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 有灵 第1节 ?  有灵 作者: 烟波人长安 简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 这山上荒无人烟,只有一户人家,家里只得一个女儿,名唤“有灵”。 这山上寸草不生,也只得这一棵树,有个神仙喝醉了,打山头上过,硬要给有灵指个婚配,这一指,就指上了那棵半死不活的枯树。 这倒霉孩子自此每每下山上学,路过这棵树,便随口唤一声“夫君”。 谁想这树渐渐地站直了身子,又开出了满树的花,最后竟变作一个俊俏的男子。 白捡个俏才郎倒也是好的,只是……他不会说话。 为了养活这个捡来的夫君,有灵便想着要下山搞钱去了。 一女一妖,揣着爹娘传的两卷书、一支笔,便如此卷入了这乱世里。 不然……不然是要吃不起饭的啊…… 标签: 言情小说 幻想言情 悬疑 架空古代 幻想小说 权谋 女强 第1章 九枝 一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 这山叫俱无山,