边地做生意,十六岁时才被秦家收养改名换姓,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你自然不会认识他。但你对秦家和云州边贸应当了解颇多,我同京兆尹吩咐了,以宁瀛之死为借口,你这段日子就在宫外陪我们办这件事。” 良久,她嘟囔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高十二娘是被高家的一位长辈派人叫回去的,不许她再在这件事里胡闹。 崔岫云回避那愤恨的目光,想着宁瀛的事。若宁瀛早跟云州的人有牵扯,那这些年攀附权贵,与高十二娘交心,或许就不只是声色之事了。 见高十二娘拭泪模样,崔岫云摸了摸自己鬓上的步摇出神。 情爱一事,说得太清楚直白,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利用了去。她捏紧了步摇上的珠串,像是在提醒自己。 姜笙带着她换了身衣裳说:“尚宫那儿我已派人去说了,这些日子司正可以住在宫外,你在宫外可有住处?若没有可以住我府上。” 她倒是可以住崔衡那儿,但这件事查起来还得瞒着人些,崔岫云便说要住姜笙府上。 “姜将军,昨夜的事……”崔岫云换衣服时忽而念起。 “昨夜我在乐馆大堂,是手下的人在宁瀛的房间外监视,所记所画……我也只是如实上禀。”姜笙看到她翻看那册子了,故而解释道。 崔岫云低眉问:“殿下看了说什么吗?” 想起赵钦明翻看时脸色骤变的样子,姜笙尴尬一笑走了出去。 崔岫云换好衣裳去找赵钦明的时候,他双臂展开,让姜笙给他整理着腰带。俯身系腰带的女子动作一丝不苟也干净利落,恭敬克制。 崔岫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也道不出原因,她总是能感到一股妒意的。崔岫云嫉妒的是,她能看出赵钦明对姜笙的信任,那种眼神,和看向她时的防备是不一样的。 她那年被赵钦明送出京的时候,赵钦明也出京去云州,随行的便是姜氏一门四人,姜笙的父兄、小叔和姜笙。 崔岫云只知道姜笙的父兄在叁年后死在了云州,小叔重伤瘸了腿,而后姜笙和她小叔就被送回了京城,为勉励功臣,姜笙就当了禁军。 京中都知道姜家如今只靠姜笙撑着,也知道姜家虽败落却对赵钦明格外忠心,而这里面的是非缘由却只有姜家人和赵钦明才懂得了。 这就是罪臣,和功臣的分别吧。 崔岫云敛眸,她如今换上了一身男装,仍旧是女子的装扮,望之利落不少。她走至赵钦明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不再近前,乖顺低落的样子与方才像是两个样。 赵钦明见她跟在身后两步处就不再近前,说了“走吧”,又时不时往回看,觉得她看上去奇怪得很。 京兆府的人将乐馆里宁瀛的住处封锁起来,赵钦明一行穿过堂内依旧的莺歌燕舞,往宁瀛的房间走去。 那管事的见人来了,连声称“官爷”,将他们引上了楼。 房间还是昨夜她走时的样子,泼洒的酒杯还摔在地上,香炉的香倒是燃尽了。 穿过屏风才从宁瀛平时待客之处到他休息地方,卧房里两把琴摆在显眼位置,装饰倒是省去了许多金银,都是玉器和漆器,和外堂的金碧辉煌全不一样。 所有盒子的锁都被撬开来,里头的信件京兆府正在一封封查,别的物件倒是没看出什么异样。 赵钦明在镜前翻看琴谱,回头见到崔岫云看着床和镜愣神。 “看出什么了?”赵钦明问。 崔岫云扶着那床上挂的辟邪纹样木饰,端详了一阵说:“宁瀛或许真是云州人。” “为何?” “中原人规矩,窗前挂辟邪符,镜不面窗,免得照见屋外进不来的不干净的东西。但云州风俗不同,辟邪符会挂床边,镜子照窗,以让屋外鬼神现身退后。” 崔岫云指着辟邪符和镜子说道—— 袖袖:(试图解释昨晚她没有动手动脚) 太子:(试图装自己一点也不在乎) 第十四章惊惧 姜笙把所有有疑点的物件都记了下来要交给京兆尹,赵钦明看了那两把琴许久后说:“把琴也都抱回去。” 崔岫云顺手就搬起一把,赵钦明皱眉把住她的手臂:“换个方向放,你那样子会弄坏,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不通文雅。” “臣这些年不曾学艺,自然不懂,多谢殿下指点,”崔岫云有些不耐烦,低声抱怨,“当初若是我会弹琴跳舞,都不用进宫,直接就到教坊司去,如今跳下去的指不定是我了。” 罪臣子女,若是会这些曲艺的就会被选入教坊司,其余的才会入宫做奴仆。 他沉默片刻,而后点头:“这也算是不学无术的好处。” “是是是,殿下最是文武双全了,去云州几年都是在城墙上弹琴退敌的吧。”她被他处处刁难逼出了脾气。 这个样子,反倒像少年时多一些。 赵钦明看她生着气把琴抱走,低眉多了些笑意,也是片刻即逝。 将东西清点完后,他们在另一房间里说起了秦宛的事。姜笙将秦宛在京中的动作细细说给崔岫云听,如今姜笙已经借在秦家商铺订货之举跟他们家的掌柜搭上了线,平日里也能多打听秦宛的动静。 “秦宛进京是带了五十车货物来的,但那掌柜说其中二十车各家铺子接手了,而还有叁十车下落不明,且不知道装的是何物。”姜笙说。 “难道他还敢把兵器运到京城来?”崔岫云不信。 “不一定是兵器,但他形迹可疑,又借口商事这些天接近了一些大臣。秦宛在云州时,许多官员护着他,如今他走了,云州的人才敢彻查他家铺子。而我们便要从他这儿下手,他若真的是私自贩卖兵器和马匹给大姚,便是有反叛之心,入京的动作便不简单,要细查猫腻,也好一举将他拿下。”姜笙解释着。 崔岫云明白了个大概,得弄清楚这秦宛入京的意图。 赵钦明嫌这儿的茶难喝,起身便要走,姜笙先跟上,崔岫云思绪正深着便落在后头。 她没注意到过路的一个醉汉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手腕忽就被抓住,她缓神过来想抽回手,那醉汉力气却奇大。 “诶,这不是茗瑶吗,来,跟我来。”那醉汉笑道,眼睛都没睁开说了这话。 应当是认错人了,崔岫云冷眼瞧这人,正在蓄力,就这么一抽回,那男人一扯,活生生扯坏了她衣袖,露出半截手臂,那男人还抓着她手腕不放。 男人慢慢睁开眼,撞入眼帘的却先是那半截手臂,平滑白皙的手臂外侧却是掌心大小的一块烫伤疤痕,崎岖坎坷得将他的酒吓了半醒。 他骂骂咧咧道:“你这女人专吓唬人来的吗?” 不少人被动静吸引了目光,崔岫云将破损的衣袖勉强覆盖在手臂上,却全然遮不住。她低着头悄悄瞥,见到周围人不少的目光。 脑海里闪过从前在宫中被故意淋热水的画面,在学堂时不小心露出这疤痕时,被好事的人抓着手臂给所有人看。 奚落,惊骇,可怜,都是和现下周遭一样的情绪,让她呼吸急了几分。 那男人一时还忘了松手,她捏紧了拳头想抬腿踢过去。 “别动。” 发了力的手臂锁住了她的肩,赵钦明闲出的手将那男人的手腕掰翻折过来,那男人大叫两声被赵钦明扔到了一边。 他把披风从自己身上取下,递给她遮手臂,她慌忙接下。 醉汉被同行的朋友带走,他们赔了礼,崔岫云一言不发就转身离开。 方才拉扯的时候,那醉汉的指甲在她手腕上划出了血痕,赵钦明看她在门前站定平缓呼吸,走过去道:“手伸过来。” “我不。”她转身 赵钦明不想与她废话,正要直接伸手,被赶上来的姜笙拦住。 姜笙道:“天色不早,我先带崔司正安顿吧,伤势我来处理便好,殿下不必担心。” 说着姜笙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崔岫云捂着自己的手臂转身就走,没跟赵钦明再说话。 姜笙看她那样子,轻叹一声对赵钦明说:“殿下,女子身上的疤痕总是不想给人看的。” “从前那伤……”还是他给上药包扎的,赵钦明咽下了这半句,转脸说,“你手背上的疤我也常见。” “不一样,我是殿下的臣子,但崔司正……”姜笙犹豫了一下,也咽下了半句话,方才在京兆府她看到崔岫云听到赵钦明在等她时那一抹悄然而逝的欢喜,想到初见时两人的样子,有些事便也看得半明白了,但此刻她不知该不该说得明白,便道,“算了,殿下不明白。” 赵钦明拧眉:“最近你也越发不恭不敬了。” “公事上,臣忠心无二,但这是私事,恕臣无礼。”姜笙撇嘴,用手中的剑靠了靠赵钦明肩膀,说“走了”,便也转身离开。 一个比一个无礼。赵钦明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冷哼一声拔腿就要走,又发现自己错了方向,又铁青着脸转了身。 来到姜家府上,姜笙进门将剑交给了老仆,喊了声“我回来了”,屋内传来了轻微的咳嗽声。 崔岫云踏进来环顾这院落,才发觉这姜家败落得比她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仆人只有零星两叁个,对话里崔岫云知道这几个仆人,一个照顾姜笙的病母,一个照顾她那瘸了腿的小叔,还有一个帮厨做饭。 院落里的名贵花株已经干瘪脆落,门窗上的漆也有段日子没补了,实在一片寥落样子。 她还站在院子里,那咳嗽声就近了,崔岫云抬眼看时,见一穿着白衫的瘦弱男子从房间里走出,来人俊美异常,可惜脸上尽是病色,眉心一直拧着,显出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 看到他走路不正常时,崔岫云便知道了他就是姜笙那负伤瘸腿的小叔,姜笙赶忙上去扶姜遥:“怎么这咳嗽还不见好。” 姜遥摇头:“没事,我这身上不缺这一点毛病。这是 ……” 崔岫云行礼:“晚辈崔岫云,是宫中女官,近日在宫外办事,要借住府上叨扰了。” “不必行礼了,不嫌招待不周便好。”姜遥轻声说着。 姜笙皱眉:“我扶你先进去,方才我在街上给你买了奶酥,你吃……” “我是瘸了,不是走不了路。”姜遥语气忽而重了,崔岫云被惊了一下,停在了原处。 姜笙垂眸,不再伸手,姜遥独自走进了屋,姜笙将袖中的点心包才拿出,姜遥就自顾自关上了门,隔绝了一切,留下略显无措的姜笙站在房门前。 一旁候着的仆人上前来宽慰:“最近日子不好,他旧伤犯了,难免心烦。今日厨娘告了假,晚膳便我来准备吧。” 姜笙摇头:“你去照顾母亲,我来处置便好。” 去看望了母亲之后,姜笙往后厨走时便见到有白烟升起,她走近前见崔岫云坐在炉前刚把火生起来,挽着袖子往里扔干柴。 “崔司正先去歇息吧。”姜笙走进说。 崔岫云摇头:“没事,我也不好白吃白住。” “可是你……会生火做饭啊?” 崔岫云移柴的手滞了滞,这活也是从前在宫里学会的,但她转念笑道:“从前在学塾读书,有时候要自己做饭的。对了,你那奶酥,能给我吃吗?” 姜笙垂眸敛眉,笑唇带苦涩,放下菜刀把奶酥递给了崔岫云,见她捻起一颗吃得欣慰样子好奇问:“崔司正喜欢吃吗?” “嗯。” “这东西在云州多卖,中原就不多了,崔司正在江南,也吃此物吗?”姜笙问。 “进京之后才见街面上有人叫卖,我倒是挺喜欢,不过京中大多人是受不了这个味道的,我娘最……”崔岫云本想说她娘最擅做这东西,又垂头打着马虎眼,“最不喜欢这些奶啊油啊的了,小时候不曾见过此物。” “这东西奶腥味儿和糖味太重了,从前在云州的时候也只有小叔爱吃,偶尔殿下也买一些。”姜笙说道。 口中奶腥味漫开,崔岫云盯着乳白色的糕点垂眸:“殿下……会吃此物吗?” 她记得从前在云州,赵钦明闻见这味道就要退后两步,她怎么塞他嘴里,他都得吐出来。有时候她吃多了,不小心在他面前打嗝是那个味道,都要被他赶走。 “不吃,只是买来摆放着,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姜笙回忆着,利落切着手中的瓜块笑,“不过殿下坏毛病多了,懒得管他。” 崔岫云点头赞同,继而笑:“还以为你不会这样说话的。” “公事上他是殿下,总是要恭敬的,私下里才懒得将就他,麻烦精。”姜笙笑。 崔岫云深以为然,蹲在底下看着火,就念叨起赵钦明的破脾气,每日都对她冷言冷语。 “殿下是如此的,总没个好脸。之前在云州驻地,得有两个多月没沐浴吧,白日里冷着脸练兵,晚上为此事急得都差把自己皮挠破了,问他难不难受,都要被他数落。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湖,他还端着不肯与众人一道洗。结果被小叔一把拉了过去,像是被人迫着才一起洗的,从此毛病才改了些。”姜笙摇头说着。 两人一言一语地抱怨起来,厨房里细细的欢笑声裹着白烟钻出。 姜家的人不知说了几遍“怠慢”给崔岫云听,但崔岫云明白,让她住到姜笙府上,也只是方便姜笙看着她,她心甘情愿接受,也就说不上怠慢。 夜里,众人皆已睡下,朽掉的窗栓被风撞破,突如其来的寒凉覆在满头是汗的崔岫云脸上。 爹……娘…… 她紧攥着锦被,死咬着下唇,猛地惊醒过来。 寒气平复着她的虚热,许是白天的事让她梦到了从前被欺负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起了爹娘。 她跌跌撞撞下床,抓紧桌上剩下的半包奶酥,一颗又一颗颤着手往嘴里塞。 酥皮碎了她满手,嘴里被塞得没有一丝缝隙,她尽力吞咽,最后还是咽不下去,鼓着双腮呆呆坐在桌边。 她嘴角微动,鼻尖泛酸,最后将吃不下的都吐了出来,胃里一阵泛着腻人的恶心。 而后她坐回榻上缩成一团,把半边脸埋进膝盖里,盯着桌上那仅剩的几颗奶酥,还有挂在一旁的赵钦明的披风出神。 摆放着这东西,是在想念什么呢,殿下。 第十五章提亲 崔岫云到了快天明的时候才迷糊睡着,晨早时就听到了院子里一道熟悉的声音。 穿好衣裳出屋的时候就见到邱邱抱着行李睁大了眼睛好奇看着四周,姜笙才领着她过来。 “怎么你来了。”崔岫云心头一紧,望向姜笙,后者却摇头并不知情的样子。 邱邱倒是笑说:“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人吩咐的。” 萧贵妃……也难怪,这事情是瞒不住萧贵妃的。 邱邱进了屋把行李放下才说起昨日的事。京兆府派人往宫里递了消息,宁瀛自尽一事未了结,要暂留崔岫云在宫外。 这事琢磨一下就觉得奇怪,东宫的人前脚去找邱邱叫她收拾一些平常衣物要给崔岫云送去,后脚萧贵妃就派人吩咐邱邱出宫去见崔岫云。 “贵妃娘娘身边的仆从来找我时便说您在姜笙将军府上,叫我带消息给您。”邱邱念叨着拿出一封信来。 看来萧贵妃是知道了她在宫外的落脚处,不难想到她应当是掺和进了赵钦明正在办的事里。 那信纸展开也就是四个字,有事即禀。 这事情办得遮掩,萧贵妃也不知详情,故而要她盯着一些吧。 看来她还得准备一套说辞,否则难以跟萧贵妃解释赵钦明怎么会找上她帮忙。 崔岫云烧了那信纸,抚上邱邱的头顶:“贵妃娘娘叫你送了信便回吗?” 邱邱摇头:“叫我听你的差。” “那便留下吧。”崔岫云笑。 邱邱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正要欢呼崔岫云却“嘘”了一声。 “白日里跟着府上的管事做事,跟他们出去采买办事,自己出行也得跟人说一声,可别走丢了。”她捏着从记事起就没离开过宫廷的邱邱的面颊,叮嘱着。 邱邱忙不迭点头,而后又从腰间拿出荷包:“是东宫的人叫我拿来的,说让你别白吃白住。” …… 这是知道她赔了叁个月俸禄才送来的吧,还挺沉。崔岫云握着那荷包银两嘟囔。 用早膳时崔岫云又见到了姜遥,他与姜笙分坐桌上两侧,那门大开着,两人都像是盯着碗中吃食,姜笙的眼却时不时抬起几回。 “办差多当心。”她们临走时,姜遥放下碗筷柔声说了一句。 姜笙“嗯”了一声,带着崔岫云离府了。 赵钦明还有旁的事务处置,来得迟一些,她们便先去秦宛名下的一家铺子。 这是专卖西域玩意儿的地方,姜笙前些日子在他们这儿定了一批货,今日来取。 那掌柜是个矮短的中年男子,生就一副圆脸笑眼,对谁都是乐呵呵的样子,见姜笙来了便迎上来道:“正说你什么时候来取呢。您要的新货啊,是我们家老爷这次走货新带来的,今早他才亲自给送来,来瞧瞧。” 她们跟着掌柜去后堂看货,崔岫云便问:“你家老爷起这般早啊?还亲自来送货。” “哎,顺路罢了。他一早要去城门口接从云州带来的剩下叁十箱货,这叁十箱货的事我同姜将军还念叨过呢,”掌柜说着打开了货箱,“来瞧瞧,这都是最新的纹样。” “那叁十箱货领进来了?”姜笙摸着布匹心不在焉地问。 “是啊。” “那你们这店是要进新货了?” 掌柜摆摆手:“没有,老爷说是旁的用途。这货你看着要是没问题,我便叫伙计给你抬回府上去。” 姜笙点头。 她转头时,见崔岫云正认真看着货柜上的东西。 这些摆设用具都是西域风情更多,也与云州市场上的货物相近,崔岫云看着一套金杯酒具,想着从前家中也有套相似的,不自觉出神。 她收了神色,闻着早间街面上各类点心吃食的味道,方才太困没吃几口早饭,如今没忍住就又买了两个馅饼。 “这些年崔家饿着你了吗?” 街边的她腮帮子鼓着咬得正用力,声音响起时,她腮帮子酸了酸,瞥了一眼不知何时站过来的赵钦明。 “这是大街上不是宫中宴席,难道要我再找双筷子一丝丝捻起来吃?”她没好气说着。 他默了片刻又说:“你从前不是不爱吃咸馅饼吗?”他捏着袖中从宫中包好带出来的一包甜点心说着。 “这么多年了,人会变,口味会变,”她留了一个准备给姜笙,吃饱喝足后说,“唯独你气人这事,分毫不变。” “你放肆……” 她仰着头有恃无恐的样子:“说啊,当街您就下令让京兆尹治我一个不敬之罪啊。” 过路的人多看他们两眼,赵钦明收敛了。 姜笙此时出来,打断了崔岫云的得意。 “派出去的人跟着秦宛,一会儿就该来回报了,我们先去京兆府吧。”姜笙说。 赵钦明点头,去京兆府的路与去姜府的路也顺道一段,叁人跟在送货的伙计后头,姜笙低声问:“那事情可有进展?” “昨日说服了父亲尽快调边将回京受封,但不巧边境最近闹起了旱,今日送来的消息,那帮人在朝廷上便又阻挠起来。”赵钦明说着。 战事停歇之后,岭北世家当初跟着赵钦明在云州的许多子弟都该回京受赏,领京城的官职,但这事情一直被江南一党以“边境未宁”的借口压着。 看赵钦明蹙起的眉头 ,便知道他仍旧烦恼此事。 日头烈了起来,城中叫卖声热闹,他们的脚步渐渐无法向前。 “前头怎么堵上了?”抬货的伙计问。 他们面前围着几层人,一个看热闹的人回头说:“有人来送大礼呢。” “给谁送礼啊?”伙计问。 “还能是谁,这前头是燕国公府姜家啊。” 崔岫云忽就醒了神,姜笙也是一头雾水。 “劳驾。” 他们推开围看着的众人,一抬抬大箱货物撞入他们眼前,正被人指挥着往府里运。 铺子里的伙计也跟了上来,“诶”了一声后,伙计指着那指挥着人运货的男子说:“那不是老爷身边的管事吗?” 姜笙心下一沉,赶忙跑进了府,院子里久未出屋的姜母正坐在那儿,同坐在身旁的陌生男子说着话。 “阿笙回来了,快过来。”姜母招手道。 坐在堂中的男子二十有余,金冠月白袍,举止文雅温和一副书生模样,刮了刮茶碗才唇角含笑看向回来的叁人。 “云州秦宛,见过姜将军。”他行礼说。 崔岫云和赵钦明对视一眼,作了揖,姜府中人见赵钦明这个样子便也没有点破他的身份,只姜母生怕怠慢叫仆侍赶紧换了茶来。 “这些东西是……”姜笙指着那些东西问。 秦宛起身笑说:“是我特意从云州带来要送到将军府上的,只是初来几日实在不得空,今日才有机会上门拜访,是我唐突了。” 叁十箱货物,都在这儿了吧。 崔岫云对赵钦明眨了眨眼,这算是被秦宛反客为主了。 姜笙提防地看着秦宛:“我们素无来往。” 或许是商人的身份使得秦宛看起来总是多一些深沉事故,总挂着笑也显得虚假,他垂眸浅笑:“姜将军忘了,但秦某是来谢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的。” 接着秦宛从袖中拿出一枚箭簇递给姜笙:“云州城外连云驿,将军和父兄曾经救下过一队商队,可还记得?这是当初留下的。” 赵钦明本端坐着,但此刻也忍不住斜倚在椅上,若有所思看着面前这出闹剧。 姜笙狐疑取过箭簇,上刻的字样的确是她所属之部所用,但护送商队的事当年做过不少,她的确记不起秦宛是哪号人物了。 “当初本就想进城之后就上门拜谢的,却不料我们才到云州,姜将军一行便出征了,后来又回了京。如今云州初定,我才得了空闲进京来了。”秦宛说道。 这便是入京的理由吗。 崔岫云歪过头和赵钦明倚在一处低声说:“叛国变报恩了。” 他的严肃和她的玩味相碰,赵钦明撇过脸喝了口茶。 姜笙见状只能硬着头皮应答:“当初都是分内之事,实在不用那么多……”她有点儿头疼那些送来的东西,刚刚打开了一箱,都是些贵重器物,任意一件都是她大半年的俸禄了。 “将军切莫拒绝,”秦宛当即接话,目光又落在姜母身上,他收敛了几分笑意认真了些,“也……不全是为报恩。” “还有什么?”姜笙问。 “提亲。” “咳,咳咳。”崔岫云把自己呛着了,手一滑茶水洒在了衣裙上。 姜笙“啊”了一声,实在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要是将军不介意,我是来入赘的。”秦宛近前一步,又笑看着姜笙。 还是以身相许的戏码。 赵钦明闭上眼,免得露出奇怪的表情。 看到姜遥此刻站在门前,崔岫云拉着赵钦明的手说是要换身衣裳便去了后院。 “殿下还看什么,看秦宛满嘴胡话吗?”崔岫云拖着他到了后院。 “你不信?” “照这样来看 ,要么他所说都是真话,”崔岫云一笑,“要么,就是前些天去跟踪他的人露了踪迹,让他知道了姜笙将军在盯他,那如今这一出也是合情合理。” 她细想之后说:“再姜笙在云州多年,他大概真的见过。今天那铺子的掌柜说,姜笙在那铺子里定的货,都是秦宛亲自送去的,那他一问就会知道姜笙跟那掌柜的都聊过什么,自然会明白他和那叁十箱货被盯上了。既然如此,今天这出,既解释了他为何进京,又让那秘密的叁十箱货物现世,免除了所有的疑惑。但这叁十箱里究竟装的是不是他原本带来的东西,可就不好说了。” 倒也说得通。 赵钦明看着他们自出屋时拉在一块儿的手,崔岫云这才意识到,本想放开,又装作看不懂的样子死抓着不放。 “那箭簇呢?这东西在云州好找,但在京城不会有,难道他出行时便料到会有此事,一早准备好了?”他说。 这也是…… 她皱起眉来。 “行了,今日姜笙恐怕是走不了了,我们先去京兆府。”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动,仍旧扣着她的手拉她往府外走。 第十六章蹊跷 走至门前时赵钦明和崔岫云看到一匹红马拴在那儿,看到照料它的人,推测这马是秦宛骑过来的。 矮腿长尾,不是宁国土地上的马,像是…… 崔岫云皱眉敛神,跟上赵钦明往京兆府去。 他步伐有些太快了,恐怕是这些年来的惯习,在宫中的时候就常有东宫侍者抱怨跟不上这主子的脚步,崔岫云此刻都得小步跑着跟上。 “殿下,方才听您和姜将军说了件烦心事啊。”她问。 “你去问问你的贵妃娘娘,不是更清楚吗?”赵钦明说,毕竟最不希望赵钦明的心腹从边地调回的,便是萧家。 “你跟我置什么气?臣只是来提个法子。”她撇嘴。 “说。” “您还记得黎训吗?” “今科状元,”赵钦明点头,补充,“压你一头的那一个。” “……这个不必再提。他被点为状元便有他一篇治边论的功劳,陛下曾大加赞赏。其中一点他便提过,待边境事宁,各族对外之心失衡,便易内斗,更需扶植当地望族以平稳形势,而后徐徐图之收回兵权。” 赵钦明瞥她,一字一顿说:“云州豪族?你家?” “……云氏已败落,但云州将族又不止云氏,这些年跟您征战的、得您与陛下信任的,总有吧?此事也不需你出面,黎训近日刚被授了翰林院的官职,我去同他动之以理,他必定会主动上书。这样,陛下也不会怪罪殿下结党。”崔岫云念叨着。 这招数赵钦明不是没想过,但黎训此人实在难缠,江南士族捉婿的时候也没想落下他,谁料黎训义正词严拒了,以早有婚约为由迎娶了自己同乡一女子。 人说那女子也不过是寻常村妇,都道黎训是有些不知好歹了。这样的人油盐不进,赵钦明想让他开口都不得。 “他与你交情至此吗?”他问。 “不巧,他初来京时因为给不起旅费露宿街头,崔家给城中寺庙奉了不少香火钱,寺庙便让他住下了。” 心高气傲的人不会接受施舍,而寺庙借宿不必付钱,但京中寺庙眼高于顶,少有肯下顾的,还是得倚仗人情才能进。 这做法既全了颜面,也送了人情。 “够精明,”赵钦明点头,“可你为何帮他?” “我一入京便去了所有士子常聚之所,但凡有些能耐的,我都记下了,也都多少结交了。”她笑。 脚步匆匆的人终于慢了下来,连累崔岫云撞在了他背上。 “你到底,”赵钦明扶住她,凑近与她对视,“想做什么?” 又是这个眼神,防备,窥测。 她满不在意的样子:“为殿下所用啊,正如此时此刻。” “是吗?” 热闹的街市未能使他的眼神暖一些,四顾无言时,是他先转过身接着向京兆府走。 今日来见他们的不是府尹,崔岫云听到小吏唤那绿袍官员为“苏主簿”,再看那苏主簿与赵钦明熟悉的模样,便猜着这人恐怕是赵钦明母族的人。 苏见深生得一副瘦削样子,宽大的官袍照在他身上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了,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说起话来却是一板一眼的老学究样子。 “禀殿下,那宁瀛的身世我们查了不少。他十叁岁时被卖到出事的乐馆,但十岁时便已经入了风月场。我找了当初转卖的第一家乐馆,发现了他从前的户册,同他的长相,不相符。”苏见深将户册呈上。 每个人的身份户册上都会记录人的长相。十岁时宁瀛的户册上写的“椭圆头,指粗,臂有不齐”,而十叁岁被卖之后,却都变了。 “宁瀛,换人了?”崔岫云看着那户册犹豫着说。 这样的手法,若不是有罪之人,便是间了。 “有心了,这细致的事没你还真想不到。”赵钦明对苏见深点了头。 “臣之本分,能于殿下有益便是,”苏见深见四下无甚人之后才又开口,“前些日子苏家的事……拖累殿下了,臣心亦有愧。” “跟你无关,你做好差事就是。若是回家看望父母,便劝表舅他们回老家休养吧。”赵钦明淡淡答着。 他表舅,应当就是苏家现下的家主。苏家家主没有嫡亲的儿女,只听说有个庶子,想来是眼前这位了,也难怪没怎么听说过,官职也不高。 崔岫云这样想着。 赵钦明放下户册:“今日秦宛抬了叁十箱东西进城,你同禁军商议,务必找出他们的箱子是从城外何处运进来的。” “是,”苏见深神色略为难了一阵,还是直言道,“我从京外办差回来,昨日去见了父亲一次,听他提起,他又去同陛下提殿下的婚事了。” 赵钦明皱眉:“他又想给我举荐哪家的姑娘?” “这……”苏见深看了看崔岫云。 “但说无妨。”赵钦明摆手。 “我听闻,似乎是想与江南高家结亲……您也知,高萧二族在江南势均力敌,但与皇室的姻亲里,高家就没什么长处,他们或许也愿意,”苏见深看赵钦明显出了不耐烦便道,“若殿下还想躲,万不能同上回选妃一般了,闹得难看。” 上回选妃,不就是赵钦明非得要选一个名声不好的漂亮女子跟太傅结怨的时候吗。崔岫云暗想。 赵钦明看了崔岫云一眼,她好似不在意,自顾自看着仵作给宁瀛尸体写的判定,他便道:“我知道了。” “指长两寸,指缝两痣……”崔岫云一滞,想起那夜她仔仔细细夸赞宁瀛的手时。 那双修长白嫩的手……没有痣。 死的人不是宁瀛。 她瞳孔猛地一收。 见她出了京兆府一脸凝思的样子,赵钦明和她上了马车后便轻咳两声。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事。”崔岫云摇头,她总觉得不安,如果苏见深如赵钦明所说心细,不会连确认尸体都做不到,而且连赵钦明如此看重这件事也未曾先确认那尸体身份,这里头让她觉得不安,她便不敢说。 “若是选妃的事……” 崔岫云一挑眉,看赵钦明微仰着头装模作样冷眸冷脸,便也配合着眼角一耷,怯怯懦懦:“嗯……臣的确是在想此事。” 赵钦明满意她的回答,回眸正要再说什么,却发现她已经坐到身边,面颊也贴在他下巴不远处,眼眸生笑。 “可臣也在想另外两件事。一是,我听闻殿下在云州行军时喜欢带一包奶酥,从不吃只是看着,不知是在想谁啊?” 赵钦明微怔,心道女人真是奇怪,明明没什么交情,住在一个屋檐下便能聊如此多私密之事。 “二是,臣始终不解殿下前几天入火场究竟是救谁,那夜特意去问了尚宫,殿下是听着她们说起值班女官的事才跑了进去。殿下到底是去救谁的啊?” 脂粉的清香若有若无萦绕在鼻边,他垂首盯着她,一双明眸总是在这时多了挑衅和逗弄的味道。 “说完了,就坐回去。”他不答。 “没说完。”崔岫云突然拽上了他的衣袖,他自然要护着,她抢不过他,手一转往他的咯吱窝去,实在下作的招数让他意想不到,愣是逼他难受得松了手,一包糕点掉了出来。 “我说哪儿来的一股甜香,”她打开油纸包,一个个精致的荷花酥已经掉了不少粉屑,她笑,“从前殿下就爱偷拿这糕点给我吃,今日也是一样?” “我自己……” 在他反驳前,崔岫云塞了块荷花酥在他嘴里。 “没想到,殿下这么多年也都还惦记着我呢。”她笑着挑明了一层盖在他心上的帷幕。 她不喜欢自作多情,也是这许多事迭起来后她才确信的。 不是厌恶她,但还是防备她,这人活得也别扭。不过她也没好到哪儿去,说着喜欢他,却故意做出许多过激的举动,这会让赵钦明疑虑,后怕。她太了解他的性情,她这样过火,赵钦明便不会全心信她所说,她也宁愿如此。 前尘种种,他们注定要如此,彼此防备。 马车仍在行进,她坐了回去:“殿下要选妃,便选吧。若是有实在出挑的,或是家世极好的,娶便娶了。但高家在京的几个女子,我想都不合适。” “为何?” “她们太瘦弱了,担不起你肩上的事,不能陪你走太远。” 马车停了,赵钦明看着神情认真起来的崔岫云,她嘴角那抹笑多了分自信得意:“这世上不会有人比臣更想您能够有一个好妻子。但臣觉得您的眼光实在太差,若是择了个不如我的,那我一定会搅黄您的事的。所以您最好别选了。”她眨眼。 第十七章歧途 意料之中的不回应,良久赵钦明才说:“你自信过头了。” 她不怒。 庆陵长公主那日有宴,赵钦明自行去了,本想把崔岫云送回姜府,她却说:“今日姜府还有得闹,我才不这会儿回去,我去看看我堂兄,你把我放下。” 赵钦明便半道将她放下。 见马车行远,本朝着崔衡府上走的崔岫云当即改了道,往乐馆去了。 宁瀛的房间没有人敢再住进去,京兆府的人贴了封条,崔岫云拿着京兆府的凭证让管事的给她开了门。 已经清理得不剩什么,她再细查一遍也没什么作用。 “平日里高家娘子来得勤吗?”崔岫云随口问着。 管事的答:“每叁日会来一次,得有……两年多了。” “他们没跟你提过赎身的话?” 管事摇头而后又犹豫点头:“高家娘子提过两回,但宁瀛没这个意思。” “他倒忍得……”她撇嘴。 管事的笑:“一看大人便不懂这门道。他们这些出人头地的,在乐馆时受尽追捧,年轻时从来不想另谋出路的事,毕竟出去了,上哪儿日进斗金去,且这些出身高贵的大人也不能真与他们成亲,何苦呢。” 她正欲离开,过路一旁门大开的房间看到窗前挂的辟邪符时问:“你们这儿的乐师倒都挺在意辟邪一事的。” “这是我叫人都挂上的,哎呀,也是因为两个月前城里闹邪祟,全城的人都去观里请符了,所以我也请了不少,每个房间都挂好了。诶,唯独宁瀛不让我贴,说是没用。你看看,我看他今日之事,就是邪祟入体了……” 意识到不对的崔岫云皱眉:“他没挂辟邪符?” “对啊。” “在那日我们进房间之前还有谁进去过?”崔岫云忽然抓住管事的手,把他吓一跳。 “哎哟,那……当日出事之后不少人都去过他屋子,之后京兆府来了才把房间关了,这……我可没再放别的人进去了。”管事的忙解释。 她着急下了楼,想着得把这件事告诉赵钦明,这显然是有人故意引他们往云州和秦宛那儿想。 匆匆的脚步在踏上街道的那一刻忽然停了下来。 是,有人故意设局让他们误入歧途。还是,有人故意设局,误入歧途的只是她。 她想到一种可能,一阵寒凉彻骨。 姜府中。 好不容易才把姜母安顿好,姜笙终于松了口气看向站在院中的秦宛。 从秦宛说出提亲之后,姜母的脸色就不太好了。 虽说姜家破落至此,但好歹是士族出身,而商人实在不入流。 “家母方才言语重了些,望见谅。”姜笙对他说。 秦宛回身带笑:“是我唐突。” 姜笙此刻的想法和崔岫云一样,她不知道面前的人究竟在玩儿什么花样,是不是已经看破她的企图,便只能礼貌说:“结亲一事恕难从命,这些东西也请都拿回去吧,免得落人口实。” “我今日这么大的阵仗,将军收不收都是满城风雨。不若收下,除了闲言碎语之外还能得份钱财,不好吗?我不会拿走,将军不要便扔了吧。”秦宛说。 千金之物,倒是扔得轻巧。 姜笙突然觉得面前的人或许真的认识她,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说法能让她收下这东西。 看她不语,秦宛便自觉不该再留下讨嫌,姜笙送他至门前,互相持礼,都维持着那恭敬。 姜笙回身进府的时候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姜遥,正想快步上前,瘸腿的人却背身当即走了。 她看着姜遥的背影,秦宛在门外看着她的半分犹豫。 他自小是孤儿,因为吃不饱饭开始跟人走商队,十六七岁时都比不上同龄人高。跟着秦家家主走商时,为家主挨了流匪一刀后,他成了秦家的人。 那时候的他仍旧是如瘦猴一般,接着跟着商队学做生意,没学会穿好衣服吃好东西,怕弄坏好东西便还是一身破衣跟在驼队里。 他见过叁次同一把红缨枪从他面前擦身而过,红流苏沾血,弄脏坐在马上的她的靴面。 那时候她的父兄还在,流匪散尽后她擦拭着长枪,比此时爱笑得多。许是为了逗她,她父兄悄悄转身策马而走,留她一人呆愣,大喊着:“哪有你们这么比骑马的!”便匆忙上马去追。 没来得及多说一句,他所能留的,只有面前她方射过来扎在货箱上的一支箭。 “老爷,”身后侍从唤了秦宛一声,“不是来报恩的吗?您怎么就说起提亲的事呢。” 秦宛敛眸:“顺口一提,逗他们玩儿呗,免得看戏的两个人,觉得这戏不好。” “我还以为您说的是真心话呢,吓死我了。” 真心假意,总归说过了。 他牵马笑笑:“能不能活着走出京城还难说呢,我哪有心思想这事,走。” 在外面跑了一天之后,崔岫云想着刚巧今天事少,便回宫一趟跟萧贵妃回禀一番。 她的说辞也不过就是赵钦明怀疑宁瀛是敌国的细作,所以要细查。 “那为何偏偏找上你?陛下也准许你去。”萧贵妃皱眉。 “臣也不解,”崔岫云窥着萧贵妃秀眉紧蹙,便接着道,“按理说高十二娘子也牵涉其间,不知为何不请她。殿下倒是问起了我与高家的恩怨,我未敢多言。” 被她这么一引导,萧贵妃反而有些明白:“知道你对高家常怀怨气,你又是本宫看重的人,他大抵是想拉拢你,离间我们吧。” 崔岫云也装作明白过来:“倒也有可能……那陛下准许……” “太子的借口是你牵涉其间,怕你有问题,便带在身边查案。陛下最喜欢制衡之术,你好歹是江南世家的人,他也怕此事上太子做手脚。”萧贵妃说着。 好歹把自己说服了。 崔岫云出了贵妃殿终于轻松一些,想着抓紧时间出宫去,走在宫中廊道的时候,却看到前头瑾王正在跟身边的内侍闹脾气,内侍已经齐刷刷跪下,瑾王还在发火,内侍就抓着他的衣摆苦苦哀求。 “死奴才放手!本王便是要去又如何!”瑾王踹了那内侍一脚。 “殿下不能去啊!您万不能牵涉其中啊!”内侍仍旧抱着他的腿。 崔岫云犹豫一下,上前行礼:“拜见殿下。” 瑾王瞥了她一眼,当即命令道:“你,即刻带我去见父皇!” 只是去见皇帝,这帮随从为何这个表情。 那内侍认得崔岫云,她冲他点点头,示意她来解决,她便称“是”,跟在瑾王身后。 “我母妃信你,他们也信你,偏偏他们敢拦我!”瑾王冷哼一声。 这小子朝她命令,便是看出来崔岫云和萧贵妃的亲近。 她顺从跟着问:“殿下见陛下做什么?” “去求父皇饶恕庆陵姑姑。” “什么?” 瑾王奇道:“你不知道吗?太子哥哥在庆陵姑姑府上遇刺了。” 她瞪大了眼睛心一沉,结结巴巴:“太,太子殿下……” “太子哥哥没事,你走快点儿啊!” 她放心下来。 这一路上崔岫云总算听明白了。 今日庆陵长公主的宴上,一个正在舞剑的男子突然就朝着赵钦明去了。 一旁的侍卫没反应过来,赵钦明自己出手缴了那人的剑,把人打得只剩下半条命。 是庆陵长公主求赵钦明手下留情,只是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有赵钦明,大理寺也会把那个人治个半死。 这消息是跟着崔岫云的脚后跟进宫的,她在贵妃殿里片刻,满宫知道了这事情。 皇帝自然是勃然大怒,但庆陵长公主也紧跟着进宫,现下正跪在殿前请罪。 靠近皇帝殿的时候,崔岫云一把拉住了瑾王,在他发怒前“嘘”了一声。 “殿下不若先听听,长公主在说什么吧。” 这殿前,崔岫云也跪过,此刻见另一女子素服跪在那儿声泪俱下。 说的却是,“请皇兄饶过他吧”。 难怪内侍不让瑾王来,这长公主是给人求情来的。 瑾王也有些傻眼:“这……这是……” “长公主驸马逝世五年,有个喜欢的人在府里也是寻常。”崔岫云猜道。 只可惜这个喜欢的人,闯了弥天大祸。 “不仅如此。”身后突然出现另一道声音,崔岫云回身,是冷着脸的赵钦明。 赵钦明瞥了瑾王一眼,看向长公主:“刺杀我的人是五年前被诛叁族的罪臣之后,那人入公主府,是早有预谋。” 常常去公主府玩耍的瑾王突然感到一阵后怕。 崔岫云看瑾王缩了缩脖子的样子,一时觉得好笑。瑾王还没这个分量,真要报仇,不杀天子,也得杀个太子啊。 跟上来的内侍赶紧把瑾王带走了,崔岫云看着长公主的模样,一时失神。 “还是不肯走吗?”赵钦明开口。 “什么?” “那个人出事,我姑姑肯在这儿跪地为他求饶。你觉得你要是如那人一般下场,会有人在这儿为你求饶吗?” 是这个“走”啊。 罪臣之后,是啊,都是罪臣之后。 莫名的鼻尖微酸,她笑问:“殿下会为我跪吗?” 眸漆黑时,她听到了“不可能”叁个字。 她满意点点头:“臣要是有一日被发现了,被下了狱,若听闻殿下为我如此,一定想着亲手打你一巴掌好叫你清醒清醒。” 说完她眼眶微热,转身走了。 在公主府的时候,赵钦明踩着刺杀他的人的手,侍卫才上前来把人按住。 他看到那人眼里的恨意,听着姑姑的求情。只是那人还在骂他,没有悔改之意。 “我活着一日就还会杀你们!灭族之仇不共戴天!”那人咬牙切齿说着。 是啊,灭族之仇,怎么会不恨。他失去至亲之时,都恨不得将敌人剥皮扒骨,何况是她。 只是有人蠢得外露,有人聪明得让人看不清。 “殿下,”姜笙走到他身边,看着崔岫云的背影她说,“殿下真要这么做吗?” “嗯。” “恕臣不解。” 赵钦明转眼瞧着还跪在那儿的长公主:“你想看我有一日跪在那儿磕头求饶吗?” 姜笙一脸不解,只是摇了摇头。 “那就照办。” ------- 太子:立下不可能的flag 第十八章放过 赵钦明走时问姜笙:“若是事情顺利,不少心腹得以调回京中,你也是时候去边关了。” 若是从前的旧部能回京,赵钦明身边也就不缺姜笙一个了。 “殿下……” “一辈子做龙威卫在京中是没有出路的,这个道理我不必教你。去边关建功,还是任姜氏败落,你选。” 姜笙苦笑:“殿下明知,我没得选。” “秦宛如何?” “看不透此人。” 赵钦明低眸:“他倒是的确给我提了个醒,你的亲事。” “殿下……” “我没有替你做主的意思,也不催你。但你要记住,从姜遥把你从姜氏表亲的家里抱回来入族谱的那一日开始,他只会是你叔叔。”赵钦明声音沉沉。 姜笙是姜家的表亲,自幼父母双亡,是少年姜遥得知这事将她从父母的灵堂抱了下来,只是他自己那时都还算是个孩子,便由他的大哥收养了姜笙。 说不清情意从何而起,赵钦明在云州时看到她把姜遥从死人堆里拖出来之后声嘶力竭时,便看出了她不能启齿的事情。 “他愿成亲吗?”赵钦明问。 姜笙摇头:“殿下也知,他如今脾气不太好,也不曾去想那些事。” 十七岁年少成名,百步穿杨拿下了武状元,而短短几年后便瘸了腿整日幽闭屋中,脾气自然好不了。 “整日自怨自艾能好得了吗?”赵钦明语气重了些,他不愿见姜遥如此,从前一同策马扬鞭,执枪交锋,如今却是…… “改日我去看他,你先去吧。”他敛眸。 秦家铺子。 崔岫云踏进那铺子,掌柜的还认识她是昨日陪着姜笙来的人,她笑问:“不知有没有云州来的伙计。” 掌柜虽不解她的意思,也找来了一个老管事:“这便是陪着老爷从云州一路过来的管事,姑娘有事便说吧。” “不知姑娘要买什么?”老管事问。 崔岫云笑:“罗刹。” 掌柜的一脸迷惑,老管事却是面色一变。 “姑娘说什么?” “买罗刹。” 老管事神色匆匆就说叫她去屋子里等着。 她坐下等了一阵,正喝着茶水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我道是谁。”秦宛笑着进屋。 “秦老爷。”她行礼。 “大人可别了,我可不敢受此礼,”秦宛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崔岫云,宫中司正,江南崔氏族人,行十五,新科进士。崔司正这来历怎么看都与云州无关,何以知道‘罗刹’二字。” 打探她的事倒是快。 “看来你没打探清。我在宫中带着一个小宫女,她乃罪臣云氏之后。昨日同她问起云州秦家的事,她便告诉我了这二字的玄机。”崔岫云不慌不忙说着。 “那看来明人不说暗话,这买卖我是做不了的,”秦宛摇头,“司正不知,自我接手秦家以来,买卖罗刹的事,便再不做了。” 买罗刹,是秦家的一个暗号。 在云州那战乱的地界,做正经生意何以能辉煌几代,情报买卖自然是少不了的。罗刹,便是恶鬼之意,意指这买卖稍不注意便会惹火上身,是险中求财。 云氏作为云州一方统领,自然熟知秦家底细,但是一向忍了下来,因为秦家人的罗刹网尽为云氏所用,云氏败后,他们才分离出来接着做这个生意。 “当真吗?”崔岫云挑眉。 “如今战事缓和,正经生意就够我赚的了,我何必求险?不过司正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倒是大可直问,我一定知无不言,算是交您这个朋友。” 秦宛不懂崔岫云一个人出现在这儿是什么意图,猜她和姜笙应当是商量好来试探她的,便只打算糊弄过去。 “我想知道,太子在云州所有旧部的名册,还有这些年来他在云州每一日的动作。” 秦宛起先就不懂姜笙怎么会和一个江南人一同办差,如今这个江南人对太子一腔敌意,倒是合理,但怎么想也蹊跷…… “这就难为人了,司正另请高明吧。”秦宛摇头。 “也只是这两年你们才停了那生意,此前恐怕没少做吧,怎么会不知?若是怕惹祸,我管你要这个名册是杀头的罪,你给我这些也是杀头的罪,你还怕我说吗?” 嗤笑一声,秦宛到门前同老管事说了什么,不久之后老管事递来一箱东西。 “司正所要,我给不了。这里是太子在云州这些年,所有公示天下的动作和大小事务的记录,我所能给的,只有如此。” 崔岫云抬眸看他,秦宛却不心虚:“我做生意,当然要审时度势,这些事情一概都要知道的。” 看她不再强求,秦宛才又笑说:“听闻崔司正近日陷入一桩案子里了。” 说的是宁瀛之死。 “是啊,听说秦老爷和宁瀛也有接触?” “快别提了,我进京之后跟一些商号的掌柜在乐馆吃酒,那时候我认识他的。他说他认识不少买卖铺子和土地的京城人,能给我做个掮客,我便劳他替我撮合了几桩生意。”秦宛说。 崔岫云笑笑不言,见状便要走。 她此一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让秦宛知道她对太子有敌意,若是秦宛遇到了赵钦明给他找来的麻烦会想到她。 见她背影,老管事上前说:“老爷,这大人或许能帮我们?” “古怪,倒也能试试。”秦宛还是疑虑颇多。 在街上无精打采走着,崔岫云抱着那箱文册,稍不注意同身旁一个人相撞,箱子掉在地上。 那撞她的人当即蹲下身去捡:“对不住。” 接过箱子时,与那人对视,两人皆愣神。 “崔……”年轻男子一身墨白袍,显然吃惊面前的人。 崔岫云反应快一些,指了指一旁茶楼:“进去说吧。” 才坐下,叫做袁鸣的男子便笑:“早听说你进京了,今天算是见到了。” “你如何?现下在何处任职?” “在京畿的县里,今天回来述职,”袁鸣摆摆手,端起茶水说,“去年一别,得多谢崔姑娘的救命之恩,今日以茶代酒,总算能道谢了。” 袁鸣就是去年江南水灾贪污案被崔岫云放跑,而后到京城伸冤捅破了这案子的士子之一。当年他被江南世家的人追杀时,是崔岫云给了他文书送他一路离开。 “是江南的百姓该谢谢你。”崔岫云回敬说。 而后两人才谈起这一年来的许多事,袁鸣叹说:“当日在朝堂上说了那些话,本抱着必死的心,倒是留下了一条命。” “江南世家还在难为你吗?”她问。 “还好,京城这地界儿,也不是他们一手遮天的。只是那时朝堂上他们对我开口就是喊打喊杀,若不是太子殿下拦着,我早该死在大殿上了。”袁鸣说着。 提及此,崔岫云转眸低声问:“倒有一事,我想问问你。” “快讲。” 环顾四周后,她才开口:“当日太子打那个官员,究竟是为何啊?” 这事她试图问过姜笙,对方不答,赵钦明是肯定不会告诉她的。但她总是想着这事,终究因为江南水灾贪污一事害他被废,她心有不安。 袁鸣提及此事,欲要喝口茶都忍不住叹气放了下来。 “当时那个御史台的谏官看太子庇护我们这些人,便说太子是意图结党。下朝的时候,我跟在太子身后……” 袁鸣顿了顿才又说:“其实那时候不光是我们这群士子和外派官跑到了京城伸冤,不少受灾百姓也北上了。我们和江南世家的人各执一词,陛下也不知要信谁,我们便想着将京城里的江南难民都找来安顿在一处,好一同上书作证。却不想,那一日下朝时,那个谏官对太子冷嘲热讽,太子本不想搭理他,他却是当面说出江南世家已经派人将我们找来的难民昨晚一把火烧死在了房中这件事。整整二十多条人命啊……太子听了,见那官员还耀武扬威的样子,他便动手了。” 这帮混账。 崔岫云皱眉,袁鸣也是没忍住又拍了桌子。 “只是……因为如此吗?”崔岫云心有不忍,但问出了这句话。 袁鸣的神色一变。 “我不是那个意思,二十多条人命当然该怒,”崔岫云解释着,“但……太子只是因此就动手了吗?” 袁鸣反应过来,木讷点点头:“只是如此啊。崔姑娘的意思我倒是明白几分,太子虽是见惯了血腥的人,却也是有仁念的。” 她一直以为赵钦明打人有什么更精巧的理由,或者说更复杂的阴谋。 沉思良久,她忽而笑了。 “怎么了?”袁鸣不解。 “原本以为是个聪明势利的猎人,”崔岫云笑着摇摇头,“原来还是一头看上去城府深沉实际上爱犯蠢的狼。” 邱邱这几日在姜府比在宫中爱说话多了,今日把新学的文章默给崔岫云看。 “倒是没错。”她点头。 邱邱高兴笑,而后见崔岫云还是愁眉样子便问:“姑姑又在想什么?” “在想这世上有那么个人,十分讨厌我,还想方设法要害我。我却不讨厌他。”她撇嘴。 “为什么姑姑不讨厌他?” “因为他除了对我狠心之外,没有任何让我不喜欢的地方。”崔岫云嘟囔。 回来之后她翻看了秦宛给她的东西。 抑豪强,拓荒土,修寨垒,练精兵。这些年他在云州也算是励精图治,尽心尽力。 盯着邱邱的字许久,她才像是自我放过了一般说着“罢了罢了”。 她要送他一个顺水人情,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再不济,他不会要她死的。 第十九章赌注 劝黎训上书的事很顺利,赵钦明在朝上听着黎训跟一些江南大臣据理力争,此刻应该调回岭北将领,重用当地将族才能收归人心,怼得对方哑口无言。 皇帝起先是疑惑,但细想黎训性情就知道黎训不可能是被赵钦明收买了。其实该如何做是最好的,他心中亦是清楚,最后终究是点了头。 朝堂上岭北世家的人松了口气,这事情总算顺利了。 皇帝想着他还没继位时这帮岭北世家的人个个横行京里,平常连没权势的皇子都不放在眼里,如今也有了战战兢兢的时候。 赵钦明来给他禀告封赏军功的事,皇帝忽而提起:“你表舅来过,说起你的亲事。你成年已有些年头,弟弟都娶妻了,你的确也该考虑了。” 赵钦明微怔,答道:“儿臣暂无此念。” “成家立业,是应该的事,还是你对故人念念不忘?”皇帝皱眉。 “儿臣不敢,只是回京之后事务颇多,难以有心思顾及此,等到和谈彻底结束之后再提也不迟。” 皇帝点头:“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你要是有偏好的,早告诉了礼部,之后遴选也便利些。” “儿臣……但求能有如母亲一般性情的便好。”赵钦明想了想,回了个不至于惹麻烦的答案。 皇帝笑了一声,挥手叫他出去,而后望着殿中一件青瓷瓶出神。 当年他还只是个王爷时随着兄长去看簪花宴的热闹,披着月白斗篷的女子慌慌忙地撞进了他怀里,跟在她后头的男子看上去痴心一片,非得把自己手头的花交给她,吓得女子躲在了他身后。 “人家不要你的花,何必死缠烂打?”他喝止那男子。 “你躲开!我偏偏喜欢,你管得着吗?”男子被他推了一把却是气焰更盛。 他真是少见这般不讲理的,正要上前再理论,躲在身后的人突然抓紧他的手臂,怯怯看他一眼后将手中的短竹塞在了他手里,而后又怯又气对那男子喊道:“我没有竹子给你了,你也别给我花!” 男子气得想直接抓过她时,回神过来的他一腿把人踢到地上倒地不起了。 围观的人正在叫好时,他回身却只有满眼的灯笼,不见了佳人。 他握着手中短竹那夜走了许久也没再找到她,直到七日后宫中宴饮,女子一身华衣,被自己的弟弟轻扶着落了座,朝他望了一眼,又惊愕,又羞赧。 短竹塞到他手里的那一刻,是他此生为数不多觉得心动的时候。 如若后来他不知道所有的相遇都是她和苏协的预谋的话,或许他此生都会铭记那一刻。 崔岫云去找赵钦明的时候,发现他坐在姜府正堂面色阴沉,一旁的邱邱跪在那儿瑟瑟发抖。 “这是怎么了?”她问。 “姑姑……救我。”邱邱苦着脸说。 她愣了半晌,才从姜府下人的嘴里听到。方才赵钦明来府上,邱邱不曾见过他,他开口问崔岫云怎么还没出来,邱邱便答她昨夜看卷宗有些晚。 “勤能补拙,也是好事。”赵钦明顺嘴惯了,又怼了一句。 邱邱不是崔岫云,一听就来气了,插着腰说:“姑姑才不笨呢,你这般无礼却是姑姑同僚,怪不得她整日出去办差回来就不高兴。” 赵钦明正想冷哼一声,邱邱小声嘟囔了一句:“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酒囊饭袋。” 后来姜府的人脸吓得惨白告诉邱邱他是太子之后,邱邱“扑通”一下就跪下,再没起来过。 “行了,下去吧。”崔岫云憋着笑让邱邱离开。 “我说了许她走吗?”赵钦明开口。 崔岫云不理他,让邱邱快走,而后对上冷脸的赵钦明跪下行礼:“殿下便罚我吧,生我的气别撒她身上。” 他撇过脸:“记下,有要罚你的时候。” 崔岫云起了身跟在他身后抱着卷宗说:“昨夜苏见深主簿派人来找我了,秦宛藏箱子的地方已经找到了,是城外一户粮仓处,但他们没有近前去查看,怕打草惊蛇。” “户部调了档,那粮仓的主人姓高。”赵钦明接话说。 是江南高氏的远亲,看来的确是有些复杂关系在里头的。 “殿下早说知道啊,那今日我们去哪儿啊?”她撇嘴。 “去看热闹。” “什么?” 看到京城街市上大大小小的卖外地货的铺子都被一队队禁军闯了进去翻个底朝天,崔岫云皱着眉看向也一直冷眼的赵钦明。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今早刑部报上的事,城中有街巷发生械斗,虽说起因都是小事,但他们拿的兵刃刀器都锋利无比,不是寻常物件。” 崔岫云正皱眉着,就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直直朝着她。 “你不至于当街就要对我行凶吧?”她头也不敢动,瞥了一眼拿着匕首的赵钦明。 那把匕首被赵钦明扔给她,她胆战心惊接住,他才说道:“参与械斗的人说兵器是在城中黑市买的,黑市的卖家不经意透露过是最近进京的外地铺子带来了一大批好货。” “所以刑部这就大张旗鼓地查起铺子来了?”崔岫云挑眉,怎么看都太打草惊蛇了。 她端详起手上的匕首来:“这东西光亮,是新货。敢大批量造这种东西,你不会是觉得,这是……秦宛出的货?” “去黑市,就一清二楚了。”他说道。 姜笙今日宫中执勤,等到要天黑的时候,京兆府才选了几个人来要跟他们一同进黑市。 赵钦明乔装改扮成了个书生模样,崔岫云扮成他的侍女,见他凝眸盯着面前的酒楼,轻叹了一声踹了他一脚。 “你放……” “哪有书生带着一身杀人的气焰来的,殿下不若笑一笑。”她无奈说,见他梗着脖子不动作,她就上手按着他的眉心将皱抚平,又握着他的腰往死里掐:“放松点儿,别那么紧。” 又是拉扯袖子,又是松腰带的,赵钦明的脸是越来越黑了。她把他的手一只放身后,一只放身前端着后再打量一遍,才觉得看得过眼了。 他盯着她。她双手还放在他腰上。 “摸够了吗?” “……”她假意拍拍他肩上的灰收回了手,“这下就,就好了。” 见他还盯着,她摸了摸鼻子:“殿下腰挺好看的。”也挺好摸的。 “你找死。” 面前黑咕隆咚的酒楼突然点起了万千盏灯一般,照亮了半边天,赵钦明这才没有跟崔岫云纠缠下去。 黑市这地方,看起来玄妙,也不过是个朝中有些势力的人物罩着的普通酒楼,出钱便可买个位置卖自己的东西。京城西南角,多数是流浪者或是贫民所住的地域,唯独这座酒楼在夜里辉煌。 平日里官员们也不太爱管这地方,都是卖些奇怪玩意儿的,也闹不出大乱子,又有人庇护着。 “今日刑部这么一闹,又不敢查这地方,完全是在给黑市里的人通风报信,今晚恐怕没人敢大张旗鼓地卖兵器了。”崔岫云跟在赵钦明身后嘟囔。 “所以我们要直接见这里的管事。所有来过此处的商人他都知道来历。”他说。 “怎么见?” 这酒楼里分了五六层来,他们跟着人流涌进,安静的地方顿时喧闹起来,和这里面金碧的灯火才是相得益彰。 这里头有人露面,有人戴着面具,全凭自择。他们两人怕被人认出,就索性戴着,众声喧哗时,赵钦明的目光落在正中央的一张赌桌上。 黑市规矩,若要见主管谈生意,有钱也得有运,做生意的最讲究运气,便凭这赌桌决定运气。拿出一份钱财来做赌注,才有机会开启这赌桌。 赵钦明榻上那圆台靠近赌桌时,各自交易着的人都多看了一眼,说话声顿时减弱了一半。 带着长舌鬼面具的黑市伙计上前来问:“不知阁下备了多少金?” “无金银。” “这……”伙计觉得这人怕是来砸场子的了,正欲叫人。 而后赵钦明拿出了一块铁牌子放在桌上。 “开国大将宋氏所持的丹书铁券。” 往常能否把这赌盘开起来都是个难说的事,有时十两银子也能开,有时万两金也开不成,像是全凭兴致一般。 但赵钦明拿出的东西还是让众人愕然,一则这东西罕见,二则这东西说是贵重,对其他人来说也就是铁疙瘩,不知何用。 那伙计犹豫着便说要去回禀,让他等着。 过了一阵那伙计总算出来,恭敬说:“我家管事的说,这赌桌能开。但不用此物做赌。” “那赌什么?” 崔岫云看着那伙计瞥了自己一眼,而后一只手就指向了自己。 赌她。 怪事,她皱起了眉。 赵钦明盯了那伙计许久,收回那铁牌子转了身。 他朝台下走,崔岫云朝台上走,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赌。” “赌不赌我说了算。”他低声说,仍旧要走的样子。 “为什么不赌?怎么,赢不了吗?”她挑眉。 他默了片刻,拧着眉:“我不拿人当赌。” “我也不愿意当赌注,”她死死拽着他,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所以你赶紧赢了,我见着那管事的得先打他一顿的。” 众人就见那侍女忽然跪下抱着那男子的腿哭喊:“公子不要丢下我啊!”似乎在恳求他不要送她去做赌。 而事实上她正拖着他的腿不许人走。 ------- 太子:我真的信了你的邪 第二十章故人 晚间。 姜笙回到府上才换上便装衣裙,问道:“娘和小叔都睡下了吗?” “是。”仆人答道。 她望着姜遥屋子,没点灯,想来是睡了。 “姑娘,那些箱子怎么处置啊?”家中的老仆私底下还是习惯叫她姑娘,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 她叹了口气,当日让秦宛带来的人把箱子堆到屋子里了,她想着之后寻个机会再还回去,就没太上心。仆人说屋子里恐怕有老鼠,怕弄坏了箱子,最近便放了些鼠药。 点上灯姜笙进了房间查看了一遍那些箱子,打开一个红木箱,进眼的是一排金器,像是灯台、碗盘之类的物件。她一一拿了出来,想着这里面究竟有没有什么玄机,毕竟秦宛瞧上去真是奇怪的很。 到了底部也没发现什么,她叹了气,起身要再把东西放回去,却一脚踢到了箱子角。 空洞的“咚咚”声让她滞住,皱眉回头弯下腰,手在箱子底按了按。 这下面是空的。 意识到箱子隔板里有两寸空隙之后,她拿剑撬开了隔板,一迭迭纸张飘了出来。 这下面都是银票和地契,塞满了整个空间,光这箱子里的银票地契加起来都是难以料想之数。 如果叁十箱里都是这个数目…… 姜笙心一冷,拿上剑就往外跑。 秦家铺子前,掌柜的正在收整,正要关门歇业,利刃寒光就从门缝里漏出来。 姜笙的剑架在掌柜的脖子上,掌柜的哆哆嗦嗦就听她冷眸问:“你家主子在哪儿?” 酒楼里。 答应了赌之后,酒楼里的伙计就把崔岫云请到了楼上,房间一关,她瞧着里头无人的样子,推开了窗户,从这儿正巧能看到赌盘处。 只是这房间楼太高,她看不太清。 “姑娘不如坐下喝茶,赌十局,还有段时间呢。” 不知何处来的声音,让她心头一紧,她回身见到屏风后走出一个戴面具的黑衣男子,给她斟了茶坐在桌边等她的样子。 “不喝。”她答。 窗户一下子就关上了,她皱着眉想要再推,却不知什么机关从外面把窗户锁上了,房间四周落下重重的帷幕,声音都霎时被减弱了叁分。 “你是谁?”崔岫云问。 “不必多想,规矩而已,不能让你见到那场面。方才在楼前见你二人举止亲昵,方才要赌你时那位公子又极为紧张,想来对于他而言,铁疙瘩没有你重要,才斗胆请姑娘在此等候,莫要着急。”男子说着。 崔岫云坐到桌边:“外地人?” “何以见?” “口音,你的口音和秦宛很像,都是云州来的?” “姑娘耳力不错。” 崔岫云了然:“你认识秦宛。”都没问她秦宛是谁。 男子微楞,不算否认。 “你们楼里的人,真的跟秦宛交情颇深啊。”她猜道。 “他是京城新来的大户,自然要有交情。”男子答。 “是吗?他可是个叛国之人,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崔岫云笑说。 男子摇头:“未曾听闻,若是一些风声,都是些莫须有的事情罢了。” “我不是听那些风声,我是看马,”崔岫云看那男子喝了许多口茶水,见那茶壶无异样之后才拿起自己的茶杯,眼眸微扬,“秦宛骑的马,看上去是西域的普通种,只是昨天我单独去找他时,趁着他没到,站在窗口观察了他关在后院的马许久。” “如何?” “西域仓演国的贡品,鬃毛阳光下黑金色,短腿却迅捷异常,短途击杀最为合适。仓演国自六十年前向大姚国俯首称臣之后,这品种的马每年只向大姚国御贡四五匹,所持者皆皇亲国戚,从不外传。是以常人不得知这马的玄妙之处。” 她眨巴着眼打量着面前戴面具的人,生生把人看出了一抹惧色。 “秦宛与大姚国权贵一定交情不浅,否则怎么会有这匹马。”她一字一顿说。 男子又斟茶,这中原的茶叶果然要比送到西边的醇香许多。 “既然马不外传,姑娘何以知?” “不巧,曾经有人送过我家一匹,是个落魄的大姚权贵。” 男子笑:“姑娘对这马倒是熟悉异常。” “是啊,因为小时我就盯了那马许久,一块皮毛都想看个清楚,”崔岫云脸色沉了下来,“想着如何一刀刀,剐了那马做下酒菜。” 男子手一顿,抬眼看她。 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想来是赌盘有结果了。崔岫云抖了抖裙摆,提脚要走。 手臂挡在她身前,她顺势要打。 “袖袖,别闹了。” 面前的人冷声开口,一手握住她的喉咙锁住了她,伏在她耳边低声喝止。 她心一颤。 “果然是你,放开我。”她冷笑。 男子露出手上的匕首,见她挣扎得厉害,把匕首塞到她手里,抬手把刀刃抵在自己手臂的皮肉上笑:“不是想一刀刀剐我吗?跑什么。” 赌这件事,赵钦明不太擅长。 但他会赢。 赌赢之后,他被请进了另一侧的房间,他道:“把她放出来。” “公子进去了,那位姑娘片刻就到。” 他敛眸进了屋,片刻之后,绕过门前的小门,见到了坐在里头的秦宛。 秦宛穿着一身素袍,浑身金银玉器都卸去了,一副身无长物的样子。 “殿下不惊讶啊。”秦宛笑着起来行礼。 “你折腾着让人露了兵刃的踪迹给刑部,这些天也没少给刑部的大人送银子,挑唆着他们做出了打草惊蛇的举动,不就是逼我来这儿跟你见面吗?”赵钦明坐下。 “殿下这么肯定,那兵刃是我的?”秦宛说。 赵钦明瞥他:“不是你造的,却一定是你带来的,你我心知肚明的事,不必多言了吧。” “还请殿下莫要怪罪,我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场合能与您说上话,又不会让人怀疑,只得设下此局了。”秦宛恭敬说。 “同我说什么?” 秦宛低眉颔首,撩起了衣摆跪下:“请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手指在酒杯上摩挲了一阵,赵钦明敛眸:“怎么说?” “殿下想来不想听废话,那草民就直言了。只要殿下肯放过我,草民定当奉上全数家财,还有高氏一族。”秦宛立地有声。 “全数家财,高氏一族?”赵钦明重复了一遍。 秦宛再道:“如今半数家财已经送进姜府,不会有人察觉到,殿下大可去清点。我安然出京之后,剩下的也当奉上。我从进京开始,听说了高家娘子和一个琴师不清不楚的事,便故意通过那琴师,找到高家娘子,借了高家的仓库。” 赵钦明点头,秦宛的解释与他之前的猜想是对得上的:“你不会蠢到在那仓库里做了什么手脚吧?” “自然没有,仓库之事若被发现,追究的自然是才借租过的我。只是我借机打探清楚了高家在城外所有的仓库,殿下可以后日去查。明日大雨,有两处河边的仓库会被淹没,后日之时,该是救灾之日,而后就会有人在仓库外找到货箱拖拽的痕迹。循迹而至,能在高处破庙,找到兵刃,与今日刑部所查乃是一批货色。至于这兵刃的打造、售卖如何与高氏关联,殿下也放心,草民这些日子光忙活这件事了,一定做得滴水不漏。” 听完,赵钦明良久没有言语,秦宛叩头:“殿下要钱,草民悉数奉上,要势,打压高家或是收买他们,任你选。只求保我秦家上下平安。” 第二十一章真假相 屋内的烛火摇晃了几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的秦宛身后渐渐出了层薄汗。 “你不该死吗?从前停了罗刹生意的原因,你也忘了吗?” 慢吞吞的声音传来,秦宛蓦然抬头。 赵钦明摸着茶碗:“我前几日还在想,你究竟是长了什么样的心,才敢踏进姜府。宋宛。”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重了一些。 秦宛木然一阵忽地笑道:“原来如此,我一直未想明白草民究竟如何得罪了殿下,以致殿下非要赶尽杀绝,起初以为是殿下缺钱,除掉了我便可更易掌控云州。后来发觉殿下知我身世,以为是为一些前尘旧恨。原来都不是啊。” “前段日子云州的人送信来,说当年燕国公姜老将军的死有些别样的缘故,告知了我。我回信去,证人就惨死狱中了。怎么,这不是你动的手吗?”赵钦明不大信他毫无察觉的样子。 “这还真不是草民做的,殿下若说的是两个月内的事,我那时已经离开云州,消息的确不通畅了。”秦宛低眉。 赵钦明俯下身看着跪在地上的他:“那看来是云州里同你交好的官员主动为之咯?那你告诉本宫,当初姜氏父子被围困城中,突围的军士将求援信交给你,你为何瞒而不报,让他们惨死城中。” 他的声音仍旧轻缓,字句之间却都是刀剑。 秦宛心沉入湖底,惨笑:“草民若说,当初接到求援,以为城中是殿下,所以瞒而不报,殿下信吗?” 那年他随商队绕远战乱之城,却不想半路碰到几个身受重伤的军士,几个军士临死前将求援信交给他。 他看了那信,是向姜笙和姜遥所部求援,一路来探听的战况让他以为……那城中是赵钦明。 “若当初那城里真是本宫,你今日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赵钦明笑,“箭簇的事,我想应当是真的吧。姜家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却误害了姜氏父子,所以从此那以后悔恨得连罗刹生意都停了,再不敢掺和战事。” 秦宛默然,算是认下。 从赵钦明在云州知道秦家做罗刹生意开始,就有意想处置他们,只是他们莫名其妙停了生意,那时赵钦明也没腾出手来料理,从此抓不到秦家的把柄,也没有必杀秦宛的理由,就不了了之了。 赵钦明还记得,姜氏父子在城中,以百人挡万人,死撑了二十天,最后水粮尽绝,城毁人亡。姜遥和姜笙那时才得到消息去救援,几千兵正迎上了五万大军南下,两个人又差点搭上了命。 叁个月前,当年从城中突围求援的军士中有一人状似死了,最后却得以存活,失忆了一直生活在云州,前不久才想起来那时的事,就跑去云州州牧处述说当年之事。只是人没两天就病死了。 什么兵刃马匹走私,什么宁瀛是间谍,都只不过是赵钦明发现秦宛的踪迹之后故意给秦宛栽赃的罪名,他只是要秦宛死而已。本来还要再等一阵的,没想到宁瀛突然自杀,崔岫云也恰巧在此之前见他一面,他不得不早点动作起来。 秦宛进京的确是为了看望姜府之人来的,但入京之后他就被姜笙和京兆府的苏见深盯上了,云州好不容易送来的消息称又有人查从前状似与他有关的走私兵刃的事,有要他翻不了身的意思。 他意识到这些事背后是赵钦明,才想着攒下跟赵钦明谈判的筹码。 秦宛哑声问:“殿下告诉姜府的人……此事了吗?” “没有。” “因为殿下也猜到,其实我要杀的人是你吗?” 知道这里面有秦宛的干系之后,赵钦明才查到了秦宛的身世,自然就能想到此处。 告诉姜遥和姜笙,姜氏父子是代他而死,也不是一件易事。 “你死了,一切就了结了。你们秦家的确也做了叛国的情报生意,从前跟大姚国亲近异常,有此结局,是罪有应得。”赵钦明说。 得到必死的消息,秦宛却没有预料之中的悲怆,反倒问:“殿下难道不怕我病急乱投医吗?殿下在云州,有些事,也是不敢告诉陛下的吧?” 赵钦明点头:“其实本宫想过,你若是来求饶,我该与你虚与委蛇,免得你狗急跳墙。但此刻我倒是不担心了。把本宫的事捅出去,姜笙作为本宫心腹也一定会受牵连,要试试看吗?” 秦宛抬眸与这位储君对视。 大不敬之举,他却是头一次看清面前人眼里的无情。 “趁着这段日子,遣散奴仆,能保住一些人,就保住一些吧。”赵钦明扬了扬袖子,像是说着什么体己话。 楼上房间内。 崔岫云看着自己被绑起来的双手双脚,门外的伙计已经来了两趟,说要带崔岫云下楼,那戴面具的人都不回应。 伙计在门外擦了擦汗:“大爷,您可千万别乱来。您说只是来确认一个人的,您不能把人扣在这儿啊,否则底下那位不会放过我们的,你也逃不出去啊。” 崔岫云嘴被封上了,她对着那人翻白眼,戴面具的人只是不慌不忙对崔岫云说:“京兆府里陪你们潜进来那几个人不是我的对手,带你走不难。不过是查案过程中有个女官失踪,这个风险我担得起,你别想跑了。” 他取下她嘴上的禁锢,捏着她的下巴给她嘴里塞了一颗迷魂药。 她闭上嘴,一副怨愤模样,忽而开始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男子笑了一声,又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张开嘴,藏在嘴里的迷魂药就掉了出来。 “这点把戏。”男子趁她愤愤不平时,碾碎了药丸化在水中给她灌了下去。 这回真是逃不掉了。 灌下那药后,她嗓子就干涩得叫喊不出来,只能低声说:“你怎么找上来的?” 男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我手下有个间谍死了,怕全京城的间谍出事,我便提前进京来查看。不过看起来,那位殿下好像还没发现那个人真是个间谍……还好,那间谍走之前,给我送了最后一次消息,关于你的。” 是宁瀛。 原来他的身份真的有问题,可赵钦明并不知道吗……而她的踪迹是宁瀛透露给面前这个人的? 崔岫云头开始昏沉,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在她耳鸣呼啸之时,一阵踹门声从门口传来…… 赵钦明离开房间的时候,就听到楼上传来了打斗声。 崔岫云。 他眉头皱起,往楼上赶去,看到了姜笙正和一个黑衣人打斗。 “你怎么来了?”赵钦明问。 姜笙头转向房间,盯着面前的黑衣人:“崔司正在房间里。” 崔岫云只剩下半分神智了,隐约感觉到她被一双臂膀缚住。她张开嘴,一口白牙就要咬在了自己身前的手臂上。 “嘶,放开!” 那人低声骂着,声音也模模糊糊的。 看她仍咬着,那声音被迫缓和叫了声“袖袖,放开”。 袖你个鬼。 她好像非得咬下一块肉来。 “你放肆!” ……这个话。 她松口了。 看着黑衣人消失在酒楼外,秦宛站在窗前看到对面楼顶上踏着瓦的姜笙收手回身,正对上他的眼睛。 赵钦明把崔岫云带走了,姜笙反倒一个人进了酒楼找到秦宛。 “那箱子的银票地契是什么意思?”她开门见山问。 “说了,报恩啊。”是赔罪。 秦宛尽量挽上笑意。 “那看起来秦老爷的家财比我想象得多得多,”她轻笑一声,猛地拔出剑将利刃放在他肩上,“说,到底为什么?” 她不懂缘由,但她心底因此产生了太多恐惧惧怕。 秦宛看着咫尺的利刃笑:“杀吧,反正殿下和你,也没想让我活着走出京城。” “你知道了?”她剑身微侧。 “嗯,”秦宛有气无力答道,又转身笑,“不过我这将死之人还有一句好言要劝,真为了姜氏门庭,早日离开太子,不要牵扯进皇位之争才是正道。” 姜笙扬首:“因为宋家就是这般败落的吗?” 原来她也知道了。 “那你知道殿下为何非要我死吗?”秦宛问。 “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姜笙收了剑,“东西早日拿走,我不想跟你有牵扯。”说完转身离去。 秦宛拿起赵钦明留在桌上的丹书铁券,苦涩笑着。 宋家是开国大将,只是从前储位之争时,宋家帮扶了另一位皇子,与当今圣上敌对。 秦宛那时只有叁四岁,记不清了,后来只听说,是庄献皇后和博远侯苏协这姐弟做了手脚陷害他们,害得他爹为了活命不得不投靠大姚国。 但在大姚也不过叁四年,因为大姚朝廷里的排外风尚,他们家再次一败涂地,家破人亡,只有他逃了出去成了孤儿。 尽是冤孽账。 姜府。 赵钦明靠在崔岫云床边,她还没醒来。半梦半醒时,仿佛有一双手轻柔游走在他的腰间,如同不久前她在酒楼前给他整理衣服时的样子。 “殿下。” 带着挑衅意味的唤声似乎就在耳边,他皱起了眉,从梦境里抽离。 他睁眼,头不小心向下栽了一下,柔软灼热的触碰与呼吸,从脸颊边擦过。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本来凑近想看他是真睡还是假睡,他忽然醒来,双唇就蹭过了他的脸颊。 一时呼吸相近,两相垂眸不语。 “躺下,”他把她按回了床上,冷声问,“今日那人为何要带你走?” “嗯……”崔岫云犹豫了一下,异常坚定,“他见色起意。” 第二十二章转性 “就你?”赵钦明挑眉。 …… 崔岫云气得牙痒,憋着一口气:“他们想绑我威胁你而已,不是想带我走。那殿下方才去问到什么了?” “起来把药喝了,这件事你不用操心了,天亮了就可以回宫。”他道。 这就赶她回去了? 现下看来,不管是秦宛一方,还是赵钦明一方,都不知道宁瀛还没死,那这事的转机就全在这儿了…… “怎么不喝?”他看她在发愣。 她抿着唇端着碗:“冷了。” “冷了也是药。” 凶什么。 她一口口勉强咽下去,又苦又凉的,舌头难受。 “明日我必须回宫吗?”她问。 “嗯。” “那邱邱能多留两天吗,明日是五月灯节,敬瘟神驱瘟疫,有花灯游街,她没见过,昨日就同我说想看。” 赵钦明看她表情难看,把剩下半碗药抽走:“姜笙愿意留下她就行,尚宫那边你自己去交代。那小丫头人呢,这会儿都没看到。” “我让她去我堂兄家帮我拿衣服了,诶我的药……” “给你热。” 她窝在床上,摸了摸后颈浅浅笑着。 等到崔岫云睡下,赵钦明走过院庭看到姜遥的房间还点着灯时,立在院子里半炷香的时间,终于走了上去。 崔岫云醒后打算午后再回宫,购置一些小礼物,先送姜府,也好送给尚宫局里的人。 只是她才买完一些东西回姜府,就看到姜笙跪在前院,不常出屋的姜老夫人正在训斥她。 她放下东西走近,便听到姜母呵斥着:“这样的风声传出去,谁挂得住这脸面?” “娘,这些没由来的闲话咱们也管不了……”姜笙柔声辩解着。 “那总是要解决的,你说,如今怎么办?”姜母气都喘不匀问。 姜笙低下头想了一阵说:“过阵子,我应该会离京,到时候……” “不用这么麻烦。” 男声传来,崔岫云回头,见姜遥尽力掩饰着步伐的不齐走来,他走到姜笙面前,看了她一眼后说:“我娶妻,一切就都平息了。” 姜笙霎时抬首望他,双拳紧握。 崔岫云大抵明白是什么风声了。 再问起仆人时,说是今早有姜笙的同僚传闲话,说起她和自家小叔都这般年纪还未婚嫁,恐怕是有什么不明不白的。 姜笙气不过跟人争执起来,出手伤了人,谁料那家人在崔岫云出门的时候上门来找事,这才让老夫人生了气。 姜笙看到崔岫云,后者欲言又止后才道:“不是我传的闲话。”她早已看得出来,只是一直未言明。 姜笙破涕为笑:“嗯,我信。我又不是殿下,你不必这么想。” 只是这件事上,崔岫云也没什么可劝姜笙的,如何是个办法,她们心知肚明。 回宫整理东西的时候,崔岫云正擦着房间里的桌子就见尚宫走了进来。 “尚宫。”她忙上去行礼。 “起身吧,这段日子在外头辛苦了。”尚宫点头。 “无碍的,尚宫找我何事?” 尚宫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垂首说:“今晚城里有灯会,我半月前答应了长公主去她府上赏灯,但前两日宫中多了些安排,要我留在宫中……” 崔岫云心领神会笑:“没事,下臣……下臣可以代您在宫中值守,这几天在外头也看腻了。” 本来答应了邱邱晚上偷偷溜出去找她的,如今只能叫人送信让小姑娘自己玩儿了。 “那便好,你做事妥帖我才敢把事情交给你,倒也……不是值守的事。”尚宫淡淡笑起来,将手中文书递给她。 她狐疑地打开文书,表情微妙起来。 夜里,东宫。 早该熄灯歇息的时候,赵钦明在书房窗口看着人从宫门前鱼贯而入,一排灯笼晃得他眼睛痛。 “殿下。”身旁内侍提醒。 “我……本宫……”他又回首,又转了回去,来回叁四次。 内侍笑:“殿下莫急。” “你哪儿看出来本宫急?”他语气重了些。 内侍怯怯笑:“这毕竟预备给殿下选妃了,有此安排是必须的,若不是殿下从前老是在外面,也早该有了。” 好说歹说,皇帝还是嘱咐人给他筹备选妃的事了。 “殿下,去吧,人已经到了。”内侍说。 他沉下气,一脸严肃往寝殿去,站在两侧的宫人喊道:“殿下临。” 屋内的灯光顿时昏暗了许多,内侍从外面把门关上。 静谧许久,他慢慢往床边走,绕过第一层屏风的时候,他满心烦躁时听到地上一团黑影处传来:“拜见殿下。” 这声音…… 他退后两步,微弱灯光下是崔岫云眨巴着眼笑看向他。 “你,你在这儿干什么?”他皱眉,说话都结巴起来。 她起身拿起放在一旁桌上的竹简和笔,指了指第二层屏风之后的床:“臣崔岫云,奉命监看,要回报陛下,录入尚宫局档的。” “出去!”他低声斥道。 “殿下初试房事,按宫中规矩就是要记的,臣之职责,殿下不能赶我。”她恭敬答道。 “你非得在这儿看是吗?” “是。”她眨眼。 赵钦明连说了两个“好”字,瞪她一眼后走向了床边。 她多点上一盏灯,屏风后床上躺着的人仍旧安安静静的,只是多了一个坐到床边的身影。 坐着的身影轻拉解开腰带挂在床边,她咬着笔杆,磨得牙疼。 “啪嗒”。 解衣带的手一顿,看向屏风后掉了笔在地上摸索的人影。 他将外衫匆匆扔在地上,手抚上床上女子的头发。 “咳咳”。 崔岫云忍不住咳了两声跪下:“请殿下恕罪。” 里头的人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烛火摇晃让那人影都模糊起来,风停后烛火稳当,重新清晰起来的人影已经俯下身与床上人交迭,似乎已经在亲吻。 心头泛起酸涩,她拿着手中的灯。 她放下笔,想要踩在凳子上去点高处的帘子。 凳子摇摇晃晃的,她伸长了去接触那帘子,却听到身后一声“你在干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锁着腰拉下了凳子。 她紧紧拿着烛,烛光映着他的眸子,呼吸轻易交缠,二人抱在一处。 “殿下……兴致不高啊。”她眼神望了望屏风那头。 “你再多折腾两下,谁有兴致?”他冷眼。 “殿下早说有这一出,我晚回来一天不就好了,免得扰了您的兴致。殿下还是快回去吧,你不折腾完,我也走不了。我还嫌你耽误我看灯了呢。”她推开他,拿着笔又咬起了笔杆。 他看了眼房里的更漏:“你把东西写好,让他们把人抬出去就行。” 崔岫云皱眉,头探出屏风,发现他们俩在这儿说话,里面的人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你把人弄晕了?”她问。 “小点声。”他翻白眼。 她垂头丧气又带着怒气的脸色总算散去,又装作为难的样子看自己手里的竹简:“那这我要怎么写啊……” “那是你的事。” “我是在想,这时间上要写多长,若只是此时就结束……” 她又开始算计了,赵钦明不解:“怎么了?” “唔……有点儿短了,有碍殿下名声。”她低声嘟囔。 …… “崔岫云。” “臣在。” 他猛地凑上前想吓她,却不料她抬头慢了一步,未曾躲闪,两人的鼻尖戳在了一处。 她收敛起来想退后,赵钦明看到她身后的蜡烛怕她碰到,抱着她躲过,却越贴越近,她不由得慌张叫:“殿下……” 声音大了些,守在外头的宫人听着这带着半分羞怯的叫声,都垂首憋着笑。 房间里,赵钦明松了手,两人背身站着,等着时间过去。 “你还想看灯吗?”他忽而问。 她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赵钦明说什么她都“嗯”着。 过了一阵,算着时间差不离了,崔岫云才打开门,让人把床上的女子带走。 随后她行礼退下,把记好的竹简交给尚宫局的人。 走在回住处的廊道上,现下除了巡逻的禁军也没什么人了。 她神游天外,想着方才的事。 原本以为她真的可以毫不在意的,但只是透过屏风看到他和别人亲近,就已经忍不住了。 情之一字,她果然还是掌控得不好。 一股力猛然将她拉到阴暗巷道里,她才想大叫,闻到了片刻前感受到的最浓郁的味道。 “你在这儿干嘛?”她看着突然出现的赵钦明。 “出宫,看灯。”他抓上她手腕。 “这会儿?宫门关了。” “今日宫门亥时才关,走了。” 每至大肆宴请时刻,为了宫中官员进出便利,宫门关闭时间延长不少。 藏在赵钦明的马车里出宫,到了宫外时,街道上早已萧索许多。 最大的花灯已经走过了长街,人流也散去了一半。 崔岫云看近处的商铺摊贩上都没剩几盏好看的灯,砸吧着嘴,回身的时候却不见了赵钦明。 她闻声去找,看到他和另一个男子在争抢买一个花灯,两人倒都是体面人,只管着越来越高叫价,她听得心头一紧。 “不买了。”她拖着赵钦明走,后者神情难看,显然不服气。 “钱多难受得慌啊。”她抱着他的手臂不许他回头。 “不是你想要吗?” “看看就好,买了也没用。” 她终于拽不动他,反倒被他拽得踉跄。 “那去别处看。” “哎,你慢点儿。” 崔岫云上气不接下气跟着他上了城中高楼,这高楼上人还不少,从此处望去,满城灯火星星点点,人流如织,地上星河一般。 她盯着城中灯火许久,才想起来看向赵钦明,嘴角噙笑:“殿下今天,不太一样。” “怎么了?”他望向她,异常温和。 “很好。” 她喃喃着,忽而低眸小声:“像是在给我送断头饭。” “轰”的一声,早该结束的烟花不知为何又绽在空中,盖住了她的声音。 嘶,脖子凉嗖嗖的。 第二十三章罪名 已经到了人群要散去时,城中游湖上,一艘艘游船里的弹琴欢笑声倒是更浓烈。 还停靠在湖边的一艘游船上,秦宛坐在外侧看着湖面上一道道水纹,波光粼粼绵绵不断。 姜笙进船的时候就见他趴在窗边闲适样子,上前坐下说:“你请我来做什么?” 他神游天外,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回头笑:“听说姜府有些麻烦。” “与你无关。”姜笙有些气恼这人谈起此事的语气,他会知道今天白日发生了什么,她不奇怪。 “姜将军莫急,我是人之将死,做点善事,免得到了阎王爷那里直接下拔舌地狱了。今日我邀你同游,你也来了,想来你也心知,这消息传出去,才会少一些谈论您与您叔叔的流言。” 姜笙从赵钦明那儿知道秦宛这些天的一举一动是为何了,反倒生出几分不解:“你都知道我们要你的命了。” “我罪有应得嘛。”他坦然笑。 姜笙皱着眉看向他,只觉得这人真是奇怪。 “我也是来老话再言的,姜将军还是不肯离开太子吗?当我是前车之鉴也好,我想姜将军也想得明白这道理的。”秦宛再提起。 姜笙敛眸点头:“我明白。” “那为何不退一步呢?”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何,但我父亲尚在时,就总是嘱咐我往后要尽力帮扶太子殿下,我问缘由,他也不提。所以殿下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但往后他助力更多,我也得空谋算自己的事了。” “燕国公?”秦宛皱眉,也想不通其中有什么缘由。 “砰”的一声,在天边乍响。 二人皆走到甲板上,见到无数烟花炸响在空中,灿烂明媚的颜色映亮了半边天。 “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有烟花?”姜笙吹着夜风,放松了不少,嘴角多出一些笑意。 “我买的,”秦宛站在船头笑,“送你的。” 焰火下坠,似乎落满了他们周遭的水面,光芒四溅。 姜笙微楞,迟疑问:“我真的救过你吗?” “真的。” 不知为何,看他淡笑样子,她心中生出几分不忍。 崔岫云和赵钦明还是耽误了回宫的时辰,他将她送到崔衡的府上。 最后她还是买了盏小花灯,她抱着灯小声说“多谢殿下”,脚步难得轻松欢快地敲了崔衡家的门。 他放下车帘,敛眸便走了。 崔府的老仆开了门,正要引她进去,她却“嘘”了一声。 “带我去见你们白天找到的那个人。”脸上的欣喜都褪去,她冷静说。 马车停在秦宛的居所前,他疲累地下车正要让仆人打灯,门前石狮后却好像站着一个人。 “崔司正?”他狐疑问。 崔岫云缓缓走出,笑着行礼。 待众人走远后,秦宛才道:“鬼市里的事,我也问过那位劫持你的人了,他虽未言明你的身份,但想来里头秘辛颇多,且他也信你颇多。但不知道崔司正找我还有何事?” “秦老爷的铺子今日遣散了不少人啊,听说您最亲近的老仆都被您赶走了。”她反问。 “怎么,那位殿下没告诉你吗?我已是必死之人。”他摇头叹。 崔岫云皱眉:“那……鬼市里劫持我那个人,也不愿意帮你吗?” “他想帮,但我不愿。” “为何?” 秦宛站得累了,深深叹了一声后坐到石阶上:“他若帮我,我就得去大姚。背井离乡的下场我父亲已经尝过了,我实在是故土难离,倒不如死在这儿。” 崔岫云看到赵钦明拿出那丹书铁券时,知道他见的是秦宛,便大致猜到了秦宛的身世。 “既然如此,秦老爷认命,我也告辞了。”崔岫云行礼,她确信了,秦宛是赵钦明做局要害的那个人。 “崔司正,有件事,我想你得知道一下。”秦宛忽而开口,引她回头。 秦宛单手撑着脸说:“我是情之所苦,都不敢拿着最后的筹码与殿下一搏。崔司正莫要步了我的后尘。” “谁告诉你的?”她眼眸冷下来。 “大姚国那位,说他瞧得出你的喜恶,一眼便看出你对殿下有爱慕之情,”秦宛笑说,“以崔司正之心思,不如猜猜,如若京中种种都是殿下为了陷害我而做下的局,但所谓兵马走私是前几年在云州就履有发生的事,又是谁,提前这些年走私了那些兵马呢?我带着进京的兵器,又是谁造的呢?” 崔岫云盯着秦宛,后者颇有自知之明说:“我猜,殿下这回不仅是要杀我来报仇,也是恰好找我来顶罪,一箭双雕,可给谁顶罪呢?值得殿下如此大费周章。” 只有……给他自己,给赵钦明自己顶罪。 她睁大了眼,风吹得脸冷,僵硬的脸露出笑来。 他在养私兵。 秦宛慢慢道:“殿下在走一条险路,一条不能失败的路。” 她不再留恋,转身而走。 当年赵钦明病好没几个月,皇帝就又派他去云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放逐的意思,也因为那时云州形势极乱,需要有分量的人去安定。 他平定了,做了一个忠臣良将能做的,不该做的也做了。 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 边走,崔岫云忍不住出了笑声,在这街上显得诡异异常。 她慢慢走到高府的时候,上前去敲了门,不耐烦的仆人终于开了门,惺忪着眼问:“谁啊。” “我要见你家主人,高淼大人。就说司正崔岫云来访。”她低声道。 高淼是高十二娘的伯父,也是如今高家在京中最有权势的人。 “我家主人早就睡了,你回吧。” “你去通传,说要是不见我,明日恐怕就要大难临头了。”她眨眼笑着,那仆人被她盯得难受,暗骂了一句后还是进了府。 过了一阵,那仆人不耐烦地又开了门,崔岫云如愿被引了进去。 这段日子高十二娘一直称病没有上朝,都知道她是在避讳。不过高十二娘除了日日哭一阵,便是闹着要出去,是高淼把人关了起来。 高淼本不想见崔岫云,但想到她与高十二娘都还掺和在那琴师自杀的事里,心里多个疑影还是见了她。 高淼让人泡了些参茶来问:“这会儿司正不在宫里,来此为何?” 待仆人退去后,崔岫云笑:“不巧,因着这几日怕高府有麻烦,我托人多看顾高府的动静一些。今日白天发现了一个行迹成疑的人,便叫人将他先带走了。此人形貌,同宁瀛似。”她淡淡说。 这几日她叫邱邱和崔府的人盯着高府一些。她看了京兆府搜去的宁瀛房中的信件,发现高十二娘给他写的所有信都保存得极好,甚至极为用心地誊抄装裱了几张,便觉得此人或许并非完全无情,若活着,可能会来找高十二娘,毕竟是因为他才让高十二娘如今难以做人。 等到今天,总算找到一个扮成高府小厮要混入的人,她提前交代了宁瀛那双手的样子,这是再怎么装扮也骗不了的,崔府的人就趁乱将人带走了。 高淼微楞,眼神仍旧平静:“那又与我府上何干?” “他真的是大姚间谍,这件事现下只有我能找出确凿的证据。十二娘与其相交多年,他从十二娘那儿也套了不少机密消息,若是此事被人抓住把柄……” 高淼放下茶碗:“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要我信?” “高大人敢赌吗?还有叁个时辰就天明了,要与我赌上一次吗?我可是什么损失都没有的。”她笑。 高淼沉默一阵后道:“先提你的条件。” “不难,只是要问高大人一件旧事。” “说。” “云州云氏叛乱之时,云州大乱的消息传出去不过一日,在与云州至少要行军五日才能到达的临州驻守的您,为何会带兵到了云州。” 她握紧了拳,往事又出现在眼前。 她至今不明白云家造反的缘由,每一日都回想起那些事是如何发生的,找出了不少疑惑之处,这就是其中之一。 高淼皱眉:“你是谁?” “崔岫云啊。” “替谁问?” “替太子殿下。” 高淼嗤笑一声:“看来咱们的殿下还没有放下苏家败落之事啊。” 高淼倒是不觉得为难,直言:“这事我没什么不可说的。是临州都统传陛下令,云州之乱七天前就让我调兵前往云州边界,我奉命行事而已,应该就是寻常的调防任务。碰巧遇到了云氏叛乱,本来以为要平乱,没想到太子殿下在那时染了疫病却醒了过来,是他所领之部不许我们妄动,害我失了一份军功,我的确是有些介怀的。” 七天前,就料到了吗。 崔岫云问:“临州都统是?” “老燕国公啊,如今已经去世了,你若不信,我也无法了。” 姜家人。 她眼眸微冷。 如若当初赵钦明没及时醒来,带兵平乱的就会是高家人,从此江南贵族夺军功便可夺军权,岭北世家和赵钦明就更没有立足之地了。 赵钦明,你还真是,天佑之人。 她忽地冷笑,让高淼颇有不满。 “宁瀛的尸首,今日送到。”她行礼欲走。 “老夫不解,太子若有一举削弱我高家的机会,怎么会为了这么个答案放弃呢?”高淼在崔岫云身后说。 崔岫云笑:“高大人听岔了吗?我说了,证明宁瀛是间谍的证据在我手里,不是在殿下手里。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的。” 高淼察觉出她游刃于赵钦明和江南世家之间,想着这大概是她自己的什么图谋。 回了崔府后,崔岫云到了柴房,看到了四肢都被捆得老老实实的所谓琴师,如今他眼里全是杀气,再没有浮华了。 崔岫云拆掉他嘴上的禁制问:“你为什么要假装自杀,骗你的主人,也偏大家。” 她这话的意思,便是她真的知道他的间谍身份,而且认识他主人了。 “我发现有官兵在盯着我,以为我暴露了,就想早日脱身,从此逍遥江湖。”他坦诚答道,如此没有必要装下去。 “你走吧,从此别再回来了。”她不打算信守承诺,反正高家的人不会明目张胆找她麻烦,也没有人在意宁瀛到底去了哪儿。 宁瀛摇头:“我要去见她。” “找死吗?高家的人见到你一定会杀了你。”崔岫云皱眉。 “可我本来就要死的。”他笑答。 “什么?” “我假死第一日,就发现那些跟踪我的人不是冲我来的,但好像因为我,他们想牵扯十二娘。于是我去……找了一个人,跟他做了个交换。”宁瀛忽而拉起崔岫云的手,低眸端详起来。 宁瀛笑:“其实司正的手也很好看,就是脖子后多了一个一寸长的小刀疤,被我看到了。我家主子找一个脖子后有刀疤的宫女许久了,没想到那日恰好见到了司正。” “你到底在说什么?”崔岫云心里一冷。 “我去高府,是去死别的。”他笑。 此刻门外突然多了一阵喧闹声,是刀剑在跑动时会发出的声响。 她打开窗一看,眼前是一群禁卫。 “司正,我假死第一日去找了太子殿下,那一日我答应他,做一个伪证,他放过高家。” 宁瀛的声音在她身后轻轻传来,让她心蓦得一疼。 门口的禁卫大喊道:“司正崔岫云,协助大姚间谍宁瀛潜逃,私会大姚间谍,现命大理寺捉拿。” 她浑身冰凉转身看宁瀛,后者淡笑。 这就是,赵钦明给她的礼吧。 第二十四章恩断义绝 赵钦明进入大理寺监牢的时候,耳边时不时有受刑拷打的哀嚎声,眼前牢房里的人却是坐在角落里安然收拾着周遭的干草。 见他来了,崔岫云也不挪动,他让人打开了监牢走了进来,让人都撤下,皱着眉试探了两下,坐在不远处的草垛上。 “你怎么找到宁瀛的?”他问。 “说了,殿下能救救崔家吗?”她垂眸说。 “本来也没想难为崔家。你与宁瀛私相书信,早互有情意,而他妄图潜逃,你以为只是帮他逃出乐馆于是协助。最多只是判你一个流放之刑,不会累及崔家的。”他道。 她忽地笑:“我这副样子,想要做手脚的人在此刻针对崔家又该如何?殿下真能保证万无一失吗?” “此刻我能,”他盯着她,“你若真那么为崔家着想,从一开始就不该想着报仇,不该回京。本宫此刻哪怕损了崔家声誉,也比你身份泄露而至家破人亡来得好。” “真是多谢殿下,只是因为你疑心我要作怪,就替我想得如此长远。”她讥讽起来。 他忽然靠近,捉住她的手扣在墙上,头上扬看着高处的明窗:“那你拿云氏故去的所有人起誓,你此次回京从未想过报仇之事,看看地底的魂魄到底能不能安宁。” 她根本挣脱不开,咬着牙瞪了回去,猛地把手往墙上砸,惯力太大他没来得及扭回来,两个人的手就都在粗粝石墙上撞得血迹显现。 他终于松开,她才停手。 平复了心绪,她嗤笑说:“殿下说得没错,我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怎么可能不记仇。可殿下对当年的事就不疑虑吗?” “本宫疑虑,可你有什么可疑虑的?”他打断了她的话,“难道云氏没有叛乱吗?” 云氏叛乱,是铁打的事实,崔岫云心知肚明。 所以她不辩解这话,只是道:“万事皆有因,我不过是求个因,殿下何必惧我?” “求因,那果呢?你能放得下果吗?” 她坐在角落里,他站在面前,寂静良久后听到她吐出“不能”两个字。 若知道所谓因并没有蹊跷,她仍旧会对那皇宫里的人耿耿于怀,如若知道所谓的因有蹊跷…… “本宫如今就教你,从前不论云氏为何叛乱,‘果’就是你们败了。成王败寇,无论云氏受了多大的苦难,不过是当初决定要争斗时就该想好付出的代价。” 他蹲下身来,眼神里是她也少见的轻蔑和淡漠。 “就如同此刻的你和我一样,你败了,就该是罪有应得。不甘心吗?” 她从来没有觉得他有那么令人厌恶。 “殿下,”她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咯咯”笑了几声,低声呢喃,像是求饶的样子,“臣知错了。” 他看到她满是血痕的手,压抑着想拉过来瞧瞧的冲动,松软了语气:“流放之后,永世不许再回京,你这张脸不可能再出现在这儿。” “臣错在,居然觉得殿下心智明朗,善念颇多,”她恭敬笑着,“臣实在错得太多。” 他没有被这两句讥讽惹怒,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只道:“随你怎么想。”便转身离去。 姜笙守在门口不许人偷听,见赵钦明出来后垂首长舒了几口气,她上前唤“殿下”,他松了口气瞥了一眼幽深的牢房走道。 “流放之地你去安排好,一个月后父皇大寿会有大赦天下的诏令,到时候修书一封,让崔家的人接她回去。”他轻声道。 姜笙望了望监牢的方向,跟在他身后:“臣还是不解,崔司正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您,殿下何必如此?这样一番举动,实在是恩断义绝了。” 站在马车前,他冷声回:“早就该断了。” 姜笙不再劝,转了话题说:“小叔定亲了,是从前小叔麾下一个百夫长的女儿,她父亲战死,这几年姜府若有闲钱,帮扶过几回。” “也好。” “小叔说,待成婚之后他会去向户部求一个职,让我安心去边疆。” “他能想明白就好。” 姜笙笑:“可臣想知道,那夜殿下到底跟小叔说了什么。一夜之间有人开始传我与他的闲话,他借机要娶亲,还肯重新出来挂职。” 在出来之前,姜笙质问过姜遥了,那些闲话传出去他是不是知情。姜遥没有回答她,反倒难得斥责了她一回,叫她作为小辈别那么放肆。 赵钦明回身对上姜笙的审视,心平气和答:“我告诉他两件事。一则,你喜欢他,这事他看起来不意外。二则,我说他耽误了你,他也没反驳。” 姜遥当然知道,又不是什么蠢到无以复加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她不挑明,姜遥也当不知道,她想着此生便这样互相心知肚明地瞒下去又有何不可? 偏偏有一个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殿下于情上,对自己狠心,也要别人狠心。”她垂眸,哭笑不得。 “不用这副样子,话是我说的,事是他点头的。若是觉得本宫做错了,你也不必怯怯懦懦的。”他皱着眉,不想要听这些遮遮掩掩的话,也是他此刻反倒想找人痛痛快快吵一架。 她摇头:“正是知道,殿下做的不是错。” 知道不是错,知道都是理所当然,才会痛心难止,仿佛天命注定。 从下狱到确定流放的日子,加起来不过叁四天。 崔岫云吃着临行前最后一顿饭,听到狱卒说有个人要见她。 她听狱卒说,如今崔家无事,但崔衡想了许多招数想来看看她,也只能是被拒之门外,狱卒他们可不敢做这个事。 最后辗转几回,崔衡才勉强给她送来一些路上要用的银钱衣物,叫她照顾好自己免得流放路上出了差错。 这几日崔衡也被停职在家,毕竟是受她牵连。她红了眼眶,兜兜转转还是枉害了别人。 所以她也不知究竟是谁来看她,只恍惚见是个女子人影,靠近前来,却是一双比她红肿得多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崔岫云看着高十二娘。 十二娘使了个眼色,狱卒退后了些她说:“是萧贵妃叫我进来看看你的,这事说到底应当是太子想要陷害你,毕竟上回你帮萧贵妃抖落出苏家的丑事,又是贵妃新培植起来的宫里人。太子初复位,想杀娘娘的锐气。” 崔岫云觉得有些好笑,到最后肯信她无辜的,竟是这几个人。 “你也相信我没做那件事?”崔岫云问。 十二娘红着的眼忽而瞪大:“他不可能喜欢你。” 好吧,这也算缘由。 “娘娘叫我带话给你,毕竟主仆一场,你多加小心,若有机会她会安排你回来的。”十二娘说道。 崔岫云点点头,她才不指望萧贵妃能想得起她呢,江南世家里多的是人可用,也正是因为如此,明知她被陷害,这帮人也懒得花多大的功夫来救她,不过小卒。 如今这番说辞不过是让她安心存着一分希望,不要把她配合萧贵妃做的事大肆张扬出去惹麻烦罢了。 “宁瀛怎么样了?”她问起。 十二娘吸了吸鼻子:“他昨日在牢中自尽了,恐怕是被人所害。” “不,他真是自尽的,”崔岫云喃喃着,望向一脸茫然的十二娘,她浅浅笑,“纵然觉得你蠢了些,但好歹还有个愿意以命护你的人。” 可悲可笑的,只剩她自己。 “你才蠢,若不蠢能落到这个田地吗?”十二娘跺了跺脚。 “这个地方,本该是给你坐的。所以你多念着宁瀛的好吧。”崔岫云拍了拍自己身下的干草,她敢说,若不是想拿宁瀛逼走她,赵钦明绝对会以宁瀛而攻高家,哪怕只是拉下一个十二娘,打一打高家的脸就好。 第二十五章阴魂不散 今日去见皇帝的时候,赵钦明才从皇帝殿中出来,迎面撞上瑾王,后者看他时躲躲闪闪的,连行礼问好连舌头都没伸直。 他这样一番作为,本来因为他复位锋芒太盛而退避了这段时日的萧贵妃是坐不住了,瑾王如此,也是常事。 对他所呈上的秦宛的罪证,皇帝前日说了要好好看,今日沉吟许久总算给了他答案。也亏得秦宛引火烧身去招惹了高家,如今江南世家就算存疑,也不敢在秦宛一事上多做唇舌,免得被拖下水。 刑部大牢门前。 今日是酷热天气,但只剩下一身薄脏麻衣在身的秦宛被推出了大牢,也不免冲着这大门笑骂:“留我不住了,怎么还推推搡搡的,连衣裳也不还吗?” 他骂完,这面朝大牢的街面上是少有人经过的,他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走,转角处玄衣银边的女子正抱着剑看着他。 秦宛神情僵住,正要躲闪开,姜笙却主动上前朝他怀里扔了东西。 “丹书铁券,”姜笙道,“如今它真的只是一块废铁了。” 秦宛摩挲着那块铁牌笑:“没成想,我的救命之宝,还是殿下恩赐的。” “是陛下恩泽,丹书铁券救不了你的叛国之罪,只不过赦免你的由头。” 姜笙闹不明白,他们已经把秦宛的身份告知了皇帝,称秦宛叛国之举是为宋家之事怀恨在心,所有的罪名也都算坐实了,最后皇帝也只说没收家产,驱逐出京,留秦宛一命,算是给宋家留个后。 “哟,那这陛下是当年夺位的时候亏心事做得太多,如今想积德吗?”他冷笑。 “你若是嫌命太长,现在回去也来得及。”姜笙无奈。 她送秦宛去城门,这一路上他这副样子也招来了侧目,他却只当看不见。 “此次来京,还是没能来得及给你父兄上柱香。”秦宛轻声说。 “没事,你给的钱,足够我给他们在这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庙供奉百年了。” “不遗恨吗?”秦宛忽而道,“若是当初……有人能够突围出来送求援信,或许他们还有得救。” 姜笙的脸色变了变,他忐忑地等待着她的恨意,却听到她讲:“其实城破之后我在他们的尸首旁找到了那些时日的军务记档,知道他们曾派出过人求援。虽不知为何最终没收到,但我细算过日子,算了一遍又一遍,想骗骗自己。但我知道就算那些人成功找到我,再赶去救援,时日也是不够的,他们躲不过一死。” 她长长叹口气:“起初也总想,哪怕再快一点。这世上终没有这种如果,真要算账,我也跟大姚人算账。” 抬头时,姜笙看他注视自己许久,皱着眉低下头:“看什么?” “多谢姜将军,你又救我一命。” 他没头没脑一句话,她只得报以疑惑。 她这般说,往后余生,他才不至于夜夜噩梦。 在城门前的茶铺,秦宛见到了赵钦明,他气定神闲坐在一旁,却一口茶都不喝。 “还有殿下为我送行,我也算荣幸了,”秦宛走过去坐下笑,斟了杯茶,“殿下拿出铁券丹书,救我一命,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啊?” “你不必知道,”赵钦明目不斜视,“如今你家钱财已被抄没,往后要如何做?” “回云州,东山再起。钱财而已,在云州我还有几间暗铺,明面上找不到的,凭这些,五年之内,我敢说恢复如初。” 赵钦明看着他平平淡淡说出狂妄之语,也只是点头:“不久之后姜笙会去云州,你若真心怀愧疚,帮衬好。” “只要殿下愿意放她远离夺位之争,年年岁岁,我都愿以家财献上,助殿下一臂之力。”他敬茶。 赵钦明不置可否,正要起身,秦宛却是润完喉咙后道:“崔司正如何了?” “流放了,走了几日了。” 秦宛愣神,他被抓还在崔岫云之前,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却大致猜到笑说:“我还提醒她,叫她小心,没想到这一劫她都没躲过啊。不过殿下这么害她,她还没咬您一口啊?” “如何咬?” “她知道殿下在云州有不能为之事,怎么也没要挟你一番?”秦宛啧啧称奇。 赵钦明猛然回身,秦宛摆摆手:“她自己能猜出来嘛。” 她知道……那为何不说。 赵钦明坐了回去:“那夜鬼市,挟持她的究竟是何人?” 看他一副,若是自己不说,就出不了这城的样子,秦宛挑挑眉:“一个大姚国的人,算是宁瀛的上司,想带她走,她不肯,就想打晕了带走。” “为何?” “我怎知道?”秦宛摇头,“不过当时那人誓要将崔姑娘带走,如今她被流放,也更容易。想来此刻崔姑娘也肯跟他走了。” 秦宛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到了赵钦明,他脸色差了许多,秦宛便自己起身。姜笙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寻来一身衣物,塞给秦宛,他笑着收下。 “山水相逢。”他拿上衣物便走了。 来时几十箱的货物金银,走时截然一身,来去寥寥。 赵钦明仍旧坐在那茶铺,一炷香的功夫,才又等来了另一个人。 自从他被废,袁鸣出京,江南贪污一案后他们再未见过。此时袁鸣一身便服,被他免了礼之后坐下道:“殿下看上去怎的脸色不好?” “没事,你有何事要找我?”他掩盖着神情的不自然,喝了口涩茶。 袁鸣道:“我是来辞行的,户部已然授我官职,去外地做知州。” 赵钦明点头:“若不是江南赈灾银贪污一事,你早该升品级了。” 袁鸣点头,犹豫了一阵后说:“有一事,臣想问问殿下。臣之前也在京中遇到过崔岫云司正,那时只知她在协助您办差,怎么现在……” 你与她有交情?他皱眉。 “噢,为了崔司正的安全,臣一直未说。当初臣一行人得以从江南逃脱,也都是崔司正相助,她还特意嘱咐我们去找苏家人,便可找到殿下,殿下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她……觉得他一定会帮吗。 见赵钦明眉纵更深,袁鸣拍了拍腿说:“臣提起此事是……听到一些风声,若殿下只因她是江南世家的人便有意除去,臣觉得,她非偏颇重权之人,殿下无需这般对付她,反倒,她于殿下会有益。” 口中的涩茶都已经失去了难吃的味道一般,赵钦明举着那茶碗半天一动不动,最后丢下碗。 “已经如此了,你也不必多想。” 夜里,赵钦明没怎么吃得下晚膳,他觉得是白天那碗茶喝出了毛病,倒是把一众侍从吓得胆战心惊的。 刚复位,那云州首富顷刻之间在他手里败落下去,又流放了萧贵妃手下的人,他此刻的狠绝比从前更甚,也更让人摸不清他的脾性。 如今她应该……已经出了曲扬县了,再走上叁十日,也就到地方了。 闲来读书,看些山川地理图志,都不免想到这些来。 他扔了书,打上灯要自己去马厩看看马,身后的侍从却不敢松懈,无论怎样都是要跟上两步的。 侍从离了他十丈远,他时不时回头看,这群人还真是一点儿不肯松懈。 过路尚宫局时,几乎是下意识他停下了脚步。 她不在了。 本该庆幸的事,最终多了几分不舍。 正要抬腿,见到一个小小人影偷偷摸摸地从女官们的居所前跑了出来。 那宫女打扮的人抱着一大堆东西,不小心摔了一跤,东西掉了地,她慌乱回身捡着,这才发现了不远处的赵钦明,愣神片刻就慌慌张张跪下行礼。 “拜见殿下。” 这声音……赵钦明走近,冲着身后亦步亦趋的侍者冷声道:“给本宫站住。”他们才不敢再近前。 邱邱跪在地上,手悄悄扒拉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看赵钦明蹲下身,膝盖不禁往后退了退。 “这是什么?”他蹲身下来问。 “是……是姑姑的东西,尚宫让我来收拾的,但不能被别的女官见到了。”她怯声答。 赵钦明看了两眼,说:“你收吧。” 邱邱如蒙大赦,又把散落的东西重新塞回布包里。 一个红丝织成的囊袋落在他脚边,他捡起来闻了闻,一股药草味道,鬼使神差打开,多是草药,却夹杂着一抹白。 “这是什么?”他问。 邱邱想拿回来,又缩回了手:“这是端午时留下的。红丝带织囊袋,放药材辟邪,悬挂于门庭。姑姑说,家乡有规矩,可以往这囊袋里塞上人名,挂在梁下,求瘟神庇佑亲近之人安康。不过那夜,不知为何姑姑回来晚了,没跟她一起挂,早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挂好了。” 看赵钦明堂而皇之打开那纸,邱邱变得气鼓鼓的,想着有人说崔岫云是被他害的,更生气,却不敢惹他。 白纸黑字上,写的是苏潜之。 他忽然手握成拳,纸条在他手心里发烫。 那是那年苏协带他去云州,起初让他伪装成苏家后人时所用的名字。 “你……殿下,松开吧。”邱邱想要伸手,又不敢。 他闭眸片刻,把纸条装回袋子里问:“你如今去哪里侍奉?” “不知道,可能,回苦役所吧。”她小声说。 “你是罪人?”他问。 “我……姓云。”邱邱反倒不怕什么了。 替邱邱把东西装好后他说:“东宫会去把你要来。” 邱邱一言不发,赵钦明盯着她良久,她终于不情不愿说:“谢殿下恩典。” 才不想谢,她心底里想着。 赵钦明冷哼一声。也就是这一刻,能看得出是一家出来的。 夜里的马厩不少马匹都休息了,赵钦明才一进去,远远的他还没瞧见飞雾,就听到马小声嘶鸣起来,声音里多是欢快雀跃。 正在抱草的马夫这才注意到有人前来,见是赵钦明跪下行礼,他摆了摆手叫马夫自己做事就好。 隔着围栏,飞雾就往他怀里蹭着,若不是夜里,该带它出去跑几圈的,这段日子是憋坏了。 “平日里可有人带它跑练?”他问。 马夫道:“殿下也知道这马认主,没人上得去,每每就是放它一个在马场里跑罢了。” 这样也好。 马夫想起什么来:“前段日子有个女官来过,倒是能骑上它,带它去马场里跑过两回,只不过后来她也不得空来了,就没人能带了。” 梳理鬃毛的手停滞。 能骑上飞雾的人,还能有谁。 他抚摸着马耳朵,低声:“这一天,阴魂不散的。” 他陪了飞雾一阵,等在外头的内侍近前来着急说:“殿下,陛下召见。” 跟着内侍去大殿的路上,他问传讯的侍者:“是为何事?” “似乎是,崔司正那桩案子。” 第二十六章召回 一路西行,不过两叁日就会遇上崇山。 临行前似乎便着了凉,这几日崔岫云感觉越发不适了。 “行了,先在这儿停半个时辰,雨下大了。”一名押送的官差说道。 不知是踩到了什么地方的山石,她脚腕处的布料被刮破,一路浸水,整只脚有些发白,雨水也透湿了她半身。 这是半山腰处的洞穴,一行送的,有八个人个人,叁个差役,都在此处躲避着。 她浑身发冷窝在洞穴深处,时不时一阵风刮过来冷得她牙打颤。 “冷啊?来我这儿坐呗。”其中一个差役忽而转头冲她笑,眼神暧昧不明。 这人路上几次叁番对她动手动脚了,都是领头的差役管着才没敢放肆,但领头的探路去了,此刻不在。她不加理会,缩成一团。 “嘿,又装起来了。”那人起身冲她来,捉着她露出的脚踝往外拖,脚链在地上碰得哐哐响。 她心里一阵慌,随手握住了身边的石头藏在袖中,咬着牙欲要砸过去。 “又发病了?” 忽而有人一脚踹开了那差役,是领头人回来了。 领头的往那差役身后又踹了一脚:“赶紧滚过去坐好,前面的路是通的,雨停了我们就走。” “没事吧。”领头的看她一眼。 她摇摇头:“多谢。” “不用,我是收人钱财,替人照顾。”领头的撇嘴。 “谁?” “我哪知道哪个贵人,付钱就行。”领头的摆摆手。 她咳嗽得厉害,人都怕挨着她染病,她见此状问:“我能去外面采点药吗?学过两年医,方才看到路边有治发热的药。” 见她镣铐齐全,领头的也就点了头,让她快去快回。 沿着山洞外的石壁向下,她几次踩进泥坑里,终于到了石壁下。 这里丛深草密,她也认不出什么药材,只拨开深绿林子。 草丛背后,是一具尸体。 方才过路上她发现的,此刻没闻到强烈的臭味,应当是才踩空摔下来的。 她咬着牙轻轻翻过那尸体,自己也吓得不清,见的确是个女子后,反倒松了口气。 给尸体换上她的衣服,再把脸砸烂,应当……能李代桃僵。 她挑挑选选了半天的石头,握起来的时候手还在发抖,心里默念着:“望你莫怪,待,待我逃脱,我日后一定好好供奉超度你……” 这事情她终究没干过,如今闭上眼,抬起手,雨水顺着她面颊而下,身上破了皮的肌肤泛起了一阵阵疼。 手正要挥下,忽而听到高处一阵吵闹声之后,有人大喊了声:“崔岫云何在?” 她呆呆等着上头的动静,雨水落满了面颊。 来宣令让她回京的将官说完话,崔岫云就晕过去了。 她已经高烧了叁天,回京城的路上只醒过两回,第一回睁眼就看到了崔衡。 “堂兄……”她喃喃着。 “哎哟,醒了醒了,吓死我了,”崔衡摸着她额头,“烧退了些,人怎么傻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弱声问。 “我也不清楚,但是陛下赦你了,不用流放了。”崔衡给她盖上薄毯。 奇怪…… 但她想不了什么,又昏过去了。 京城的街道上总是不缺人的,赵钦明站在一座茶楼最高层,看着一条街外的崔府门前。 摇摇晃晃的马车停在门前,崔衡下了车后,说着“慢点儿”,叫了个身强力壮的家仆来,将车上的人抱了下来。 她一动不动似乎昏迷着,赵钦明趋步向前,又退了回去。 那夜皇帝急召他过去,他至时,皇帝正在案前练字,头也不抬便说:“今日听贵妃提起,觉得崔岫云之事有些不妥。” “儿臣不解。” “她虽受人蒙蔽,但她自称并不知道宁瀛的间谍身份,不过是想帮心爱之人逃跑,蠢钝而已,不算失节。再加上,查秦宛一事,瞧她也出力不少,并未包庇秦宛,足以见她对朝廷无二心,也算是功过相抵。贬官也就罢了,流放倒是不必。” 赵钦明不明白皇帝为何提起此事,一时还不知要如何作答,就听皇帝继续说:“我听崔家说,她父母要上京来了。她父亲年轻时是天下有名的学士,如今不做官多年,在天下学子里也颇有声名。最近又有地方的儒生拿本朝开国之事做文章,让她父亲去劝劝,免得最后要动刀动枪。” 原来如此。 本朝开国,说到底是窃位,的确长久有人出来挑事。 “此事便定了,只是她回来,这职位……” 见无转圜余地,赵钦明敛眸:“她不宜再待在宫里,如今翰林院秦学士主持修史一事,上奏过缺人手,便补一个编修的职缺吧。” 去修史,好歹能远离政务。 皇帝点头:“如此也好,你去安排吧。这种事情下手不必太过刻板,心中要有数。” 皇帝离了桌案搁了笔,起手拍上他的肩:“明白了?” “儿臣明白。” 手上的劲儿在他肩上紧了又松,他抿着唇心生不安。 赵钦明退下后,皇帝吃着呈上来的败火汤药,微微皱起眉。 秦宛一事顺理成章,本来就是多年的积案,瞧不出什么毛病来。但宁瀛和崔岫云的事,倒像是崔岫云恰巧撞了进去,赵钦明顺手逐了她一把。 这小女子明明想借赵钦明的势打一打高萧二家的气焰,皇帝怎么也想不通赵钦明要逐她的理由。 只是想起苏家说起赵钦明的婚事,想与高家女子联姻,那如此想来,赵钦明逐崔岫云,也算是对高家的一种维护。 这般私相授受……还是不要得逞了好,算是提点。 养了四日的病,崔岫云总算是康复得差不多了。 只是大夫说烧了那几天,伤了肺,这咳疾得慢慢治了。 崔衡见她才好一些就要去翰林院劝道:“多歇两天吧。” 她每日还在喝药,都喝出了脾气:“这药喝上半年也不见得就好的起来,难道成日养着?” “是是是,你最有理,”崔衡拿她没办法摇了摇头,嘱咐说,“翰林院好歹清净,往后啊,你可多加小心。” 眼前似乎又是那日站在她面前的赵钦明,她气得鼻子微酸,努努嘴:“翰林院又没人要害我。” “嘴欠是不是,还敢提,再提就要掌嘴了。”崔衡叹气。 秦尧是翰林院学士,早在前朝时便是远近有名的神童,十六岁中科举,虽出身大族却无心政事,每日读书理文,诗文都敢称是国朝第一,一年前开始便在主持修史之事。 崔岫云头一天来,那引她进去的小吏就慌慌张张地说:“崔编修小心些,莫要惹了秦学士了。” 她才一进去,就听到一道男声威严平静,话语里却是字字带刺。 “你们往常读的都是什么书,寒窗苦读就成这个样子?什么稗官野史的东西也敢往上来呈,你们这颗脑袋空空是不值钱,也不至于那么着急落地吧?” 那书册堆得一摞比一摞高,埋头下去的几个编修都忙着点头称是,提笔改着。 “门口站着看什么呢?”秦尧抬头看着止步不前的崔岫云。 她回过神来行礼:“拜见秦学士,下臣崔……” “半个京城都知道你是谁,不必多说了,”秦尧回道,看她低眉不语,也不客气,抱起十几本书塞在她怀里,“如今要增修地理志,这些都交给你了,还有一批书要到宫中书库去取,我已同尚宫局说好,今日午后你便进宫去拿。” 她抱住那摞书,点头称是,跌跌撞撞找了个地方坐下。 本来以为只是秦尧脾气不好,崔岫云发现这剩下的也都是轴人,为着个史料取信哪本记载,吵了一个上午翻天覆地,秦尧也不制止,便让他们辩。 这帮人倒是……没那么多心眼,好相处一些。 “你这写什么呢?”秦尧忽而走到她身后,看她誊载着云州山脉的一份前朝史料,却改了不少,问,“你怎么胡改了不少?” 她拿出十年前一本乡野散人写的游记:“按照这改的。” “如何可信?” “叁十年前云州大震,山川地貌改变不少,此书撰者虽是平民,却是一生游历大江南北,自然比前朝史书可信。”她道。 秦尧的脸色缓和了些,不再管她。 午后她便提着一个箱子去了宫里书库,看守的内侍给她开了门,稍稍抽出一本书,就可见灰尘蔓起。 她的咳嗽越发严重了,一手掩着鼻,踮着脚去拿高处的书。 这架子修这么高做什么。 她嘟囔了一句,沉了口气,一下子跳起去抽高处的书 落地时,脚歪了一下,她差点要倒地时,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她,温热的手在她腰间抱得极紧。 几天而已,瘦了许多。 她拿着书回头,仍掩着鼻,见到了那张让她恨的脸。 对视片刻,赵钦明正要开口,她却拿着书抖了抖。 一股尘灰扑面而来,赵钦明被迫松开了手背过身去躲。 “臣见过殿下,臣失礼,请殿下责罚。”她跪下身言语缓缓,平静异常。 他回身盯着她,半天没开口,是她忍不住咳嗽起来,才打破这沉默。 “生病了?”他问。 “臣失仪,请殿下责罚。” “本宫问你是不是病了。” 听出话语里的愠怒,她抬眸缓缓道:“臣失仪,请殿下责罚。” “你……” 没说两个字,她又咳起来,他也皱着眉没说下去。 “殿下不罚,臣就告退了。”她拿起自己的箱子。 “我能吃了你吗?” “不是吗?”她提着箱子,指甲都要扣进去, 眼里含怒看他,“臣怕了,免得再惹了殿下,小命不知道丢在哪里,以后恭恭敬敬,再不敢冒犯。” 他欲上前,她便退了一步,提防地看着他。 “殿下,”内侍忽而近前,“礼部的人来了,叫您去看看,所选世家女子画像。” 是要选妃了吧。 “臣告退。”她提着箱子转身就跑 —————— 人均一百八十个心眼但都想的不对(指皇帝了。 第二十七章为难 原本还算宁静的街巷里今日热闹起来。 秦宛留下的那笔钱,姜笙想着要交给赵钦明,后者却说不必,都留在了姜府。 家中要办喜事,这笔钱倒是来得及时。 其实后日才是定的好日子,如今只不过是些流程上的事。 她站在门前看姜遥送走了对方家中的亲戚,见只剩下他一人了,才走上前去。 “旨意已经下来了,明日我就启程去云州。”姜笙见他要走,与他错肩时候说道。 “如此急切,真不打算留下喝杯喜酒再走吗?”他轻声说。 “不耽搁了,你也知道,”她自嘲一笑,“我怎可能看得下去。” “阿笙,”姜遥走至她面前,他总是在尽力遮掩着腿脚的不便,“往后的日子还长,你要遇到的人还有许多。” “遇到更多的人又如何?你带我回来,教我习武,送我第一支枪,这些事还会有第二个人吗?”她声音哽咽,行礼,“我告退了。” “你要万事小心。”姜遥朝着她的背影,轻叹道。 才至天蒙蒙亮,姜笙牵着马出了小街,这街上正是萧条的时候,城门将要开。 迎面撞上崔岫云时,她有些想躲,对方却直直朝着她来。 “这是送给将军的,云州地冷,夏却酷热,一些消暑的小玩意儿。”她递上一个包裹。 姜笙垂眸:“前次之事……” “你是听殿下之令,我不怪你,邱邱在府上的时候多蒙你们照顾,我是要道谢的。”崔岫云点头。 二人同走了一段路,听崔岫云咳嗽,姜笙多问了几句后说:“有一事……我听说从流放队伍里找你回来时,你身边有尸首,这是……” “我见路边尸体随心想的计策,想李代桃僵。”她大方承认。 “那逃出去之后呢?” “自毁面容,再回京。”崔岫云淡淡说着。 姜笙不禁看她一眼:“若殿下知道你有此计策,恐怕又得生气了。” “气我忤逆他呗。” “是气你如此害自己。” 崔岫云笑:“这不还是忤逆他。送至此了,将军一路保重。” 姜笙行礼回敬,又想起什么似的,牵着马回了头:“崔姑娘,邱邱如今在东宫,你若是想找她,也可去。” 他,收留邱邱了吗。 今日休沐,崔岫云送了姜笙后站在城门口伸长了脖子望。 中原马车喜用素布,若是见到稍稍沾点儿花纹帘布的,便可知是江南来的马车。 那马车方才进了城门口,一个猛停,闹得车里的人头晕目眩了一下,马车帘一下子被揭开,露出崔岫云那张带笑的脸。 “父亲母亲。”她笑道。 坐在马车中的两位老者吓了一跳,崔母拍了拍心口唤道:“快进来进来,真是,何必到此处来等,这来回的马车能落了满身的灰。” 崔享摸了摸胡子,笑看崔岫云坐了进来,细细端详着她:“瘦得可怜咯。” “瘦了好看嘛。”她忍着咳嗽的冲动,但还是被崔母觉出了端倪。 听她说了一路的事,崔母握着她的手道:“罢了罢了,早年先我父亲也有这毛病,攒了不少小方子,一个个给你试吧。” 崔家还有一子一女,长女出嫁,幼子在家读书,崔岫云到崔家时倒是与姐姐弟弟的脾性极为相投,整家里只有她一个脾气硬的。 却也多亏了她脾气硬,帮着崔母料理家事,长姐出嫁之后遇婆家刁难,她也直接上门与人摆理,这些年情意不假。 崔衡也知道他们来了,在府门前迎了进去,崔享说了句“叨扰”,崔衡笑:“叔父小时候教训我读书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如今你是国之栋梁,我是垂垂老朽,自然不一样。”崔享笑。 只是才一进门,崔衡拉过崔岫云说:“四方馆找你过去帮忙,大姚国使臣来了,翻译今日病倒了,你不是会大姚话吗?今日去帮个忙。” “不去,我爹娘来了。” “萧贵妃让你去的。”崔衡使着眼色。 明面上萧贵妃于她有恩,不去实在说不过去。 崔岫云撇撇嘴,同崔父崔母抱怨了一阵,才不情不愿出了门。 大姚新君即位,国内主和,和谈已成,如今使臣出使也是两国喜事,但对于大姚国的所有差事几乎都掌握在岭北贵族手里,接待的事都是要交给赵钦明一手办的,江南世家想插个人进去也是不易。 她到四方馆等候了一阵,见到不少大姚打扮的人进来,却迟迟不见赵钦明。 四方馆的主事倒是安排得仔细,见到门口忽而停了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急忙让崔岫云上前。 “今日你就跟着这位王爷,他说什么,你记下就是了。”主事说道。 崔岫云点头,用大姚话讲了句:“请王爷下车。” 长指探出车帘,戴着大姚特色的圆冠的男人缓缓下了马车,用大姚话道了句:“起身。” 崔岫云忽而抬头,陌生的容颜和那熟悉的声音总算是合为一体了。 若说面前男子生得过分俊秀,却偏偏一双鹰眸,那皮肉之下的骨骼更是硬朗。 “络素……王爷?”崔岫云挑眉。 她好想告诉主事这人会说汉话,却偏偏只能听管事和他寒暄,跟在他身后。 “本王休整更衣,诸位且请回,”他说道,逼着崔岫云翻译后又指着她说,“你留下。” “这,不合适吧。”主事的上前说。 “无碍,我在门外等。”她垂眸。 主事的不再阻拦,叫她自己小心,那门才一关上,待到门外人走光, 那门意料之中又打开来。 “谁许你站在外头的。”他说道,而后一把把人拽进了屋。 络素已经脱下了外袍,倒也不避讳地在她面前穿衣,说道:“本来我的人就在曲扬县前面一点等你路过了,倒不曾想你还能被召回去。” “你冒险来此为何?”崔岫云看着他更衣也不觉羞意。 “找你啊,找了你那么多年,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果然。只是没想到你都改了身份了,谁帮你的?”络素直接拿起桌上的果子,扯着崔岫云袖子擦了擦就往嘴里塞,看她恼怒就说,“你衣服干净嘛。” 那双鹰眸如今笑语盈盈望着她,才将硬朗卸下显出清俊。 “而且挺香的。”他不忘再加上一句。 “恶心。” 络素满不在乎:“什么时候同我走?” “不会同你走,你就安分等着跟使团回去。”崔岫云退了几步。 “你等死啊?你这身份,还有那位太子,哪一样留得住你啊?”络素又缠上她的袖子,直接将人拽得差点摔倒在他身上,又伸手扶了一把,咫尺距离时笑,“你若是觉得我不好,那位太子对你更不好,怎么你记恨我,却肯原谅他吗?” 崔岫云压着自己那股气,冷笑:“给我放开!” “袖袖,你听话些吧,”他又拉了一把袖子,嗅着她身上的香味,鼻子动了动,暧昧轻柔说,“那么多年身上的味道倒是没变。” 崔岫云瞥了他这一眼,嗤笑后发觉拽不出这袖子,看了看门,沉了口气。 “我最近积痰颇多。”她冷冷说。 见她颜色认真起来,真怕她吐过来一脸,络素缓缓放了手。 “拜见殿下!” 门外声音响起,崔岫云推开门,络素也随之起身去见赵钦明。 大姚的使臣齐聚于此,赵钦明是带着圣旨来的,等着所有人聚齐。 对于她的出现,赵钦明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崔岫云垂眸时,却皱起了眉…… 赵钦明只动了两下步子,便可以看出腿脚微颤,鬓边挂了些冷汗,是强打着精神的样子。 她不敢多看,又垂首,听着赵钦明一行人堵着诏书。 赵钦明眼前发花,喉头一股血腥气,连这群大姚官员的脸都看不清,心里只念着不能在此刻倒下。 诏书念完,他松了口气,才要上前举宴,就听到面前不知是谁开了口。 “殿下,本王初来乍到,对着京城实在是陌生,可否请您将这翻译留在我馆中。”络素开口,他也端详着赵钦明的脸色,知道他此刻不舒服,偏想要他丢个脸。 崔岫云瞧见络素指着自己,头皮都紧得疼了起来,忙开口:“臣不是四方馆中人,恐怕不便。” 理不清这帮人在做什么,众人急得满头是汗,都看着赵钦明。 良久,才从他唇中看到“恐怕不便”四个字。 声音低沉无力,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崔岫云给四方馆主事使了眼色,主事忙上前打圆场,安排人准备宴饮去。赵钦明见此才缓缓转身,由人引着去房中。 他一进了房间就摔倒在门上,伏在桌上让人都出去。 “姑姑。” 细微的声音阻止了崔岫云上前去探视,她回眸时,见到了邱邱趴在门边。 “你怎么来了?”崔岫云问。 “东宫内侍陪着殿下来的嘛。” 她们俩躲到四方馆暗处,崔岫云忙问:“如今你可还好?” “嗯嗯,没有人欺负我的。”邱邱笑。 “殿下怎么了?”她忙问。 邱邱环视了四周,趴在崔岫云耳边轻声说:“昨日在宫中书库翻书,灰尘大,殿下从前得过疫病,肺上不好,回来之后就咳了许久,那时就有些发热了。昨夜宴饮,陛下白日跟瑾王聊书兴起,让他坐在了殿下前头,又逾制给瑾王用了琉璃杯盏,有大臣骂起来了,陛下不怪那人,反倒骂起殿下为储君却让臣下坏了礼。昨夜下雨,殿下被罚在殿外单衣跪了一夜,所以就病成这样了。” 即使如此,若他今日不来,皇帝即刻就会派上江南世家的人接过这差事,来了也不能失礼,否则更要被言官骂死。 “皇帝好好的,怎么又为难起他来了。”她皱眉望着赵钦明的门。 第二十八章争斗 皇帝接见使臣的日子还在叁日后,今日是四方馆的宴席,算是为这帮人接风洗尘。 邱邱看着御医从赵钦明房间之后给崔岫云使了个眼色,崔岫云见四下无人之后才轻轻敲了敲,也没等到回应就推门进去。 方才御医给赵钦明针灸过,歇息半个时辰后症状缓解了不少,他才起身还未披上内衫,听到推门声皱眉转头,对上崔岫云瞪大的眼睛,忙扯过外袍遮掩住。 “你怎么不穿衣服?”她转过身撇嘴。 “是你闯进来,”赵钦明开始着衣,“在鬼市劫持你的人,是他?” 他在说络素,崔岫云点了点头,赵钦明问:“何时认识?” “小时。” 那就是知道她是谁。 “有何交情?” “救过他一回。” “为何不跟他走?” 崔岫云回身时,他已经系好腰带,她挑眉:“殿下知道了他想带我走?” “不干你事。他如今还是想带你走,去大姚?” 她笑:“干你何事。” 赵钦明斜觑她:“你就这么想当萧贵妃的马前卒吗?来这儿干嘛?” “一个卒子,当然是迫不得已,”她回怼了一句后,又平和了语气说,“此前同殿下提过,或许能知道苏协伯父之死缘故的线索,我已经接她到了京城。” 他已经不惦记这件事了,忽而提起,愣了愣问:“然后呢?” “请殿下帮我一事,我父亲不能去安抚那些闹事的儒生,他已避世多年……” 赵钦明打断了她:“你想以此为条件的话,还是罢了。他这差事是萧贵妃亲自替他揽的,是江南世家举荐的,从头至尾想利用他的不是本宫,本宫也管不着。” “可……” 他腿上还是疼得发麻,想要走出房间,正路过她时没看见身前的软凳,愣生生踢了一脚,腿一下软了下来。 抱住差点要摔下去的赵钦明的时候,崔岫云差点跟着一块儿摔了,咬着牙说:“站不稳还逞强。” 他扶着一旁的屏风,突然一脚踢翻了那凳子,伸手把桌上的碗盘砸了下去。 “你干嘛?”她不解。 “崔编修失仪至此,不许再来,免得哪天再失误,丢了我朝脸面。” 崔岫云看着赵钦明这么跟听到动静赶来的四方馆主事说这话,气得声音打颤说了个“是”,若不是主事为难今日实在少人手,恐怕当下就赶她走了。 晚宴之时,络素非得拉着她坐在一旁,赵钦明瞥了他们一眼,只让四方馆的人安排并不作声。 这时候崔岫云才发现苏见深也在座下,听周遭人闲聊时才知道赵钦明把苏见深从京兆府调到礼部了,所管事务涉及邦交与宫中礼制,近期常常出入皇宫。 络素宴席之间实在太过安静了,眼睛始终没错过安排的歌舞,崔岫云给他递酒不禁问:“有那么好看吗?” 络素仿佛才回神,灿然一笑低声说:“你要是愿意让我盯着看,我就不盯她们了。” 她皱了眉,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熏香味儿,浑身不适想要起身去右厢房喝些醒酒的汤水,是主事的备下的,才跪直了身子,看着个人影从月门悄悄穿过,正在疑惑,一下子被络素拽了回来。 “别跑,给你看个东西。”络素笑。 他忽而起身,行礼说:“谢过殿下招待,这些舞步看得我也心痒,我便也舞一曲,当做谢殿下招待之恩了。” 北地刀舞,虽说身份尊贵的人不该做歌舞娱情之事,但各国风俗不同,络素要舞,赵钦明也不能不许。 赵钦明在北地多年,与大姚国上上下下的将军几乎都交过手,却实在没见过络素。不过听闻他在国内也不管战事,专职文事,但他此刻持胡刀而舞的样子,却不像是武艺生疏的人。 而且那目里的寒光……就没放过坐在上位的他。 鼓乐声起,前半段的慷慨激烈倒是理所当然,络素那刀影在夜里也让人惊叹,身姿矫健似龙,偶腾空一跃,亦有人叫好。 但鼓乐声弱下来之后,氛围就不太对了,过于……柔情了。 声减弱,行渐缓,络素握住那刀从桌上挑起一杯酒,稳着手后仰着将那放在刀面上的酒递到崔岫云面前。 万声静谧,赵钦明举着酒樽,静静看着络素。 舞的前半段,是斗,后半段,是求,与人斗舞而去求爱。 崔岫云觉得,络素大概真的对让她离开京城势在必得,招招都不给她留后路。 她看着刀锋和酒樽,下了狠心,准备跪下跟赵钦明请罪求饶了。 唯有如此才能躲过去。 “啊!” 一道凄厉叫声忽而传来,继而崔岫云就听到一句“死人了”。 回到崔府时,崔岫云已经失了力气,崔衡出来迎她,看她一言不发的样子问:“如何了?” “出事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能再去那儿了,我去跟贵妃请罪吧。”她答。 厢房里死了一个大姚使臣,真是够出乱子的。 她见到屋子里多了许多木盒子问:“什么东西?” “城中药铺送来的,不知道是谁给你定的,是润肺的珍贵药材,还有一张方子,叫你服用治病。”崔衡把方子递给她。 这药方……当年她在宫中为奴时,赵钦明也还常咳嗽,这方子她还替他煎过两回。 “我不要这些药,退回去。”她说。 “这往哪儿退啊?” 想了想,她洗着手:“算了,卖给别的铺子,换来的钱去城中开粥铺接济贫人吧。” “这是为何?”崔衡闹不懂。 “我怕这给我买药的人缺德太甚,这是替他积德行善,”她想起赵钦明踢倒的那个凳子,还是一肚子气,转过头问,“堂兄,那个人,肯见我了吗?” 提及此,崔衡眨了眨眼,崔岫云看出了几分逃避的意思,他支吾了一下又说:“太子复位之时,天下大赦,云州流放地的人把她放了出来,我倒是派人早做安排引她和她的孩子回京,这几日安顿好了,你要是想去,先同我说一声,她有些怕……” “我看你日日都去,她倒是不怕你。”崔岫云随口嘟囔,却被崔衡戳了戳额头:“胡说八道什么。”而后他匆匆甩袖走了。 是夜,派人回宫去通报皇帝后,赵钦明才又饮下一碗药。 苏见深上前道:“大姚的人都先安慰好了,大理寺的人即刻就到。” 赵钦明点头:“这事要速查,免得被人抓着不放。” “是,昨夜的事……殿下……”苏见深轻声问。 “无碍。本宫的云州旧部回京,必定有人要安排进禁军,顶了高萧二家此前想给自己子孙谋求的职位,也让陛下有所不满。罚我是必然,算是公平。”赵钦明心知肚明昨日为何要针对他,不过是想提醒他,最近莫太猖狂而已。 “殿下通达便好,臣怕您心有伤怀,长久伤身。”苏见深松了口气。 “有何可伤怀的?君君臣臣,我是事君,你也事君,陛下罚你,你会伤怀吗?”赵钦明淡笑。 苏见深轻叹了一声后道:“还有就是选妃之事,我父亲似乎与高淼大人商议多时了,臣也觉得,若是有高氏女嫁入东宫,或许也能离间高萧两家,让他们互斗起来。” “你当高家真敢叛了所有江南世家?最后不过说到底一个女儿,折就折了。还离间,是他们暂且诓骗我们吧。”赵钦明于此事实在是没兴趣,比起利用婚事拉拢谁,他更怕收了个窝里的蛇。 想到这儿,他不禁思及方才的络素那一舞。 “殿下?”苏见深唤了他一声。 他垂眸。 席间见她掩袖多次,恐怕病还没好,也不知药送到了没有…… 看最近的动静,此时崔家恐怕要被江南世家推出来了,再这样下去她还要再涉这些事里…… “对了,崔姑娘的事,殿下如今打算如何做?”苏见深在处置秦宛的事时,就知道赵钦明想赶崔岫云走,但此时她又回来,似乎赵钦明也不再提这件事。 “让她走,无论去哪儿。”哪怕是大姚。 苏见深问:“臣斗胆问一句缘由。” “她想知道一桩事,一桩她不该查,我也不愿她知道的事。”他垂眸。 “殿下清楚那件事?”苏见深越听越糊涂。 赵钦明缓缓摇头:“我怕她不计后果要去报复。” “殿下不想让她报复?” “我怕她报复不成,反害自己,”他看着刚喝完的那碗药汁,想到从前她给他煎药的时候,喃喃说,“还怕她连我也恨。” 第二十九章为他而来 熄了一半的烛,崔享看着乖乖巧巧坐在案前的崔岫云叹:“莫劝了。” “父亲明知道,这回就算您去安抚那帮闹事的士子,您没有职务,高萧二家各塞了个人进来陪您同道,到时候就是白给他们挣功劳,若是办得不好,罪过都落在您身上了。”崔岫云软着语气说。 “我来京城中途听说你的事,是我主动求他们帮忙,如今就当还他们人情。”崔享拍了拍她的头。 她垂眸:“我知错了。” “你来京,我准许了,错也不止在你。” 崔岫云从食盒里移出一碗鲜肉羹来,看崔享吃着,犹疑着说:“父亲,我问了高淼当年他带兵去云州平乱的事,这里头,的确是有些问题的。如今我在翰林院每每要去皇宫书库取书册,我瞧了瞧,应当有机会调到当年的一些政事记档,我想……” 崔享眉头微皱,放下碗说:“你清楚这其中危险便好。” “我是说,若我真的出事,也不能连累你们,”她笑了笑,“我想好了,这几日我就去找高淼效忠,您和他从前有积怨,辞官的事也与他有关。而我只要装出一副急功近利要攀附的样子,您在这京城里就是个老顽固名声,到时候您就把我赶出府,在人前同我断绝关系,再把我移出族谱,往后我出了事也不连累你们。” 口中肉羹的咸淡都失了滋味,崔享连叹两声才开口:“你但凡思虑得不那么周全,我都还想劝两句。也罢,你若真想与此事纠缠下去,我不拦你。” “多谢父亲。”她眼眶微热,多年养育之恩,她所能做也只能是这样了。 崔享看她低眸,那眼神里的执拗,只得暗想故人神采,这家人的性情,怎样都拦不住的。 第二日去翰林院时,崔岫云才踏进,相熟两日的同僚倒伸长了脖子笑:“诶,昨日听说……” 话说一半,眼角挑起来,便知道要提什么了。 她坐在案前愤愤拿过书册:“不知礼数的人而已。” 络素做的那些事随着鸡鸣在这城里都传开了,今日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在窥探,弄得她脊背发凉。 “你可当心,万一他求娶呢?”同僚笑。 “他当下应当没空理会别的吧。”她道。 同僚低声下来:“的确啊,听说昨夜那使臣在大宴时去厢房更衣,结果被侍者发现胸口上插着匕首,脖子上有致命伤,上上下下七八道伤口呢。才第一天到……” “不是第一日,大姚使团提前一个月来了两个人处理事务,是那其中之一。”另一个同僚搭腔道。 正在热闹时,秦学士故意咳嗽了好几声,众人才回过神来。 崔岫云发现桌上多了一些当朝人所写的民间笔记,狐疑地看向秦学士,后者道:“上回你提醒我了,民间笔记亦有可取之处,只是要多加甄别,便购置了一些。” 她点点头,同僚问:“昨日见大人进宫取书,不知又取了什么来?” “是我要用的,与你们无干,瞧瞧昨日才理了几册书,净看我去做什么了。”秦学士又严肃起来,不给个好脸色。 这小老头也是个别扭脾气。 她跟同僚对视着差点笑出来,又低下头查书,却被书打了头。一个书箱扔在她面前,正在往门外走的秦学士道:“今日进宫讲学,你同我一道。” 她糊里糊涂抱着书箱跟上,一路上秦学士又不言不语,端出一副比平时凶狠百倍的样子,进了宫门就尤其如此。 秦学士每叁日要进宫给皇子公主讲学,崔岫云跟着替他燃香研墨,听到一阵吵闹声,才看到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几个皇子皇女和他们的伴读走了进来。 大概不严肃一些,治不了这帮人吧。 瑾王再见了她,多看了两眼,理所当然坐在了第一列。秦学士伸手道:“殿下上回的课业还没递来呢。” “没写,这几日病了。”瑾王躲闪着他的注视。 皇子皇女不做这些的多了,常常翰林学士也没什么法子,只有赵钦明小时候绝不肯丢面子,再多的书也是要看完的。死要面子便活受罪,常常点灯熬油,越晚脾气越差,她那时候去找他,要被瞪半个时辰。 崔岫云神思这样走远着,秦学士却递了个眼色给她:“带瑾王去侧院,半个时辰让他写完,写不完,少多少字,就抽打多少次,今日不必上课了。” ……得罪人的事净留给她了。 她总算知道她抱着书箱跟出来的时候,几个同僚为何同情地看向她,也难怪大家都不爱跟他进宫。 被内侍引着出了大殿,崔享垂首听内侍笑言:“此一行,要劳烦您了。” “一介草民,若是能有效用,也是我的福气。”崔享敷衍着,他今日进宫领命,皇帝临时给了他个职位,过两日就要出京去了。 内侍送他至门前,却迎面见到赵钦明,崔享行了礼后,赵钦明同内侍说:“你先回吧,我送崔大家出宫门。” 内侍行了礼退了下去,赵钦明也让随侍的人跟远些。 他与崔享并肩走着时道:“此行恐怕不易,崔伯父还是多当心,若到了那儿有何状况,可拿着我的手信去寻当地一个隐居的名士,他与我舅舅曾有交情。” 崔享接过,赵钦明才又接着说:“伯父,劝她……别待在京城,也别惦念从前的事了。” 听了个明白的崔享笑:“为人子女,如何能忘却父母惨死之事,如何不惦念。人伦而已,殿下硬要她不再计较,也太强人所难了。前次的事,是殿下故意赶她吧。” “崔伯父知道,便不该觉得我要害她,何必自损来救她。”赵钦明低眉。 崔享摆摆手:“可草民信你,小女经那一事却不会信你,她之性情,我实在怕她还没等到殿下施救,就做出不可挽回的自损之事。” 赵钦明也明白,所以让姜笙找了押送的领头人,叫他多看着崔岫云一些。 “昨夜,她已同我说了要与我崔家断绝关系之事,”崔享笑道,看赵钦明担忧更深就接着说,“殿下要她安稳一生,可此非她所愿。” “为着一桩无可挽回的事,难道还要我看她去送死吗?”他低沉着声音说。 崔享看着他摇了摇头:“草民不敢说视她为亲女一般,却也能说待她珍重至极。我并非不怕她为此而死,但我所能做不过是任她做想做的事,宁可替她收尸,不想看她郁郁一生。殿下若爱人,不该是顾着自己害怕什么呀。” 的确,只是他怕而已。 他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微撇过脸说:“难怪您许她进京了。” “进京吗?”崔享回神,“她本打算过两年再来的,只是殿下被废之事……她觉得自己放了那些士子离开,害您被废,所以才着急进京,这我更是拦不了。 ” “真的?” 真的是为他的事来的…… 路过桃李苑时,崔享忽而顿足,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二人都不禁往里走了一些。 跟瑾王对峙已经有半炷香了,崔岫云拿着戒尺磕在自己手心,笑得浅浅淡淡,瑾王则一直瞪着她,手也藏在身后。 “殿下少了二十个字呢。”她眨巴着眼说。 他仰着头:“难道你能写得完吗?” “能啊,臣十四岁就能。”她捻着瑾王方才写的东西,真诚说。 瑾王冷哼一声:“你父亲是钻研此事的,自然从小要求你颇多。” “殿下想多了,我父亲名声高,却不是个会教书育人的,我可不是跟他学的。”她展示着那木质戒尺,催促他把手拿出来。 “你,你敢!”瑾王心虚地看着她。 这点痛也要躲,真是娇生惯养。 “殿下敢做不敢当,平日这样耍赖吗?怎配为人之尊啊?方才七皇子殿下课上用吃食被发现了,领板子的时候可没含糊,人家才十二岁。您这……”她故意露出了嫌弃轻蔑的神情。 “你,你放肆!” 怎么都只会这一句。 她伸出自己的手瘪着嘴看着瑾王,对方被她激怒了,最后赌着气把手伸了出来。 二十个。 她一个个打着,敛眸不去看瑾王想杀她的样子,数着:“二十。好了,殿下可以回了。” “你等着!” 瑾王抽回自己写的课业,转身气哄哄地去找秦学士了。 她心满意足收好戒尺,转身时看到一双熟悉的靴子,下意识退了一步,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赵钦明。 崔享方才见她在此也不方便多留,自己先出了宫,赵钦明倒是跟了进来,此时看她自顾自收拾着东西问:“药收到了吗?” “卖了,给城中穷人施饭去了。臣贱体,用不着那么金贵的药材,”她收好书箱福身,“臣告退。” “站住!”他看她不打算停步,拽住了她衣袖,缓和了语气问,“去年江南贪污案我被废,你是为这事入京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回身。 他不答,崔岫云低了头,毕竟是她害的,总是有愧所以不敢说,此时便道:“是。怎么,殿下怀疑我放那些人进京,是早就想好要害您被废的吗?” 她话里夹着枪棒,他也不介怀,试探着又问:“真的,是为了我?” 说了那么多次,他也是没信的。她已经失了兴致应付这话,轻笑:“殿下不信,就不要问。” 她抱着书箱去了前厅,赵钦明跟在她身后,她还想发怒,却不料才看到秦学士,一帮禁卫忽然闯了进来。 “秦学士,还有崔编修,”禁卫统领携剑而进说,“失礼了,请二位随我去大理寺吧。” 崔岫云猛地回头看赵钦明,他也皱着眉,对上她怀疑的眼神,心上一紧,莫名难受,缓缓摇了摇头。 这次真的不是他。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第三十章情窍 “与你何干?” 大理寺中,崔岫云看着大理寺的官员问起秦学士这几天进出皇宫都取了什么书,又去了城中什么铺子买书,傲气惯了的秦学士便这样回答了。 “死去的使臣汉名李深,杀他的凶器是一把中原地界的匕首,从他房中搜出了一幅二十年前的边境地貌图,图之详尽前所未有。我手下的人已经查了,宫中秘藏的图纸与其一模一样,而这些天取用过边境地貌图册书册的,便只有你们二位。且这使臣去过的一家城中书铺,也是秦学士最近购置民间笔记所去过的。”大理寺的官员徐徐说着。 详尽的地貌图,都是国朝机密所在。 崔岫云道:“我所取的书,宫中皆有记载。” “想要夹带复制一册再还回去,也不是没可能,”大理寺少卿笑,他总算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我已派人清查二位在翰林院和家中所储的书册,在查清之前,就请二位暂住我这儿吧。” 在临近的两间牢房里互相斜眼看对方的时候, 崔岫云和秦学士几乎是异口同声。 “我没拿。” 虽然两间牢房,但中间也只是木栏,两个人便坐在草垛上百无聊赖。 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小吏来了,抱着一个带锁的木箱子到牢门前说:“秦学士,这个您房间里的箱子,您得打开。” 本来平静秦学士忽而皱眉:“不。” “这恐怕由不得您。您若不肯,我们便不客气了。”小吏颔首,要取锤子来了。 “等等,”秦学士伸手拦住,“这里面所涉书目皆是机密,是……陛下特许的,你们要查,也得去找陛下请示。” 这话让大理寺的人犹豫起来,只得再去请示。 崔岫云抱着腿蹲在一边看着秦学士,后者皱眉:“你疑心我?” 她摇摇头:“只是在想,您这样的人,无党无群,要害你的人,恐怕不是冲着你来的。是……冲着太子殿下吧?” 秦学士坐了回来,静看着她,她笑:“您肯定与太子殿下有私交,且您本来就是岭北世家出身。否则殿下不会给我这个官职,让我在您手底下做事,好看管我。” “你猜到了?” 她点头,二人又没了话。此时似乎有了雨声,明窗处也落下了雨滴。她只能往另一个角落缩缩,想着此刻再忧心也出不去,浑身泛了冷意,反倒迷迷糊糊睡着了。 浑身发冷,她抱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冷意消退了,似乎一件温滑的锦绣盖在身上,她微蹙的眉头舒展了些。 赵钦明蹲在秦学士的牢房里,手穿过木栏,给她盖好了披风。 “殿下此来何事?”秦学士在他身后问。 赵钦明起身:“事情有些麻烦了。一夜彻查,杀使臣李深的匕首主人,是我刚回京的云州旧部,十日前至京,才封了禁军都尉,叫裴望。前日裴望在城中乐坊赴宴,席间与使臣李深有过争执,当时裴望就动了刀,现在他被怀疑,也被关押起来了。” 秦学士叹说:“我也好,裴望也好,崔小友还真没猜错,此次的事是冲着您来的。” “你那箱子里究竟……”赵钦明看向他。 秦学士行礼:“没有地图,但……有些东西也见不了人,恐怕会,殃及殿下。” 赵钦明点头:“我会阻止他们查的,只是你得多待一阵了。” “那崔小友……” 赵钦明垂眸看着熟睡的人,想到今早收到姜笙的信,她说起了崔岫云当时被流放途中差点想自毁容貌假死逃生,头一次觉得后怕。此时言道:“我进来前,大姚国的那个王爷找过我,只要他提亲,崔岫云此刻就可以出狱。” “殿下答应了?”秦学士问。 他摇头,他不敢再替她决断什么,只道:“来问问她。” “殿下真是转性了啊,”慵懒的女声从地上传来,她轻叹着把披风裹紧了一些站起身,“你告诉络素,他敢这么做,我就跟他鱼死网破。不必问为什么。” 见赵钦明盯着她,她紧了紧披风:“太冷了,不还了。” “随你。”他回身朝秦学士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 崔岫云一把抓住他衣领,蹙眉把鼻子凑过去:“你换熏香了?” “没有。” “这味道……”有些熟,但不是赵钦明常用的。 他也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恍然道:“方才进了那死去的使臣李深的屋子,他屋中熏香甚浓,应当是那个味道。” 如此也说得通,她松了手,赵钦明便走了。秦学士忽然靠到栏杆边,看着有些不满赵钦明态度的崔岫云笑:“奇怪,殿下是开情窍了?” “大人别胡说。”她撇嘴。 “老夫与他舅舅苏协相交多年,从小看着他长大,他那性子,哪里管过别人想要什么,只要自己觉得好,就会硬塞过去。”秦学士小声笑道。 的确,上回赏灯,她都说了不要,赵钦明还是挑了他觉得好看的灯硬塞给她。 “从小这样,便是娇惯的。”她嘟囔。 忆起往昔,秦学士只是摇头笑:“不为人爱者,如何懂得爱人?殿下从小亲缘淡薄,不管父母还是舅舅,敬都大于爱,若要我看,他对前些年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人的真心,都大于对自己的亲人。” “我倒是没见过庄献皇后。”崔岫云回忆着,苏协与他之间,也的确是敬重多一些。 秦学士轻叹一声:“庄献皇后,眼中有家族,有国朝,为国母乃是最为称职的,若说为母,则有些狠心了。对殿下,也不过是在教养储君而已。” “何意?” 秦学士犹豫了一阵说:“不管殿下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哪怕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她的情意亲近,都不会改变一分,懂得了?” 她敛眸,听着雨声失神。 不过两个时辰,牢房前的锁链被敲了敲,崔岫云在夜里醒转,瞧着微弱灯火,被放了出去。 只放了她一个,毕竟她的确无甚可查。秦学士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街上静谧,大理寺的人说还有半个时辰宵禁,要她快回。她才走两步,眼见街上月光倾洒处多了道人影,顿住了脚步。 四方馆的翻译已经休了两日的闲,实在是缺乏人手了,主事的也急了,派人好说歹说,将翻译给请来了。 是个叫翟叁娘的年轻女子,不过双十年纪,瞧上去脸色发白,似乎是有病在身,说话也小声些,但好在话语流利。 苏见深才从外处回来,理了理袍子走到赵钦明身边:“大理寺那边我去看了,裴望那日和李深同去的乐馆,名作清坊,只是个弹琴听曲的地方,里面所有的乐人都以面具、面纱覆面。我已问过其中之人,那李深一月前先于大姚使团到京城打点,处处宴饮作乐,手脚也不干净。当日在清坊是调戏冒犯一个乐师,裴望看不过去,才争执起来。” 赵钦明点头:“仵作验尸,发现尸体的地方有拖拽痕迹,他是在别处被杀了拖进去的,裴望当日负责看守四方馆,也在馆内,的确有嫌疑。李深在大姚国内也是出身贵族,其家族向来主战,如今议和非他所愿。而他又买下边境地形图,其心可诛。” 这也是最愁人的地方。 苏见深略思忖道:“今日我已听闻有人在朝中散播风声。一旦停战,岭北世族的军功往后就少了大半,之前的确有人闹过一阵不愿停战。如今他们就说,李深在大姚主战,想要盗地形图,秦学士送之,只要被发现了,两国就生了嫌隙。如此,大姚和我朝和议恐难。而裴望杀了人,也是破坏了和谈,遂了殿下和岭北世家的意。” 意思就是,是赵钦明指使的,哪怕不是,也是他御下不严。 “真是胡言乱语,那裴望若是我亲自指使,何必露了行踪给我惹麻烦?”赵钦明甩袖。 秦学士昨日那箱书没能打开,他还被押着。那箱书本就是为他修史,皇帝特意许他查阅的开国时期的记档。 当年本朝是篡位夺权,皇帝给秦学士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叫他一一查看了,有污国朝名声的,都要毁去,此时自然不可能给大理寺查。 “明理者懂得,这朝中的人可不是个个清楚,”苏见深低头,又开口犹疑道,“今日早上还出了一件事。昨日崔编修顺利出来了,是高家和萧家说情的缘故,本来是宁抓错不放过的。高家救她,是想叫她陪同查探此案,毕竟江南人少懂大姚话,别人多有不便。而她也……” 赵钦明皱眉:“快说。” “她昨夜就去给高家家主高淼谢恩,外人传她是跪在人面前推心置腹,至死跟随。今早崔享前辈就把崔岫云赶出府了,父女俩在府前大吵一架。崔享前辈年轻时同只知道追求高官厚禄的高淼就多有冲突,是旧怨,崔享前辈骂崔编修数典忘祖,国之蠹虫。现下气得,要移崔编修出族谱了。” 这又是闹得什么……前日见崔享,还看的一出父女情深。 恍惚片刻,赵钦明倒是想通了,她恐怕是真的要涉险做事,才会想尽快跟崔家脱离干系。 “就不能消停点儿。”他揉了揉眉心。 “殿下大老远就在这儿骂谁呢?” 这雨还没停,月白衣裙角染上一圈水污,崔岫云打着伞脚步缓缓到了檐下,轻收起来,磕在墙角,抖落了一伞的雨珠,眼眸清亮,含笑看着他。 31顶罪 崔岫云看上去坦然惬意,丝毫没有早上才跟父亲决裂的样子,外人看来就是她权欲熏心了。 赵钦明未来得及开口,大理寺孙少卿也打着伞赶到了。 孙少卿先是给崔岫云行了礼:“昨日多有冒犯了。” 孙少卿看向她的眼神比之前多了几分意味。仔细想来也是,她如今入京不过几个月,已经被太子陷害流放一次,被大姚王爷献舞一次,现在还为攀上高家权势和父亲决裂,真是让人闻之避讳了。 孙少卿瞧上去也便而立之年的样子,却是一股子老谋深算的味道,看崔岫云点了头便道:“我们去了那使臣李深的房间细说。” 如今四方馆里李深所住的房间一直派人看守着,前后通风了这两天,里面熏香的味道仍旧有迹可循,崔岫云暗道这使臣还真是爱香。 “如今可知的是,这房间里的花瓶上发现了血迹,应当是脖子伤口喷溅所致,也就是说李深是在自己房间里被杀了,才被拖到人多眼杂的厢房的。”孙少卿说着。 “厢房人多,又在宴饮,那时候拖过去,也太惹眼了。”苏见深摇头。 也不知怎么做到的。 孙少卿也同意这说法,又接着说:“昨夜有个发现……从李深床下取走的一块绢帕上,有男子……体液,而那尸体虽衣装整洁,但细查也发现身上有……看干涸的迹象,应当是他死前刚……” “少卿,不必这么吞吞吐吐的。”崔岫云笑。 孙少卿也笑笑:“能懂便好。啊,还有啊,李深身上有伤,却没有什么搏斗痕迹,说明他当时没能反抗。” “情欲之中,颓然毙命,”苏见深推测着,“凶手是女子?”这样至少能给裴望脱罪。 “深陷情欲,也不代表只能是女子。”孙少卿谦谦一笑。 崔岫云走到香炉前,看上去用的是线燃香,好奇问:“可他不是调戏女乐师了吗?” “不冲突啊。” 屋子里叁个男人异口同声,崔岫云瞥着他们:“你们男人真无聊。” 这香炉里若不是长久没清理过了,这当天得点了多少香,才有如此多的灰烬。看这房间陈设干净异常,这不像是个不清理的人,四方馆也不会如此待客。 苏见深查了查这几日的调查说:“李深在京中去过八家乐坊,四家妓所,一一查过了,与他有过关系的人不少,但也都是一夜作罢,没有长期的相好。” 才来一个月就去了那么多地方,身体真好。崔岫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跟裴望起冲突的清坊,他去过几次?”赵钦明问。 苏见深翻着书册:“那是第叁次,这也是他去而再返的唯一一处。那日裴望应几个江南世家子弟的邀赴宴,在一间房里听曲时冲突的。” “去而再返,那一定是有什么人,让他流连了。”孙少卿老神在在说道。 “可那地方不卖身。”苏见深皱眉。 崔岫云轻笑:“得不到的,不就是最挂念的吗?殿下和两位大人都是男人,能懂吧。” 她真是宁愿这叁个人不点头。 去见裴望之前,崔岫云看到四方馆里陪同着情绪不安稳的大姚使臣的那位女翻译翟叁娘,她看上去精神不好,这帮大姚使臣这几日不被随意走动,也闹腾得慌,气也撒在她身上了。 崔岫云多留了一阵,去敲了关得严严实实的络素的门,慵懒悠闲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络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开了门,见到是她倒是眼睛一亮笑:“怎么了?” “让你手下的人别发邪火。”她瞥向正在指着翟叁娘骂的一位使臣。 “好,你怎么也来了?”他随口应道。 “奉命而来,不过你看上去真是一点儿都不着急啊?”她皱眉,往他屋里看了看。 络素嗤笑一声:“该着急的是你们朝廷,我担心什么?已经有个使臣协同你们调查了,我就不去了。” 他说完便出了房门,冲着骂骂咧咧的手下喊了句大姚语,是让人滚回去别丢人的意思,那使臣也安分了些。 那使臣被骂得回了房间,翟叁娘见状轻步上前给崔岫云行了礼,弱声说:“多谢大人。” “你病好些了吗?那日说你病了,才没来。”崔岫云问。 翟叁娘低眉低眸摇了摇头,崔岫云见状取下自己的腰牌,拉着翟叁娘的手,塞入其中道:“再有人惹你,拿这东西找络素王爷,便说是我交代的。” “多谢大人。” 裴望被关在大理寺,不见到赵钦明,他是什么也不肯说的。崔岫云跑着赶到时,就见到在监牢里的裴望猛地跪下,对赵钦明说道:“下臣拖累殿下了。” 现在的确难办的是,根据进出厢房的人的口供,能够确定出李深尸体被拖拽入厢房的时间,一定在宴席期间,死去的时间也早不了多少。 而那段时间,恰好是裴望独自在四方馆中巡视的时候。杀李深的匕首,也是裴望的,但裴望称前一日在清坊里冲突后,他当时拿出了匕首,后来就落下了,就不知是有心人捡了,还是如何了。 “好了,你先告诉本宫,当日冲突之后做了什么?”赵钦明问道。 “冲突后,李深被迫就换了间房间听曲,之后也就……没交集了。”裴望回忆着。 “起冲突的那个乐师,认得吗?”苏见深问。 裴望略一犹疑,还是摇头:“臣不知,都戴着面具。” 四下无言时,裴望忽而拜叩道:“殿下,若此事终究拖累殿下,臣愿自尽以证清白。” “长那么大个,不长脑子的吗?”崔岫云悠悠开口,对上裴望带怒的眼睛,只道,“你这叫畏罪自尽,何来清白?” “你……” “那乐师奏的什么乐器?”她抢先一步问。 “琵琶。”裴望皱眉答道。 裴望这儿实在问不出什么,赵钦明总共说了叁句话,最后一句便是“不许自尽,别轻举妄动”。 出了牢房后崔岫云就忍不住笑:“殿下哪儿找来的如此莽夫。” 裴这一姓氏,在前朝也是大姓,改朝换代后则抑郁不振许久,这一辈里,裴望和裴龙两兄弟建了军功,才勉强重支家业。 “常年边关驻守,性情没磨过。”他答道。 “还好忠心。”崔岫云点头。 赵钦明不语,步子快了些,要赶去清坊。苏见深向前几步与崔岫云并肩:“裴望自殿下十五岁重返云州起,就是贴身侍卫,长久同生共死。只是殿下返京时留他在云州,此次调回,实属不易。” “我说呢……”崔岫云敛眸。 “什么?” “此刻裴望都尉没有脱罪的可能,想要快快结案给大姚一个交代,只说是私怨即可,说是殿下指使也是无根无据,他一人死,就什么都不耽搁了。” 可赵钦明没有这样做,甚至明知自己被安了什么罪名,还想救裴望。 还没到清坊,崔岫云才念起一件事,轻声问赵钦明:“殿下,我从云州请回来一个人,或许知道苏协伯爷的死因,您要见吗?” “我如何判断那个人知道?” 崔岫云细细说道:“当年苏协伯爷同您同在云州,他悄悄托我父亲办了一件事,就是到云州关押流放罪犯的采矿场,寻一个姓柳的人。寻到的时候,那位姓柳的人已死,只剩一个女儿,于是苏协伯爷就托我父亲照顾那位柳姑娘。” 这事,苏协从未告知过他。赵钦明回眸看她。 “苏协伯爷死前有两封信叫我带出去,一封给您,是将我托付给你。一封是送到采矿场,给那里的管事,想要让那管事多加关照柳姑娘,还送了不少钱财过去。”崔岫云接着说。 “没听出来,这人为何会知道我舅舅的死因。”赵钦明道。 崔岫云淡笑:“柳,潜原柳氏,前朝时,叁代为相,最后一位柳丞相在我朝太祖篡位时,自尽殉国。之后柳氏一族被流放边地,托殿下的福,您复位,他们得赦了。苏协伯爷为何要相助这所谓的前朝余孽,殿下不觉得好奇吗?” 见他低眉不语,便知道他要改变主意了。 “有一件事要问你,”他忽而停步,跟在两步之外的苏见深也识趣退后了一些,只留他们二人,赵钦明问,“那日络素舞刀,你是否提前知情?” 她摇头。 “厢房内外皆是行人,想要拖人进去不被察觉,毫无可能,”他道,“唯独络素舞刀时,无一人敢走动,只有那个时候,有可能。” 络素是大姚王爷,他舞刀时,自然是谁也不敢轻易走动的。 那夜的画面一幕幕重现,络素身上奇怪的熏香味…… 他进了李深满是熏香味的房间,杀了人,自己舞刀吸引众人的视线,而后让人把尸体搬到厢房里好让人在宴饮时发现,那时间也正巧能嫁祸给在园中巡查的裴望。 “殿下你是说,是他杀了……”崔岫云顿住了。 “不,”赵钦明轻捂住了她的嘴,“想要和谈顺利,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他做的。” 络素是大姚国内的主和派,无论因为什么杀了李深,此时此刻他还是想和谈的。一旦他杀了李深,大姚国内主战派必然会闹翻天。 她睁圆了眼睛,握着他的手从自己嘴边摘下。 “所以殿下现在觉得这件事最难办的其实是,谁来顶罪?” 赵钦明未答话,被她抓捏着的手感受到一层汗,见她皱眉紧张起来,抬手拨开她额边碎发。 “别急。”他柔声道。 她点点头,才整理清了紊乱的思绪,忽而听到一阵盔甲相撞的声音。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队禁军围住了他们,为首的人上前行礼:“殿下,随我们回宫吧。” 崔岫云秀眉紧蹙,赵钦明点头跟着那些禁卫离开,不算惊讶。 他走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或许他们已经选好顶罪的人了。” “殿下……”她牵着他的手指。 他不留痕迹抽回,淡然而去。 32囹圄 赵钦明进殿的时候,本只见皇帝坐在上方,近处才看到底下还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大理寺卿,一个是裴望的兄弟裴龙。 “裴龙说,裴望和李深起冲突那夜那夜你也在清坊?”皇帝扔下一本书折,语气还算平和。 “是,裴龙邀约儿臣饮酒。”他颔首。 大理寺这几天把清坊上上下下查了一通,别的事情还好说,却打探到了裴望的兄弟裴龙当日也在,只是在楼上房间,没与裴望一道。随后他们召来裴龙,逼他说出了当日与谁同在清坊。 “他虽是你的旧部,但既然回京了,还私下来往。”皇帝说得平和,一双眼却有了发怒的迹象。 裴龙闻言当即又跪下请罪,赵钦明看了跪在那儿却不显得惧怕的人,闭了眸。 “当日你们谈了什么?”皇帝问。 想来裴龙已经说了些事情,赵钦明此时再说什么都是会惹怒皇帝的,便随口答:“叙旧。” “叙旧?难道不是在抱怨至今未能将伤亡将士的抚恤拨发下去吗?抬起头来。”皇帝一本书折扔在他面前。 赵钦明跪下后,皇帝才起身接着说:“去年闹了那么多灾,今年正是缺粮的时候,又碰上多处暴雨,这是户部的折子,你倒是看看他们是如何日日与我哭穷的。怎么,你就只念着这件事,好跟从前的部下显得你重仁义,好拉拢人心吗?” 原来裴龙是这么说的。 那日是裴龙约他前往,说是要事相商。裴龙如今在户部,说着现下户部要拨出大量钱财在京中建造寺院,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却不肯将已经拖欠八个月的抚恤银钱拨出,所以他找到赵钦明商议。 赵钦明瞥了一眼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裴龙,他叩首请罪:“儿臣无此意,只是听裴龙提起此事,对将士亲属有忧虑,也怕他们得不到接济,生出许多事端。” “好啊,这事情先放在一边。在清坊,你又做了什么?”皇帝摆了摆手,训斥他时的呼吸平缓下来问道。 赵钦明皱眉。 “我没记错的话,那日白天,我才同你说了,礼部欲定下高家十八娘子为太子妃,我也应准了,只等两天再下诏书,”皇帝顿了顿,冷眼看着他,语气渐重,“你在清坊招妓,是对我不满吗?” “儿臣……” 大理寺卿打断他,俯首道:“是裴龙所说,下官也让人去查了。那清坊的乐人虽说不待客,但对于过夜的客人,能请别的妓馆中的人前来,是……有人作证的,那女子能说出太子身上的……胎记。” 从发现裴望那日在清坊的事后,赵钦明就隐隐觉得那日裴龙约自己前去的事没那么简单。只是他派人盯着裴龙,也没想到裴龙还是找到机会在背后捅了他一刀,还如此荒唐。 他背上的胎记,从前军旅中人替他看伤时,自然都是知道的。 赵钦明盯着裴龙,眼中平静,只略带不解。 大殿上闹的事很快就传出了宫,崔岫云在大理寺等着赵钦明和苏见深回来,忽而就听说皇帝让大理寺暂时看管赵钦明。 大理寺还有几处厢房,赵钦明暂时就住那儿。 孙少卿见状站在崔岫云身边道:“那日太子也碰巧出现在清坊,实在让人更生疑,也算是涉案了。哎呀,招妓一事实在失德,与高家的婚事也成不了了。” 这不可能。 赵钦明那么害怕身边有会暗害他的人,怎么会愿意跟来路不明的人亲近。 崔岫云捏着自己的手指,想去清坊一趟,就听到孙少卿阴阳怪气说:“如此,这件案子主事的,就剩崔编修和大理寺了。不知高家和萧贵妃那儿,对崔编修有何嘱托啊?” “你什么意思?” “难道他们真的没指示崔编修什么吗?”孙少卿笑。 回想起那夜她才从大理寺被放出来,高家的仆人等在大理寺前,带着她去了高府。 那时她去见高家家主高淼,大半的话是她说的,不过是一些感谢效忠的话。 “如今形势,不必你如此汲汲营营,只要顺势而为,即可。你是聪明人,从前认错了主,被太子所害,如今也该清醒了。” 那是高淼对她所说。 指的,就是这件事啊。 她回神时,恰见到门口一行大姚使臣前来大理寺查探案情。她行过礼,装着跟在络素身边,想开口问,络素浅笑使个眼色,让她先不要开口。 待到众人进屋商谈之后,络素留在了屋外,领着她到了暗处,却被她抓着手腕问:“李深是不是你杀的。” “失心疯了?”络素抽回自己的手腕,见四下无人道,“我没桶他,也没派人桶他。你这是情郎身陷囹圄,病急乱投医了?” 真是一开口就让人来气。 “我虽没做,也不是不能做,”络素挑眉,“如今摆明了是有人害赵钦明,我可以跟你们朝廷开口,李深的事由我来遮过去。” “那你国内……” “那是我要考虑的事。” 崔岫云皱眉看他:“你想要什么?” “你跟我走,我放过他,”络素俯下身笑看她,生生逼退她两步,“强行带你走,恐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你得甘心情愿跟我走。” 他的眼睛深邃明亮,盯着人的时候,总是让人不得不信一般。 从小就这样骗她。 良久,她轻笑一声:“那就让他在大理寺受罪吧。他曾与我说,成王败寇,败者就是罪有应得。那他就是罪有应得,我凭什么要救他。” 说完她拂袖而去。 大理寺现下乱着,崔岫云便一个人到了清坊。 那管事的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女人跟在她身后,语调婉转幽媚,又讨好着说:“大人要找那个害他们起冲突的乐师,这实在是个难事。我这儿啊常年人手不够,你也晓得这不做皮肉生意,赚的少嘛。所以不少人都是坊外的,偶尔来这儿弹奏曲子,银钱日结,我也不问他们来自何处。这几日那人早就不来了,来时也是戴着面具,我也不晓得她是谁啊。” 崔岫云一间间房间看着,这地方真是难得的规矩。 酒厅有人闹事,女人歉意行礼就先下去处置,崔岫云自己逛着,路过一间房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李深所用的香。 她推门而进,屋内无人,只有香正燃着,那线香一点点燃尽,不知为何今日这味道让人有些头昏脑涨。 她正在靠近,一个小石子从她面前迅速闪过,拦腰折断了那线香,香不燃了,落下一簇灰。 回眸一看,唯独窗户开了小缝,她推窗去瞧,窗外也不见任何人。 是谁啊…… 她正在疑虑,主事的女人又赶了回来,见她在此叫道:“哎哟,大人快出来,这香正燃着,不能进人的。” “为何?” 女人道:“这我也说不清,卖给我这香的胡商说,这香啊燃尽之后,香味能存续四个时辰,能给人闻。正在燃时,是不能闻的,至于闻了会如何,我也不知了。” 倒是奇怪,那方才那人是在救她? 满腹的疑虑,眼见着外头下起了大雨,还在闪雷,她便留在清坊多喝了几碗热汤。大理寺的人随后赶到,大抵是孙少卿的令,让他们一个个去查当日那乐师是谁。 这地方的不少乐师还真是临近晚上才会来此处,想来不过是多挣一份银钱,也不入乐籍。 雷声轰隆隆半个时辰后,连带着雨一起停了。 一个打着伞匆忙从外头进来的人擦拭着满身的雨珠,跟迎宾的人抱怨说:“真是见了鬼,那雷把大理寺的厢房给劈了,火烧了一片。我才从那儿来,好在是没人受伤,皇帝特许住在里头的太子回母家苏家暂住了。” 她眸微亮。 苏家后院。 知道赵钦明今日心情不佳,苏家的人安顿他之后,见禁军围住了院子,也都没多过问。 庭院里,擦拭了石桌石凳上的雨水,赵钦明点上熏香呈上酒后就让身边人都撤下了。他自斟自饮着,没一句多的话。 也不知喝了多少,眼前的景象都朦胧起来。 忽而清晰,踩在那满院水迹映射的月光,似乎不远处多了个人影。 娉娉褭褭,缓步轻柔。 “袖袖,”他喃喃着看着那个人,抬袖伸手,“过来。” 崔岫云皱眉,她跟苏见深好说歹说,才从苏家后院墙洞钻了进来。 这人吃错药了,怎么突然对她那么亲近。 她还是移步向前,还有两步到他身前时,他起身把她抱起,把她放在了石桌上。 带着醉意的人呼吸就在她颈下,柔声说着:“你来了。” —————— 大概下一章能进肉了jpg 33不离(上)(微h) 崔岫云吓得心都到嗓子眼了,不敢答话,见他要贴上来,伸手抵住了他。 “那件事后,你就在生气,”他低眸,眼睫也下耷,“连梦里也不让我靠近。” 做梦呢。 她撇嘴,想着怎么弄醒他,就听他问:“要如何你才肯原谅?” 看着满地水坑和水坑里的月亮,突然也怄气起来的她指着地:“那殿下就……跪下,认错。” 她随口说说气他的,这么傲气的人,除了皇帝,他跪谁啊。 果不其然,他皱了眉,以为他又要大喊“放肆”时,却听到他一个“好”字,她手下一紧。 她坐在石桌上,两条腿悬空,眼见着他扑通一下跪了地,握着她的手,醉醺醺发蒙的样子盯着她。 他们两个一定有一个失心疯了,他清醒之后不会砍了她吧。 她喉头发紧,愣了许久才缓缓伸手扯他起身。 “不气了,就不许走了,”他起身之后忽然倾身而上,轻啄在了她嘴角,恍惚自嘲说,“也只是在梦里,你不会离开我。” 她浑身紧绷起,吓得脑子空白,被他环在怀里,听着他接着喃喃。 “当年你走后,我去云州时,所有的岭北部下都想要架空我,拿我当傀儡,”他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没关系,我就慢慢让他们服气,让他们惧我,敬我。有时候累得慌,就逛去了云州东街末巷,你最喜欢那家的点心,记得吗?那些又甜又腻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怎么就那么喜欢。” 买来瞧着能想起从前,每每尝试想吃,却又恶心得要吐,只得摆着看了。 她抓着他肩,垂首不语。 “没有多少人是真的忠心于我,不过各取所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五个随身侍卫,两个战死,两个叛我,只剩下裴望了。离开云州时,父皇不许我带走任何一个人。”他摩挲着她的脸颊,望着她如水眸子。 “他不想我有羽翼,疑心我,都可以,我不在意。可是为了他的疑心,明知道是户部的人故意移资建庙讨好他,也不肯处罚。他今日说,抚恤银钱的事,叁个月内莫要再提,只是不想让这事变成我的功劳。” “殿下……”她犹豫着伸手,轻拍着他的背。 “去年天灾,失了男丁的兵士家中,两个月前各地都有上报,孤儿寡母,或是无力耕作的高堂已有不少饿死者,”他笑声带哀,“只是因为这事是被我戳破,所以他便不肯认,不能认。” 被裴龙背刺,被皇帝惩处,也不是全然不难过的。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安心待在我身边,”他缓缓凑近,软唇贴着她轻笑,“你也是。” 既然终究要走,终究会背叛他,不如从未来过。 他是被一杯酒浇醒的,酒水辣得眼睛难受,他擦了把脸,听到怀里的人冷声说:“醒了吗?” 自己的双手正扶在她腰上,眼前人眼睛含泪,却愠怒看着他。 他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她双腿夹着腰不许离开,崔岫云气急笑:“我烫手啊,方才不肯松手的是谁?” 他刚才做了什么? 眼见着他脸色越来越差,崔岫云清了清嗓子:“苏见深叫我告诉你,抚恤的事,殿下不用担心。姜遥将军将上回秦宛送去的钱都拿出来了,他愿意先贴上。” 他闻言抬眸,又迅速垂下。 “裴龙叛您,裴望还忠于您,还有那么多人在帮你,在这儿妄自菲薄什么?”她低声说着,想起他方才说她那些话,沉了口气问,“殿下能跟我赌一次吗?” “什么?” “我绝不会离开你,”她眼睛发酸,吸了吸鼻子笑,“也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筹码,一条命横在这儿了。” 就算剖开真心给这个人看,他都那么胆小不会相信,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已经许久没有人跟他许诺生死相随了,她目光灼灼,让人不得不信。 他碰倒了酒杯:“不是要报仇吗?” “赵钦明,”她打断他,下定决心抱上了他,咫尺之间,呼吸交缠,“无论我报仇与否,我都不会害你分毫。” 哪怕她要报仇,此时的他又能说什么。 他也不过是个还未成事的乱臣贼子。 “我会保全裴望,保全你,把裴龙和裴望的事情告诉我。”她坚定说。 他们仍旧抱在一处,他也无甚多的可说,将当日的事说了一遍,不知这回怎么裴龙就要捅他们这一刀。 “你放开我。”他说完后皱眉看着此时他们的姿势。 回神过来的她一丝不肯放,咬着他耳下挑眉:“你是不是男人啊,只敢在梦里亲我?” 一会儿可怜巴巴的,此刻又装凶起来,她烦透了他这副样子,偏偏她会担心。 院子里幽香渐浓,身上酝酿起的浮热不可忽视。 明明是对视,是谁也不肯相让的争斗,不知是谁主动,软唇相贴时,他们就开始了撕咬一般。 “唔疼……你走神什么?”她被咬破了唇。 现实的接触才有可触的温暖,他贪恋地吻着她嘴角:“如何牵制住你一辈子。” “嗯……把你给我,就够了。”她笑。 究竟是酒劲儿还是别的什么,赵钦明也说不清。 抱着她进屋子时,她扯下他腰带挂在他脖子上,呼吸急促道:“只给你半个时辰,快点儿。” 她脱下他外衫,似乎在比试一般,他也伸手扯下她的腰带,所有的吻都轻轻落下,直到她倒在床上,素手搂着他的后颈,轻吐香舌,拨开他牙关点点探入,令人迷醉的酒香裹入她唇舌喉嗓,弄得她蹙眉轻吟。 你拆我一件衣裳,我扯你一条系带,彻底赤裸相对时,却都一言不发起来。 “我想点灯。”他忽而说。 “嗯。”她应下。 烛火亮起,他再望向床榻上,女子身躯的曲线圆润流畅,床幔上也映出她的身影。她注意到他的视线,红了脸,微微向里侧身,伸出手臂轻掩住上身胸前丰润。 光洁白皙的背正对着他,他缓缓上前,手在空中停留许久。 “你打算看半个时辰吗?”她偏过脸,咬着唇瞪他。 “不看了。”他覆身而上,温热的掌心托着她的腰,顺势而上,他轻揉着她的圆润,将方才略深入一些的吻继续下去。 她怯怯伸手握着他身下的东西,与他唇舌交缠,缓缓唤起他的欲念,直到发烫的硬物顶在自己下身,她松了口齿低声说:“慢一点儿进来。” “你倒是懂行。”他闻着她的肩膀,身前压着她的绵软,享受着此刻的亲昵。 “崔家长姐出嫁时,我陪她看过……那些东西。”她扶着他的肩,端详着这副长成的男人身躯。 想起崔家长姐出嫁前,她们两个偷出春宫图,躲躲藏藏地回了闺房,一股脑钻进被窝里。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崔岫云大胆地打开了,捧着书在被窝里靠在一处一页页翻。 看到画出女子身前隆起时,她们互相看着,竟上手拉扯对方的衣领,要看看对方的,最后打闹在一处,白日里在床上弄乱了发髻,被崔母好一顿数落。 女子闺房自娱,也是别有趣味。 “这些年,过得好吗?”听到她提起崔家的事,赵钦明问道。 回来这么久,没问过她这些年过得如何。 “很好。蒙殿下和崔家上下的恩,这些年,是你们给我偷来的无忧岁月,”她手指抚过他的长眉,嘴角牵起,“偷来的,终究不能长久。”——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34不离(下)(h) 春日交游,夏日林荫,秋赏菊,冬观雪,她过了这许多年岁月安然的世家小姐生活,可她知道,这都不该是她的。 “袖袖,腿打开。”他落下吻在她额心,她那点儿猖狂在脱完衣服时就用光了,此刻多了几分犹豫。 温热的手指在她穴口打转,她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脖颈紧绷的线条在她喑哑的呻吟里被他握住,她情欲迷离时朱唇微张,在烛火下神情艳丽妩媚。 她不想让他看笑话 ,修长的腿靠在他腰两侧,那坚硬发热的东西就这样直戳在了穴口前。 她撇过脸不再看,紧绷着身子感受着异物的侵入,穴口才堪堪被撑开一个头,她呼吸急促得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双眼多了些惧色。 “进去了,就没有后悔路了。”他看她这样子,压抑着饱胀的欲念再问了一次。 “赵钦明,你真的不是男人吧。”她又气又因着疼痛,到在这一步了他还能退回去,把她气死好了。 撑破阻碍的侵入一瞬间堵了她的嘴,她喉间只有嘶哑的呻吟声,微弱得配合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 “别气我了,免得自己吃苦,”他吻着她微颤的樱唇,“抱紧我。” 起初的进入还算柔缓,他抚摸着她上身的腰胸处,感受着她腹部因呼吸带来的起伏,找寻了她敏感脆弱的地方,摩挲着细腻的腰肉。 “你……你才是懂行吧。”她上身下身都被磨得欲念迭起,秀眉蹙起与他交吻时颤声说。 “不太懂,”他生硬的进攻动作停了停,“只是看你喜欢。” “嗯……”她呻吟着身躯向上挺起,体内被莽撞顶弄几番后,那东西也终于找到了令她难以抑制欲念的地方。 春水渐生,适应了那粗度的穴口也不再紧绷得厉害,她抑制着自己的声音,只有点滴从她齿间泄出,她双腿仍旧紧张,挂在他的腰上,温凉的双足蹭了蹭他的腿。 她轻喘着被他抱在怀里,身下一刻不停地撞在她身体里,她艰难抱着他的腰,望着他皱着眉,满目痴念喃喃着:“袖袖。” “赵钦明,”她双目噙泪,眼神莫名温柔宁和,捧着他的脸颊,抬首吻他鼻尖,“别急,我不走。” 她不再唤他殿下,在云州时她就从来放肆得叫喊他的名字。这几个月里,听了无数声殿下,今时今日才听到这叁个字从她口中吐出那么多次。 温柔缱绻,楚楚可怜,这些词从来是没有机会用在她身上的,偏偏此时此刻,便是如此。 他与她十指相扣,裹着春水直直顶在不可再近前的尽路,花心都好像在颤抖,不久她的小腹像是痉挛一般,她趴在他肩上,一次次顶弄时她都要抱不住他倒下去,苦苦支撑着,听着木床微微的吱呀声,云鬓上发簪脱落,青丝滑落在肩上,夜色月光下轻舞。 “你别……”她突然穴中微疼,难受得想推他出去,蚀骨的快感第一次遍布她的全身,悠长轻柔的呻吟勾着他的心绪紧紧环抱她,粗物被她绞紧,是难以言说的舒适侍弄。 “你……比我快一些。”他莫名说出了这句话,调笑一般。她脸色顿时白了叁分,像是打了败仗。 她说什么也不要再做了,粗物拔出时,穴里空虚涌出了一股粘腻,她来了脾气缩紧了全身,却因为情欲不停喘息着。他看着兴致仍旧勃发的东西,试探着从身后抱住了她。 “别生气。”他低声劝道,而后揉了揉她的臀,见她不再那么抵抗,抬起侧躺着的她的一条腿,缓缓将东西又塞进了她才缓和下来的穴里。 他急切撞击得不能停歇时,她握紧他双手忍受着无所顾忌的侵入,她的背上是被他按出的指痕,她紧紧揪着身下的被褥,低低哭泣呻吟着。中途她说了几遍“不要了”,身后的人全然听不进去,攻伐只是更加猛烈。 “赵钦明!”她咬着牙在呻吟间隙喊了一声。 “你说的,不会走的。不许食言。”他抱着她的双腿,眼看着紧绷的腿颤抖不已,心中不是没有疼惜,亲吻着她发颤的背沟。 她被迫又泄了一次身,才听到他微微停滞的呻吟。 白浊溅在她的腿间,她微微抖着感受他从身后抱紧了自己,那手紧贴着她胸前,他轻吻着她被汗珠浸湿的后颈。 “下流。”她看着身前的手嘟囔着,轻颤的身体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他亲了亲她的肩,听了这个词,手也依旧不安分,感受着怀中的温软。 她移了移身子,不想被他锢住,他手微停,却进而使劲抱住了她。 “后悔了吗?”他在她颈后问,莫名的,她从那话语里听出忐忑。 她皱眉:“没有,你……手别乱动。” 不是就好。 他的身体比她热些,温温热热的,让人眷恋。看着时辰,她还是轻推开他,在月光下重新捡起自己的衣裳一件件穿起来,腰腿都发软犯疼。 “我先走了。”她随手重理了鬓发,都不敢回头看他,小跑着就出了门,逃似的。 床榻上还有余温,他愣愣看着她逃跑的样子,轻笑之后躺下,用手感受着方才还在他身侧的人的温度。 好好来聊些事情,怎么就…… 她边穿着外衫边走到门外时也不免抱怨起了自己,走至院中,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方才一直盯着赵钦明,都没注意这香味。 她看着院子里好像才刚燃尽的香,眉头蹙起。 崔岫云把行李从崔府搬了出来,如今暂住在城中客栈。 她做贼似的从后院出来,就撞上了苏见深,后者倒是先问:“殿下如何?” “他没事。”她答道。 苏见深的眼神落在她散乱的发丝上,未曾多言。 “那案子……” 崔岫云点头:“我有了些头绪了,这罪过不会只落在裴望身上的。” 回到客栈前她都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她真像是从哪里鬼混回来的。 没精打采要进屋,忽而听到一声“崔大人”。 她回眸,见到客栈屋侧,跑出来个人。 是翟叁娘。 “我正要找你。”崔岫云笑。 如今客栈都关了门,翟叁娘直接跪下,恳求地看着崔岫云:“崔大人,裴望没有杀人,我可以顶这个罪,求你救救他吧。” 崔岫云眉目微冷,想扶起她:“我们进去再说。” “来不及了,”翟叁娘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眶里泪珠已经挂悬出来,“太子殿下如今被牵涉其中,他一旦知道,一定会自尽认罪绝不拖累殿下,求大人快救救他吧。” ———————— 脑子里只有先做事情匆匆就跑掉绝对不是害羞了的袖袖? 35替罪羊 “何意啊?”崔岫云听糊涂了。 翟叁娘克制着哽咽说:“那夜李深死后,裴望就猜到自己前一晚与李深的争执会惹来祸端,当夜就与我商议了。他找了另一个乐师,若是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就会自尽,那个乐师就会站出来指证,她与裴望曾有私情,那夜李深冒犯那乐师,故而裴望与其争执,而后裴望愤愤不平杀人。如今太子出事,他一定会把所有罪行揽在自己身上的。” 说裴望是个莽夫还真是她妄下判断了…… 崔岫云看着殷切望着她的翟叁娘问:“那一夜起初谁都不会想到事情会牵扯到殿下吧?他当时就如此打算,起初究竟是为何?” 挂悬的泪已经掉落下来,翟叁娘微张着唇,如鲠在喉一般。 “那又为何来找我?人人皆知我与太子有仇。”崔岫云奇怪问道。 翟叁娘摇摇头:“今日太子被押进大理寺的消息传来时,我偷听到大姚那位王爷,用大姚语小声跟人说着,崔大人你恐怕要忧心了。我想您与太子殿下,应当不是有仇的关系吧。而且……您是好人。” 这个络素……崔岫云轻叹:“罢了,你先进去等我,我去大理寺,嘱咐他们看好裴望。” 正扶着翟叁娘起身,这寂静街道里就多了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崔岫云回眸,正看到一队大理寺小吏打扮的人朝着他们而来。 孙少卿紧跟在后头,见崔岫云握着翟叁娘的手,意味深长笑道:“看来崔编修还是快我们一步找到她啊。来啊,先把人带回去。” 崔岫云皱了眉,但没有惊讶,翟叁娘也没有反抗,崔岫云只拽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冲动说出什么。 “不知崔编修是怎么知道翟叁娘就是当日清坊里惹那两位起冲突的人的?我们这一天一个个盘问那些乐师,到现在才勉强打听出来呢。”孙少卿笑。 原来真是她…… “我白日在四方馆帮了她一回,她是来谢我的,与此事无关。”崔岫云真是听不惯这孙少卿阴阳怪气的语气。 不过她的确是有些料到了。 白日里她塞玉牌给翟叁娘的时候,发现她指腹多茧,一定是长年弹琴弦的,崔岫云又顺手摸了她的脉一把,没什么病气,她当日称病不来四方馆,就显得奇怪得很。 本来正想查的,她却上门来了。 崔岫云也只得跟着孙少卿回了大理寺。 四方馆的大多官吏都是特开的考试来招选人的,只管馆内之事。翟叁娘是叁年前入四方馆,从来也没出过差错,只是她平日里还在清坊弹奏娱人这事,还真无人知晓。 “家中一母卧病在床,一妹尚且年幼。也难怪,清坊的主事说,她也去了两年了,在坊里有别名。李深去了清坊几趟,她方才跟我们讲了,有一回李深私闯乐师后室,见了她一面,也认出她是四方馆的人,而后常常纠缠……”孙少卿调来翟叁娘的户籍说道。 这样倒是解释得通。 崔岫云看了看半个时辰里大理寺审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李深和裴望起冲突的经历,她说:“我要单独审她。” 背靠着萧贵妃和高家还是有些好事的,孙少卿都懒怠拒绝她。 牢房里翟叁娘见她来了,赶忙扑到牢门前,崔岫云点点头见人走了才蹲下身:“你家住在哪儿?” “绵山巷。”翟叁娘愣了愣答。 “裴家周围。他起初是怕你被牵扯进来毁了名声,才打算自己担责的吧,”崔岫云直接点明,见翟叁娘退后一些抿唇,便道,“你们俩的事,最好同我说清楚。” 翟叁娘垂首,揪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我们是自小相识,这些年他在云州,我们亦有通信……” “他知道你在清坊?是为了见你才进去的?” “他是知道我在清坊,但从来不进去,只在外面等我,”翟叁娘先点了头,又摇了头,“自回京以来,他只要不值守,就会来的……但是那一日,他在后门等着却遇上了几个相熟的人,那些人拉着他进去了……这才撞上了李深。” 这就对了,知道裴望日日在清坊等人,知道他等的是谁,才能围绕此设局做文章。 之前苏见深说,是江南世家子弟邀裴望去清坊的…… “当日李深只是试图想摘下你的面具,就被裴望打了吗?”崔岫云回想着在场的人所说,起初她不觉得这奇怪,因为她觉得裴望就是个莽夫,可他并非如此,那就奇怪了。 翟叁娘垂眸,退了两步在牢中朝她跪拜:“事已如此,求大人别再追问此事,我与李深的事也与……与此案无关。裴望绝没有杀李深,我愿意担罪,是我受辱而后怀恨在心,故意在迎使节那日休沐,而后潜入杀了李深。” 崔岫云打断她:“你听好。有人杀了李深,故意把尸体在宴饮时拖到厢房,一是为了让这件事人人皆知不可遮掩,二是为了与裴望巡查的时间吻合。从开始就有人要陷害他,不是你此刻说点儿什么就能改变的。你先待着,别轻举妄动。” 这两个人如今争着抢着要认罪,都够让人害怕的。 络素说他没有动手,崔岫云不多疑,但也不尽信,他一定在宴饮前进过李深房间。如果找不到真凶,或者真凶不能被找出来,就算要找人顶罪,也得看这个人选能不能让各方满意。 “大人。”见崔岫云要走,翟叁娘又上前蹙眉望着她。 “放心。”她轻柔劝着。 她满腹心绪回到正堂时,才发现大理寺的人大多被调去处理今日被烧毁的屋子了,只有孙少卿还在等她。 “崔编修问得怎么样?”他笑问。 她摇头。 孙少卿点点头后说:“我有两计。一,裴望与李深因清坊一事结怨,宴饮那日两人相见怨恨异常,裴望杀了李深,为了掩盖第一现场故意拖动了尸体。反正如今凶器、动机都足够了。二,此女子被李深发现了身份,李深以此威胁她就范,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动手杀了人,拖到厢房是想趁着当日人员混乱,遮掩罪行。编修觉得哪个更好呢?” “孙少卿这是准备草草结案吗?”崔岫云坐在孙少卿一旁。 “哎,平日里的案子,要一个公道真相。可这个案子,我只求一个交差,”孙少卿哀叹一声,手指扣在桌上低声说,“宫门下钥前,陛下旨意才传来。后日他就要接见大姚使臣,而在此之前,一定要结案。” 这么急…… “我看后者便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苏见深疾步走来,他才得知翟叁娘被关押起来的消息,行礼道:“若说裴望动手,他本是武将,他拖动尸体破坏宴饮的行径,一定会被认为是破坏和谈之举,这样于我朝无益。” 坐在一处堂而皇之谈论着抓哪个无辜之人顶罪的话,崔岫云觉得这场面未免有些可笑了。见苏见深要往牢房里去,崔岫云问:“做什么?” “去同那位姑娘商量一下,只要她愿意认罪,她家中人的生计我们会妥帖安排,定保她们衣食无忧,富贵一生。” 崔岫云追问:“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杀一个壮汉?好几刀他都不反击?她一个人又如何把他的尸体抬到厢房的?” 苏见深皱眉时,孙少卿颇有些不识相答:“简单啊,这京城里这类案子多了,用迷香也好,美人计也罢,弱女子也多的是行凶的法子。那厢房也不远,这几步路,能抬得动的。” 崔岫云瞪着孙少卿,后者一脸坦然拿出两份供词:“这是我准备好的,明日申时必要给出一个结果,至于哪个结果……二位大人商量商量?” 站在大理寺前堂处,能望见不远处被雷劈裂的房顶。 “你告诉赵钦明了吗?”崔岫云问。 苏见深摇头:“还未,不过在苏家,想见也不难。” “好,你替我告诉他一声,让他多等我一天,我……试试。”她死死掰着自己的手指,也没什么底气。 “无论是谁,一定有人认罪,终究有人受罚,难道你还能证明他是自杀的吗?”苏见深冷声说道。 “所以只是多等我一天而已,”她看着损毁的房梁在她面前被搬走,问,“你烧的房子吗?好让他能住到别处,更好接近。”她怎么也不信有如此巧合的事。 苏见深愣了愣,犹豫了一阵说:“不是,我本来也准备烧的,还没动手,雷就劈下来了。” 真是天意吗? 抓真凶的事放在一边,这一天里真要揪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凶手,其实明面上只需要两个人点头,皇帝,和络素。 只要能息事宁人不影响和谈,皇帝不会多挑剔凶手。而络素……她必须弄清他是不是早和朝堂内的人有了密谋,才能知道他会不会点头。 崔岫云将翟叁娘的话转述给苏见深,后者一口断定说:“裴龙如今在府中躲人,据说他比裴望提前几日回京,他的官职比裴望低了许多,这段时日跟江南人也多有交往,这件事里一定有江南人的作乱。但……大姚使臣才入京,他们怎么就搭上线的?” “络素提前进京了,”崔岫云念起络素提前进京的事,现在总算知道他到底来做什么了,接着说道,“但江南世家是想害太子,私下与潜入京城的大姚王爷交往这种天大的罪名,他们不会这样冒险啊……” 不过崔岫云此刻倒是明白为何从一开始就有人引她入局了。此事冲着赵钦明来的,如果一切顺利,她什么都不必做,这个局自然而然就能成功。 而如果被查出是有人设局陷害,只要把办事不力、因私怨陷害太子的罪名推到她身上,背后的人也就可以保全自身了。 她还真是个马前卒。 忽而,两人对视。 “还有一个人。”两人异口同声。 崔岫云记起,出事后第一天跟翰林院同僚闲聊时,他们提起过,提前一个月进京的,是两个大姚使臣,除李深外还有一人。跟此人接触,于朝堂人来说是没有风险的。 “礼部有他的画像造册,我去取来让大理寺的人查他这些天的行踪。”苏见深说。 “好。” 见苏见深走后,她坐在廊下指甲刮着木柱,偶触及一根倒刺,扎得手指都出了血。 “嘶。” 她上哪儿去找一个替罪羊啊…… 行凶,杀人,迷香,自杀…… 方才孙少卿和苏见深的话在她脑海里转了又转。 自杀…… 她猛地站起来,提起裙子就往大理寺外跑。 孙少卿站在门前看着这两人相继离开,又转眼看着烧毁的房子,忍不住长长叹气。 “少卿,怎么了?”过路的小吏问。 “心疼房子。”他叹说。 已经过了子时,赵钦明躺了一阵,听到苏见深敲门时,他也还没睡。 苏见深将如今的情状说了一遍,请示道:“殿下……要让崔姑娘试一试吗?臣觉得实在不保险,而且崔姑娘万一对殿下心存怨恨……” 他手上是崔岫云方才落在床榻上的一条发带,双指缠绕在其间。他理着这些事,总觉得除了大姚人和江南世家的人,似乎还有一个操控者。 “我总觉得,我们不能明明白白干涉这件事,决断要留给大理寺来做,”他低头看着手上的发带,“信她一次吧。” 赌一次,究竟是绕指柔,还是叁尺白绫。 ———————— 是人是鬼都在搞事,只有房子受伤了jpg 36对策 四方馆。 晚上跟四方馆和礼部的官员一道多喝了几杯酒,络素摇摇晃晃地被四方馆的人扶回房间,待人走后关上门,他才揉了揉眉心坐了起来。 “主子。”守在他床边的络腮胡子男人给他倒了杯水。 “国内来信了吗?” 手下递上信:“今日晚间才到的,络素王爷说,该处理的人都处理好了。果然,这帮人一看您不在,就开始谋划叛乱,现下都理清了。如今李深家族绝嗣,只待我们安排人入赘,便可接管他们家族了。” “嗯,难为王弟了,他身体不好,实在操劳。封源,你也辛苦了。”“络素”冲着那叫封源的男子点了点头。 一直等到大姚国内的情况略安定了些,他们才敢对李深动手,没想到就拖到京城来了。 “我听说明日大理寺就要结案了,现下看来,这位太子恐怕逃不掉了。” 络素握着官窑的瓷杯:“起初只是想随便找个武将把李深之死的罪名泼出去,没想到……” “属下与李深来京的时候,正碰到宁瀛出事之后,跟高家几个子弟在喝酒时,听他们说太子借着宁瀛的事害了崔编修一把,给了江南世家一个警告。他们言语里也在抱怨,云州回来的那群武将封了不少禁军高官职位。我看他们不满颇多,想着借他们的力找个替罪的便是,结果他们也生出了别的打算。”封源说着。 饮酒作乐时,封源也就顺着他们的话,说着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役,大姚人跟云州驻守的岭北世家结下了不少仇,他也耿耿于怀。 那时封源在清坊门前发现了个熟悉的人影,是从前在边境交过手的裴望。封源撺掇着江南子弟拉裴望去清坊喝酒,故意撞上了李深一行人。席间那些子弟也故意挑拨着李深和裴望,他们俩能争执起来,这帮人的搭腔也少不了功劳。 大概起初那些子弟也只是想挑拨大姚使团和太子一党的关系,李深出事之后,他们才发觉出了别的机会。 “这段日子他们在这朝堂中散播消息,祸水引向太子。现在接待使团的都变成了他们的人,话里话外都在让我们确信是裴望动的手。”封源叹了一声道。 络素放下杯子:“那边儿什么意思?” “不论大理寺给我们什么结果,我们点头就是了,”封源垂首说,窥着络素的神色沉声问,“可,究竟谁要杀李深?” 摩挲着瓷杯上的梅花图案,络素笑:“不是我们杀的吗?” “致命伤是我们给的,可我们进屋要动手的时候,他已经被捅了一刀了。” 夜里络素那双眸子也显得锋利异常,他笑着摇摇头。 这事情,没必要再追究下去。 一夜了,苏见深确认了和李深一道进京的那个叫封源的使臣这几日的动静,找到崔岫云的时候,她正在客栈房间里。 苏见深看着满屋散落的书,循着书页翻动的声音才找到了埋在里头的崔岫云。 “这个封源跟李深的行动倒是差不多的,清坊的主事作证,出事那一夜,封源也在,是一个人坐在别处。”苏见深把写好的文册递给她。 她鬓发随意用木簪高束着,卸下了妆容,素净的脸上显出几分疲惫。 这上面也尽量记了跟封源会过面的人,崔岫云不难发现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高家和萧家曾经和她一道读过书的人。 “如此看来,他们是勾连好的,那岂不是大姚人不会轻易接受我们的结果了。”苏见深也发现了那几个名字。 “不,恰好只是这些无关重要的人跟封源会面,才能确认他们不是提前勾连好的。你觉得这几个小辈能够做得了高家和萧家的主吗?而且依络素的性情,对于这些人,只有利用的份,才不会合作。”她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一些下来。 长辈们没有接触封源,也更不可能担着风险接触潜伏进京的络素,那他们之间就没有勾连太多。 “你如何会如此了解络素的性情。” 见苏见深多了几分疑虑,崔岫云愣了愣,垂眸说着:“他们没有勾连,朝堂上针对太子殿下的风声,就不是络素授意,他不会咬着殿下不放。” 崔岫云挣扎着起身,腿都蹲得麻木了:“一早我去了一趟胡市,那些个近来的商人说,自络素使团离开大姚以来,大姚国内变动颇多。李深的家族在内斗中失利,他的死,与此一定有联系。” “那……你想出办法了吗?”苏见深看着这无处下脚的房间。 “想到啦,”她捧着一本《异物录》递给苏见深,“劳烦苏大人,给我准备些钱。” 午后听到崔岫云的声音时,络素打开了房门,见到她穿着官服未妆点半分颜色在门外候着他,见到他的时候,眼角多了几分喜色。 自重逢以来她的那些锋芒像是突然敛去,他莫名心软下来,正想问何事,就听她急着说:“请王爷同我一道。”而后直接抓上他的手往四方馆外去。 到了胡市,她太过匆忙被绊了一脚,络素抓牢她皱眉说:“小心点儿,你急什么?” “到了。”她拍了拍胸口。 他们面前是胡市专卖各类香料和熏香的地方,整条街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甜香的、辛辣的,都混在一处,也让人难受。 络素瞧了半天没看到什么东西,正要不耐烦时,听到了一声尖叫。 面前一家燃香店里突然跑出来个状似疯癫的人,手持一把菜刀,披头散发着,把街上的人群给冲散了,众人都赶忙退后。 那人脚步虚浮,迷迷糊糊的样子,手上的菜刀却四处乱舞着,众人怕被他伤着,无人敢上前。 忽而,他抬头举刀,通过阳光观察着锋刃,疯癫一笑,手一软,那刀刃直愣愣就要砸到他脸上了。 这时候那燃香店里才跑出来个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刀,将大吵大嚷着的人拖进了屋,给行人道着歉。 “鲛菱香,西域异香,失传已百年,两年前有个西域的制香奇才据古方重新制了出来。此香用法奇特,只能燃尽之后才能熏闻,若是燃时嗅闻,易乱人心智。轻则神智迷乱,还会催情,重则会发狂暴怒,百年前就有因此自己砍了自己十几刀的人。”崔岫云把从书上拆下来的一页递给络素。 络素正看着,她就接着说:“这燃香在此处还不知名,只有一家铺子有售,卖得不好,而买的最多的却是初到这儿的李深。” “李深在国内时,就常用此香。”络素也承认。 “李深出事后的香炉里,香灰极多,且他身上有阳精。所以他的死因,”崔岫云把准备好的文书递给络素,“是燃香过多,神智迷乱而后自杀。” 方才那个发疯的人是她花钱请来做戏的,不久后京兆尹会派人前来,那屋子里正燃着香。 有这个例证,更好说服大理寺的人。 此时再看她,络素才发觉她神色里的疲惫,她却还是眨巴着眼盯着他,一脸期盼样子。 拉他出来,原来只是为此。 他捏着那册文书低眸:“这样做,的确很好。” 她松口气,嘴角弯起,他却道:“如果你不是为了他做的这一切,我应该很乐于接受的、。” 这个“他”,是不必说明白的。 她眼里的殷切暗淡下去,他眼睛里多了冷意,她抿着唇不语。 果然。 这街道又热闹起来,都是叫卖和还价的声音,他正欲转身离去,却被她拽了回来。 “本来就不是。若是为了他,罪名只要给翟叁娘就好。李深的死是你们争斗的结果吧,我只是不想让任何无辜的人牺牲。”崔岫云皱眉看着络素。 也是…… “这个理由,我接受。”他突然觉得轻松了些。 “那大理寺这么说,你会同意了?” 他点头。 这些天以来,他第一次见她笑得真心而彻彻底底,她攥着那本《异物录》,眼眸澄清,眉眼微弯望着他。 “那我去大理寺了。”她笑说。 “别急,”他仍旧拽住她,看着天色还早,“我陪你去。” 他本不想走得那么快,好多陪她一些,但看她焦急的样子,也只能加快了步伐。 “如今大姚国内的事已经平息了,我掌权已稳妥,你跟我回去吧。”他说着。 崔岫云抱着书摇了摇头。 “他连自保都如此困难,你还嫌日子过得不够惊心动魄吗?”络素冷笑一声。 “我不只是为他留下来。而且,我喜欢的是他。” 她坦坦荡荡承认,让他心头泛酸。她死死抱着书,偶低眉一看,神色欢喜安心更多,他更是觉得刺眼。 “这些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云州之乱时没有先找到你,”他遮掩自己的低落,语气又轻浮起来,“若是那时候就把你带走了,哪儿轮得到他对你殷勤,你也不至于被他迷了心窍。” 还有五十步就到大理寺了,她突然停下脚步。 “你有一点和他很像,就是太过自以为是,”崔岫云轻笑说,细长的手伸至身后,折了折衣领,露出脖子后的伤疤,“从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我爹把你的兵马还给你开始,我此生不会与你再有任何关系。” 她侧过脸看他,他也头一次感觉到千言万语却不能说出一个字。 “走吧,快进去,我还要去找他呢。”她朝着大理寺走去,未有回头意。 37满船清梦压星河 少卿将撰写好的案情封装进匣,抬眼瞥络素正朝着他点头,孙少卿也便将匣子交给手下。 “递进宫里。”孙少卿道。 孙少卿说着送崔岫云和络素出门,与崔岫云走在络素后头时,崔岫云忽而转头问:“少卿,京城里,女子用迷香杀人的案子当真许多吗?” 冷不丁提起,孙少卿发觉出她笑得意味不清,也干涩笑两声:“有吧,有吧。” 他这样答,崔岫云也未追问。 本来想着去找赵钦明,那匣子才递上去,就听到从宫中回来的人道:“陛下说明日接见使臣,太子需陪同,今日就要回宫了。” 那她此刻去也是不巧。 索性她便等在大理寺门前。 站了得有一个时辰,宫中传旨的人前脚进了大理寺,后脚崔岫云就见到孙少卿笑呵呵将人送了出来。 那这个答案,皇帝也同意了。 她彻底放心下来。 夜深静,大理寺前两个獬豸的石像威严庄肃,却也驱不散长夜里的恐惧。 又下起雨来了,翟叁娘被带出大理寺后,仍旧无措看着紧闭上的门,和这阴雨的天。 她感到几分凉意,抱紧了自己,才看到大理寺前一点灯火。 “大人。”翟叁娘有些诧异崔岫云在等她。 崔岫云打上伞,带翟叁娘到了大理寺对面街上的茶铺里。 阴雨夜里,此处也无人了。 都喝着热茶,崔岫云望着澄清的茶水柔声:“我缠着清坊的管事问了大半个晚上,李深对你,不止冒犯了那一次。” “大人……”翟叁娘捧着茶碗咬着唇。 崔岫云在清坊闻到过鲛菱香,主事的说,是李深推荐给她的。 “这香他曾经自己带到我坊中点过,那一夜,他单点了那乐师给他弹曲。”主事的被她细细盘问,也将事情原委到来,这些她也都是告诉了大理寺的。 崔岫云仍旧给她添茶:“喝茶啊。是你捅了他一刀吧,主事的说,她记得裴望那夜朝着李深拔出匕首后,是自己带着匕首走的。” 语气平静得像是唠家常,翟叁娘端着茶碗的指节泛白。 “是,”翟叁娘忽而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擦拭着嘴角水渍惨笑,“他要挟我的。” 她在清坊两年了,从来未出过差错。只是那一夜,被这个不懂规矩强闯的外邦人窥见了面容。 而后他们在四方馆相见了,李深认出了她,知道她不敢将自己卖艺之事宣扬之事,便以此拿捏她。 起初只是搂搂抱抱,言语轻薄。她忍了下来,想着熬过他离开便好了。 但那一夜,他不知点了什么香,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失身了。 那一夜裴望也在清坊外等她,见她精神恍惚,又出来得晚。她禁不住逼问,抓着裴望的衣袖把事情哭着说尽了。所以裴望与李深一相见,叁言两语就会冲突,裴望才会动刀。 她不想张扬的,只想事情如此作罢,也拦住裴望去找李深算账。但李深一而再再而叁找上她,一次次想逼她就范。 她不敢想,一旦她在乐坊卖艺的事传出去,她这几代书香世家的家族会如何待她,她又要如何自处。 大姚使臣来京的那一日,李深又逼她去找他。 他竟然说,要跟四方馆的人商议带她走,去大姚。 这时候,她才起了杀心。 她跟四方馆告了假,悄悄进了李深的房间,装作顺从些,趁他不注意,点了四倍的香。 她用匕首划着自己,让自己清醒,趁着他沉溺情欲时,捅了他一刀。 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那一刀未能要了他的命,她还被他踹了一脚。 那时候,是正在巡查的裴望听见了动静。 推开门见到眼前景象的刹那,裴望就捡起她散落的衣裳,趁着李深晕厥时拉她逃跑。 不知道他后来是如何处置了那个房间里的事,凶器怎么变成了他的匕首。也不知道最后李深的尸体怎么就去了厢房,还多了脖子上的致命伤。 那夜裴望来她家寻她时,只抱了抱她,说着“放心”,就一走了之了。 她是知道裴望被下狱的消息之后才觉出不对的,裴望交代了事情的琵琶乐师也是与她相熟的,又同她说起了裴望那一夜找那乐师商议好的事情。 他要寻死来替她顶罪。 那一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大人既然知道了,为何还要……”翟叁娘脸色煞白看着崔岫云。 崔岫云抬起下巴望着大理寺:“其实他们也都知道。你运气好,这是个糊涂案子,都要糊涂一些才好。” 大理寺前又出现了一抹亮色,她们转头时,见到了模样有些凌乱的裴望也被带了出来。 见翟叁娘坐立不安看着裴望,崔岫云从身侧递上一把干净的伞:“给你们多准备的,快走吧。” 翟叁娘接过伞,朝着崔岫云行了个礼,撑开伞,踩着满地的水往大理寺门前去了。 裴望和翟叁娘持一把伞同行时,忽而都转身看了崔岫云一眼,她也点头示意。 如若崔岫云没有想错,络素说他没有捅李深,那么只是络素闯进了被裴望处理过的现场,李深还剩一口气,最后被络素割断了喉咙。 虚虚实实,不过如此。 鞋面踩在这水上,鞋子里早就湿了透彻。裴望轻拽了翟叁娘一把,靠得近些,免得淋雨。 “你在乐坊的事,如今是不是瞒不住了。”他问。 “恐怕是了,”翟叁娘低眸,也松口气,“能留一条命便好。” “家中的债……还完了吗?”他问。 回京之后他就发现她在乐坊的事,不是没有阻拦过,只是她一意孤行,自父亲死后她家中欠债不少,她坚持要自己还清。 “差不多了,往后再找别的生计就好。”她点点头。 他突然换了个手持伞,空闲下来的那只手,慢慢在雨帘里移着,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见她没有抽回,慢慢紧握在一起。 “我去提亲吧。”他说。 “裴望……” “我家的事,我说了算,你不用担心,”他紧紧拉住那只手,“这雨声真大啊,往后的闲言碎语也少不了,你一个人担着,我不放心,我跟你一起。” 风雨交加,冷人心肠。 “好。” 哽咽着的声音传来,融没在雨声里。 等到雨停了,崔岫云才从茶铺出来准备回客栈,提着伞在街上走时,忽见到面前停了辆马车,马夫见着她便下了车。 暮色渐深,但是因为方才下过雨,城里的人不多。那马车沿着城中河湖到了隐蔽处,崔岫云下了马车后,顺着马夫所指方向往前。 这丛丛漆黑静谧里,她看不清前路,脚步都缓慢了许多,免得被湿滑的青苔弄摔。 踏过石板小道,湖水泛着月光,眼前明朗一些,继而出现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 那是,满池的河灯。 一片星河一般,她怔怔看着所有的灯火。 “那日错过了花灯,赔给你的。” 沉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转眼见到池边小船旁站着的赵钦明。 他只悄悄看了她一眼,而后上了船,伸出手来。 她将手交过去,轻轻一跃上了船。 小船撞着零散的花灯在水道中行进,他撑着桨。 她捧着脸坐在船头:“秦学士也被放出来了,说那地形图是十年前已经作废的,早就该销毁了,不知怎么流传出去,也没有什么危害了。” “嗯,我知道了。” “秦学士被释放得如此顺利,大理寺的官员也这般配合,殿下也发现了吧,一定还有另一个人……” “别提他,”撑着桨的人忽而皱眉,又缓和语气道,“是……来给你道歉的,不是来谈这些的。” “道歉,不是道过了吗?”她笑,而后看赵钦明神色一凛,想起那一跪,悻悻然,“没有,没有。” 满船清梦压星河(下)(H) “道歉,不是道过了吗?”她笑,而后看赵钦明神色一凛,想起那一跪,悻悻然,“没有,没有。” “那……喜欢吗?”他问。 水影悠悠,他站在船头回头往她,看她略思忖着,好不容易才点了头。 “这次也,多谢你。”他说着。 “江南水道颇多,这般景象好似从前一般,”她伸手拦住池里的一盏灯抱上了船,望着撑船的人敛眸,“总是盼着,能与你一起赏玩的。” 若是能如此一直顺着水流走下去,该有多好。 她靠在船舱边缓缓闭上眼,这船晃晃悠悠的,让人生困,听到他说话,也便轻应着。 赵钦明再回头时,她已经靠在船舱边睡着了。 他放下船桨,任那小船在水池中随意漂荡着。 将她的头轻放在自己肩上,睡着的人再不能跟他针锋相对,睡颜安宁。 他试探了几回,犹犹豫豫着,双唇轻点在她额心。 “没了鲛菱香,殿下又变得胆小了?”她声音懒懒。 他身子一僵,崔岫云轻蹭了蹭他:“那日我去找你,为何你会点那香啊?” “不知,是苏家人买回来的,他们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买了许多种,我也懒得管,就随便点的。” “这么富裕啊?” “他们只是失了权势,不是没钱。”赵钦明认真答道。 她抬眸:“所以殿下那日真的只是,因为被香所迷吗?” 她敛去眸中的疲惫,更急切想知道他此刻的答案,更怕失落。 只有水流声依旧,一声“不是”夹在其中,她忐忑的心落了下来。 “殿下喜欢我吗?”她缓声问。 “嗯。” “还疑心我吗?” “没有。” 此事之中,终究是她帮了他。 她浅浅笑:“那就够了,还那么矜持做什么?”她抱着他的脖子深吻上去,生疏地挑开他的牙关。 躲到船舱里,狭小空间里的呼吸更无处可躲。 船头挂着的一盏灯勉强透进来些微弱的光,没有那日的迷香助阵,身上涌动的爱欲似乎并没有减弱。 脱下的衣裳都垫在她身下,青丝扑散了一地,眼皮颤着看着他。 上回她没有多看,此刻他的身躯挡在她面前,每一分纹路和伤痕都清晰得灼伤抚上去的她的手心。 “殿下,”她摸着他腹部的两条深疤,眉心微动抱住他的双臂,吻着他的脖子呢喃,“我的殿下。” 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是跟他较劲一般,一如此时。她拿着解下的腰带勾着他的脖子,逼着他俯下身,将唇齿纠缠得更久。 回京之后,他鲜少与人这般靠近了。 她要解开抹胸时,被他揪住了手。 “别脱了。”他闻着昙花绣样的薄布下包裹着的幽香,喉结微动。 “不好看吗?”她手一顿,紧张看着他。 他摇头,手隔着那层布轻揉着:“我紧着时间回宫,脱了,就走不掉了。” 她实在忍不住低笑起来,被他下身的坚硬抵住时,又赶忙说:“慢,慢点儿……” “怕了?” “没有。” 他手心覆上她的双眼,感受着掌心里颤抖的睫毛扫起的一片酥痒。 “还说不怕?”他低笑。 “……一点。”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探入的粗物起初总是让她难受的,这时候他总是会搂抱着她安慰。肌肤相亲,心跳贴在一起,身上身下,都是不能再近的亲密。 湖水荡漾,偶有池中鱼跃起,激起一阵水声。他那下分身处已经沾上了粘腻,每每探入,都拖拽出粘腻的水声。 那东西彻底钻进来的时候,明明是他用了蛮力一头栽进来,疼得她咬着唇推他,他却死死抱着她赤裸的腿道:“是袖袖太湿了……” “赵钦明你胡说八道!” 他压抑着放慢自己的速度,缓慢的抽插将桎梏着他的湿腻地方变得温柔,每进一寸,她由腿至脖的肌肉总是轻微颤抖着。 “袖袖难受吗?”他问。 “不是。”她颤声答。她不知是怎么回事,清醒的时候将他的每一寸挑逗都放大,那手轻轻拨开她的青丝,发尾扫过她的肩膀,都让她情动微颤。 岸上多了走动的人,欢声笑语灌了进来,岸上有人看见这无人划的船奇怪道:“怎么这船无人啊。”说着脚步声近了,还有调皮孩童朝着船扔了石子。 石子砸在船上,叮当作响她紧张得双目圆睁,他却浑不在意仍旧痴缠,只捏着她的下巴:“别出声。” “唔……” 身下的软腻绞紧他,她汗涔涔地咬着唇,揪着他的头发出气。 背后生了一阵冷汗,她才听到岸上的人说“算了算了”,松下一口气。 他拖着她的脚踝猛攻两回,有了些微经验的她双腿猛地用力,内里一阵紧缩疼得他倒吸一口气。 “这种时候你也不肯服输。”他俯下身亲着她的下巴,趁着她偷笑将粗物栽了进去,一次次的,像是要将两副身子融在一处了似的。 抑制不住的甜腻呻吟从她嘴边溢出,他从未听过如此魅惑挑逗的声音,被那盘旋在空中的无根呻吟勾得欲罢不能。 “小时候你,你就不喜欢我的性情,现在,现在还呜……挑剔我,”她断断续续说着,欲念攀升,只尝试过一回的爽利感好像涌上来,她死死抱住他的身子带着哭腔催促,“赵钦明快点儿好不好……我,我想要。” “我喜欢你。”一直都是。 他听话不再悠着力气,撞得那船在水中都打旋一般停滞不前。 “我知道……知道你喜欢我了。”她咬着下唇承受着撞击,额头上密密的汗。 “你不知道。” 低沉压抑的声音之后,他像是发疯了一般一次次填充她那空虚处,粉白丰润的穴口被压出一圈白沫,颜色都变得嫣红。 ‘唔唔……’她轻咳了两声,穴里快感到了极致,让她全身突然泄了力气,仰着头呓语,小腹上被星星点点的白浊覆盖。 他圈她入怀,两人呼吸急促,互靠着平息。 “你不知道。”他又喃喃。 她是不知道的,他一直都喜欢她,却从未奢望过能够拥她入怀,更不要提长相厮守。 她回京之后,每次相见,不管她如何热忱,总是要告诉自己克制疏离,不要靠近。 怀里的人此刻都好像一个梦,就算进了她的身体,他都要一直抱着她,抱着她似乎才能确认眼前是真实的。 她在呓语,时而是说痛,时而说他不要脸。 他都听见了,将衣裳盖在她身上,让她枕着手臂。 “你何时休沐?”他问。 “如何?”她轻喘着问。 他擦拭着落在她身上的脏污,低眸:“不够。等你空闲的时候……” “你今日不会也是……”她骂也不知要如何骂。 “见你疲惫,本不打算……”他认下,鼻尖埋在她发丝间,“是袖袖主动的。” 预料到她会生气反抗,他早早压住她的手吻上。 清清甜甜的吻在性事余韵后在这夜里悠长,二人都摸索着这挑逗的技法,清朗夜风掀起船帐一角,她一节藕臂伸出舱外,死死抓着船舱,里头吚吚呜呜。那手又很快被另一只手捉了回来,十指相扣。 他们就随着那船在池中漂荡了许久,摇摇晃晃的,无来处,无归处。 唯有满船清梦压星河。 两败俱伤 迎大姚使臣的礼节从早至晚忙着,直到入夜晚宴结束后,随行的大臣们才渐渐离宫。 皇帝书房里,络素随着内侍进入,看着皇帝的背影也并不行礼,殿中唯剩亲信与他二人时,皇帝才转了身。 “不知大姚内如今境况如何?”皇帝看着络素问。 “多谢您的心意,如今形势明朗,待我回国后,和谈所涉事宜必定会顺利推进。”络素点头。 “那便好,也不枉费大姚新君千里万里,来这一趟。”皇帝也笑。 大姚新君登位不久便给皇帝送来了密信,新君主和,暂时还压不住国内的主战派,新君将以自己王弟的名义来出使,好迅速铲除国内有异心之人。 出宫时,络素的手下问:“这皇帝看上去真奇怪,起初我们提出要在京城杀死李深时,他却主动同意让我们嫁祸给他的臣子。虽说如今事情都定了,我还是觉得别扭。” 络素看着缓缓关闭的宫门浅笑:“各取所需,你管他作甚。” 皇帝书房里,批阅完奏折他又提笔写着什么,对着内侍说:“裴望虽脱罪,但鲁莽冒犯使臣,贬官两等,原职务让裴龙补上。让禁军统帅最近都注意些,云州回来那些人,都挑些错处打压一番。明日让吏部去办。” “是,陛下,高淼大人到了。”内侍进到殿内来说。 皇帝此时召见,倒是让高淼有些紧张,这些天在朝中掀起风浪想要祸及太子,虽说没什么把柄落下,总归心虚。 皇帝见他叩拜后扔下一纸密信:“方才大姚使臣觐见我,特地说了这个月里你那些个子侄与他来往,多次对太子出言不逊,还挑拨了裴望与李深冲突。怎么,你们是要与大姚私下来往,生了异心了?” 高淼本站了起来,又赶忙跪下:“老臣实不知此事,若是教导族中子弟无方,臣愿领罚。” “跟大姚使臣交往的几个高萧的子弟里,有叁个即将回江南赴任盐政差使。我看他们还缺历练,暂且留在京中任原职吧,你好好教导过了,再回去做官吧。”皇帝冷哼一声说道。 “是,老臣领旨,”高淼握紧了拳,“那不知,这叁个职差……” 皇帝又柔缓了声音,一副关心模样:“我让吏部重新拟定人选,你不必多虑。你上了年岁,家中小辈却无能支撑大局之人,我也忧心这往后朝堂里谁能主持大局。趁着这段日子,你好好栽培小辈,我也好任用扶持啊。” “是。”高淼有些不甘,但事情如此,也便只能先认下。 人都散尽后,内侍才扶着皇帝去寝殿歇息。 临走时,皇帝看着挂在殿中的骏马图,忽而长叹。 “陛下接见这些外邦人劳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内侍说。 “你是不是也不明白,我为何要帮那大姚人。”皇帝问。 “奴不敢揣度圣意。” 皇帝笑,指着那幅图说:“自开国以外,与大姚多番交战,来来往往,有输有赢,实则二者这几十年都没占到便宜,还白费了银钱。既灭不掉对方,不如共处,免得劳民伤财。” “陛下远虑。” “开国此前两百年,朝代更替了十余次,”皇帝指着那飞驰的骏马,念起那作画之人,不禁慨叹,“皆是因世家做大,蓄钱,养兵,不尊上位,纷纷篡位夺权,天下不宁。外患既平,内忧也一定要平。往后千秋万载,我定要他们安分守己,再不敢扰乱山河。” 内侍颔首:“这幅先皇后所作之图,让陛下今日多生感慨啊。” 女子提笔作画时,柔和声音里与他谈的是天下大势。 “妾身愿陛下有朝一日,定乾坤,成就这千秋万载的功业。”女子笑靥似乎还在眼前,只是稍稍触碰,不过虚妄。 为了这功业,将军战死,良相洒血,又有谁,是不可以牺牲的呢。 这话,也是她说的。 “又有谁,不能被牺牲呢。”他喃喃。 大理寺里,大理寺卿赴宴归来,见到夜里孙少卿的房间里还点着灯,便上前叩门。 孙少卿行完礼便把算盘递了上去:“户部给的那些钱,根本不够补房子的。” “不急,我今日已经,嗝,”大理寺卿打了个酒嗝,醉醺醺说,“陛下已经答应,从宫中给咱们拨些钱了,足够再多添两间屋子了。” “那便好,”孙少卿放心下来,又问,“不过这事情,我还是想不通,为何陛下非得让太子住到别处去,给他机会跟外面的人通信呢?” “我猜啊,是为了试探。看看这太子殿下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敢在大理寺做手脚,还是敬听皇命。”大理寺卿小声嘟囔着。 “有理……那这个结果,也算是太子过关了,”孙少卿笑,“太子招妓的事,裴龙此人是怎么回事啊?” 大理寺卿摆摆手:“从前是太子的人,如今也可以是陛下的人,这都不是咱们要关心的。” “也是,哎呀,”孙少卿端了杯茶给大理寺卿,“只盼着往后没有这般差事,否则多少条命也撑不过去咯。” “谁说不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孙少卿倒吸一口气:“就是可惜那两间屋子。” 秦学士被从大理寺放出来后,第二日就回了翰林院。 看着这两日朝中的动向,崔岫云越发确定,这背后是皇帝的手笔。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高淼找了她一回,大理寺一口咬定李深自杀这说法是大理寺查出来的,倒是给了崔岫云一个台阶。 高淼无法责备她什么,因着那叁个子侄的官位丢了的事,正在怄气,也没给她好脸。 “大人,无论太子与您如何相斗,但朝廷毕竟是陛下的朝廷,此次的事,陛下之不满,也正在此处啊。”崔岫云缓缓说着。 高淼瞥她一眼:“到我这个年岁,如何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再明白,为着家族,他也不得不做出些违矩的事。 “你倒是个明白人,罢了,先退下吧。”高淼摆摆手,不再难为她。 秦学士今日在翰林院落下了几册书,本说了要带回家去查看的。侍从正在为难,见崔岫云要走便请求道:“劳烦编修把这几册书送到秦学士府上吧,我实在有事……” 她应下。 秦学士府上不在正街上,偏僻安宁,近寺庙。 府上夫人早逝,秦学士膝下一子一女也早就远游,只有几个老仆而已。 老仆引她进了庭院,而后去请示秦学士。 “学士有客吗?”崔岫云注意到门口有辆马车。 老仆点头:“是。” 屋内,赵钦明看着秦学士那个装着国朝秘辛的箱子,秦学士行礼道:“今日请殿下前来,是为此事。” “这箱子里的东西,秦学士收捡好便是。”他不解。 秦学士轻叹,为难看着他:“这里面,不止陛下让我去销毁的记档。”说完他打开那箱子,锁落刹那之后,他取出一册才新撰写的书册递给赵钦明。 “何物?” 秦学士跪拜下,让他更加不解,秦学士接着道:“请殿下恕臣死罪,这是元正五年云州之乱前后的宫中记档。” 拿着那册书的手猛地捏紧,赵钦明眼皮微颤看着秦学士,后者说:“这些记档是带不出宫的,臣每每进宫查阅,便记下一些,回来自己默出来。因怕人发现,便与这些国朝秘辛装在一处。” “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当年平定云州之乱的圣旨是臣撰写的,每每想来那遭祸事,还有臣丧生于离乱中的老友,臣总是不安。只是老臣也不过是个自保之徒,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臣知殿下为此事仍旧不宁,故而这东西,交由您处置了。”秦学士颤声说着。 在秦学士府上看到赵钦明的时候,崔岫云眨巴着眼都是不解。秦学士今日倒是难得开怀,还把他二人留下来用膳。 离开时,崔岫云和赵钦明在渐空的街道上走着,崔岫云叹说:“大劫之后,秦学士如此开心啊?” “或许吧,”他抱着怀里的东西,有些惴惴不安,“他说,只让你编写地理志,你却跟他打听过宫中书库里存放本朝政务记档的地方。” 她微怔,垂下头“嗯”了一声。 “你想找什么?” “当年的记档……我从高淼那儿打探出,当年云州之乱还未发生时,他就被下令调兵驻扎在云州边界上,似乎是早就知道一般。所以就想知道,当年究竟有什么部署。”她怯声说着,知道这事触他的逆鳞。 一本新书册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随手翻阅,见到内册里写的“元正五年”时,心头一紧。 “殿下……” “我粗粗看了,”他的目光在夜色里深重了许多,“你从云州带回来的人在哪儿,我要见她。” 看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异样了。 “两日后吧,我叫人安排一下。”崔岫云道。 “好。” 她垂头,试探着伸出手,小指勾住他的小指,一点点想握住,他却神情恍惚没有回应她。 “赵钦明,”她见他快步要走,神色怔怔,担忧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眨眼快十年了,我又何必急,”他回握住她的手,眼神多了哀意,望着她含着星光的眸子轻笑,带着自嘲,“袖袖,我舅舅他原来真的,想谋反。” 难相守 京城西街小巷中,柳叙将绣好的锦帕和布匹放在竹篮中递给了街市上的布店,收捡好了钱财便往家里去。 才至门前就听到里头男人教小孩读书的声音,她进了小院果不其然看到崔衡正坐在五岁的男孩身侧,教他一笔一划写着。 崔衡见她回来了,便笑:“来看着孩子的大娘我已请她回家里去了,我在便是。” 柳叙点了点头,将孩子赶进屋里去了之后,崔衡拿起桌上一张小楷默的《孟子》篇章问:“他说是你写的?你如何认字的?” “小时在采矿场,父亲总拿着树枝在泥中比划教我认字,后来我去给采矿场的官员做记档,才拿笔练字。”她低眸答着。 “柳家家传,该是如此。” 邻居家的大叔将柳叙要的米面都搬了来,吆喝一声后放到了门口。她赶忙去接,那几大口袋也累人,崔衡便前去搭手。 邻居大叔走了几步,听到声响回头看了看他们,又笑笑走了。 二人抢着拿一个面袋子,柳叙争执不过,见崔衡将东西都放进厨房后,递上手帕请他擦汗,看他正笑着却道:“公子请人一路护送我们回京,又替我找到了尚在京中的堂亲,实在感激不尽。我已答应公子,去见要找我的人,公子也不必总是来这儿,多有不便。” “你们孤儿寡母的,平日里麻烦事……” “正是因为孤儿寡母,您才不便来此。”柳叙打断他,声音柔柔,却不容拒绝。 良久,他只得尴尬应一声“好”。 柳氏一族在前代是无人可比的荣耀,乃前代开国功臣,至本朝夺位时,柳家一相叁将,宁死不屈,皆亡于那次宫变。 柳家主支子弟自此被流放,旁支倒还有些人平安顺遂。当初那一相叁将还有两个弟弟,柳叙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柳叙之父早就在流放之地病重而死,柳叙自出生起便在采矿场了,一天的家族荣耀也没享受到。 黄昏暮色时,崔岫云带着披着斗笠的赵钦明走入这巷道,说着:“所以殿下之身份是不能告诉她的。”毕竟也算是世仇了。 昨夜回去后,崔岫云将那份誊录的记档看了又看。 五月十五日,兵部下令调叁处别州兵马前往云州。 五月廿二日,云州前线失利,云氏将领部下哗变。 五月廿叁,云氏将领拥兵不返。 五月廿五,令苏协所部前往查探情状,若云氏叛变则可诛灭。 六月初六,前线密报,苏协所部并未动作,上书称云氏不会叛,请陛下莫要发兵。 六月初十,苏协所部被大姚部攻击,溃散四逃,而苏协不在军中。 六月十叁,云氏拥兵叛逃。 崔岫云记得,是在六月初八那一日,苏协交给她书信,让她去找在后方养病的赵钦明。 苏协什么时候离军的,她也不知 …… 怎么看,苏协也不能算全然无辜,也难怪皇帝多年疑心。 崔岫云在院前敲了门,是崔衡来开门的,引他们进去。 “孩子睡了,你们小声点儿。”崔衡说着。 “孩子多大了?”崔岫云问着。 崔衡柔声说:“五岁,她十六岁在采矿场成了亲,诞下一子,可她丈夫前些年被石头砸死了,所以孤身一人。来,快进来吧。” 柳叙听到门外声响,打开了门,见到跟在崔衡身后的两人,缓缓行了礼,抬眸时,却发觉那两人直勾勾盯着她。 “怎么了这是……快进来啊。”崔衡不解这两人怎么无端发愣了。 赵钦明回过神,拽着崔岫云进了屋,低声说:“抱歉,因姑娘太像故人,故而发愣了。” 眼细长柔情,唇圆满轻扬。 乍一眼,像苏协。 柳叙斟了茶给他们说:“我已知两位想问何事。我的确记得小时,曾有一官爷交代过采矿场的人照料我,可我实在不知是谁,也不知缘由,恐怕无甚能帮到你们的。” “姑娘名作柳絮?是飞絮那一字吗?”崔岫云问。 柳叙摇头:“是纪言以叙之之意。” “不对啊,我记得您的父亲唤柳观,您与父亲,怎么都是“又”字辈啊。”崔岫云皱眉。 闻此,柳叙浅笑说:“我父亲还有一个弟弟,也便是我小叔。小叔随父亲被流放 ,出去打水就走失了,父亲因此日日自责,神志不清了好一阵,总是唤着柳叙此名。是时,母亲诞下了我,父亲那段时日把我当做小叔,故而我便也叫此名了。” “你小叔何年生人?”赵钦明忽而急问。 柳叙被吓了一跳,却摇头:“这我不知确切的,大抵比我父亲还小上十几岁,若到今日,该是四十五六的样子。” 苏协也差不多是此年岁。 柳叙实在是所知不多,崔衡看崔岫云和赵钦明倒是神色都不对劲,看着天色,也只得先送他们出去。 “崔姑娘,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柳叙忽而开口,崔岫云看了看崔衡,点了头。 待到她离开时,崔岫云看到门前只剩下崔衡一人,后者回头看她:“殿下回宫了。” 她点头。 “我方才看到……”崔衡送她回客栈,犹豫着说,“你们在桌下,牵了手。” 是听到柳叙的小叔年纪时,她牵住了赵钦明微凉的手。 苏协若是那一位柳叙,本就够惊骇了,而如此,他也真的有叛逃的理由了。 “嗯。”她承认。 “你们来来回回折腾这几回,我是看不懂了。可以崔家之家世,你做不成他的正妃的。”崔衡怅惘说。 何止做不成正妃,以崔岫云的身份嫁给他,是此刻的她绝不能做的。她不能再做自己惦念的事,还会成为他最大的风险。 他承认喜欢她的时候,她有多欢欣,过了那一夜,都荡然无存。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低声呢喃,想着如此下去,有朝一日,他们真是会看着对方各自成亲,纵然相伴,也只能是天堑两边的君臣。 她将那点悲怨吞了下去:“便有眼前欢,足够了,这天底下不相守的恋人,也不少啊。” “是啊,”崔衡揉了揉她的头,又垂眸,“是啊。” 这几日崔岫云新找了住处,正准备叫人搬东西,崔衡提起崔母在府中给她准备了些东西,叫她一并拿走。 二人至崔府门前时,崔衡还轻骂:“府上的人是越来越懒了,天黑了也不知道门前点灯。” 叩门后,家仆开了门却先于他们开口:“大人,快去看看吧,姨娘病倒了。” 家仆所说姨娘,便是崔岫云的养母,她闻言提裙进屋问:“何事病倒?” “晚膳后吏部来的人,说是叔父老爷路遇山匪,跌落悬崖如今失踪了。” 父亲。 崔岫云一个趔趄,头磕在了门边。 崔享去安抚闹事的士子,一行本还算顺利,聚在州府闹事的士子如今都已经散去了。 当地州府官员在郊外山上宴请崔享一行,谁料路途当中,前些年当地一个不得志的士子落草为寇,不满他们的行径,趁机袭击了他们一行。好在护卫来得及时,一行人里却也死伤了不少侍从,还有崔享不知所踪。 这是吏部的说法。 崔母听到这个消息便晕过去了,崔岫云伺候了一阵,到了深夜里,崔母才醒来。 “阿云,”崔母艰难起身,撇开崔岫云端上来的药碗,“此事你抓紧修书与你长姐和小弟,若是真出了事,他们也得知道……去取笔墨来,我要给你父亲从前的好友托书,他们都在那地界儿,总能帮着寻寻人。” “娘,你先喝药,我这就取。”崔岫云自听到消息后,眉间从未舒展,心头只剩下懊悔愧疚。若不是为了她,崔享也不必走这一遭。 见她神思忐忑写字,崔母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世事无常,这事你别自责。无论生死,总要先把人找到。” 崔母也不过是强打着精神,写完书信嘱咐家仆去办后,才又跌坐回了床上。 崔岫云扶着崔母,眼见着崔母落泪忧心,也只得紧紧抓着崔母的手,靠坐至天明。 城中近日来往之人越发多起来,城外罗鸣寺的广化大师圆寂,荼毗火葬之后结出了舍利子,香火更盛。 广化本非京城人,是六年前因名声太盛,皇帝特下旨从边地将人请来京外寺庙的,他有皇帝的加封,一应身后事都要礼部来主持。 下朝后请安时,皇帝突然与赵钦明提起,广化曾经给他母亲主持过六年的佛事,他也该去多关心关心。 这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在宫中遇到前来讲学的秦学士时,赵钦明还往他身后望了几回,秦学士见状说:“崔编修告假了,我是独自来的。” 早朝时,赵钦明才听说崔享的事。 她看上去不牵不挂的无畏性情,却是最记恩仇的,也算是他惹出来的麻烦。 至此日晚膳后,崔岫云才把崔母劝下休息,自己也勉强喝了几口参汤。 崔衡不当值,也跑了一天寻遍了京中崔家亲戚,但凡有些关系的都去求人帮忙找寻崔享下落。 听闻有人找自己,微暗天色里崔岫云提着灯去了后门处,见到穿着披风遮掩着面容的背影。 “殿下怎么来了?”她有些诧异。 发髻轻散,唇白眼红,赵钦明回头见她这副样子,蹙眉上前:“我已托人去寻崔伯父了。” “多谢。”她垂眸点头。 犹犹豫豫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从宫里带来的荷花酥,不能不吃东西。” 说话时,他声音迟钝磕绊,别扭得很。她轻叹一声,缓缓靠在他肩上。 突然,斜巷里传来一阵木棍声,她赶紧抹去了眼角的泪,提起灯来。 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拄着木棍瘸脚走来的人,颤巍巍叫着“小姐”。 “林叔?”崔岫云看清来人的脏脸,赶忙上去扶着,这是家中老仆,当日跟着崔享一块儿离京的。 “小姐,”林叔一见到她,猛地扑在地上,老泪溢了出来,握紧她的手,“老爷,老爷被人害了啊!” 分崩 听了林叔夹带着哭意的讲述后,崔母先叫人带林叔下去梳洗用食,而后与崔岫云和崔衡坐在堂内无言。 防擦崔岫云把手里的灯给了赵钦明,催他先回宫,别误了时辰。 她预感林叔口中会是大事,听完后双拳紧握放在膝上。 照林叔所说,自到达那日起,事事都是崔享一人操办,人已累得犯了咳疾。而后那日州府的官员宴请,崔享根本不欲前去,是跟着他办事的两个萧家小辈贪功,想要去炫耀一番,才不得不上路。 谁料遇到那伙劫匪时,那两个萧家小辈骑着马带着所有的侍从逃跑,全然不顾得了病坐在马车里的崔享,这才致崔享落入匪徒手中,下落不明。 林叔拼命赶马车,却被劫匪拽了下来,晕倒在路边,醒来时崔享已经跌落山崖了。 “这回的事情,论功行赏都是那两个萧家人的,他们也给自己揽功,故而外面都传他二人是功臣。劫匪拦路时,指名道姓是要找他们俩的,他们那时候便对劫匪说所有的功劳都是老爷的,只顾自己逃命去了。”林叔抹泪说。 崔岫云拍案起身时,崔衡呵斥道:“回来,坐下。” 知道她是想去找萧家的人,毕竟那两个废物今日已经平安到京城了。 崔母气得又掉了一回泪,却也劝她说:“这事说到底是诛心,如何治得了他们?” “这么些年,高萧两家势大,要挟着江南各世家为他们所用,可一旦出事便弃车保帅,养出了一帮废物子侄,还想作威作福。”崔岫云咬牙说着。 崔衡轻摇头:“多少年了,都是如此。当下要紧的是找你父亲,别招惹他们。” 照林叔所说,凶多吉少,不过是在哪里寻得到尸身而已。 翌日,赵钦明接了皇帝的令,要出京去广化寺住几日。 临走前他唤来了苏见深,说道:“你这几日在苏家帮我多问问,当年苏协舅舅的事,切不可被人察觉了。” “殿下这是……” “不必多问,”赵钦明垂眸,看到盘中的糕点又道,“崔岫云那边儿你替我盯着点儿,若有事,立即派人快马报我。” 苏见深顿了顿,还是答了“是”。 崔岫云今日去了翰林院,秦学士仍旧带着她来了内宫中,给皇子皇女讲学休憩之时,崔岫云坐在别院桌边神思倦怠,被人拍了拍肩。 她回头,是瑾王。 “我母妃要见你。”瑾王撇过头,还记着她上回打他的仇。 谁料面前的人也只瞥他一眼,不恭不敬地答了句“是”。 “你无礼!”瑾王皱眉。 闻言她轻转头看着瑾王,目光深深,看似平静,却像含着大浪一般,看得瑾王心里发慌。 她行礼称有罪,而后也不顾瑾王,就去了萧贵妃召她的地方。 华服女子等她有一阵了,见她来了便亲切牵起她的手,问起回京之后过得如何。 她无精打采答着,纵然她跟崔享在人前是决裂了,但父亲走失,她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否则才是不寻常。 “此次我家两个子侄承了你父亲的恩,挣了些功劳,你父亲走失之事,我们自然也担心。那州府的主官是我哥哥的故交,必定尽力替你找寻。”萧贵妃拍拍她的手背。 崔岫云谢过恩典后,萧贵妃话锋一转才道:“只是这事,陛下是交给你父亲处置的,他一时回不来,也耽误事。交差的文书已写好,此后自是要论功行赏的。可这也是给你们添堵,故而我想,叫那两个子侄去你家拜访,得你母亲首肯,我们再这样做,才不算辜负崔伯父的心意。” 崔享才是皇帝指派的主事人,他不回来,自然也耽误萧家两个废物论功行赏。萧家若是太过急切,就丢了脸面和名声,非得假惺惺做这一场戏。 “母亲闻听消息已卧床不起,恐怕难以见人。我和崔衡堂兄明日晚间在崔府,两位若要来,便趁那个时候吧。”崔岫云柔柔答着,指甲已经划破了手心。 “有你们二人,也好,”萧贵妃也退而求其次,“不管怎么说,你父亲于我那侄子侄女有恩,往后我必更善待于你。” “多谢娘娘。”她装着拭泪答道。 去找秦学士的路上,崔岫云恍惚时,撞上了转角处端着衣裳的宫女。 “姑姑!” 熟悉的声音传来,崔岫云抬眸见到是邱邱,邱邱扶她起身看她脸色不好便问:“姑姑怎么了?今日如何进宫了?” 邱邱面上是笑颜,崔岫云看着这张与她有两分相似的面容,神思恍惚。 许多年过去了,要保护自己的家人,还是如此难的一件事啊。 “没事。”她摸了摸邱邱的脸勉强笑笑,而后眼神微冷。 萧贵妃才叫人把崔岫云送走,亲近的侍女从远处走来,遣送了众人后才伏在萧贵妃耳边说:“昨夜崔享的老仆好像回到崔府了。” “何意?” “不知这老仆会不会知道些什么。若是真的知道且说了,恐怕崔家记恨上我们了。”侍女轻叹。 “做不成事,还偏给人落下把柄,这帮小辈真不知怎么养的,”萧贵妃冷哼一声,“罢了,若是崔家真对我们有阻碍,趁着此时她还未做大,让家里的人早日处置了吧。” “是。还有,打听消息的时候有人说,老仆从后门进崔府的时候,似乎有个蒙面的男子在与崔岫云私会。”侍女说着。 萧贵妃美目微低,剪下面前的一枝花:“这小丫头比我想的心思重,那就叫人多盯着些吧。” 至此月底,修史所要的地理志和器物志便要交给皇帝审阅。崔岫云这几日也忙得厉害,白日去公所,晚上回去照料犯了旧病的崔母,边理着书册边侍奉崔母睡下。 也便是这样忙着,才不必胡思乱想,崔享到此日仍旧是毫无消息。 她总算将手里的活做完,要交给秦学士订成一册,长松了口气。 停笔后,她正等着墨迹干,同僚问:“今夜去游玩一番吗?听说东市来了不少外地的艺人,本领多着呢。” “哪有这个兴致啊,听说东市新开了家医馆,大夫医术不错,我今日还得去请他去我家给我娘看病呢。”她淡笑垂眸。 同僚又道:“也是,你家中多事。不过你说的那家医馆我也略有耳闻,等到咱们走了,他早就不坐堂了,你也找不到人啊。” 崔岫云闻言皱眉,同僚便道:“你要不先去吧,这东西我替你递给秦学士就是。” 她犹豫了一阵,秦学士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回翰林院,她实在等不得,便说“多谢”,离开了。 搭救 这段日子络素也还没有离京,跟朝中大臣商定着和谈的事宜,还有通商互市的事。若是谈不下去了,礼部的官员就呵呵一笑,带着他们一行人去京城里游览胜景去,打着马虎眼。 玩儿够了,又坐下来聊。 崔岫云才从医馆跟那郎中说好了上府看病的时辰,出来后便见到礼部的几个熟面孔领着络素一行人往东市最大的杂耍卖艺楼子里去。 瞥见了她一眼,络素找了个借口跑了出来,拽住了正要离开的崔岫云。 “你脸色怎么那么差?”络素皱眉。 “没事,你赶紧跟过去吧。”她抽回他想拽住的手。 “你们这儿的人真是麻烦透顶,一句话绕八个弯子也谈不妥,我都懒得陪他们耗着。”他轻哼。 虽知她的近况,但也不好去看望。 络素拿出一张手帕,叫停了她,而后见他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他手上的蓝色手帕在另一只手的操控下,慢慢拱了起来,随着他绕了三圈,那手帕挽成了一只跳动着的小鸟模样。 “这几天刚学的,你还是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说。 这个把戏不好笑,他得意的样子比较好笑。 她浅浅笑了,络素也放心一些。 络素送她至崔府前,门大开着,她才生疑,便见家仆急忙跑来说:“姑娘,崔衡大人出事了。” 崔衡昨夜就没回府,不过他到户部两月,这几日各地年初赈灾的账目才送来,户部也忙,他也有几日不回家了。 “方才来人说的,大人如今已经被拿到大理寺了,还,还用了刑。”家仆继续说着。 崔岫云还没踏进家门一步,就跑到了大理寺前打探。 好在之前办案子时还认识一些大理寺的人,她甚至在门前等了许久拦下了正要回家的孙少卿。 “哎呀,崔编修啊,”孙少卿看看天色,小声拽她,“咱们私下里说。” 孙少卿拉她到了暗处,见她皱眉,怕她先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你这得放心啊。” “……你快走了一里地了。”她是有些累了。 孙少卿笑:“我这也是怕遇到熟人嘛。是这样的啊,最近户部不是在清账吗,崔衡比对清算过的一本江南小县的账目里,出了些问题。他说是无误,二次清查时,却发现多笔账目对不上,查下去便说他是收受了贿赂,替人隐瞒。” “可有证据?”崔岫云问。 “那小县县令的家里人住在京城,前几日跟崔衡见过面,如今已招了。”孙少卿一脸难办。 “无缘无故,他怎么会……”崔岫云仍旧不信这事。 “也不算无缘无故,那家人姓柳,”孙少卿又瞧了瞧街上,低下头,“我非多言啊,近日里,他是不是与一个姓柳的寡妇来往颇多?京城这块儿地方,他也算熟脸,有什么事是瞒不住的。” 柳叙。 她寒了脸,孙少卿道:“柳家才刚得到大赦,闹出这等事,陛下知道了也生气,更多生了疑心啊……” 柳家旁支当年虽未被处罚,但这些年也都默默不振,何尝不是上位者仍旧介怀的缘故。 崔岫云问及孙少卿,给崔衡用了什么刑时,他说按例是要打几板子的,看她不信的样子便索性直言:“他不认罪,你觉得我们能用什么刑罚。” “但求留他一条命,”崔岫云想了想,将身上所有的银钱拿出,“这些钱是拿来打点牢房的,您别推辞了。” 孙少卿还是把银钱给她推了回去:“我胆儿小,也不爱惹麻烦,你说的事,我尽力吩咐就是了。” 崔衡的事她暂且得瞒着崔母,也让下人管住嘴。 她盘算着夜里去拜访柳叙,到了原本的住处那儿,却找不到柳叙母子去了哪儿。 想起那日走时,柳叙特意交代她,让崔衡别再来了,她莫不是躲走了。 她无力地蹲在街边,崔衡这样的性子定不会因为柳叙的缘故就帮着柳家的亲戚,但这话说出去难听。 与寡妇厮混,还是个刚刚得了大赦的逆臣之后,又帮着人在账目上偷做手脚。无论是名声还是前途,这些罪名若坐实,便什么都毁了。 她凝神不语许久,感到身旁多了个人。 她抬头,那人提着的灯笼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脸,下意识唤道“赵钦明”。 络素闻言脸色一变,差点掰折了灯笼。他是跟着她过来的,闻言皱眉拽她起身:“瞎了?” “对不住。”她回神过来,又转身要走。 “都要宵禁了,还要去哪儿?”络素喊着。 “去邻居家问问他们知不知道这户人家去了哪儿。” 还以为她消沉了,真是…… 他正要跟上时,忽而看到了一队穿着盔甲的人朝此而来,本以为是巡街的兵士,却看他们直直朝着崔岫云去,顿时心头一紧。 崔岫云这已经是第三次进大理寺了,孙少卿看见她的时候,脸色都大变了一场。 他赶忙接过宫里来的旨意。 抓崔岫云进来的人并未说清是何罪名,崔岫云也恼了,拍着监狱的铁栏就问:“到底又是为什么?” “陛下说,要……要查查你与云氏逆党的关系。”孙少卿为难地看着她。 她心骤冷,怎么会…… “陛下今晚审阅了秦学士递上去的史书修编,你撰的地理志里,提到了三次云氏组织云州居民修建栈桥和驰道的事,里头不乏褒扬之词,故而用心可疑。”孙少卿叹了口气。 这什么用心可疑就是最难办的,面前这人与消失已久的云氏能有什么关系,说得最严重也不过是她同情云氏。但这一条,也够她死去活来一回了。 崔岫云闻言先是放了心,只是这件事,不会拖累到别人。她又皱眉道:“我没有写啊。”她压根没有对那些事做过任何品评。 孙少卿将誊录下来的她的用语放在她面前,都是她从未见过的语句。 “字迹比对过了,是你的。” 有人在陷害。 那崔衡的事恐怕也是人有意为之。 孙少卿听她这样说,想着先关了她,再命人查查这东西究竟是谁写的,却不料宫中来的内侍见他如此处置后,在牢门前轻咳两声。 “我看啊,这些个包藏祸心的,想要以史颠倒黑白的,嘴里哪有实话。”内侍笑。 “那您的意思是……”孙少卿笑问。 “这刑罚的事,您比我清楚啊。看她熬过那些刑罚了,还敢不敢不说她那些个谋逆的心思。”内侍手指轻点在搁置在一旁的棍子上,笑眼看着孙少卿。 城门前,苏见深已候了不少时候,城门关前,总算等来了一人一马。 “殿下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苏见深问。 赵钦明坐在马上,马甩着头,蹄子哒哒作响:“她人呢?” “在大理寺。” “不是说崔衡出事吗?她怎么在大理寺?”赵钦明是接到崔衡出事的消息才回来的,他只是隐隐忧心这事背后恐怕也会殃及崔岫云,才不放心。 在路上苏见深才将方才发生的事说给赵钦明听。 赵钦明策马至大理寺前,下马时随手解下披风扔给苏见深,疾步往大理寺里去。 才进去,便听到了络素的声音。 络素已经在这儿待了一阵了,听到大理寺的人对崔岫云用刑之后便要冲进去,要挟着他们不许动手 。 “对犯人用刑是常事,且此乃我朝事,恐怕,不劳您多忧心啊。”大理寺官员笑道,派人持武器将他拦在外面。 听到“用刑”二字的时候,赵钦明登时急着要上前,被苏见深拉了一把。 他这才消了些怒火,冷着脸到近前:“本宫要进去。” 大理寺的人也是闹不明白了,这大姚的使臣还在闹呢,太子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络素狠狠盯了他一眼,而后指了指门内。 细细听,是打板子的声音。 赵钦明从那缝隙里勉强看到那板子一个个落下,偶尔有女子的叫喊,但都微弱隐忍。 是她的声音。 “殿下有何事吗?无事的话,你恐怕也不便入内。”主事的官员上前来问。 这也是违背规矩的,传出去也会惹麻烦。 他双拳紧握,眼看着那打人的板子,忽而向上移了三寸。 “给本宫让开!”他骤然紧张更多,冷声呵斥,推开了面前的人。 崔岫云觉得这下半身已经麻木了,痛得层层迭加,掰断了自己两根指甲,死死咬着牙。 她有些精神恍惚,模模糊糊听到了有人叫着“殿下”。 “住手!”赵钦明上前拽开了施行的人,冷眸问,“打哪儿呢?” 施刑的人脸色大变,急忙跪下求饶。 这打板子的路数,往上三寸便是腰,是冲着把人打死去的。 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人,赵钦明嘴唇微颤,想要上前抱起,才意识到会碰到她的伤处,厉声说:“找担架抬到屋子里去,去找大夫!” “太子殿下……”孙少卿是这时候才从别处出来,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事。 “所有的事本宫会跟陛下解释。”他低下身轻轻握住她攥紧的手。 意识模糊的人喊了声“殿下”,他应着,她却喃喃:“别过来……” 崔岫云觉得她恐怕在做梦,像从前受欺负,会期盼他会出现一般,她又在做梦了,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但他此刻不能出现的,他若是来救她,怎么说得清,又是一堆麻烦。 —————— 袖袖:(三进宫ing) 赵钦明:(蚌埠住了,暴躁ing) 不甘 赵钦明瞬间便明白她的意思。 以他之处境,小心翼翼惯了,连救她一命都要斟酌再三。 不甘与不忍生出,他下令,将人抬进了大理寺休憩的屋子里,找来的医女一层层给她浸了血的衣物脱下,撕得她痛得冷汗直流。 “赵钦明……”她突然喊着,眼睛都没睁开,死死握着坐在床边的他的手。 他蹲下身来,擦着她额头上的汗。 “好疼啊……” 她掰断的指甲露出了甲床的些微血肉,医女在揭下她最后的衣衫时,为难地看着没有离去的赵钦明。 “不必管我,动手就是。”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朝着她耳尖吹气,凉意阵阵。 小时候她总是说,受了伤,吹吹就不疼了,为此每回都抓着他的伤口吹气。 她想起这段事情,却皱眉。下半身疼得要命,哪里来的什么蠢东西,吹错地方了。 浑浑噩噩之后,崔岫云醒来时眼前陈设熟悉,是在崔府她的房间里。她心下一惊,想要起身,却牵扯得伤口发疼。 下半身是皮肉痛,腰是一阵强烈的刺痛,让她呼吸一滞。不小心碰倒了床边的水盆,有人推门而进,轻抓住她的手臂。 “腿能动吗?” 她呆呆看着扶着她的赵钦明,另一只手缓缓扯过被子拉到身上。 “能。” 那便是没伤到筋骨。 “也不是没看过。”他瞥了一眼,她努努嘴,捏着被子低下头。 而后他从屋外端来药碗,让她趴着,缓缓喂给她吃。他太不熟练,许多药汁都留了出来,一边喝一边擦。 “昨夜真是殿下救的我啊。”她擦着药汁。 “那不然呢?” 她攥着被角:“我如何出来的?” “我跟陛下说了,替你看了交上去的地理志,里头有许多‘栈’字,你从来都会忘写一个点,那文册上却是对的。我让秦学士找了你从前写的东西,证实这件事。偷换你文册的翰林院之人,已经拉去审问了,如今吐口只说是与你有过口角,所以记恨。” 她蹙眉:“这字原来还有一点吗?” “从前你替我写功课的时候,就因为你写错,我被罚过两次。”他瞪了一眼。 她摸摸头,在他将汤匙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手背上划破的几道红痕,敛眸问:“陛下肯听你一言,也不易吧,你突然回京,他肯定还会发脾气。” “不许问。”他把汤汁灌到她嘴里。 她微凉的手指抬起,轻抚过他下巴侧边一道被割破的小疤,他撇过头,眼神躲闪,手指点在那上头,一阵刺痛。 “还是受罚了。”她喃喃。 “不许问。”他一字一顿说。 心头微酸,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枕上,轻轻趴了上去,小猫一般眷恋地抱着他的手臂,双眸潋滟看着他。 他也看了她许久,刚劲骄傲中,几分温柔。 “那你如何解释你回京的缘由的?”她问。 他回了神,柔声说:“罗鸣寺有些问题,为此我本就要速速回京的。这寺里的问题,我要同大理寺问些事,所以先去了那儿,发现了你在被用刑,知道了原委,却见那行刑人故意要取你的命。我疑心这不是陛下的意思,所以阻拦了。” 的确也不是,皇帝对此事诧异,而行刑时,宫中去的内侍妨碍了孙少卿,故而后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啊,”崔岫云笑,“陛下前次耍那么多手段躲在后头谋利,是多在乎名声的人。我若是被打死了,他可不愿吧。” “不过你毕竟没有被打死,我此言,陛下也……行刑人处也矢口否认想要打死你,只说是意外,被大理寺辞退,此事是查不下去的。”他说着。 为此事,肯定又被骂了。 “崔衡出事,我也出事……想来想去,也只有萧家这个时候有嫌疑了。”她思忖着,但萧家只是因为怕崔家记恨吗?就要对他们两人下狠手,甚至要命,怎么可能…… “别多想了,先养伤吧。崔衡的事……” 家中仆人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她迅速松开手,让他把手拿回去。 “姑娘,门口有个叫柳叙的姑娘,找您呢。”家仆说着。 崔岫云忙道:“快请进来。” 她还起不了身,柳叙被带进她屋子时,见到赵钦明,也只当做初见,没多说什么。 柳叙怀中还抱着孩子,身无一物,仆人带着小孩去别处玩了,留下他们三人。 “我昨日找你,见你搬走了。”崔岫云先道。 柳叙点头:“族中一伯母在京中开染布坊,让我去那儿帮忙。一叔父将我和孩子接到他家去住了,只是……” “你带着孩子来,是怎么了?”崔岫云隐隐觉得不安。 柳叙犹豫再三,直言道:“我是昨日晚间才知道崔衡的事。前几日我族中确实有长辈与他见过一面,不过是为了说我的事,我亦不知那位犯事的长辈的家眷为何会说崔衡收了她给的贿赂。我想着要来见你,却被叔父关了起来,现下是刚逃出来的。” 怪不得家仆说,柳叙来的时候慌里慌张的。 崔岫云为难地看着柳叙,总不好叫她攀咬接济她的族人。 却不料柳叙先说:“我能作证崔衡没收过贿赂,且五日前我就与他断了联系,至于他接济我的事……” “我问过大理寺了,他已承认是他对你有情,而你无意。至于账目的事,他说前后两本账不一样,他见的那一本,是正常的。”赵钦明打断了她。 “又是偷梁换柱……大理寺不肯为此查查吗?”崔岫云问。 赵钦明轻叹:“大理寺也要看陛下脸色,毕竟这牵扯到……”他突然顿住。 了然的柳叙苦笑:“牵扯到我这逆臣之后吧。” 无言良久,柳叙虽不知道赵钦明究竟是何身份,但想来也是官场中人,便忽然跪下道:“不知我这逆臣之后的信,陛下是否愿意一看。” 赵钦明皱眉。 不论皇帝愿意与否,柳叙都写了一封信,将此事原委道出,也在求情。 崔岫云趴在床边看那信的时候,望了望柳叙平静面容,又看向那信中字字恭敬谨慎,敬畏本朝,恭扬圣治,故而请求开恩。 “难为你了。”崔岫云叹说。 这些好话说了,皇帝可以消了多年对柳家的疑心,甚至以此昭示天下,减轻得朝不正的种种议论。 但柳叙族中众亲都是死于此事,自己也出生艰苦,崔岫云想着让自己写这些,都是十分为难的。还不说这些话,会让多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说她丢了家族气节。 柳叙却淡笑着摇头:“前朝哀帝时民生何等凋敝,如今看来,岂不算圣治?我不因死去之人的道,而责备他们害我困苦,也不想因他们的道,害了活人的路。” “多谢。”崔岫云握了握她的手。 见柳叙要带着孩子离开,崔岫云将人拦下:“住在府上吧,你定是回不去了。这府里现在一个全乎人都没有了,都无人管事,好歹等我伤好再走。” “不必了,如此下去崔府的名声……” “你肯为……我们,担这背叛先祖的骂名,我们难道还怕一些流言蜚语吗?”崔岫云也不管太多,叫人领着她和孩子下去歇息,还说着这段日子府中事都由柳叙来料理。 崔岫云回头时,赵钦明奇怪地看着她。 “你是要在崔衡回来之前,把人先留住?”他问。 她不答,挣扎着起身要送他出去。 她这皮肉一动就是寸寸挣开的感觉,腰也撑不起来,扶着碎步往前走。 赵钦明冷着脸叫她躺回去,她却不听:“还要去见娘,不能叫她知道我也伤成这样了。” 天色暗了下来,她将灯递给他,扶在门前目送他脚步。 “扑通”一声,院宅转角处出现个人影,摔在地上。 那人本偷偷摸摸趴在墙边,现下是被一脚踢了出来。 有人窥探。 二人心中皆是一惊,赵钦明随手扯过门边挂着的一把桃木剑,朝着要逃跑的人扔了过去,击中了那人。 而后他正要上前,那转角处却又多了个身影,一个石子击中了那要逃跑的人的腿,而后伸出绳索直接将人捆住了,摔在他们面前。 被捆起来的是个男子,那后出来的人一身黑衣,蒙着面,却是个女子身量。 石子打人的招数,好熟悉啊……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崔岫云看着那女子走近,问道。 赵钦明将那被捆住的男子摔在一边,发觉那男子昏了过去。 蒙面女子本不言,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狭长妩媚,看了一眼崔岫云:“姑娘,谢早了。” 声音清冷,那女子反手就抬起袖中的弯刀,寒光倾洒,瞬间勾住了崔岫云的脖子。 而后蒙面女子看着赵钦明手中那封柳叙的信:“拿来,给我看看。” 显然赵钦明是不吃这套的,他直接攻了过来,蒙面女子为着躲闪也不再能要挟着崔岫云。 石子…… 崔岫云看着打斗着的二人,背上方才出的一身冷汗,渗进了伤口里,疼得打颤,却忽而神智清明。 清坊,上回在清坊她误入点燃鲛菱香的房间时,就是有人弹出石子折断了那燃香,救了她一回。 这个女子,那时候就开始跟踪她了吗? —————— 太子:浑身上下嘴嘴硬(不是) 上弦月 赵钦明身上没有武器,虽说不落下风,但那弯刀锋刃上的寒光也闪得人心惊。 莫名的,那女子的招数也让他觉得熟悉,他试图夺刀时,女子忽而笑道:“臭小子今非昔比啊。” 他皱眉,那弯刀就轻勾着他的腰带蹭过,放在腰间的信往下坠,直直落在女子手头。 她立地上了旁的屋顶,边逃边拆了信,踩着瓦片闹出一阵声响。在赵钦明追上她时,她也粗看完那信,折起来两指一捻回身扔向了他,趁他接时,转身消没于黑夜。 被绑起来的那个男子很快被拖进了崔府,几个家仆看守着等他醒来。 柳叙听说此事时,担忧问道:“那这信还能……” “此人路数江湖气重,应当不是朝中人,这信中也没什么秘密,还是能呈上去。”赵钦明说着。 崔岫云将上次在清坊的事道出后,柳叙眨眼:“那女子会飞石绝技吗?” “你知道这招数?”崔岫云问。 柳叙缓声问:“不知两位可否听说过,上弦月这个名字。” 崔岫云自是茫然,赵钦明倒是挑眉:“那个女匪?” 闻言柳叙浅笑:“官府谓之匪,民间谓之侠。这位女侠在云州声名不小,以一手飞石绝技称于世,多年来也总是做劫富济贫的事。只是她从来只在云州啊,怎么会……” “你与她有过交集吗?”崔岫云问。 柳叙回想起来道:“我丈夫去世时,伤亡的抚恤被管事的扣下,她出现过一次帮过我。不过她在云州神出鬼没的,偶尔出手帮人,也难说。” 崔岫云想这这恐怕不是意外。按着时间来算,这个上弦月说不定就是随着柳叙一道进京的,也能跟踪到是崔衡和崔岫云带回了柳叙,这才关注上了自己。 此刻她和赵钦明私下来往的事恐怕瞒不住了,大抵他众目睽睽之下救了她之后,有的事注定是说不清了。 脱衣之后,府中侍女替趴在床上的她上着药,忍着疼时,想着方才同赵钦明说叫他平日里别来了,他寒了眼却也没反驳的样子。 “好了。”上好药后,她自己擦了擦汗,想起了方才去看望母亲,母亲给她的香囊被她顺手放袖子里了,便叫侍女将她挂好的衣裳取来。 摸摸索索间,她突然触及到袖子间一个异物,狐疑地拿了出来。 是一个香木雕牌,上面还用绳子串着一张字条,是个京城的住处。 这木雕牌是……她心下一惊。 她想起了上弦月和赵钦明打斗时她怀中一阵犯疼,似乎是那时候,上弦月扔到她袖中的? 她捻碎了纸条,抿着唇。 那夜在大理寺见到赵钦明将崔岫云救下后,络素本想进去查探,却被听闻消息赶来的属下给强拉了回去。 “王上,”属下跪在他身前拦住他,“出来前,络素王爷知道您还在动用间谍寻找一女子,特意嘱咐了我们,若您因小失大,便可杀……” “杀谁?”他冷笑问。 “王爷说,你们俩,杀谁都行,一切大姚为先,”属下低眉,“王爷说的是气话,但王上万不可再冲动了。” “我带他长大,他说话倒是越发不客气了。”他静了几分,终于肯坐下。 上一任大姚国主是他的叔父,死后国内一片混乱,未曾定下继承者。而他和王弟络素能够以侄子的身份重新夺权,也得罪了不少人,为着稳定形势,也要苦心周全。 回想当年,他的叔父杀了他的父亲,追杀他们两兄弟至边境时,他十五岁,络素十四岁。 两个人,还有一匹能够象征他大姚贵族身份的贡马,疲惫不堪地跌落在云州小河旁。 他醒来时,他和络素都被捆在他那匹马上,而前面还有一匹马,马上的女孩背对着他,骑服华贵,一手持着缰绳,一手牵着他这匹马。 “醒了?”女孩回眸看他,发觉他充满敌意后甩了甩鞭子,不满说,“我救了你,你什么眼神啊?” 云州本就多族混杂,他和络素冒充某个小部落的奴隶,说他们是偷了马跑出来的。 “那就做马奴吧。”那时候的云袖袖蹲在他们两个五天没吃饭的人面前笑说。 络素那时候总是生病,总是在屋中休息,活儿都是他做的,络素却是一向很讨厌她。 “疯丫头一个。”络素白着脸,看着总是来找他比跑马的云袖袖说。 他不知道络素怎么总是嫌她,毕竟平日里药也好,衣食也好,她总是自己拿来送他们。 不是怜悯,也不是恩赏,只是当做朋友一般送给他们。 她是很好胜,也极善驯马,比起年长几岁又是马背上长大的他,也还是差一些的。 日日比,那么过去了四个月,她终于赢了一次。 她赢了的那一天,极高兴地要带他去府中拿南地运来的果子。 他应了下来,沉浸那一刻时,忽而想起了络素昨夜跟他说的话。 “她爹昨日俘获了一队兵士,是与我们失散的亲信。” 他们必须找回人马,重回大姚。 所以在她还在笑时,他伸出袖中的匕首,架着她去见了她父亲。 她听到了他要挟她父亲的话,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忽然发怒往他匕首上撞,不许她父亲答应。 他收手不及时,自此在她脖子后留了个疤。 他逃跑的时候,把带来的那匹贡马留给她了,说算是送她的。 “我立刻把它拆吃了。”她那时候咬着牙说。 后来云州大乱,他潜进去,竟找到了那匹马,却找不到她在哪儿。 “你找不回来的。”络素这些年总是这么同他说。 本以为是说,人海茫茫找不到了,原来也是说,哪怕见到了这个人,也找不回来了。 赵钦明回宫时,皇帝还在招待络素一行。 他听了苏见深所打探的消息,说他舅舅苏协从六岁起就被送去了北地连吟山,拜了山中一高者为师,学经国之道,至二十岁而回。 “那么多年不见,家中人从未怀疑吗?”赵钦明问。 苏见深摇头:“每年都有画像寄来,况且您的母亲是他的亲姐姐,多年来每月都通信。她说是弟弟,族中自然无人怀疑。” 赵钦明还在思索此事,内侍却突然进屋来。 “殿下,陛下且请去作陪。” 奇人 天色刚过四更,崔岫云连门口守夜的老仆也没有惊动,蹑手蹑脚出了门。 露气重了起来,她在微白的天色里试探着前行,雾中多了个明显的人影,把她惊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迷惘地看着不知已经在门前蹲坐了多久的络素。 面前的人起身,也是一副精神倦怠的样子,半晌没说话,她便问:“不会一晚上都在这儿吧?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些事情想不通,就走到这儿来了,”的确是待了一个晚上,他说着,见崔岫云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伤,撇嘴说,“昨夜我跟他打了一架。” 领会络素口中的“他”是指谁后,崔岫云侧脸:“你输了。” “你就这么确信啊?”他笑。 他看上去太狼狈,不像是赢了的样子。 “算了,我就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他泄气地摸摸自己牵来的马。 “保重。”她点点头。 被他忽而紧抱住的时候,她又惊又疼,倒吸一口气:“快松开!” “他会护好你的。”他低声念着,留下来的这些天,还好确认了这件事。 他又送了她一匹马,跟从前那匹一个品种。 “若有一天他护不住你了,或是你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来找我。”他把缰绳塞到她手里。 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萧索,崔岫云捏着手中的缰绳。 她望着这匹与十年前极相似的马,马似乎依旧,他已不是落魄的马奴,她也是更名改姓。 “络隐。”她叫道。 这个属于大姚国新君的名字,也是面前的人真正的名字。 他驻足,并未回头。 “保重。” 于她而言,面前这个人是儿时的玩伴,是利用过她的人,是再难信任的人。 但总归,是可以道一声别离的人。 京城巷子众多,许多做生意的聚居,此刻赶着早上开市的摊贩商人所住的地方,早就人声渐浓了。 崔岫云循着那木牌旁留下的地址挨家挨户找过去,终于到了一处略破旧寂静的院落。 她还没推开篱笆进去,就听到里头有砍柴的声音。 “哎,”一声劈柴声落,夹杂一阵男声,“也不知道那个疯女人把消息带到了没有,怎么还不见人啊,累死我了……” 屋内又起了一阵咳嗽和木门吱呀声,而后是木轮滚过的声音。 起初的男声便抱怨说:“你起来做什么,药快好了,我待会儿再给你上一遍针。” 这男人正想着推那木轮椅上的男人进去时,听到了门前灯笼落地的声音。 崔岫云看着瘦削了许多坐在轮椅上的崔享,含泪叫声“父亲”。 屋子里药香弥漫,还有烟熏味道。 崔岫云把崔享扶到床上给他喂完药后,看向抱胸坐在一旁的陌生男子。 她现下才看出来,这浑身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穿的是一身道袍,也不知道积了几个春秋的灰泥,年岁也便是三四十的样子,瘦骨嶙峋,却一副精明样子。 “他叫季天风,是他救了我,一路托着车带我回京城的。”崔享拍拍她手背。 “不止呢,”道士开口,指了指崔享的腿,“你爹的腿之前一动也不能动,是我施针救他,他现下才能动弹几分的。过段日子,也就能走了。” 崔岫云正想拜谢,季天风赶紧拦住:“大恩不言谢,你爹是许诺了我十两金,我才答应帮他的啊,你抓紧把钱给了。” “我回府之后立刻取来。”崔岫云忙点头。 季天风露出一副“这还差不多”的样子,离了屋子,留下他们二人。 “阿云啊,我的消息,你先别告诉别人,我有一件要事,要先同你说。”崔享握住崔岫云的手,眼灼热。 季天风在院中仍旧劈着柴,巨大的声响掩盖着屋内的谈话声,崔岫云心事重重出来,上前行礼拜谢,问道:“不知道长与那‘上弦月’前辈,是旧相识吗?” “算吧,以前见过,也有许多年不见了。来京城之后她发现我了,是你爹想叫她给你送信,把你叫来这儿。”季天风懒洋洋说着。 “那她可说,她是为何事来京城的?” “我管她那么多干嘛?”季天风翻着白眼,又站起身急切问,“诶,你知不知道你们这儿,有个叫广化的和尚?几年前听说他发达了,我跟他是旧相识,还想找他喝酒呢。” “你一个道士,找一个和尚,喝酒?”崔岫云觉得怪异,眨了眨眼,看季天风一副不屑解释的样子,答道,“广化大师是城外罗鸣寺的住持,刚圆寂,恐怕是找不到了。” “啊?”这消息对季天风来说,显然太过惊诧了,他继而问道,“因何而死啊?” “说是睡下之后,一夜不醒,状貌平和,便圆寂了。” 闻言他皱眉:“如此看来像是突发心疾,可他没这个毛病啊。” 听崔父方才所言,此人医术极佳,有些怪才。季天风嘟囔着:“还想让他帮我呢,这下麻烦了。” “道长在京中还有相熟的人吗?若有不便,我可帮着找寻。”她轻声问。 “倒是有……不过用不着你,”季天风摆摆手,瞥了她轻缓动作一眼说,“身上有伤?” “皮外伤,板子打的。”她轻声答。 “你们城里那个叫杏林馆的药坊,我二十年前给过他们一张方子,专治外伤的,化腐生肌,你去买他家的白云泥膏吧,好得快些。” 这人的来历越发奇了。 崔岫云想来不便多问,便谢过,又托他照料好崔享。 赵钦明写好了书信,迭进信封里,叫来内侍,要寄送到连吟山去。 连吟山在边境一带,地形崎岖多变,本朝定国前,中原百年乱世,许多能人志士想要避世者,就去了那儿定居。 山中高士颇多,后来就立下了一个师门,经国之道也授,琴棋书画也教,许多世家子弟都前往求学过。 随着国朝安定,连吟山如今也已经没落了,但师门尚在,也偶有消息。 他写信给连吟山的主事,托词家中所有苏协年轻时画像损毁,想再求一份当年他在连吟山时的画像。 递出那信时,他有些犹豫。 或许不清不楚,也是个结果,反倒害怕真相与他的猜疑一样。 最终他还是递了出去。 他闭眸抻了抻胳膊,昨夜还是伤着了。 皇帝唤他过去作陪,正在宴请大姚国一行人。 当时院中两国武士正在比试,不知怎么的,络素就突然提起国中将军在赵钦明驻守云州那几年同他交过手,多有赞誉,想要让他也去比试。 这自然是有违礼制的,赵钦明正打算请辞,皇帝却默许了这件事。 络素那次舞刀便可看出非文弱之辈,招数也实在猛烈,应对起来比他想得困难,虽说赢了,也伤了胳膊。 昨夜他胜了,两国武士的对战,好歹是成了个平手。趁着皇帝高兴,赵钦明递上了柳叙托他的信。 内侍今晨给他束发时说:“陛下看了信,据说要宣召那位女子进宫一见,” “父皇神色如何?” “平常。” 那便是好兆头。 想起今早没见到邱邱,往常都是她来束发的,赵钦明问了一句,内侍只说出宫采买去了。 他也不能多留在京中,罗鸣寺的怪异,皇帝准许他密查,可以调动临近的方远县的人手。 便这样等了两日,也不知柳叙进宫之后,与皇帝说了什么。皇帝下令大理寺重审崔衡的案子,还命户部归还了从前柳氏在京中的宅院。 “陛下仁德。”内侍与他同听这消息时,在他耳边轻叹了一句。 要的,便是天下人都说出这句“仁德”吧。 至少崔衡的事是顺利了,崔岫云也能安心养伤,他也就安心了。 乘马车离京的时候,他掀着帘子看了看临近崔府的巷口,而后放下。 出城十里至午时,他们在驿亭处暂歇。 他正远眺长河,手背上一阵刺痛。 是倒茶水的侍女,溅起了沸水到他手背上。 “你……”他正要责两句,侍女脸颊两侧垂发遮掩了些微面容,偏偏此刻抬眸,抿着唇笑看他。 只是不见两三日,思念不可避。 别的侍者都在喂马整车,他抽回了手端坐着凝望长河:“邱邱给你找的衣服?”一副东宫侍女的打扮。 “殿下英明。” “伤好了?” 那季天风的药还真是管用,这几日虽动作起来还是牵扯着疼,但如今伤口结痂脱落了大半,也好得多了,崔岫云便点头。 “胡闹,”他责备了这两个字,扬了扬下巴,“不是说,这段日子莫见了吗?” 她走到赵钦明身后,揪了揪他的碎发,他吃痛,她才笑:“为着这句话跟我闹脾气啊。” 他瞪着她,崔岫云才收手:“不跟你闹了,说正事。那日抓到的那个窥探者,跑了。不过跑之前,有人买通了给我家送粮食的人,往饭菜里下过毒。” “害你们?”他紧张起来。 “不是,是害我父亲的那位老仆,还有这个窥探的人。不过还好,柳叙发觉了,现下家中也多加注意。” 她伏在他耳边说:“我父亲还活着,他叫我去一趟罗鸣寺,他在雍州知道一些事情,也说那里,有些古怪。” 道是无晴却有晴 罗鸣寺立寺百年,每一任住持都与这中原朝廷的皇家多有牵扯,香火鼎盛,百年未绝。 广化是个外来的和尚,据说去过佛祖诞生之地求取真经,名望极高。皇帝六年前请他入京讲经,从此便住进了广化寺。 但在来京城之前,广化住在雍州的寺庙里,也就是前些日子崔享所去的地方。 崔享说起,如今雍州寺庙遍地,当地人笃信佛理。 “我在那儿与一禅师交往,我见当时雍州大小寺庙都在装车清点什么东西,便问起他此事。那禅师说,是每年雍州寺庙要送到罗鸣寺的财物。”崔享同崔岫云说过。 虽奇怪,但寺庙之间送些香火钱也不是大事。 “十八车财物,我粗略看着,或许比雍州一年的赋税还要贵重啊。”崔享叹道。 崔岫云问起当日崔享是如何从土匪手里逃生时,崔享冷了脸说:“那不是要来杀我的土匪,是来救我的人。” 那为首的土匪确实是个士子,但早对崔享敬重有加。那日知道崔享一行过路,本是来拜见的,却在路边发现了有人埋伏在途中。 偷听时,那土匪得知那行人是来杀崔享的,故而先他们一步出手,掳走了崔享。 未成想,逃跑的路上,被那群早先埋伏好的人追上,匪徒们寡不敌众,崔享在混乱时跌下了山崖,后被山中修行的季天风所救。 “那父亲怀疑谁设埋伏要害你?”崔岫云问。 崔享想了一路,前后思虑,说道:“同行者。”指的是萧家那两个人,毕竟路程是他们安排的,那群埋伏的人如此强悍,却没伤萧家二人分毫。 雍州非江南之地,萧家也从未与那地的官员有何纠葛,其中关窍,他们父女俩就想不明白了,只能先去罗鸣寺探查财物的事。 如今崔岫云借口养病在家,偷溜出京,好在赵钦明带的侍者不多,从前也不曾见过她,倒也混得过去。 她将此事告诉赵钦明后,后者握着凉了的茶杯:“那我倒是想通了,罗鸣寺藏的财物,是哪里来的。” 他接着说道:“我住进罗鸣寺第二天,其寺中有一旧塔进了水,众僧齐至,搬运着里头的箱子。我问是何物,他们说是经书,可我明明见他们不小心摔了的箱子里,装的是金银。” “殿下因此起疑?” 赵钦明摇头:“我起疑还有两事,一则,我一日睡不着,叫一个沙弥给我讲九色鹿王的故事,这样到处传诵的佛典,他却讲不上来,可见这寺中人心不正。” 崔岫云扯着嘴角:“这沙弥怕不是被殿下抽查功课给吓的。” 不理会她的嘲讽,他接着道:“二则,我听寺中沙弥讲,广化从前说过,他不愿圆寂后火化,希望封缸而存,但他圆寂后,罗鸣寺的副寺就赶忙将他的尸体焚烧了。副寺跟了广化十余年,据说这几年里常有矛盾,广化也死得蹊跷,寺中人都说广化是被害死的。” 说起广化,崔岫云想起了季天风。 “殿下,该上路了。”不远处的侍者请示。 崔岫云闻言低眸回到马车后,赵钦明轻点了她,让她去赶马车。 “伤没好,别犟。”他低声说。 她努了努嘴,点头应下。 在距罗鸣寺十里的村落处,赵钦明将随行的人都留在了那儿。 “明日你们去告诉罗鸣寺的人,本宫病了,暂住此处,不去罗鸣寺了。”他交代着,换上一身普通些的衣衫。 崔岫云悄悄溜出来,与他在一处会和后,二人才牵着马往罗鸣寺处去。 皇帝准许赵钦明密查广化的死因,崔岫云听着却琢磨出别的味道来。 自上次大姚使臣一事后,因裴望与大姚使臣起冲突,皇帝责赵钦明御下不严,管束不了岭北世家的人,已经冷落赵钦明一段时日了。 但皇帝也罚了高家,派了两个非江南人士,顶了高家为自家子侄准备好的肥差,看上去是各打了一板子。 就算广化的死真的有异样,皇帝大可以派刑部的人来,却偏偏择了赵钦明。 让一国太子,只能密查此事,何尝不是另一种冷落。 她想得这样多,赵钦明却好像无悲无喜。 在临近罗鸣寺的地方,崔岫云看着赵钦明拿出了镜子,而后取出一条浓密横眉,和一圈须发,小心翼翼贴在了自己脸上。 她笑得蹲在地上,被他铁青着脸抱起来才站直了身子。 假装远道而来的投宿者,因为他二人都能装出一些北方口音,罗鸣寺的人并未多疑。 “你们是夫妻,正好也只剩下这一间厢房了。”小僧带着他们到了一间屋子前,说了何时放素斋,便要做晚课去了。 天色渐暗,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从未开口说他二人是何关系,这小和尚便这样想了。 “我睡外面守夜的地方。”崔岫云先开口,赵钦明也不拦着。 赵钦明想等着天黑,去广化圆寂前的房间探查,等着夜色更重,刚在房间里点上蜡烛,却听到了外厢房里轻微的抽气声。 他打开门时,看到的是衣衫微褪,手忙脚乱又穿上的崔岫云,她手里拿着药瓶,掩着伤处皱眉:“你进去!” “进来。”他说。 崔岫云眼珠子骨碌碌转,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殿下,”她怯声拢紧了自己的外衫,“佛祖可看着你呢。” …… 他憋着一口气抬手指了指内屋的坐榻:“你睡那儿。” 倒是比外厢房的硬木头好睡些。 她磨磨蹭蹭进了屋,把屏风挡在坐榻前,想自己上药,却又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转过去,我来。”他说着。 后背上只剩下一层轻纱,她护好身前,自己给后背上药还是艰难的,本想拒绝,终究没有推开。 细腻的软膏抚平了背部伤口的泛痒,手指在背上轻柔细致。 “殿下会好好上药啊。”她脸微泛红,窗口露出来的一点风也吹不散这面上的热。 “我的伤口总比你多,自然会上药。” 也是。 崔岫云想着前两日找到邱邱帮忙时,她还是没忍住问起了赵钦明救她那一夜,宫里发生了什么。 邱邱摸摸自己的耳朵,小心翼翼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殿下跪了半个时辰,陛下才肯见他,一进去就被泼了杯茶水,摔碎的瓷片飞溅的时候,划破了殿下的脸。回东宫时,他衣裳确实是湿的。” “殿下觉得云州好,还是京城好啊?”崔岫云鬼使神差问。 背上的手指停了停。 在云州是命悬一线的征战,在京城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他不选。 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日子,他只顾做好眼前的事。 “络素,”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应该不是真的络素吧。” “为何?” “传言里络素弱不禁风,他看上去可不是。能冒充络素,而大姚使团皆听命的,也只剩下一个人了。”赵钦明涂抹着药膏说道。 “殿下圣明,”崔岫云也不装傻了,“他没跟殿下说什么吧?” 他微楞,将药瓶放好,重新包扎好她的伤处:“跟礼部商榷和谈事宜时,他提过要和你结亲。” 这出乎她的意料,她想要转头,正撞上坐在她榻边的赵钦明的注视。 “苏见深在礼部,知道了这事先告诉了我,我便让礼部晾了他三天,”赵钦明低眸给她披好衣服,“而后给他送去了三个城池的地图。” “是……北境三寨?”崔岫云猜着,赵钦明点头。 在云氏把持云州时,北境三寨本属大姚,却被中原夺走五十年了。 这多年来,为夺回此三寨,大姚发兵十次,损兵折将无数,皆一败涂地。 和谈时,皇帝主动提出可以归还那三个地方,以换取贸易。 那三寨早就成了大姚的心结,当地人盼归,每至佳节痛哭北望,大姚国内人亦将失去三寨视为国耻。 “殿下是在威胁他?”她问道。 “还不还,不过是我们的一诺间。他看懂了,再没有提起过此事。” 意料之中。 崔岫云笑:“于一国之主而言,女子再重要,社稷万民却是第一位的,他自然不会为我辜负民众。” 顿了顿,她挽住他的手:“殿下将来,亦如是。” “你想说我无情。”他望着她。 她摇头:“不论殿下最看重什么,在殿下心里,自己之后,便是我,或许就是万分不易了。” 他垂首抚着她的面容,她垂下眼眸遮掩低落。 “我还真不怕佛祖,”他嗓音低沉发哑,听得她背后生汗,双眼眨了又眨,他才松了手,“但怕你伤口开裂。” 她起身穿好衣衫,背对着她坐着的人,猝尔开口。 “我许你在我之前。” 她心微颤,把还没系好的腰带在他手腕上打了个结。 “等我伤好了,必让殿下,一逞雄风。”她起身伏在他耳边挑逗着。 被轻靠着的人身形微颤,耳朵泛红。 真是不禁撩。 护身玉 寺庙殿内,副寺正在讲经,许多寄住在寺庙里的人也前往聆听,居住的院落就冷清了下来。 广化大师死后,他的住所一直无人入住,赵钦明翻窗进去时,这里头收拾得干净。 进去时,他差点踢倒了窗口摆放的一株文殊兰,那花这些天未被浇灌,都发蔫儿了。 卧房里摆设简单古朴,一册册佛经摆了一整面墙,还有广化生前刚翻译完的梵文经卷。 听到寺庙里的人提起过,过段日子这一箱翻译的经文就要搬出去刊印了,赵钦明翻了几册,思索了一阵带走了最后一册。 回屋时,他寻不见崔岫云,半晌才听到屋外动静,是听完讲经的人回来了。 崔岫云在房门前同一些借住的人说笑着,说笑完了才提起裙角进屋。 她手里提着别人送的糕点,赵钦明瞥着,心想一个时辰的功夫,她倒是和这帮同住的人交谈得热闹。 意料之中广化的房间里不剩什么,崔岫云一边翻着他拿回来的那卷经书,一边说着:“那讲经的副寺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不过听隔壁屋的人说,副寺是个武僧,他同广化从十岁起就是师兄弟,当年一同去佛祖诞生之地求学,又一同回朝,几十年的交情。如此看来,副寺违背了广化的意愿将其尸体焚了,的确可疑。” “副寺掌管一寺财物,若是雍州寺庙送来钱财,想来他也一定知情。”赵钦明点头。 这经书平平常常,她放下忽而神神秘秘,指了指这间屋子道:“还有一件事。咱们这屋子从前是有一个书生常住的,不过广化圆寂后,这书生被人杀了,这屋子才空出来。” 听她语气婉转低沉,又睁圆了眼看着他,赵钦明低头,也学着她的声音说:“我不怕鬼,好好说话。” 没劲。 她撇嘴接着说:“这书生借住在此三年了,是外地人,自三年前进京赶考失利后一直没走。借住这三年他同山脚村中一个屠夫结怨,那日他嘲讽屠夫供自己的儿女读了半辈子的书,结果屠夫儿女今年春试仍旧落榜,夜里回寺的路上,就被屠夫杀了。” “屠夫人呢?” 她啃着方才带回来的糕点:“县里监牢押着呢,秋后问斩。不过那书生死的时间蹊跷,头一日广化圆寂,后一日他就死了,屋子里的所有行李都被拿出去烧了。这也罢了,哪家寺庙能准许人白吃白喝三年啊,可这罗鸣寺真就容下了这人,岂不是怪事?” 回来的路上,赵钦明去看了看上次他发现存放箱子财物的旧塔,那锁轻易撬不开,他得去找锁匠寻趁手的东西。 这样盘算着,明日得去那村子一趟才是。 在一间房子里两张榻上躺着,对方轻微的翻身和呼吸声都那么清楚,两个人都揪着自己的被子,有些难眠。 迷迷糊糊的,崔岫云到了后半夜总算是有些想睡的迹象了,房顶上一阵咚咚声把她吓醒了。 赵钦明比她更快起身,听动静应该是有人往房顶和窗前砸石子。 他挡下了破开窗纸砸了进来的石子,守在窗前说:“你到里头去。” 本如临大敌,不知道是什么人,还以为要攻进来,结果砸完石头,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屋子靠向后山,崔岫云皱眉:“是谁啊?” 隔壁屋子也传来了骂声,那想来也不是针对他们俩的。 赵钦明打开窗户,窗外一片黑,什么人影也没有,他轻笑往房顶看了看:“有人知道。” 这一番折腾,房顶上尽是落石,月色下模糊的背影将脚边的碎石踢了下去,口中不停骂着。 赵钦明拍上坐在房顶上的上弦月的肩时,她下意识反击,回头见到是赵钦明之后,皱眉本想离开,转头就见到从云梯爬上来,趴在屋檐边若有所思的崔岫云。 “进屋喝杯茶吧。”崔岫云笑。 逃跑,上弦月在行,但真要打起来,她不是赵钦明的对手。 被强行拽进屋子里后,她也不客气,吃吃喝喝倒是不拘谨。 她揭下面纱后,长眉细眼,薄唇高鼻,冷冽妩媚,瞧上去也有三十多岁了。 “是一帮野孩子,我也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像是在朝着这寺庙发脾气,看到寺庙里有人点灯就往山下跑了,”上弦月说着,咬了一口糕点看向赵钦明,“如何发现我的?” “意识到你可能跟踪她许久了,”赵钦明指了指崔岫云,“所以这番就多留了个心眼。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面前的江湖女子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抱着弯刀并不打算答话,崔岫云便道:“您是跟着柳叙进京的吧?发现了我寻 她,怀疑我的目的,所以跟踪我?” 对崔岫云的猜测,上弦月并不否认:“你们只要知道,我懒得害你们。” 可这解释不了为何现在还跟着他们。 崔岫云轻叹,让赵钦明别太逼问,多点了一根烛说:“这庙里的小和尚误认为我们是夫妻,只给了一间房,屋顶想来不好睡,前辈不嫌弃的话,外间还有个睡处。” “误认为?我瞧那小和尚极有眼色,”上弦月挑眉,“你们那夜湖上泛舟的时候,我也跟着呢。瞧上去,真夫妻也便是那样了吧。” “你……”赵钦明捏紧了拳,与崔岫云对视一眼,两人又都匆忙撇过脸,耳尖微红。 上弦月看二人尴尬,起身将自己的弯刀挂回腰间,她掀起黑色斗篷时,露出腰间一块拇指大小的金镶玉挂饰。 只一眼,赵钦明出手拧住她的手,上弦月顺势拔出弯刀勾在他脖子上,他捏着那块玉饰,碧玉凝脂,玉中在烛火下隐隐有字。 崔岫云未反应及时,就听赵钦明压着嗓子问:“你跟苏协什么关系?” “干你何事,还我!”此刻上弦月眼中杀意渐起。 赵钦明捏着玉饰仍旧问:“你上哪儿偷的这东西?” “他送我的,轮得到你这臭小子管吗?”一个“偷”字惹怒了上弦月,她有些口不择言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看赵钦明皱眉,她索性一笑,“非得问?怎么,堂堂太子,还要管我一个飞贼叫一声舅母吗?” 崔岫云理了半刻这关系,苏协死时已过而立之年,从未娶妻啊。 可若这二人真是这种关系,苏协托上弦月照料柳叙,也是情理之中了。 赵钦明显然不知要说什么,只深深皱着眉。 上弦月瞥了崔岫云一眼:“你们要是查广化的事,倒是可以问问季天风那个疯道士,他跟广化曾有十年的交情。” 说完,趁着赵钦明看着那玉饰失神,出手立刻夺走,飞贼本性倒是暴露无遗,而后消弭于夜色里。 望着轻轻颤抖的窗户,赵钦明颤着眨眼:“那是舅舅的护身玉,玉上裂纹正巧是一个恒字。” 赵钦明长至八岁时,从南地治旱灾回来的苏协一直带着的那块护身玉没了,他便问苏协缘由。 那时母亲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掩着唇笑说:“他是送心上人了。” “姐姐。”苏协叹了一声,无奈说着。 崔岫云盯了沉默不语的赵钦明许久,她也想不通苏协那般把礼教写在脸上的端方人,怎么会跟着传言里的江湖女子扯上关系。 “这女匪一定是偷的。”良久,赵钦明说完这句就回了床上。 嗯……怕是被那声“舅母”给气着了。 早上天蒙蒙亮,崔岫云就去帮着寺中的小沙弥做早饭去了。 这间隙里,她同小沙弥问起知不知道后山有人半夜砸石头的事,那小沙弥是个兔缺,上唇有裂,被父母遗弃在寺庙的,但生性灵慧,经书一点就通,极得寺中长老们的喜爱。 请大夫给他割补了几回,虽说面相上还是看得出,一应动作倒也如寻常人一般,只是这寺中人叫他“兔子”叫惯了,一直没改掉。 兔子沙弥说着:“我知道的,从两月前开始的,都砸了好多回了。寺中长老们说是山脚下的村中小孩子顽劣,让我们不必在意。” 两月前…… 因着面相的事,这沙弥在寺中也没少受冷眼,见崔岫云主动帮他做饭,看他双唇干裂,还递给他一盒山茶油,说了好多声“谢谢”,对她也坦诚许多。 用过斋饭后,崔岫云托进城的人往季天风住的巷子里送一封信,嘱咐了放在门口就走,想叫季天风来这罗鸣寺一趟,或者打听打听副寺和广化之间的关系如何。 赵钦明带着她下山去村子里时,往树林里看了好几次,确认上弦月不在后,脸色才缓和一些。 进了村赵钦明便满脸的不解,这村子怎么看都只有几十户,不过百来人的样子,他回忆着来此之前查过的户部记档。 “罗鸣寺所属京畿明功县,临近的村子都是千人以上的大村,怎么会只有这些人。” 崔岫云也觉得奇怪:“正是耕作时节,这田间不见人劳作,村子里的青壮年也不见踪影。” 他们两个的出现在这村子里显得突兀,七八个嬉闹着的孩童从他们身边跑过,坐在路边家门前拄着拐的老人眯眼瞧着这一切。 “老人家,”崔岫云近前去轻声问,指着不远处的荒田,“这地里怎么什么也不种啊?” 脸上尽是沟壑的老人摆摆手:“种了,要被打死的。” —————— 关于船戏其实有人看到了这件事,两个人:? – _ – ? 他急了jpg 春宫祸首 这周遭农田边上的水渠都已经干涸,赵钦明站在垦上探问许久,跟那老人家交谈半晌的崔岫云才找了过来。 “老人家说,两个月前京中的富户们突然来了许多人购置了这村子的土地。村民们不愿卖,可这些富户颇有人脉,民不能与官斗,但凡他们要种地,就会有人挑衅打骂,闹出过人命,故而村民们被迫贱卖了这些土地。” 她说完,欲又要开口,却有些为难。 “来买地的,是那段日子刚获封赏的岭北勋贵,是吗?”赵钦明捻着一根野草。 至少那老人家的确是这样说的。 赵钦明指着方才走远的几个孩子:“他们刚过路的时候在唱自个儿编的曲子。” 春宫勾天雷,佛陀倾塔颓,登不上净土,见了阎王要喊饶。 这第一句说的是赵钦明前些日子在大理寺差点被雷劈了的事,这后头几句话,可知这些孩童心底怨怼。 崔岫云抬手揉开了他皱起的眉头说:“老人家说,岭北勋贵来占地的时候一直打着您的旗号。而这一带的土地除了这些村民自有的,这些年全都被罗鸣寺买走了。被占地后,这些孩子的父母就给寺庙种地,但寺庙苛刻,打骂、克扣粮食时有发生。” 所以这些孩子晚上就跑到寺庙里去扔石头,是发泄脾气。 “我倒不知,我已经成了这么多人心里该千刀万剐的人。”他低眸。 她握住他发凉的手,牵着他走出田垦。 这村子到县城也不过是半日的脚程,到了县里,赵钦明立刻找了当地跑腿送信的,带信给苏见深,叫他速查岭北勋贵这几个月购置的田产。 囤地这种事在世家贵族里多见,虽说有违规制,但只要闹不到朝堂上,大家也都乐得互不揭穿。 但已经出过人命,还就在京城周边,这行径实在是嫌命长。 崔岫云抖出自己钱袋里最后一枚铜钱递给了卖杂货的人,那收了钱的小贩点头哈腰着就推着货物走了。 “你买什么了?”赵钦明问。 “都是平日用得到的东西,我叫他送到村子里去,分给那儿的老人孩子,”她抖了抖空荡荡的钱袋,苦着脸说,“这几日就靠你了。” 在看到赵钦明眉间的不解转为惊愕之后,崔岫云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出门不带钱?”她问。 “我看你带了。” 完了。她是忘了,但凡有人跟着,这少爷脾性的人是什么都不带的。 他们方才在村子里时,还顺道问了死在寺庙的书生和杀他的屠夫的事。 众人皆说,两个人脾气不对付是有几年了,平日屠夫私下里也总是对书生喊打喊杀的,那日的确是被书生气坏了。 不过可疑的是,那书生若是个家里有钱有势的,必不会住在寺庙里。但村民们皆说他虽未能考取功名,平日里吃穿用度却极为讲究。 他还常常从县里的妓馆请姑娘到村子里,他也就从寺庙出来到村中与那些女子私会,随手一打赏,都是普通农家一年的饭菜钱。 而他平日里并没有劳作,整日也只是在寺庙里。 “所以他的钱大概率是从寺中来的,或许与寺中囤积的财物有关。”崔岫云推测道,那这书生的死就可疑了。 故而他们到了县里,循着村民所说那书生常请的一妓子所在的妓馆所在找了过去。 他们俩才踏上那妓馆的台阶,在他们前面的两人就被妓馆的龟公打了出来。 “说了不接待你们这些外乡人,谁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快走快走。”龟公摆摆手,而后狐疑地看向正想靠近的他二人。 刹那间,赵钦明想着如何脱身,却突然被崔岫云抓住双手。 她双眼噙着泪,殷殷切切看着他,哀怨着说:“苏郎真要把我放到这儿吗?” 怎么说来就来。 他喉结微动,欲要说话,又被她打断。 她取下发上银钗交给他:“你拿到钱要好好用功读书,我等你来赎我。” …… 那龟公喜笑颜开着拍拍赵钦明的肩,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讲:“每年都有这么一两个外乡女子是这般来我们这儿的,在自家地界儿上不好混嘛,不过今年你们倒是头一例。” 这番说辞没惹起妓馆的人的怀疑,崔岫云顺顺利利进去了。 她朝着他挤眉弄眼了一阵,就被楼里年长的鸨母牵着手走了,剩下捏着一袋钱的赵钦明黑着脸。 他步履缓慢地走到小巷里,低声说:“出来。” 一个身影忽然坐到了他面前的墙上。 上弦月翘着腿看着他,他道:“你看顾好她。” “可以,”她挑眉,“叫声舅母来听听。” 他冷了脸。 上弦月长叹一声:“不愧是他教出来的人。行吧,不难为你。” “等等,”看上弦月要走,赵钦明又叫住了她,“我舅舅为什么让你去保护柳叙。” 上弦月微侧过头,鼻尖顶着烈光。 “因为他欠柳家一个人情。” 仅此而已吗。 赵钦明是一个人回寺庙的,兔子沙弥还特意备了一碗素粥想给崔岫云的,见她没回就问起一句。 “她……同我争吵了,今日宿在外头。”赵钦明解释着。 兔子沙弥一副看惯的模样,自己吃上了那碗素粥,边吃边跟赵钦明唠叨起来。 佛理也讲,世间俗理也讲,兔子沙弥教着赵钦明要如何协调夫妻之道,多多忍让体贴之类的话。 “你个小和尚懂这么多啊?”赵钦明被他逗笑了。 “人世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兔子沙弥咽下一口粥,神色带着可惜的样子捧出一个油纸包,“早上姐姐送我一盒山茶油,我想把这糕点给她的,她却没回来。这糕点都要坏了,恐怕也不能给她了。” 小沙弥拆开油纸包,一副郑重虔诚的模样。 赵钦明笑看他如此,却在看到那糕点后,脸色骤变。 “哪儿来的?”他抓着小沙弥的手问。 沙弥不解:“是副寺给我的,他从外头带回来的,偷偷只给我一个人的,你千万别说出去。” “什么时候的事?” “大抵,四日前。” 这糕点金色酥皮,却是一股奶腥味儿。 是五日前宫中宴请大姚使臣时,也是赵钦明和络素打了一架那一晚,皇帝命人做的大姚糕点。 副寺在广化住持死后,进过宫。 —————— 突然变成渣男的太子:手足无措gif 见是故人来 靛蓝深紫的轻纱帐子在这夜色里显出媚意,崔岫云回到屋中才坐在案前,一颗石子飞到自己面前,她朝窗口望去,上头多了个瓷瓶。 “是迷药,拿着防身。”窗外有声音。 崔岫云听出来者是谁,也便收下。 这初来的两天自然是得先教规矩的,她去过京城里的声乐之所,那儿的乐师也好,妓子也罢,总是互相以礼相待,显得疏离克制,觉得要打探消息恐怕有些难。 这儿的人有些不一样,茶余饭后客人不多时,便都坐在一处,自己的胳膊和腿常常搁在别人身上,闲适松散坐着,没有半分雅致,聚在一块儿玩扔骰子,念叨着这日里的事。 虽是乡野俗气,也亲近许多。 崔岫云很快就发现了常常与那书生来往的“旗娘”是谁,在旗娘痛骂完今日找她陪酒的客人狐臭味儿太重后,猛灌了一口酒,见崔岫云新来,倒也热忱。 “那个住在寺庙里的下流胚子?”旗娘忽而被人提醒起从前的常客,将炒熟的西瓜子甩了一把到别人身上,“死早了,他的确是大方。” “这人家中雄厚吗?”崔岫云问道。 旗娘摇头:“我问过他两回钱是哪儿来的,他骂我多管闲事。不过有一回我到山里去找他,就在那寺庙后头,看到他出门时,寺庙里的和尚给了他一枚银锭呢。” “他给庙里做事吗?”崔岫云好奇道。 “那回我也问他,他说庙里的和尚没几个打得来算盘,他帮忙,偶尔得些钱。我虽觉得这不是实话,也懒得管,他有钱给我就是了,”旗娘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问道,“你是外乡来的?” 崔岫云点头,转而问:“对了,进来时听说这儿不接待外乡的客,这规矩倒是奇怪。” 这下众女子倒都静了片刻,不过须臾之间,她们便啐了一口,将实情说来。 这规矩其实是新近立起来的。 缘故是从前有五六个男子,总是一月来一次,结对而行,是外乡专程赶来的。 起初也没人在意,结果三个月前县里查一桩案子,突然闯进了妓馆,将在这儿的人都看押起来。 结果推搡之间,那五六个男子跟官差纠缠,竟被拽掉了头发,露出了带着戒疤的头。 是罗鸣寺的和尚。 这事把当时的广化住持气了半死,那些人被勒令还俗,妓馆还被罚了好大一笔钱,故而这几个月有些风声鹤唳。 这件事瞒得好,除了妓馆和几个县衙里的人知晓,半个字未曾向外透露。 此刻夜深,崔岫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隐约的影子,像是闲聊一般问:“前辈为何如今还跟着我们?” “别问。” “柳叙如今安全了,前辈还不肯走,是有别的担心的事吧。”她猜道。 上弦月被她说烦了,便说道:“你答我一件事,我便答你一件事,如何?” “好。” “你们见柳叙之后,还在查什么?”上弦月抱着弯刀,看着如弯刀一般的残月问。 “在查,我要问您的事,”崔岫云走到窗前,柔声问,“苏协伯爷,究竟是不是苏协伯爷。他长得和柳叙太像了。” 窗外沉默半晌,冷声传入:“你怎么会见过苏协?” “见过画像。” 上弦月松了口气,只答道:“我认识他时,他是苏协,自然也就是苏协。” 崔岫云敛眸,坐回了床上。 赵钦明晨时才起,就听到兔子沙弥唤他,说寺庙门口有人寻。 再过半个时辰才允准上香,此刻寺庙还算寂静。 赵钦明往门前去时,见到副寺正领着所有弟子练习棍棒,一打一鞭,招式有力果决,得是几十年的练家子。 “你们副寺棍棒功夫倒是好,一棍下去,不死也得半残。”他说着。 兔子沙弥“嘿嘿”一笑:“副寺有一招擎天霹,据说从前跟着广化住持游历四方时,连虎也能打死呢。” 到了门前就听到吵闹声,赵钦明看着冷着脸的苏见深正拽着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往他这处来。 “这是……”赵钦明问。 那疯癫的人先一步开口:“我叫季天风,诶这小和尚,我让你去找一个叫崔岫云的姑娘,怎的不去找来!” 兔子沙弥苦着脸:“没有此人啊。” 他们用的是化名借住在此,赵钦明见状赶走了沙弥,叫苏见深带着人到后山去了。 赵钦明听崔岫云提起过季天风,知道是她请来的,便问苏见深:“你们怎么一道来了?” “是我要来,他说他也要来。我没钱,就让他带我过来了。”季天风说着,得了苏见深一个白眼。 苏见深行礼道:“这位季道长,是苏协叔父在连吟山的师弟,二十年前来过京城,医术高超,曾治过先皇后的喘疾,我父亲认得他。他现在每日都来我们府上,想让我爹将他举荐给陛下。” 赵钦明皱眉,见苏见深对赵钦明如此态度,季天风“嘶”了一声,打量着赵钦明:“有点儿面熟啊……” 二十年前皇帝都还只是个王爷,赵钦明显然不记得那时候的事,问道:“举荐给陛下做什么?” 季天风拦住了苏见深,一脸高深莫测说:“我有长生不老之计,可献于陛下。” 季天风一脸诚恳,赵钦明闭上眼,没直接露出自己的白眼。 怨不得苏见深一脸一言难尽看着季天风。 “哎呀,”季天风突然一拍掌,凑上前揪了揪赵钦明的假胡子,“是苏协的外甥吧,当年你才三岁,就只有这么大,现在是……” 本嬉皮笑脸的季天风表情僵硬,收回了自己的手讪讪说:“是太子了哈……” …… 崔岫云上哪儿叫来的这人! 赵钦明冷静了片刻后问:“听闻道长与广化住持曾是旧友。” “那丫头给我的信里都说了。我呢,一是来拜祭故人,二者,你们有什么想问的,也可以问了,反正丫头答应了给我一锭金的。”季天风说这话时才正常了一些。 赵钦明压着脾气,看着季天风特意换下了道袍,尽量尊重道:“如此,有劳道长了。今夜请你随我前去广化住持的房间一探。” “没事儿,我身手不错,能自己去,两个人有点儿碍眼了。”季天风说着。 见状赵钦明也应下,交代道:“窗口有一盆文殊兰,进去时小心些,莫碰倒了。” “文殊兰?你看岔了吧。”季天风皱眉。 “为何这般说?” “广化最不能近花草,一旦碰了花粉花叶,浑身起疹子闹热毒,严重时还会喉头肿胀。他若养文殊兰,早该死了。”季天风笑着说完这句,才同赵钦明一道神色沉沉起来。 私奔 季天风难得沉默了片刻,便问道:“这个广化,有画像吗?” 苏见深摇头:“当年请广化大师入京,半路上他们一行人在驿站遇到大火,广化大师容貌烧毁,如今就没留下画像。” “若这广化是假的,那许多事情倒解释得清了。”季天风低眼嘲道。 “何事?”赵钦明问。 “殿下可知,当今天下寺庙之辉煌已到了何种程度?” “何意?” 季天风轻摇着头:“我在雍州的山里修行十数年,这几年来,躲到山中的饥民愈来愈多,他们的土地被寺庙吞并,交给寺庙的税款也越来越重。而各家寺庙的钱,也有不少是要送到这罗鸣寺里来的。我几番思索不通,当初认识的广化怎么会做出这般的事。” 所以他救下了被害的崔衡,借机上京,本想找广化一叙,却得知了广化的死讯。 赵钦明还不敢笃定此事,偷偷让季天风换下了道士的装扮,住进了他的房间。 继而赵钦明带着苏见深到后山,正欲问京中之事,却听到一阵阵不绝的马车声。 看到后山庭院里驾驶而来的一架架马车,苏见深说道:“明日萧贵妃将携后宫一些女眷来此处拜佛,将有一日无法接待香客,京中的人都赶着今日来拜。这些应该都是罗鸣寺的大香客,才能把马车停到此处来。” 苏见深递上一册绢纸:“这是臣在户部记下的几家勋贵购置的土地,也去他们府上拜会过了。殿下所言这寺庙下的村庄之事,的确是他们干的,不过这也是……寻常之事吧。” 这话苏见深也说得勉强。 “谁指使他们来此购地的?”赵钦明问。 “他们说,当时京中专门给贵人介绍土地买卖的人引他们过来的。而且……前几个月,陛下有些病症,就关心起了陵寝建造之事,方士重算了宝地,本该向西延伸的陵墓,如今改为向东扩建,就包括这底下的村子。” 苏见深想起那些勋贵旧友同他说起,到时候皇帝要征地了,他们将其献出,还能为太子挣一份脸面,也头疼万分。 “不过,”苏见深接着道,“臣发现,除了山脚下这些外,这周遭的地虽名义上都是寺庙的,但是管理这些土地的人似乎都是……” “说!” “江南世家的家奴。”苏见深低头。 苏见深等了许久,听到了赵钦明的冷笑。 “他们这是都在分一杯羹啊,”赵钦明捏紧了手里的绢纸,“去给我再查那个引见他们过来买地的人是谁。” “是,”苏见深顿了顿,不禁提醒道,“殿下,这事情挖下去一定是一些脏污事,且一定是能把您也拖下水的事。臣不能阻拦殿下要做什么,但一定三思,免得两败俱伤。” 赵钦明瞥他:“苏家也买了?” 良久,苏见深称“是”。 一阵身心俱疲的感觉,漫上赵钦明全身。 赵钦明揉了揉眉心,说“知道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见季天风正坐在桌边翻着那天他从广化房间里拿出来的那本经书。 “这字迹倒是广化的。”季天风也迷乱了。 “道长认识那位副寺吗?” 照着季天风所说,他与广化十数年前便相识,如今的副寺从前是广化的师弟,季天风也是认识的。 “副寺的那招擎天霹,是怎样的招式?” 季天风想了想,拍了拍桌子说:“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喝了口茶,赵钦明手指点在桌上低眸问:“道长与我舅舅从小相识?” “是啊,我八岁就认识他了,他学礼法,我学医,住一块儿。”季天风笑道。 “你从小相识的,和你二十年前在京城中看到的苏协,是同一个人吗?”他总算问了出来。 季天风怔了怔。 “当然啊。”季天风理所当然答道。 兔子沙弥做完午饭去敲钟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寺院的人都跑到殿前去了。 他也跟过去看热闹,才发现是副寺跟一个借住在此的人打起来了。 “这怎么回事啊?”兔子沙弥问着。 一旁的师兄说道:“方才练武时,这个人说副寺是花架子,故而闹起来了。” 兔子沙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是赵钦明。 副寺被赵钦明招惹后本不欲回应,但奈何赵钦明步步相逼。 这寺里的和尚从未见过副寺的招数变得如此凌厉,大概不如此难以应对赵钦明。 直到那棍棒猛地要劈在赵钦明头上,一阵棍风杀得人头皮发麻,那棍棒停在赵钦明头顶,纵然心中有数,他也出了一身冷汗。 “多谢赐教。”他收了手,朝着副寺行礼,副寺也微微点头,不言不语离开了。 赵钦明昨日去过县里的公衙,拿着刑部的令牌要求看了卷宗。 那被打死的书生,是被当头一棒,正中眉心而死。 赵钦明稳下心神来,盯着副寺的背影。 午后许多来敬香的人也到了回城的时候,后山庭院里的马车也都在逐渐驶离。 季天风悄悄地在寺庙里观察着那副寺,的确是从前认识的人,满心的疑惑,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掌。 “哎哟,疯女人你吓死谁啊。”季天风拍拍胸。 上弦月押着他,让他带着自己去找赵钦明。 正在附近几个村子查问土地主管的赵钦明,看到突然出现的上弦月皱起了眉。 “她说该打听的事都打听到了。”上弦月撇嘴说着。 “那你为何不带她回来?” 上弦月轻笑:“我没答应帮你做这事。而且……她今夜挂牌迎客。” 看到赵钦明一怔后就跑离了此处,季天风“嘶”了一声:“你也是的,放小丫头一个人在那个地方。” “她吃得了亏吗?”上弦月挑眉。 季天风叹说:“也是,那小丫头机灵着呢。她们家啊,大概是被姓萧的一家盯上了。她出城之前说这些日子他们家打点上下钱花了不少,让自家的人去萧家借钱,说自家已经找到了她爹的尸首,但不敢告诉自己的母亲,想先借钱把尸体运回来再说。” 萧家得知了崔享的死讯,这几日再没找过崔家的麻烦。 “聪明,还大方。”季天风捏着怀中的金锭笑。 门外到了夜里是最热闹的。 崔岫云披着一件嫣红的长衫,鸨母已经告知她,客人即刻就到,她把手绢浸在泡了迷药的水里。 听到身后脚步声靠近,她数着声响,准备将沾着迷药的手绢敷在来人脸上。 刚转身,她立刻被人捂住了嘴抵在了墙边。 熟悉的身影轻喘着靠在她身前,伏在她耳边说声音柔柔:“你的苏郎来给你赎身了。” 赵钦明跑来的,浑身出汗,掌心里的唇似乎笑着,他擦了擦汗听到外头鸨母的声音说:“不过我没带钱。” 崔岫云一脸疑惑,他接着说:“恐怕得私奔了。” 他们小心翼翼躲着楼里的龟公,过路旗娘的房间时,崔岫云停下敲门。 旗娘开门之后,听着崔岫云说他们要私奔,掩唇笑,扔了个钥匙给崔岫云:“长得倒俊,难怪你喜欢,去那儿躲躲吧。” “这是那个书生在村子里买下的房子,我想那里头可能有东西,就同旗娘说我要逃跑,借她的房子一用。”崔岫云拎着那钥匙笑。 她正笑着,楼里的龟公瞥到了他们,立刻叫喊起来。 “快跑!”赵钦明拉着她赶紧下楼。 这县里的街道,一入了夜就全暗了,打着灯笼也不知道人影哪里找。 他们跑得累了,躲在窄巷侧面,看着一旁追赶的人绕过了他们跑远了,边喘着,边憋着笑。 忽然人声似乎又倒了回来,赵钦明把她堵进墙间的凹缝里,躲得更深。 胸膛紧贴,咯吱的笑声停了下来,女子发丝间的松脂味道灌了进来。 他缓缓抱上她,她将头埋进他胸前。 “袖袖,我们私奔吧。”他垂首说。 私奔,从这里的一切里逃走。 明明他们都不会跑,不能跑,也跑不掉。 “好啊。”她还是轻声应,满足他此刻的任性,月光下的笑颜净洁真挚。 —————— 赵 每天都在被队友内伤 想绑着老婆跑路 钦明 明天贴个短肉(点烟) 裙下臣(h) 山间清泉。 跑得一身出汗的两人停歇在此处。 赵钦明背对着坐在山石上,清泉落在小池里,身后是女子缓缓入水的声音。 “殿下。” 他本在思索,只剩下内衫的腰被身后的人抱住,他回头时,趴在他肩上的女子浑身挂着水珠,发丝水重,温柔亲昵看着他。 一道落入水中,在那注入池塘的水流边,他们相缠亲吻,站在池中汲取对方唇上的甘甜。 她扶着他沾湿的内衫下分明的肌骨,眼睫上挂着水珠,撕开他身上最后一层阻碍,亲密相合。 “殿下不是怕我伤没好吗?” 异物突入的时候,崔岫云闷哼一声,被他压在山间的石壁间,背对着他,两股颤颤。 “这是在罚你。那种地方,自作主张就敢进去了?”他避开她的伤处抚摸,如今那些地方都能见水了,只是看着骇人。 “赵钦明你别得寸进尺。”她不悦地说。 的确,也是为了正事。 没有太多的适应,水里的粗物干净粉白,微微上翘就那样顶弄了进来,直直凿进了花心。 她没有叫疼,死咬着唇轻轻嘤咛着,为刚才的话不满。 女子的背原本白皙平滑,他最喜欢高潮时她轻抖的肩和微颤的背,如今这上面爬上了泛红的疤痕。 他吻了吻她的伤处,让她塌着腰送出隐秘处,她双手抓着石壁,脚下踩着水里的圆石。 他实在发狠,猛烈的冲撞一次次不顾她的低泣,她脚都站不住,要打滑时候又被他扶好。 身侧是发凉的山间水,浑身却都是被他撩拨起的燥热,山间夜里只剩下虫鸣,男子的粗喘和女子的轻吟夹杂在其间,撩动了池边的树叶。 “赵钦明……”她的穴口仿佛要被撑破了,第一次像是求饶一般开口。 “嗯。”意识到面前的人想躲,他紧扶着她的大腿,不许人向前移半步。 一股温热的水忽然溅到了池中,粗物被一股粘腻温热包裹起来,她的痉挛战栗再也藏不住,水珠挂在她身上,月光下的她莹莹发亮,可她趴在石壁边只剩下哭声。 他有些怕了,抱她上了岸,她倒是没落泪,只是咬着牙不愿多看他。 “换个姿势,袖袖别气。”他抱她坐在怀里,她双腿跨在他身侧两边,两人的小腹间夹着那滚烫的东西。 她撇过头,眼角脸颊处都泛红。 他讨好般吻着她的唇珠,再到肩颈,粗粝的舌面刮过她敏感的胸前春樱,看她下意识浑身颤抖,他了然地轻含住,低眉用舌尖挑逗着那圈晕红。 她咿唔着抬起了臀,他总算找着了机会将迫不及待将粗物抵在了她的穴口,她慢慢地磨,慢慢地坐,急也急不得,只能看她试探着坐下来。 穴内的褶皱一圈圈,一点一滴亲吻上来,他额间显出了青筋,被她侍弄得情欲更胜。 这般细致她也感受着粗壮的经络,充盈饱满填满了她,撕裂的痛渐渐隐去,肿胀,又心满意足。 将主动权交给她之后,她不再那么生气,胸前的圆润在她的上下间轻抖着,一划一动都那样动人诱惑。 发丝沾了水披在身后,清冷的面容如今如妖似魅,神情由痛苦变得享受欢悦,搂着他,也亲吻他。 “袖袖。”他抚着她的腰,女子的侍弄越来越得心应手,让他难以招架。 这个时刻,他卸下了一半的骄矜,冷峻的模样慢慢软化,每一寸紧绷着的肌肉显露出他对面前的人依恋。 锋利的眉宇染上柔情,平时百般央求也求不得的乖顺出现在他脸上,她用手指挑开他的牙关,而后凑上唇,浅浅啄啄,抬着他的下巴,浅笑着逗他,激他,看他偏执发疯的眼神愈加明显。 “殿下……”她皱眉嘤咛,又被他堵住唇。 “这里没有殿下,”他额头抵在她颈下,缓缓抬起,软唇贴在她颈上跃动的脉,“我做你的裙下臣。” 疯了。 她是被他缠住了,在这山林间,星月间,一次又一次。她喊不了停,喑哑的声音都被他的吻吞入腹中。 不知他白日里都经历了什么,总觉得他心绪乱,她轻柔安抚着。 他泄身多次之后她也失了力气,他揽住她将要下坠的身子,抱她入怀。 好像一对私奔的恋人,在这山水间肆无忌惮。 她不索取什么,他也不要求什么,互相依偎,以情相哺。 他想就这般抱着她,哪怕不做这些男女情事,一辈子抱着她便好。 佛陀塔颓 至夜半深时,翻墙回到寺庙房间里的崔岫云和季天风都趴在桌子上,大眼瞪小眼。 门“吱呀”一声,赵钦明看着他们俩惊觉的样子,示意他们安心 ,而后拿出了一本账簿。 他一个人去了那书生在村中购置的房子处,的确是找到些东西。 但他的脸色似乎有些隐情,崔岫云没来得及问出口,翻看账簿的季天风就先“嘶”了一声。 “活了那么多年,我都没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啊。”季天风感慨着,这本簿子里的进账出账数额都十分巨大,用的开支名目都是无意义的词,应当是他们的暗号规矩。 而后季天风指着一笔每月都出现的相同代号的入账说:“你们看这个,每个月十三或者十五,怎么都会有一笔入账啊,数额都是一样的。诶,明日不就是此月十三了吗?” 十三,十五…… 想起明日萧贵妃就要来寺庙的事,崔岫云望向赵钦明:“后宫每月请人讲经做法的日子,就是这两日吧?” 的确是。 如若真是想的那样,那宫中的钱,就这么运到了宫外。 此时窗边传来异响,跳进来的上弦月看着坐在一起的三人,皱了皱眉:“我是贼嘛。”当然走窗户。 “你来干嘛?”季天风问。 “之前听这臭小子说过那旧塔下面藏的有财宝,刚来的第一日我撬锁进去看了,的确是有半面墙的箱子。我刚进去又看了一眼,那箱子少了一半。”上弦月说着。 赵钦明添了茶水问:“那锁你能打开?”他试了几回都撬不开。 “她是贼嘛,”季天风接话,细想上弦月的话之后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事。今日寺中香客多,我晚间跟着副寺去了趟后院。今日阴雨时不时下,泥土松软,我却看到同样的车辙印来去两个方向的深度是不一样的。” 箱子的重量到了车上,的确是会让车辙印更深的,是他们运走了。 “这是图什么?”上弦月喝着茶。 良久,崔岫云手指在桌上转了三圈,说道:“有一桩前朝案,当年各地贪污横行时,常有当地官员将贪污的钱以香火钱和捐助庙宇的名义送入寺庙。寺庙为其存放,待其取出,这过程里也会收取一些钱财。” 寺庙的地上是江南世家的家奴在管理,宫中每月佛事之后寺庙即有进账…… “狼狈为奸。”赵钦明缓缓说出这四个字。 “可罗鸣寺是皇家寺庙,从不缺银钱,为何要为人做这等脏事?”上弦月摇头。 季天风揉揉眉心:“那就是有把柄呗。” 例如住持是假广化。 四人静默。 静夜深,众人都睡下了,副寺却在佛前打坐。 他望着殿中大佛,感慨颇深,而后起身灭了烛,眷恋地看了看重塑金身的大佛,关上了门。 “广明。” 副寺听到有人叫他的法号,回头见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他近前去看清来人相貌,略有错愕,继而笑道:“季天风,你不是此生立誓要在山中修行吗?如何会到京城来?” 季天风苦笑:“我在雍州山中修行十数年,也无法得到平静,看着周遭的百姓纷纷受难。我只看破了一件事,若要行我所愿之事,必得要名利。我来京城自然是为名,为利。你们当初入京也是为此吧?” 话语里的讽刺之意没有让广明难堪,他只淡笑应着,季天风便开门见山问:“我瞧这寺中花木葱茏。怎么,广化的花粉喘症都治好了?” “是吧,未曾见他犯过了。”广明低头。 “如今那佛塔里供着的舍利,真的是我从前所认识的那个广化的长相吗?”季天风追问。 沉默片刻,广明行礼:“观音无相,只要向世人传授佛法,是何容貌不重要。而为了传授佛法,我与师兄此生所作所为,已经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季天风从雍州而来,许多事对广明来说已是不言自明。 他行礼转身,转着佛珠,不留一言。 至清晨时分,洒扫的和尚看着一人拽着一人就闯进了寺里,正想阻拦,广明副寺却摇了摇头。 苏见深带着那给岭北勋贵引见卖地的商人来了,那商人不情不愿地坐下,整个房间里只见到了赵钦明一人。 崔岫云躲在柜子里,听着外面的响动。 那商人显然是不知赵钦明的身份,只当他是岭北一党的人,抱怨着:“你们既然查到我这儿来了,我也懒得瞒着。是,这地方是有人托我专程介绍给你们这些人家中的。” “谁?”赵钦明从容不迫问着。 “这话非得我说得这么明白吗?哎,你们这些权贵真是……地也拿着了,互相帮忙瞒着就好了,何必费这个周折呢?”商人笑道。 “他们故意设计,是想做什么?” “为了互相太平呗,”商人双臂搁在桌上,小了声量说着,“听说太子现在就住在这附近的村子里,怎么,他发现异样了,想查?我说你们赶紧劝他,牵出我们的人,你们能跑得了吗?他自己能跑得了吗?何必搞得两败俱伤。” 赵钦明敛眸:“买地的事,大家都有份。可利用寺庙藏钱的事,恐怕是你们独一份吧?” 被他指出这事,那商人也只是眨了眨眼,片刻慌乱之后定了心神笑:“你们有赃物吗?” “只要……” 商人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说:“这位公子,这罗鸣寺里的每一座佛塔都供奉着前代高僧,最老旧的那个,是供奉得最多的那个。除了日常供奉的僧侣,就是皇帝来了,也不得入内。你们敢打开那扇塔门吗?陛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这众生信徒会饶过你们吗?” 选那个地方藏污,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就算站在塔前,也没有人敢打开。 崔岫云在柜中握紧了拳。 当做无事发生,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出事了!”门外突然有人叫喊。 是去乡里赶早集的人回来了,念叨着:“十里八乡的人,什么集市也没了,都去了前头那个村子。说是太子住在里面,现在一帮人在那儿跪着呢。” 赵钦明眼睫微颤。 石壁下房屋外那层层的人海,众人都以为太子得病在那屋子里休养,宫中带来的侍者也驱赶不走他们。 一阵阵诉冤叫苦的声浪传来,上至八十老人,还有襁褓中瘦得干柴似的孩子,就在那屋前跪着求见。 “县里派来驱赶的人快到了。”苏见深叹道。 赵钦明站在屋后山上,竹影之间仍旧听到了那些被剥夺了田地的人的哭诉。 “殿下,他们在叫你。”崔岫云皱眉垂眸。 “我听到了,”他一直都听得到,盯着那画面,“一年前,我也听到了。” 听到了江南来的流民的哭声,后来他就被废了。 “我是不是该吃一堑长一智。”他轻嘲道。 “殿下……” “我不能再冒一次险了。”他打断了崔岫云,转身不再看那一切。 留在石壁间望着被县衙官吏棍棒驱赶的人群,崔岫云闭上了眼。 村子里的热闹连小和尚都赶去凑了,而午后后宫的车驾就要来临,偌大的寺庙竟只剩下副寺一人在敲着木鱼。 “副寺。”赵钦明站在广明身后行了礼。 “施主何事?”广明仍旧打坐,并不回头。 “再过一个时辰,县里的捕快就要来拘拿你了。你是杀那个书生的凶手。”赵钦明也坐在蒲团上。 木鱼声停,广明轻叹一声。 “施主还有何事?” “我此前一直猜测,你草草烧了自己的师兄尸体,又杀了那个书生,都与这寺里来路不明的钱财有关。可我不知道其中究竟是什么缘由,我更想不通,昨夜我去那书生买下的房子查看时,他藏着账簿的地板暗格钩子上,有一块勾下来的袈裟碎布。” 赵钦明从袖中取出那块碎布,望向广明被修补的袈裟一角:“果然是您的。您若是知道这账簿所在,早该取走了,您既然去过,那这是您故意留下的。这又是为何?” 留下,故意被人发现。 “因果而已,”副寺长叹,“而若要问缘由,老衲只能说,老衲口中的缘由,取决于殿下想如何处置此事。” “您认出我了。” “您以太子之身来此时,无人敢多看您,故而寺中上下没人此刻认出你。老衲不惧你,自然认得出。” 细碎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兔子沙弥冲着副寺喊道:“副寺,佛塔,佛塔出事了!” 快到午时,兔子沙弥正在烧火做饭,却看到崔岫云失魂落魄进来。 他以为他们夫妻和好了,崔岫云浅笑晏晏,柔声问:“有斧子吗?我要一用。” 兔子沙弥将砍柴的斧子递给了崔岫云,怕她不会用,还多交代了两句。 可他再看到那把斧子的时候,是师兄弟站在佛塔前大喊大叫的时候。 他们叫着“疯子”。 崔岫云提着兔子沙弥送的那斧子走到了佛塔前,木制的塔高耸巍峨,笨重的锁挂在上头,即使在夜中被人打开无数次,这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人敢进去。 若要撕开这一切,总要有一个人当这天下信徒的罪人,担这冒犯佛祖之名。 她歪着头沉了口气,“哐当”一声,一斧头砸上了门。 赵钦明和副寺赶到的时候,崔岫云的确是发疯了一般,谁敢靠近她就要砍谁,那锁链终于被她劈开。 来逮捕副寺的捕快方才赶到,想着顺便处置了这个疯子,便跟着崔岫云闯进了那佛塔。 掩盖在这神圣门扉之后的人间妄念,终于见了天光。 崔岫云已经被来制止她的和尚们推搡打了几掌,她被捕快带出来的时候,赵钦明瞥了她一眼,闭眸说:“先看管起来。” 春宫勾天雷,佛陀倾塔颓。 赵钦明望着要跟着捕快离开的副寺。 佛陀的塔,倒在这儿啊。 受国之垢 这房间只留下了一面小窗,剩下的窗户都被钉死。 今日跪着诵读了四个时辰的经书,崔岫云揉着酸痛难忍的膝盖坐在床边,听到了窗口的落石声音。 “接着。” 窗外是季天风的声音。 他只能从那高处的窗口露出半张脸,扔进了几服膏药:“你这膝盖照此下去必定落下伤,用药会好些。哎,你也真是倒霉,遇上这档子事,这天象恐怕是要害苦你了。” 在季天风的头顶,白日里,天边一颗白星仍然耀眼。 自从那日崔岫云砸了佛塔的门,里头的财宝被闯进去的捕快们发现,这财宝的来历还没解释清,第二日天上就出现了异变。 天边那颗太白金星从黑夜到白天都变得清晰可见,瞬间引得人心惶惶。 太白金星在白日里现世,在传闻里是国朝将乱的预兆。 人都说罗鸣寺里一个疯了的女香客砸了佛塔的门才引出了这妖异之象,她知道外面的人已经说出了不知多少次要拿她赎罪的话。 不过至今皇帝也没下这个令,只是将她这个发疯的香客关在罗鸣寺里,每日跪着诵读经书以求平静,少则四五个时辰,多的时候六个时辰也有。 “太子已经回京了,回京路上又有人拦道想陈冤,但他回京叁日了也未提起过罗鸣寺的事,大概是真的不想管了。你是白搭了。”季天风靠着墙嘟囔着。 赵钦明命人将她关起来时,蹙眉捏着她的下巴冷声问:“你非得如此逼我吗?” 她垂着眸,没有看到他决绝转身时的样子,叫了声“殿下”,他也没有理会。 此刻她只是看着太白金星笑:“道长,你知道流离失所,为人奴仆的境遇是如何的吗?” “知道一些,但你又没经历过。” 她撇撇嘴:“那就当我是善心过甚吧,这世上的无辜之人都不该遭这些劫难。” 那颗星晃得她眼晕,她凝神问:“道长,你会天文历法吗?” “会一些,在连吟山时,除了国事战事,什么杂东西我都学。” “我有个办法,能让你被陛下请进宫去,”她敲着墙,声音并不颓丧,反而带着笑意,“不过到时候你得帮我一个忙。” 季天风刚走,她的窗口又掉进来一包东西。 隔着油纸包闻了闻,是油酥的味道。 “谁啊?”她问了,良久也没有人答话。 她都准备坐回床上了,才听到窗外男声说:“我明日启程走了。” 是络素。 他们都不知道捡什么话说,她也懒得问他如何知道她就是那个疯了的女香客。 “我没事,你走吧。”她轻叹说。 络素“嗯”了一声后说:“你家中一个叫柳叙的人让我带话给你,问你如今是何打算。” “没有打算,你让她帮我照料好母亲就好。” 想要骂她头脑不清醒的话在嘴边,络素没说出口,怕她难受就说些无关紧要的事闲聊着。 “这柳叙同你们家是何关系啊?” “暂无关系。” “我看她倒是尽心,你的堂兄已经放出来了,不过受了伤半个月也下不了地,你们家里的事情都是她在照料。不过她这名字听上去像个男人的,怪得很。” 崔岫云笑:“你还懂取汉名了?” “不是,只是我也知道一个叫柳叙的男人。不过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就是这名字耳熟……” 拆油纸包的手一顿,崔岫云微眯着眼看着窗口。 副寺广明因为涉嫌杀害寄住在寺中的书生一案被大理寺接手了, 广明也要押回京城。 年迈的副寺仍旧闭着眼转着佛珠,忽而一叹,转身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赵钦明坐在牢房外沉声问:“副寺要从哪儿说起,把这事情给我讲清楚呢?” 要从他们师兄弟叁人去佛祖诞生之地修习开始说起吧。 回朝之后,广化本就善于布道,名声越来越大,僧众敬仰,也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要邀他入京。 他们求学时带回了几十卷经书,因为难有财力和人力,一直没有翻译出来。 凭皇家之力,他们能翻译好那些经书,能够将当时颓靡的佛法传道重振,这是他们入京时就想好的。 但半路中,因为途中驿馆奉上了花汁做的糕点,本就羸弱的广化没能察觉,庸医误事,真正的广化就因病去世了。 奉命带他们进京的是个姓萧的官员,这差事失利,他也诚惶诚恐得叫天喊地,他会受到重罚的。 那时的自己是师兄弟中排行最小的,广化是大师兄。 见众人慌乱,他的另一个师兄举着火把望向了他。 自燎面容,何等疼痛,他的二师兄就这样毁了自己的脸,成为了面容被毁的广化。 来到京城后的一切也如他们所想,短短几年,世上听佛理佛法的人愈来愈多,他们带回的经书也被翻译刻印。 但当初知道他们身份的萧姓官员却找了上来。 他们犹豫过,但大业未成,经书未就,他们不能被揭发。 他们也不知道那些人源源不断的金银财宝是从哪儿来的,据说江南盐政的财权一直握着他们那几个姓氏手里,但这财宝总是来历不明的。 报上千金的香火钱,送进来的或许是万金,而不过十几日那些香客就要从寺中取出。 这事之后,他们又利用寺庙囤地。 叁个月前,当住持师兄和他得知寺中有和尚月月去妓馆,天下的寺庙几乎都凭借着这几年的势力攫取财利时,才发觉他们已铸成大错。 住持师兄是自杀的,当着他的面。 那时他们的经书刚刚翻译完,只有“广化”死了,这世上倚仗“广化”而存在的势力才能消散。 而他自己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在等一个人的出现,等一个能够发现这些肮脏交易的人的出现,来结束这一切。 广明说完这些事,端着瓷碗抿了一口茶水:“至于杀那位施主的事,是因为他帮那些权贵买地时派人杀了几个村民威慑众人,他自当该死。” 这书生叁年前住进来后就帮他们记隐秘事的账,他们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一切,这个人也该血债血偿了。 他杀了人,早就想好了要来自首,好牵扯出他身后更多的事。 赵钦明盯着面上皮肉未有分寸颤动的广明:“用死来赎罪,就是你们的选择吗?” “我们是为了普度众生而来,如今却让众生因我们受难,我们的死不是赎罪,只是因果,”广化忽而对他行礼,“而众生是否能解脱,却要看殿下。” 看他会不会将这一切的实情道出。 “你们的罪过,却要我来成全,不觉得可笑吗?”赵钦明冷笑。 说完他便起了身,忽而又驻足回头:“落了一些事情吧。让寺中的沙弥捧上宫中糕点给我看,让我知道你在住持死后进过宫,是您的自作主张吗?” 广明低头不答,算是默认。 “多谢大师,留了一分仁念给我。”赵钦明背身轻笑。 “我还有最后一事嘱托殿下。师兄的身份将永远是一个秘密,我会承担贪污钱财,杀人放火的所有罪责。他房中才翻译好的经书,请一定照常刊印。”广明念着经文,朝着赵钦明一拜。 回京之后赵钦明在宫中与皇帝和萧贵妃用过膳,那天早晨崔岫云闹出了那档子事,萧贵妃没能进寺就带着后宫的人离开了。 而那个引着岭北贵族去买地的人也是萧家的人,如今萧家自然是知道了赵钦明知晓了寺中的事。 他面色很好,回来之后只说着副寺嫉恨住持,因为寺中香火钱跟那帮他管账的书生起了冲突才行了杀人之事,绝口不提旁的事。 用完膳后,萧贵妃临走时与他对视浅笑。 心照不宣就好。 苏见深陪着赵钦明登上京中一座高塔时,回来十日装作无事发生的人终于问起了罗鸣寺的事。 自他走后,罗鸣寺的村民越发绝望,如今已有人落草为寇。 已经入秋,赵钦明听着风声,面上发寒,看着京城中一处空旷地方问:“那儿怎么空出来了?” “是季天风季道长,他今日在那儿摆阵,说一个月之后定能驱散这妖星。”苏见深答。 赵钦明点头:“若要让父皇青眼于他,这个法子总比献长生不老之计要靠谱。” 忽而他转身问:“有能派遣出京的可信之人吗?” 苏见深细细想来:“族中几个小辈,臣觉得尚可一用,只是身上都还没有功名。” “那最好,”赵钦明递出一张纸,“父皇上次派两个他的人接替了江南的两个盐政使的差事,你派人去这两个盐政使所辖的地方,加上雍州。一个月,我要叁纸陈当地寺庙侵占土地、帮当地官员藏纳贪污钱财罪行的万民书。” “殿下……” “告诉家里的人,我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清退京城周遭所有土地,还有,准备一纸谢罪表。” 苏见深皱眉有些迷糊,赵钦明瞥他:“听不懂吗?我意已决,若是做得好,自损叁千而已。做的不好,那就一块儿坠入深潭吧。” “是,臣明白了。” 一阵北风起,赵钦明盯着这京城街巷上的来往之人。 “要挟本宫,春秋大梦。” 是谓社稷主 一月后。 这些天罗鸣寺的人是越发苛待崔岫云了。 眼瞧着北风乍起,他们也不肯多给一床被子,她的衣裳也还是一个月前的薄衫。 这些天仍旧跪诵经书,每每疼得她眼泪不由自主就掉了出来。 兔子沙弥来看过她几回,送些吃食,怕她被那些汤水饿死。 白日里有一件好事,那太白金星总算不在白日的天空上挂着了,妖异之象解除。 那季天风也成功了。 她照常睡下,膝盖疼得辗转难眠,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些,房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定眼看,是崔府的仆从,他提着灯低眉:“姑娘,回京吧。” 妖异之象没了,她这个妖女也不用再被关起来了。 她起身到了后院,被扶着上马车,腿软得厉害,差点要跌下去。 马车里的一双手拉住了她,是熟悉的熏香味道。 “过来。” 声音轻柔,赵钦明看着面上苍白的崔岫云,蹙眉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而后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盖在她身上。 他将她的一双膝放在自己腿上,而后拿出准备好的热炉加上软绸捂在膝盖上。 疼痛稍稍减轻,她靠在马车上松懈了一些。 “什么也不问?”他问道。 “我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消息的,万民书今日刚到的吧,”她柔声说着,低眸看着他捂着自己的膝盖,“我喜欢的人想做什么,会做什么,我不用问也会明白的。” 他动作一滞:“就这么信我?” “殿下信我,我自然信殿下。” 被他圈入怀里,她轻拍着他的背。 这一个月京城周遭闹起了匪患,骂赵钦明视百姓之难而故作隐瞒的话都传入她耳朵里了。 一个妖女,一个将来的昏君,这个月挨的骂比这二十年来都多了。 “受苦了。”他埋首在她发丝间。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她轻埋在他肩上,“我与殿下,荣辱与共。” 苏家囤地的谢罪表摆上皇帝案头之后,许多事情就来得措手不及了。 不知道是谁带着京外匪徒的首领进了宫说了周遭被占地之事,也不知道那关在监牢里的广明和尚怎么就吐出了替人收纳赃款的事。 这些都还在赵钦明的意料之内,但雍州和江南之地出现了民众之乱,却出乎意料。 江南人想要自己平息这一切,却苦于江南少兵,要从别地调去。 “殿下,”裴望一日进宫见到赵钦明行礼问,他如今还在禁军中,“我们许多同僚要被派往江南平乱,我们是来问,这乱要怎么平。” 赵钦明喂着鸟说:“只守不攻,护好民众,战报就说打不过。” “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这也太……丢人了。” 赵钦明无奈瞥了一眼他,裴望立刻领会称“是”。 这乱平不下去,万民书上所陈江南官员的罪行就闹得天下皆知了。 这几日上朝,众臣都在说江南平乱的兵士不够尽心。 赵钦明一言不发,不知是哪个急了眼的说:“平乱的将领中太子殿下的亲信不少,如何打得了外敌,平不了内乱?” 正在走神的赵钦明望着开口的人懒声说:“惹出乱子的人如此有底气冲着平乱的人叫喊吗?乱民颇多,更熟悉地形,战况不佳也是常事。” “几万兵士还平不了一帮暴民吗?” “暴民?他们是怎么变成暴民的?”赵钦明笑。 皇帝只是听着,看着高家和萧家的人脸色越来越差。 皇帝两日前就告知了高家家主高淼,如若平乱难以进行,是一定要推人出去谢罪的。 崔岫云回京之后第二天就把父亲崔享接回了家,崔享直接道出了有人故意害他,现下萧家两个跟随崔享去雍州的子侄已经被下狱了。 大理寺审了叁天,原是崔享写折子想给皇帝禀报雍州贪污之事被他们两个看到了,见劝服不了,他们便准备一不做二不休。 后宫里也不平静,每月做佛事的账簿不知是被谁偷出去了,贵妃每月借佛事开支将污了后宫银钱的事也吵了起来。 这一日崔岫云站在宫门前许久,见寅时至,宫门侧门打开,十几个穿着平常衣物带着行李的宫人走了出来,许多和崔岫云一样等候的人都迎了上去。 “姑姑!”邱邱提着行礼冲她摆摆手,跑进了她怀里。 季天风驱散妖星的事传扬出去之后,皇帝就见了他,还用了他给的丹丸,据说身子康健了不少。 季天风跟赵钦明笑说:“拿草药搓的药丸子而已,不是丹丸。” 她出的主意帮季天风进宫,季天风也帮了她,说是妖星虽散,但也要皇帝为国朝多修仁德。 一批从前都是有如谋逆一样罪名的奴得到了释放。 云氏族人,也在其中。 “走,带你用早膳去,吃吃宫外的东西。”崔岫云笑。 邱邱吃饭时说起,她要跟云氏其他族人一道回云州了,崔岫云给她夹菜的手微顿。 邱邱嚼着面点说:“我在行宫的堂姐给我来了信,过两日她也出来了,还有一些流放边地的叔伯,据说也能回乡了。” 终于都要回去了。 “姑姑你怎么要哭了。”邱邱不解地拿手绢擦了擦崔岫云眼角的泪。 崔岫云摇了摇头。 这些天她都在忙家中的事,看着柳叙和母亲坐在床头一同练字,笑道:“这轮不上我说话了。” 柳叙见状笑笑就出了门,母亲拧着崔岫云的脸笑:“吃这味醋呢。” 她的崔家父母这些天与柳叙相处下来,倒是都挺喜欢的柳叙的。崔享提笔就要给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崔衡的爹写信说这事,虽说娶寡妇在这世道仍旧是有碍门楣之事,但崔享却别有说法。 崔岫云拦住了他,让他先别拿出大道理跟伯父讲,先让崔母给崔衡的母亲写信说这事,劝和劝和,才能让伯父知道。 “他们二人如何相识的?”崔母想写信的时候犯了难。 崔衡正要开口,崔岫云捂住了他的嘴,咬着牙说:“你爹娘若是知道因我而起,恐怕要提刀来砍我了!” 这话惹得崔母一阵笑。 这边才闹完,崔岫云又膝盖犯了酸,想回屋歇息一会儿,家中奴仆却说有个胡人来寻,只留了一封信。 她打开一瞧,是大姚文。 那天络素提起他也认识一个柳叙后,崔岫云便问他是谁,络素说自己记不清了,待回去查好了,叫手下递信给她。 她心下一沉,寻了无人的地方才拆开了那信。 手指轻颤,纸张落地。 都知道最近朝中事忙,崔岫云也见不到赵钦明,从苏见深那儿知道他今日在宫外晚宴,匆匆忙忙就收拾了自己要去见他。 快到宵禁了,街上人也少了许多,她满怀心事往前走着,迎面地上却多了一个黑影。 “去哪儿?”上弦月看着面前的人,冷了眸子。 崔岫云捏紧袖中的信。 “今日来找你的胡人是大姚的间谍吧,他给了你什么东西?给赵钦明有关?还是……跟苏协有关。”上弦月盯着她的袖子。 “前辈,都知道吗?柳叙,苏协,和庄献皇后。”她轻声问。 上弦月登时冷笑:“那我知道你这信里写的是什么了。” 络素给她送来的信,二十余年前,大姚曾收养过一个叫柳叙的汉地孤儿,养育十年,成了间谍。 大姚朝中的记档显示这柳叙进了中原境内,而后改名换姓,只有他的直接上司知道他的新身份。 而也是二十多年前,柳叙消失了,所有知道他真实身份和乔装后身份的人,都死了。 “所以,真的是吗?”崔岫云颤声问。 当年从采矿场走失的柳叙被大姚培养为间谍回到中原,以苏协的名义活了下来。 上弦月并不答她的问题,只露出了弯刀:“别告诉赵钦明任何事,为他好。” “我不会自以为是地为他好。”崔岫云摇头。 “我是孤儿,从小被人当杀手养大,但我不喜欢杀人,所以当了盗贼。但我也当过一次杀手。”上弦月冷眸看她。 “杀了,所有知道苏协真实身份的大姚间谍,是吗?” “是。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所以你非要执迷不悟,我也不介意再杀你一个。”上弦月举起了刀。 崔岫云握紧了拳,上弦月眼里的确已经起了杀意,她说道:“真的要让赵钦明知道吗?知道他的舅舅是个假冒的间谍,他的亲舅舅早就病死了。知道他的母亲当初因为苏家人丁凋零,哪怕知道有人冒充自己的弟弟,也只是劝服他放弃当间谍,成为假苏协,以假乱天下。” 这才是苏协不许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缘由吧。 “他若是知道他这太子身份身后都是处心积虑的算计,是虚假织成的网,当如何?让他当个堂堂正正的太子,不好吗?”上弦月见她目光微闪,缓缓放下了自己的刀,“这事季天风也清楚,他二十年前就已经被劝服了。你不用骗他,你只要闭嘴,我来做剩下的事。” “若苏协伯爷已经不是间谍,那当初,”崔岫云忽而抬眸,“苏协伯爷在云州时,为何云氏已叛乱,他却要上书陛下阻止陛下发兵,还离开了自己的军营私自去找云氏将领?” 就此落下了一个叛变的嫌疑。 提起这件事的上弦月侧过脸,拿着弯刀的手都在微抖。 “云州兵变,他私自离开军营那一日,我在场。”上弦月忽而颤笑,她知道云州将乱,那么拼命地跑到军营里要带苏协走。 可那个男人只是抚了抚她的头顶,无奈浅笑着叫了声“阿月”,推她一个人离开了,嘱托她照顾好柳叙。 “云州之将知道了他是柳叙,”上弦月擦着弯刀,“威胁他帮助他们叛逃,否则就要将秘密上禀陛下。他是被迫上书陛下不必派军。而后他私自离开军营去找云氏将领,自尽于云氏军营,让叛乱的事再也瞒不住,也让云氏陷入战乱,再也没有机会泄露他的身份。” “是云氏,逼死了他。”上弦月淡淡说着。 拒婚 崔衡觉得这几日崔岫云怪得很。 神色恹恹,吃东西都少了一半。 “今日听说,贵妃利用寺庙藏钱的事已经坐实了,陛下下令让贵妃出宫去庵中修行。哎,我看咱们受的难才刚开始。”崔衡念叨着。 “哦。”崔岫云轻声应着。 怪丫头。 午后府里来了和内侍,带着信说皇帝要见崔岫云,吓了众人一跳。 崔岫云也猜不出是何事,换了衣衫进了宫,被一个年轻的内侍领着见了皇帝。 她看着殿内站着的赵钦明,显然后者也不知道皇帝请了她来。 “拜见陛下。”她行礼道。 皇帝抬眸看她,又看了一眼赵钦明:“你们两个在寺庙的事,还想瞒着我吗?我倒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成了一对夫妻。” 赵钦明闻言跪下请罪:“崔编修是为了崔享前辈的事才同我一道去罗鸣寺的。” “嗯,我知道了,”皇帝靠在椅背上,“江南那帮人,此时我定要整治了,不过也不好逼得太甚。找一个江南世家的女子跟你婚配算是安抚,就是不知侧妃这个位置,你满不满意。” 这话问得太突兀,崔岫云茫然抬起头看着皇帝,低头看到赵钦明的衣角。 “臣,不愿。”她垂首。 殿中寂静。 “哦?那你是想要正妃之位?”皇帝看向她。 崔岫云捏着自己的手,混乱的思绪让她不敢轻易开口,良久才道:“臣只想以臣子之身侍奉陛下,别无他念。” 皇帝不置可否,让崔岫云先离开了,赵钦明多看了两眼她的背影才回过神。 “我打算趁着这次让江南的人把盐政财权都交出来,你看如何?”皇帝轻声问。 赵钦明垂首:“听父皇处置。” “派去平乱的将领也是不得力,回来之后我还得罚他们,你觉得呢?”皇帝又问。 “理所应当。”他答。 “好,下去吧。” 这话出口,赵钦明却还跪在他面前没有离开。 “父皇,儿臣想问,还不够吗?”赵钦明抬头。 “什么?” “儿臣依您的意,去查了广化之死的真相;依您的意,撕扯着自己的手下,咬出了江南世家的罪;依您的意,让江南越来越乱,你才好出手惩治他们以平众怒。儿臣做的,还不够吗?”他抬眸。 副寺广明在广化死后进过宫,想来是跟皇帝把自己从前种种事都说清楚了。 而之后种种事,也一定是皇帝授意他做的。 做到这样,明明都是看皇帝的脸色做的事,皇帝却还要惩治赵钦明的派出去平乱的亲信。 拔了江南人的财权,也不会给赵钦明一点得功劳的机会。 皇帝放下折子盯着赵钦明看了良久,向来无喜无怒的儿子眼中,生出了令他不满的一些,不甘。 “退下。”皇帝开口。 崔岫云没有离开皇宫,在东宫等了半晌,看到赵钦明冷着脸回来了。 她不知自己要如何解释她拒婚的事,赵钦明却软了脸色拉着她的手:“我知你此时此刻是不愿意的。” 她垂眸。 “我也不能在这时候娶你,”他吻着她额心,“等到一切都平息了,等到我能握住一切了,那时候你不能再说不愿嫁我了。” 不是因为这个…… 崔岫云轻轻抱住他,吸了吸鼻子。 出宫的时候,崔岫云看到了一队人马,正在往宫外去。 那轿辇停在了自己面前,崔岫云看清了那上头坐的人是卸下了所有钗环的萧贵妃。 “你父亲的事,你倒是瞒得久,果然没有除掉你,你就会咬我们,”萧贵妃淡淡说着,“听说陛下想给你和太子赐婚?” “臣不知。”她颔首。 “别得意,”萧贵妃握着手中的佛珠低眸,“江南与岭北斗了那么多年,相克相生,相互制衡。不过是两颗棋子而已,如今江南倒了,岭北对于执棋的人还有意义吗?小丫头,这才是祸乱的开始呢。” 被罚出宫的贵妃没有多少伤悲,她知道这出戏还没有结束,却也快结束了,她还远远算不上输家。 江南握财,岭北掌兵。 如今财权已收,那兵权…… 秋风瑟瑟,崔岫云忽而觉得燥热,热得像是云州之乱的那个夏天。 江南的暴乱迟迟得不到平息,高淼从皇宫中出来时,面如死灰。 家中人都说,怎么会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他如今才从皇帝的脸色上看清,或许这个计划皇帝已经筹谋了许久,一击即中,怎么会就此放过他们。 “交权,保命。”这是高淼对所有族人说的话。 贪污的案子里,崔家也有人牵涉其中。 崔享倒是不在意这事,说着:“百年钟鸣鼎食之家,烧得那么旺的炉火底下自然都是灰烬,该除除脏,才好干净。” 只是高淼突然来找崔享喝酒,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崔享年轻时和高淼就不对付,虽说都说江南世家里同辈的翘楚,但一个持身守正,一个勾心斗角,当年崔享被罢官就是被高淼害的。 不过如今,一笑泯恩仇而已。 崔岫云从厨房端了菜给他们送去,喝得醉醺醺的两人聊起了太多的少年事,高淼笑说:“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让他们别那么贪心,也拦不住。” “你能想到有这一天吗?我看你当权臣多年,享受得很嘛。”崔享笑。 高淼皱眉摆了摆手,悄声说:“咱们这个陛下,是个狠心人。不瞒你说,从云州的云氏被抄家开始,我就知道了我们会有这一天。” 放菜的崔岫云手微抖。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崔享不悦抱怨。 “有的,哎,”高淼两脸泛红,举着酒杯说,“我当初就觉得,云氏,是被皇帝给逼着反的。” “胡说八道。”崔享摆手。 “你当我胡说吧,当时我在姜家将军手底下做事,云州之乱后啊,我们去清扫战场,给苏协建了个衣冠冢。有一天晚上,我就看到姜老将军去了苏协坟前,哭得厉害,说着’都是陛下的令‘这类的话,我听着,像是陛下早就预料着云氏将反。我看这些年姜家对太子如此忠心,恐怕是因为觉得当初的事,对当时在云州的苏协有所亏欠。” 崔岫云碰碎了一个杯子,崔享笑:“你真是觉得自己要没命了?这等胡话也敢说?”而后使眼色让崔岫云快出去。 “怎么,你还想告我的状?”高淼嗤笑一声。 崔岫云收拾了碎瓷片,跑到门后却突然蹲坐了下来,捂着嘴没让自己出声。 归云 江南的官员被罢免了一批又一批。 眼见着要入冬了,赵钦明终于收到了连吟山寄来的苏协的画像。 他缓缓打开,那画像上的人与他记忆里的人,是一样的。 他收起了多年来的疑虑,见到宫中新进的锦缎,忽而嘱咐内侍给他取出三匹花色来。 只是他不知道这画轴在进宫前,就被上弦月调换过了。 按理说这些日子他是得意的,周遭的事都平静下来。 他把收起来的锦缎送到崔府,崔岫云从翰林院回来时见到了他在后门痴痴等着,敛眸上前抱上他给的锦缎。 “不冷啊?”她柔声说着。 赵钦明摇头,偷偷吻了她。她眨着眼,虽不闪避,但也没有回应。 “你最近……”赵钦明皱眉,总是觉得她有些冷待。 她抱着那锦缎,又见他笑,从前的骄矜在私下里剩的不多。 “殿下,”她顿了顿开口,“我向吏部请了命,去云州。” 如今大姚和本朝通商的章程已经商定,边境新建的都尉府正缺人手,她便自己请命了。 云氏族人回了云州,她总要回去看看能不能帮着安顿。 而且此时此刻,她不知要如何面对面前的人,还不如去远处散散心。 她拿了这个主意,赵钦明是想得通的,但他还是冷了脸。 “你该和我说一声的。” “我知道,但怕你……不许。” “一去三四年。”他皱眉。 她笑笑,吻在他脸颊上,匆匆进了府门。 三天后她收拾好行囊,都不打算跟赵钦明辞别就准备离京,却被吏部拦了下来。 “通商之事,陛下交给太子殿下了,他即将带人去云州,你就随行吧。”吏部的人说着。 这旨意来得糊里糊涂,也不是赵钦明自己请愿的。 想不通,但皇帝这般说了,他们只能这样听。 山遥路远,是她的归乡路,但大概赵钦明是不愿意再走这条路的。 云州左部军营。 姜笙才操练完,问着侍卫 :“今冬的衣物都到了吗?” “朝廷发的还在路上,不过……”侍卫露出一副笑脸来,姜笙不问也懂了。 她来云州半年了,这半年里那本赔了全副身价的秦宛不知怎么又赚了盆满钵满,每回军营里少了什么东西,他都要买来凑个热闹。 本来不该收,但有时候物资的确是缺的,姜笙不得不收。 一来二去,军营里的兵士是弄明白了,这秦宛是对他们的将军有意思,平日里没少打趣。 姜笙离了军营,到了城中秦宛的铺子前,见他在里头坐堂,放上一袋银子。 秦宛抬眸见是她,笑说:“衣服的事不必谢了,你这钱也不够。” “我要买些药材,我婶婶……”是姜遥的新婚妻子,姜笙低眸接着说,“有孕了。” 秦宛微楞,收下了钱,叫人备一些名贵的药材。 “留下吃酒吗?”秦宛问。 姜笙忽而冷了脸,转身就要走。 秦宛低眸笑。 上回吃酒她喝醉了,抱着他喊着“小叔”,一头睡在他身上,醒来了还说他无赖。 “最近看军营有动静,怎么了?”秦宛问。 “嗯,太子殿下奉命来督促通商之事,要抽调兵士去护卫他。” 秦宛闻言拨动算盘的手微滞。 那夜姜笙还是留下来吃酒了,吃着吃着,看秦宛心神不宁的样子,忽而凑近。 自回到云州后,他帮衬她不少,偶尔两人也坐在一处喝酒。 她轻啄一口在他唇角的时候,他望向她迷蒙的眼。 “姜笙,别装醉,”秦宛笑着推她回凳子上坐着,“你叔叔婶婶琴瑟和鸣,婶婶有了孕,你有火气,别撒我身上。” 赵钦明再到云州后,的确是心神不宁了好一阵。 他猜不透皇帝想干什么,这时候支他出来,说不过去的。 通商互市的事正在做着,沿线的少民寨子也还在说服。 入了冬以后,崔岫云的膝盖就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她是真想坐上马在云州的草地上跑两圈,却是坐不上去。 这一日才接待了过路的几个商旅,她正要回公廨,半路被人拽着手跑了。 “你把它带来了?”崔岫云看着赵钦明手里牵着的马,是她小时候为他驯服的那匹飞雾。 “嗯,走。”他抱她上马,在这夜色渐深时,荒凉草地上只有他们这道影子。 她腿不敢用力,赵钦明就死死抱着她,奔策一阵见她笑了后,他才慢了下来,让飞雾慢慢走着。 “腿还疼?”他问。 她点头:“季天风说,我这膝盖伤得厉害,若不好好养护,恐怕四十多岁时就要走不动路了。” 还好她不是白受伤,撕开的那道口子,总算有用,事后被侵占的土地都被退回,贪污的事也被整治了。 他伏在她肩头:“你走不动了,我就抱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抱不动你了,就找人做个椅子,推你走。” 眼睛一酸,她回眸看他,恍然天地间长长拥吻着。 云州的变化很多,崔岫云在城中的街道里迷路几回了。 看着城中建的育婴堂,还有学堂,听到街上的人用乡音说着这些地方都是云州之乱后赵钦明在时修建的。 这里的人倒是挺喜欢他的。 城中的宵禁不如京城管的严,也因为来往的商人多,最近几天夜里热闹得很。 策马回来后他们到城中的糕点铺买了奶酥。 久违的味道在嘴里漾开,崔岫云眼睛一热。 倦鸟归旧林,她趴在桌子上望着这方天地,对着提着一串糕点的赵钦明歪头道:“多谢。” “什么?”赵钦明抬头。 “多谢殿下让云州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她浅笑。 到了云州后,当地扶持起来的几个大族官员就拉着赵钦明去看军营演练,一别数年,这倒真成了他的老巢。 通商的事还涉及好几个邻国,边境上说各类语言的人都有,同僚却发现无论哪种崔岫云都能说上两句。 “常混迹于胡市,瞎学的。”她低眸解释着,总不能说她云氏作为百年的云州之主,家中子弟从来都是从小学这些的。 趁着一日休沐,她雇了一辆马车就出了城,按着一方村名找了过去,在村头望了许久,人烟凋零的地方才出现了几个好奇的人。 “姑姑!” 是邱邱的声音,她穿着一身粗布衫子招手,挎着一个小篮子就跑过来牵上她的手:“你真的来了。” 云氏被释放后,回了当地也按着户籍分给了土地,在这地方,当年的百年大族终归是要从头再来的。 斯人已逝 邱邱牵着崔岫云进了屋子,土泥坯子里倒也收拾得干净。 外头起了一阵人声,是女子间的说说笑笑。 包着头巾的三个女子进门来,邱邱喊了声“婶婶”,崔岫云捏紧了拳。 都是她曾熟悉的面容。 那三个女子知晓了崔岫云的身份,留她吃饭,说着多谢她照料邱邱的话。 众人都去忙着劳作了,剩下崔岫云一个人坐在榻上看着她们做的绣活。 她补了几个针脚,从小便不是这块料,补得丑,便索性又伸手拆了。 她正拆着,忽而听到有人唤“袖袖”,手微顿,朝着门口望去。 门前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崔岫云恍神起身,扶着那老人坐下。 是三姑母。 三姑母似乎是眼睛不太好了,眯着眼看了她许久,喃喃着这两个字,崔岫云握着她的手勉强笑着。 邱邱进来了,听到了三姑母的话,说着:“姑祖母你认错了,这是我在宫里的姑姑。” 崔岫云也不知道与从前相比她这模样变了多少,但曾经卧在三姑母膝下吃枣子装着被噎着后,老太太急得叫“小祖宗”,后来发现她在捉弄自己,笑着打了她几下的记忆似乎还在眼前。 老人说着自己眼神不好了,认错人了,却还是忍不住多看她。 午时出去垦荒的叔叔伯伯们也都回来了,崔岫云听着他们聊起如今的情景,倒是对过去几年的事绝口不提,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些农具都是买的吗?”崔岫云问起。 邱邱摇头:“是从隔壁村子里借的,那村的村正从前是我们家的老将军,知道我们回来了,帮了我们不少。” “姓什么?”崔岫云问。 “薛。” 从前她父亲手下的薛老爷子原来活下来了。 邱邱又道:“不过他儿子的脸色倒是不好,不喜欢我们去打搅。” 一个远房堂叔笑说:“也是应当的,想想当年我们决定叛变,手下的人也没得选,而后获罪遭难,他们也记恨我们。” 三姑母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崔岫云亲近,坐在她身旁说:“于他们而言,一场叛乱,不论有什么内情,都不过是我们这些高高在上者的争斗,拖累了他们,自然不会给我们好脸色。只是薛老爷子知恩,也体谅我们。” 三姑母见到崔岫云吐了鱼眼睛,看着看着就抹了泪说:“从前袖袖吃鱼头,也不爱吃鱼眼……” 流落这些年,他们重聚后总是会提起已经失散的故人。 云袖袖是已经死去的人了。 崔岫云替三姑母擦着泪,垂眸不语。 蹲在现在荒芜的田地里,崔岫云思虑了许久。 她看到房间里放置的灵位,有她的父母。 她想抛下一切,回到这里就好,什么仇怨,什么真相,都不重要了。 被北风吹得头疼后她才擦了泪起身,走到正在生炉子的几个叔伯面前行礼。 “各位前辈,我有些事,想要替太子殿下问问。”她敛眸说。 云家的人不算记恨赵钦明,毕竟当初云州之乱前,苏协与他们也算融洽。 这几个叔伯当初都没有亲身参与叛乱战事,故而逃过一死。 “到底当初为何,云氏会突然谋反?”崔岫云开门见山。 这些叔伯被流放去了哪儿,她从来也不知道,如今能再见,这样一问倒让人哑口无言。 以当时云氏的处境,都能与太子结亲,全没有谋反的理由。 故而叔伯也只是摇头,一个年长些的伯父说道:“我守城时才收到家主的密函,说如若我们不叛逃至大姚,必死无疑,让我做好准备带人撤离,别的也不知道了。” 不反,则必死。 到黄昏时,他们要将那半车的农具还回薛家村子里去。崔岫云算着时辰,他们回来不免要走夜路,便自己揽下了这差事。 薛家村子人烟就多了许多,崔岫云将车赶到村口就有人来接应。她正帮衬着卸货,听到一阵严厉的斥责声。 薛老爷子也有五十多岁了,仍旧声如洪钟,责备着儿孙这么着急将东西要回来做什么。 “人家大晚上送过来,还不留她喝口水去。”薛老爷子吹胡子骂着,一个年轻人才勉强过来带崔岫云去屋内。 她进屋时望了薛老爷子一眼,曾经让她骑在脖子上玩耍的老人也是微楞,跟着进了屋子,盯着她喝水后才笑呵呵问:“你是……” 他全不似方才的严厉,反倒眉眼慈和,崔岫云颔首将自己的来历讲来,薛老爷子眼神微暗,却还是让人给她热了碗奶去。 “哎,也是老了,方才见娘子,想起了从前主子家的小姑娘。”薛老爷子摆摆手。 “云家人吗?”她勉力笑着。 “是啊,若是活着,也有你这样大了。那你是跟太子来的吧?哎,当初若是没出这档子事,或许如今太子也不是孤身一人了。”薛老爷子笑着。 “何意啊?” 回忆起往昔,望着残阳的薛老爷子眼角尽是皱纹:“曾经太子跟我主子家的小姑娘提过亲的。” 崔岫云微楞,哪有这回事。 “只是主子给拒了,说我们家那小姑娘的心性啊,便只适合找个能受她气的,不能受别人气。” 原来赵钦明想过她的吗…… “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她低头,想着父亲说这话的语气,微红了眼。 “也不光是这样,我家主子听说皇帝其实不想云家和太子结亲的,所以想避避嫌罢了。” “何人所说?” 薛老爷子倒吸一口气回忆着:“是从他哥哥,也就是我们家主那儿听说的。当时家主总是跟临州的一个将军往来通信,曾经也是有过交情的,那将军提起过此事。” “哪个将军?” “姓……姜,似乎。”薛老爷子也记不清了。 那该是姜笙的父亲。 “那当初家主与姜将军通信多吗?”崔岫云记忆里全没有这件事。 薛老爷子点点头:“一向是有的,而且他们通信还得躲着人,免得惹嫌疑嘛。直到当初出事时,他们都在通信。那时候家主也信那将军,哎,若是更信一些,早些防备君王,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啊……” “什么?”崔岫云听糊涂了。 但薛老爷子也不知详情,只说当初收了那姜将军的信,家主就总是忧心云氏前途,但又看苏协与他们交好,也就没上心。 崔岫云敛眸。 皇帝是如何利用赵钦明收拾了江南世家的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了,招招把自己藏得严实,只等着自己的棋子沦落至必败无疑的境地。 “如今的云州,的确已经是陛下的云州了。”薛老爷子感慨着。 云州在百年乱世里一直孤悬,就算当初云氏向皇帝称臣了,这地方却也不是皇帝能掌控的。 云州之民认云氏,而不认天子,以当今陛下的心性怎么能容得下。 而搅乱云州,诛云氏,皇帝早先安排了江南世家的高淼来率兵平定,是要一箭双雕,既收了云州,也扶植江南人掌兵权,消掉岭北贵族的气焰。 只是恰好病愈的赵钦明率兵平乱,拦下了这一切,让皇帝起初的盘算落空,又留下了一个云州乱局。 之后他派赵钦明驻守云州,冷待这位太子,在朝中扶植江南势力,一步步将从前并不能与岭北抗衡的江南人抬了上来,而后又利用势力大减却还掌兵的岭北贵族一举铲除了他自己扶植的江南人。 将这些年的事这样想来之后,崔岫云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是个诛心之人,除了云氏已死的将领和皇帝本人,再加上当年帮着皇帝做过事的姜老将军,恐怕再无人知晓背后的事了。 临走时,薛老爷子叫人带了一些点心给她,她想拒绝,听到薛老爷子叫了声“袖袖娘子”。 她怔神时,薛老爷子指了指她的脖子,叮嘱着:“入冬了,衣裳领子再贴一些,省得脖子冷。” 她脖子上当初被络隐弄出来的伤疤,薛老爷子是清楚的。 她摸着自己的脖子,忍着泪水点点头。 军营中,赵钦明看着方才内侍送来的一卷圣旨,跟堂中众将都拧起了眉。 早已料到皇帝派他来云州不是简单为了通商之事,但这册圣旨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依陛下的意思,是要……废府兵,而遣散府兵之后,若不能归乡者,要全都交由殿下带回京城?”苏见深不安地说着。 岭北各大族各自养府兵早已是惯例,苏协和庄献皇后在时,和皇帝一道已经削减了府兵的规制。 而皇帝给赵钦明的这道旨,是让他彻底废除了府兵,再召集岭北各族手中握着的剩下的兵士,回京城。 赵钦明皱着眉坐在营帐中许久,有人都到他三步之内,他才回过神来。 “殿下,出大事了。”苏见深披着一身雪闯了进来。 这废除的府兵的令已经下发下去,岭北各贵族对此事虽有犹疑,但想着若是交到赵钦明手中,倒是没有闹得厉害。 在云州多年,那个来此驻守时才十五岁的少年早就让他们心甘情愿称臣了,也知道赵钦明不会害他们,陆陆续续的就有人带了一部分兵士过来,给遣散兵士的抚恤也都准备好了,半个月后,就能送他们离开。 “废府兵而集兵权,于朝中自然是好事。”赵钦明这样想着,皇帝的令总是让他不安的。 不过令他不安的还有另外一桩事。 云州又出现染疫病的人了。 高烧,咳嗽,呕吐,症状与数年前云州之乱后的大疫一模一样。 他得过那病,看着这半月以来云州各地报上来的病患数激增,也知这只是个开始。 “之前治疫病的药方用过了,是有用,但有几味药材恐怕要从大姚采购。”苏见深帮赵钦明取下斗篷说着。 雪也下下来了,如今道路难行,疫病却横行,形势越发难了。 前夜 崔岫云这段日子也没闲着,来城中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口中说的话许多人是听不懂的,她便常常待在医馆,又凭借着当年的记忆将如何分隔病区、处理尸体的法子上报。 好在当年治理疫病的人如今也还都在,总比当初情状要好许多。 清扫了医馆门前的雪,崔岫云正要去煎药时,见到了苏见深。 她叫他进门喝了口热茶,否则真要冻死了,苏见深看她神色平淡地煎着药,问道:“你们那日说了什么话了,闹到现在都不再见面。” 从云家人住的村子里回来之后,崔岫云去见过一次赵钦明。 那时她还不知皇帝下的收府兵的令,也不知疫病的事。 她说她不想走了,她想留在云州,这辈子都不想走了。 “你答应过我的,不会离开。”本柔和看着她的赵钦明神色骤变。 她也是被白日里的情形弄得太冲动,缓了缓心神又说:“那我也先得留在这儿帮他们一阵,总归殿下现在也无什么大事,有我没我都一样,我不想回京城了。” “崔岫云,你再说一次。”赵钦明被她那句“有我没我都一样”激怒了,只是他发怒从来也没有个发怒的样子,只有那双眸子冷得吓人。 她撇过脸,到云州来本就是想躲着他一阵,将苏协和云家的恩怨想清楚,却偏偏他也来了。 长久未静下来的心如今又被煎熬着,她便也变得口不择言,咬牙说着:“如今我族人老弱多病,为奴数年,摆在案上的骨灰都多了十几罐,殿下为何不能体谅我几分呢?难道要让我回到京城接着见陛下,接着跪拜这个当初逼得云氏走投无路的人吗?” 她说完这话时,才觉得不妥。 赵钦明又不知道当初云氏为何叛乱,也不知道她心中的猜测,在他眼里只是一场成王败寇的争斗,他如何理解。 “所以你还是移恨于我了。”赵钦明忽而轻声说,他们站在营地里,飞雪落在他眼睫上,称得冷脸的人却有几分可怜。 他为着白日里皇帝的令苦想不通,心中更怕皇帝有何别的图谋,本就积郁的人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愿再见我。” 他感觉得出来,从京城开始她就对他冷淡许多,似乎是从皇帝想要赐婚开始的。 终究她还是介意的,从前他就担心这件事,如今还是成真了。 “我没有这样说。”她觉得讲不通这道理,不过是想静想想,也不得解脱。 闹完那一通,两人每日都有一摞事情要做,自然是不会再见了。 苏见深见她不答话,喝了一碗她煮的药汁,据说能防疫病,喝完才道:“现在所缺的一些治病的药需要去大姚购置,我们已去信给了大姚朝中,他们说会备好,咱们只派人去接过来就好。这一路地形复杂,语言也乱,思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你去一趟吧。” 崔岫云此时听到门外叫喊,忙跑过去,看到一个高烧数日的孩子突然抽搐痉挛起来,她帮着按着人,灌下了几口药汁,那孩子却还是一蹬腿,一命呜呼了。 “我去大姚。”她看着那孩子的母亲伏在尸体上哭,还要帮着拉扯开,轻轻应了苏见深一句。 临走时,她在赵钦明所住的屋前等了许久,等得浑身由热变得冷得麻木,到了亥时,忙完一天的人才从外头匆匆回来。 “我明日启程,”她站在他身后说着,将自己做的药香囊挂在门扉上,“殿下多保重,莫要染病,冬日寒气重,您的咳疾也要犯……” “嗯。”他应着。 “留云州的事,请殿下不要拦我。”她绞着手指。 “随你,”他已经连着三日未曾闭眼了,头晕目眩,抬眸说,“对本宫许诺过又食言的人许多,不多你这一个。” 他已经习惯周围的人或背叛,或离开。 也不过是又一次重演而已,她也没什么特殊的。 他握紧了拳。 她转身打伞离去,苏见深才从远处过来,在屋子里点上灯。 听到赵钦明咳嗽,还以为他从前落下的咳疾又犯了。 “阿六。”赵钦明突然喊了苏见深的排行,平日君臣相称,这稍亲近些的称呼,从十八岁以后苏见深就不怎么听到了。 赵钦明抿着嘴里的血腥气,才开口,苏见深打着灯,见到了他齿间的血迹。 因为疫病的关系,本来早就该赶去和赵钦明会和的姜笙也耽误了行程。 她来城中购置着药材,看到秦宛将自家囤的所有药材都交给了公衙的人,跟他点了点头。 “你找我来何事?”姜笙问。 那次喝酒后他们又耍了酒疯,不欢而散后,长久没有见面,却不知为何秦宛突然送信过来要见她。 秦宛引她进了屋,见四下无人才说:“你何时带兵去见太子殿下?” “此时不宜出行,我想再过半个月……” “姜笙,要么此刻就去,要么永远别去了。”秦宛收敛了平常的市侩笑脸。 “何意?” “陛下,陛下知道太子殿下在云州养私兵的事了。” 秦宛说完这话,姜笙的剑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何意?”她问。 秦宛看着剑锋轻笑:“你以为当初皇帝为何肯放过我,你以为你们做那场陷害我的把戏做的那么天衣无缝?皇帝早就怀疑了,所以我一出京,他就派人给我送信,叫我将云州的消息私下传递给他,尤其是太子的事。” “是你告诉陛下这件事的?” “若是我说的,半年前陛下就知道了,”他无奈笑,盯着她的眼睛,“因为你也陷在其中,我怎么会告诉皇帝。” 赵钦明十五岁被皇帝赶来云州的时候,岭北勋贵不服他,外敌虎视眈眈,又被皇帝所弃。他忧心惊惧,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养私兵,私自铸造兵器。 偶尔私兵的行踪被人发现,他就按下不让人查,直到上半年,才想着嫁祸给秦宛。 而皇帝也是那时候起的疑心,意识到他这个儿子非笼中鸟,在云州多年恐怕不会安分。 除了秦宛,他还有别的眼线。 秦宛移开姜笙的剑,看她转身就让兵士回军营召集兵士,放心不下还是上前拉她的手。 “你想好了,此一去,若太子不成事,你也只能跟着他陪葬。” 姜笙抽回自己的手:“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更安心?” “什么?” “上一回,我亲了你之后,你那夜装着醉,将我父兄的死因告诉我,难道不是想引我恨你吗?”她轻笑。 他不语。 “我若回不来,你就自在逍遥去吧。我若回来,再跟你算账。” 身死 到了大姚边境城里的时候,崔岫云一行人就见到了大姚派来运送药材的官员。 只是崔岫云没想到,那人是络素。 应该说,是真正的络素王爷,而不是假冒络素的大姚君主。 她这行出来已经半个月了,一路上走走停停,道路难行,冻得手脚生了疮。 点清了货物,她便同手下的人说:“明日我们就回去。” 怄气了半个月,她想着出来时言语的确凉薄,这段日子皇帝看上去还没有对赵钦明有责难,可终究有风险。 加上疫病紧急,她还是紧着时间回去同他说清楚一些,他这人与人交情上偏执得很,省得闹来闹去的。 从小就不待见她的络素抱着手炉站在门前,冷冷看着她:“你恐怕不必回去了。” “什么?”崔岫云蹙眉望向他。 “跟我回去见我王兄。”络素撇嘴。 崔岫云当他在发疯,并不听从,给马梳理着鬃毛。 “是你们太子的吩咐,不许你回去,让这些人把药材运回去就好。”络素也来了脾气。 崔岫云的手微滞,冲过去拎着络素的衣领:“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自己看。”络素甩开她的手,皱眉递上一封信。 “ 袖袖卿卿启, 云州将乱,我亦不可保全,勿归。 交托之物妥善收好,我若不存,行你所愿。 苏潜之 ” 她手颤着攥着那信纸,接过络素递来的一支令箭。 这花纹样式她没见过,也不知是作何用处。 “他想干什么?”崔岫云颤声问。 络素撇嘴:“我怎么知道?我王兄反正还在等你,你那太子同我王兄写信,叫他留住你,我所知便是如此。” 崔岫云退后两步,静了静心神,对副领队说着:“你明日启程把东西运回去。” 而后忍着膝盖的剧痛从络素手里抢了一匹马。 天色将暗,络素皱眉:“你干什么?” “我现在就走,让你的王兄不必管我。”她答道。 “你疯了吗?没看清那上头写的吗?” 她突然想起了那日出宫时萧贵妃说的话。 她以为至少皇帝不会这么快对岭北勋贵动手,可…… “我是要疯了,”她撕碎了赵钦明留给她的信,喉头紧涩,“什么时候我的事,轮得到他来做主了!” 还想把她留在大姚,混账。 看着艰难上马的人在夜色将至,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策马奔出,络素揣着手却也安了心。 他才不想把这个从前的疯丫头留下来。 “王爷,刚才前方探子送来的奏报,似乎云州那儿有大变。”手下突然奉上。 络素皱眉翻开,他也想弄清楚这赵钦明玩的哪出。 云州城内,太子染病,已卧病在床不能行数日。城外有大军调集,不知来历,已围困内城,称城内有兵变,因疫病在内,军士不可近,拟取火攻。 络素看完才紧皱着眉看向紧闭着的城门,想着方才策马离开的崔岫云。 云州城内,赵钦明已经两天灌不进一口药了。 起初疲乏劳累,以为他又染了疫病。 可逐渐这症状就不同了,这不是疫病。 他心中的不安陡增,借人的手安排了城中病人出城,调走了崔岫云。 只是自己还没来得及退出,就被扣在这儿了。 在刀架在脖子上的那一刻,随行的太医终于跪下求饶,说出了这一路给赵钦明下了慢毒的事。 这几日城门被人从外面死死关住,谁若敢出,必死无疑。 他住的这处府宅周围已经围了五百兵士,城中的守将早就被刺死,因为他病重,也难以调动剩下的兵士。 “阿六,”他叫着苏见深,艰难地披上自己的甲胄,站在窗口看向高处塔楼上架着弓弩指着他的兵士,“他们火攻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是。”苏见深扶着他。 赵钦明看着自己发白无力的手,怎么防备着,也没料到他下手这么快。 不该啊,再怎么样,也该等到他将收来的府兵带回京城才会下手的…… “殿下……” “生死一场,不过今朝。”赵钦明喃喃着,忽而看向自己腰间挂的香囊,是崔岫云去大姚前给他留下的。 走了也好,记恨他更好,往后余生,她总会好过一些。 “听到了吗?”赵钦明嘴唇发紫抬眸,“我听到泼酒的声音了。” 十五日的行程,崔岫云路上换了三匹马,只用了五天就要到了云州城下。 她看着城外荒草萋萋而无人的模样,却听到了不远处的战鼓声。 她把马赶得越来越快,鞭子都被她抽断,她声音都哑了,催促着马儿往前跑。 不远处的城里起了烟,滚滚浓烟向上,焦土的味道连马闻了都不想上前。 她死命赶着马,听着马的嘶鸣,耳中又多了种别的声响。 是长箭群发,划破长空的声音。 城墙头上隐约可见落入城中的箭影,还有那烧得浓烈的火,映红了半边天。 她的马前腿忽然抬起,再也不肯近前,把她摔了下去。 倒在地上,她伸手攥着一把猩土,她好像又听到了那年离开父母,离开苏协去找赵钦明时的常听到的作战声。 赵钦明…… 她默念着这名字,跌在草地上痴痴望着那城内。 “赵钦明!” 声嘶力竭,她只感觉到面上多了灼热。 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她双目红肿,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血色。 冬雪缓缓落下,覆在她身上,身旁的马嘶鸣着。 太子病重,治疫而死。 崔岫云还没进城就被人扣下,再出现时,号称是太子的尸首已经被装入了棺木中。 封棺时,她抬眸看着裹着白布的尸体,血珠渗了满身。 那是大火灼烧后面目全非的尸体,胸前的残箭都没除干净。 她被拖开,听到了一个将官说出了那八个字。 这是他们给他定的死因,真是体面十分啊,像极了皇帝的作风。 “禀将军,似有一队兵马朝着此处而来,不是我们的人。”兵士禀报。 泪珠无知无觉落下,连绵不绝,眼前还是尸体上血迹的崔岫云听到了“姜笙”两个字。 带兵前来的是姜笙,只是她私自调兵,被面前这个将官关到监牢里去了。 “收拾收拾,送太子回京吧。”那将官说着。 监牢的人塞了钱,去见了姜笙。 她拿出那赵钦明留给她的那支令箭:“这是什么?” 坐在牢房里的姜笙望着她如行尸走肉般的神情,嗫嚅了一阵。 秦宛是在姜笙来此后两日才到了这处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打点上下救姜笙,就被崔岫云拦下了。 “秦老板,可否借你的商队,帮我个忙。”她素服薄衫,披着麻衣,明明手指都发紫,却好像感受不到天地间的冷意,垂首行礼,神情恍惚。 “何事?” “七日之内,我要太子身中数箭,被火焚死的消息,传至每一个领兵的岭北勋贵耳中。”她淡淡说着。 她见秦宛点了头,转身缓步离去。 拜卿卿(正文完) 抬棺回京并不算是一条太长的路。 走了半个月,崔岫云每夜都守在棺材旁,靠在那棺木上,浅睡不过两个时辰。 走时不该什么都不与他说清楚的,他也不该气她的。 她撑了许久,装作漠然的脸只有到了这时候才会落泪。 手指扣在棺木上,额头抵住,白帐下她轻声呢喃:“你起来抱抱我,好不好?” 秦宛将事情告知了她,她总算知道皇帝为何这么快下手了。 抬棺入京的第一天,百官至灵前,礼部的官员正在主持着这仪式。 也就在百官面前,崔岫云突然伸手砸了香案的贡品。 “怎么就这么封棺了?”她推开了要给棺材上钉的人,指着这棺材说,“何不让众人都看看太子遗容呢?看看他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杀死的。” 她这样一闹,被人捂着嘴带到了皇帝面前。 她是被踹了一脚才跪下的,膝盖疼得直冲头顶。 “你看到了?”皇帝问。 看到赵钦明是怎么死的了。 皇帝望着好似苍老了十岁,却面无悲色,崔岫云点点头,硬撑着站了起来。 “你们究竟有什么交情?”皇帝不太明白面前这个生无眷恋的人。 抬棺回京并不算是一条太长的路。 走了半个月,崔岫云每夜都守在棺材旁,靠在那棺木上,浅睡不过两个时辰。 走时不该什么都不与他说清楚的,他也不该气她的。 她撑了许久,装作漠然的脸只有到了这时候才会落泪。 手指扣在棺木上,额头抵住,白帐下她轻声呢喃:“你起来抱抱我,好不好?” 秦宛将事情告知了她,她总算知道皇帝为何这么快下手了。 抬棺入京的第一天,百官至灵前,礼部的官员正在主持着这仪式。 也就在百官面前,崔岫云突然伸手砸了香案的贡品。 “怎么就这么封棺了?”她推开了要给棺材上钉的人,指着这棺材说,“何不让众人都看看太子遗容呢?看看他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杀死的。” 她这样一闹,被人捂着嘴带到了皇帝面前。 她是被踹了一脚才跪下的,膝盖疼得直冲头顶。 “你看到了?”皇帝问。 看到赵钦明是怎么死的了。 皇帝望着好似苍老了十岁,却面无悲色,崔岫云点点头,硬撑着站了起来。 “你们究竟有什么交情?”皇帝不太明白面前这个生无眷恋的人。 她懒得答这个话,皇帝看了看折子说:“他罪有应得。细想来,秦宛的事你应该一清二楚,留你一命到京城已是大恩,你还要放肆什么?你说,他有不臣之心,不该死吗?” “他养私兵,不也是拜陛下所赐吗?”她喃喃。 “什么?” “陛下当年逼反云氏,派一国太子驻守边疆,何等荒唐。太子如何能不惧?如何能不想着为自己留后路?”她嘶哑着声音说着。 “什么?云氏?”皇帝以获得望向崔岫云,恍然笑道,“是太子这么跟你说的吧,原来他知道了。是,我是逼反了云氏,派了姜老将军挑拨云氏将领与我的关系,一日日的挑拨,让他们害怕我会对他们赶尽杀绝,所以他们反了。朕承认,那又如何?他们若真的忠心,何以被挑拨?若太子真的忠心,怎么会养私兵?” 而当初得知苏协去跟云家谈亲事,更是犯了他的戒,他不能坐看云氏和苏家结亲,云氏除得越快越好。 只是云氏已经称臣,要连根拔起,他就要假借名目,总不能污了自己的名声。 得到这个苦寻已久的答案的崔岫云闭上了眼,皇帝却像是找到了发泄出口一般。 “朕已经除掉了云氏,平定了边患。朕也从江南人手里收回了财权,只要他乖乖听话让岭北勋贵解散府兵,朕就解决了这百年来大乱的所有根源,朕就可以把一个安稳的世道留给他!可他呢?” “是吗?陛下真的会把权柄给他吗?”她怔怔看着地面,一缕金光落在她垂下的眼上,“待到府兵散尽,而精兵收至京城,这些出自岭北门下的精兵还是会尊崇殿下。他仍旧是斯人怀璧,罪不可赦。他一死,军心兵权才能真正归于陛下,陛下早就替他想好了死法吧。” 无论私兵的事是否被发现,他早就没有活路了。皇帝这收兵权定天下的计谋里,他是最后一个该死的人。 座上的人未言语,算是默认了。 果然,私兵的事只是让这个人提前下手了。 她又笑了起来:“若是陛下十五岁被先帝放逐,二十岁回京后被先帝当做一把刀来用却得不到半分信任,陛下扪心自问,你会坐以待毙吗?” 皇帝的嘴唇微抖,唇上的胡须都抖动着。 “朕是君,他是臣,他只配坐以待毙。”皇帝沉声开口。 “陛下配吗?说什么平定了边患,收回了江南财权。平定边患的是征战的赵钦明,收回江南财权也靠着他,岭北勋贵的府兵是你利用他的最后一回。灭云氏也好,杀太子也好,多少无辜的人陪了葬。陛下,你躲在这仁义的面具之后太久了,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吧?”她眨眨眼,一脸疑惑不解又满是嘲讽。 脏事难事,都是那躺在棺木里的人的。 皇帝并不怒,只道:“朕没有做错什么,纵然有无辜之人死去,纵然死的是朕的儿子。可为了天下不再陷入百年乱局,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是啊,为了权柄在手,天下安定,所有的牺牲在这人眼里都是值得的。 可是为什么牺牲的,总是她的亲人,她爱的人。 崔晓云笑得直不起腰:“踏马征战,收复民心,陛下一样也做不来,你玩弄这些不过是因为你无能而已。” 看着已经陷入狂妄无礼境况的崔岫云,皇帝不怒而笑。 “朕留你的命,你好好看着朕的决定有没有错,好好看着这天下大治。滚,赶出去。” 她仍旧一身孝服,被身后的禁军押着在这宫中巷道中缓步走着。 一阵风吹散了她发间的白花,迎面撞上了一队巡逻的禁军。 擦肩而过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身后的禁军问她。 她抬袖抹去眼角的泪,苍白疲惫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解脱的神情。 刚才擦肩而过的一队禁军,突然拔刀。 崔岫云的话终究是让皇帝心中存了一份怒气,他正烦躁地扔下书折。 崔岫云……怎么想,她方才的动静都不寻常,这个人也奇怪。 他正想唤人去将崔岫云扣住,门外的内侍匆匆跑了进来。 “陛下,陛下!宫门,宫门有异!” 站在宫墙之上,崔岫云看着四面宫门前攻进来的兵士,握紧了手中的令箭。 扶棺回京的时候,是她说太子戎马半生,要军阵以送,跟几个云州将领串好了词,强要了几千甲士护送棺材。 姜笙说,这令箭是指挥赵钦明养的那些私兵的。 谁也不知道那几千甲士,被换成了赵钦明的私兵。 岭北勋贵得知赵钦明的死因,惶恐不安,生怕死的下一个就是自己,这几日就有人把刚解散的府兵召集起来,集结发兵而来了。 江南人刚被皇帝打压了一番,现在都不敢妄动,谁也不会出头。 禁军里有不少赵钦明曾经的岭北部下,是半年前刚调回来,趁着这时候皇帝还没对岭北勋贵斩尽杀绝,他们还有最后的用武之地。 这个时机,最好了。 其实皇帝大概不该在这个时候杀赵钦明的,但私兵的事让他下手太急,反倒给了她机会。 风越来越烈了,京城也要下雪了。 身后一层甲胄隔得她生疼,被人抱在怀中之后,她转身推了一把,看着本该死去的人。 他满身血污,却是刚刚沾染的,也染红了她的丧服。 方才康健的人血色淡淡,眉目冷峻,满身的肃杀在她的注视下慢慢收敛起来。 “你骗我。”她低声说着。 赵钦明想伸手拉她,见她躲闪,先收回了手。 她哭了这一路,没有让人起疑他的死,脸色发白,眼睛却是最红。 “我不知道你会回来,也不知道自己能活下来。”他想着那日死里逃生,给别的尸体换上自己的甲胄时的情形。 害她白掉了那么多泪,她是有怒气的。 那日她拿着令箭按着姜笙所说去找他部下私兵时,她才看到了这个骗她的人。 留令箭给她,赵钦明想的是若他死了,她若有难处,总有用得上那些人的地方。皇帝那些天从头至尾地查他的私兵在哪儿,他也不敢出去找人。 自大疫开始,他就觉得局势不对,长久的小心谨慎让他找人疏通了从前他就在云州城中挖出的地道。 都是年少时惶惶留下的印记,却有了用处。 “见陛下了吗?”她问。 他点头。 闯入大殿时,对于死而复生的他,皇帝只有一刻惊骇,便立刻要唤人拿下他。 至少此刻的禁军中,宫城里,皇帝没有胜算。 “父皇安心,父皇想要的千秋功业,儿臣懂得。收兵权,定天下的事,就留给儿臣吧。”他淡淡说着,受了皇帝一掌,让人将皇帝带了下去。 “你谋逆!” 听到那震怒声音时,赵钦明背对着皇帝微侧头:“父亲,我要活命的。你若好好将权柄交给我,我或许不会反的。” 皇帝这时再看这个儿子,想起了他登基的时候。 “他会成为配位的君主的。”庄献皇后,也是他的妻子,不看向穿着龙袍的自己,却是抚着赵钦明的头说着。 她养育的君主,不是他们的孩子,早就长成了。 “父亲不会以为,这么多年只有你是在忍耐和等待吧。”赵钦明轻缓说着,手中的长枪寒意袭人,锋刃似乎就藏在他这些年的平和顺从之下。 “走前我问过你的,儿臣做的还不够吗?”他想着自己已经温顺地被这上位者利用了,垂眸笑说,“看来是不够,但儿臣已经,尽力了。” 尽力地压抑着不甘与恐惧,尽力地做一个听话的臣子。 可他仍然只剩下一条绝路。 活生生的人此刻就站在崔岫云面前,她忍着泪意撇嘴:“宫中安定了,京畿的兵还在,你有几分胜算坐稳这个皇位?” “五成。” “那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做事,万一明天就失守了,咱们都得死。”她擦了泪,被他拽着手腕抱在怀里。 “就一会儿。”他嗅着她发丝间的松脂香味。 她从大姚回来的那刻起赵钦明就知道,她不会再走了。 “袖袖,不要再走了。”可他还是再说这一句,仿佛不能安心。 她把涕泪蹭在他身上,紧闭着唇。 “记得回来就好。”他让一步,看到她轻点了头。 小时没能护住亲人,总算这一次,她没有失去他。 京城大概用了一个月才平定,各地还有一些反抗的声浪。 姜笙是因为私自调兵被带回京城受审的,在宫变时被赵钦明放了出来,这半个月都忙着战事。 这日好容易安生些,路过一家酒肆,看到拿着行李正要离开的秦宛时,她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我想喝酒。”她说着。 秦宛捏了捏自己的囊袋,苦笑说:“没钱了。” 不知道赵钦明还有后招的时候,为了救姜笙,他这一副身家都用在打点上下上了,现在是身无分文。 “连酒钱也没有了吗?”她皱眉。 “恐怕是。我先走了,一会儿城门要关了,要随我好友的商队回云州的。”他答道。 他如今又是千金散尽。 剑拦在他身前,姜笙敛眸:“都送钱给了谁,我帮你要回来。” “不必了,这哪里要的回来……” 她拔出剑:“我让他们还。” 他被拽得踉踉跄跄,跟在她身后,一户一户找人要银子去。 “太子殿……哦不是,陛下,还好吗?”秦宛问。 “还没登位呢,陛下说送信的事记你一功,可以给你个爵位。” “这倒不必,商人贱籍,我已习惯。” 她抱剑皱眉。 秦宛摸了摸自己的头,又问道:“崔……哦不是,云……也不对,哎,她如何了?” “在宫中,明日她出城,要去帮着劝降。” “这要是都安定下来了,陛下得赏她什么啊。”秦宛笑。 “他们的事,轮不到咱们开口。” “也是。” 天色渐暗,来路渐明。 ------------ 嘛,结局了。其实能写完就代表我的修行成功了()写这本书一开始是想be的,那就是太子真的没了,袖袖会用接下来的一生为他和亲人报仇,终臣一生,以臣子的名义随葬太子。后来想he,就想写一对至少在我看来,大概,可能,能治理好天下的帝后。有心计,有手段,但也怀有仁念。 袖袖喜欢太子是从懵懂青涩,到感激惦念,再到志同道合全心信任。太子缺爱,但不强求爱,可一旦获得了或是给予了就会死死抓住,所以可以想见袖袖要包容他过度的在意,这毛病一辈子慢慢改吧 到最后真的是缺一口气写下去,有些情节处理得比较仓促了,本应该更精巧一点,感觉自己拖不起了,大概的逻辑还是圆上了,希望不会太尴尬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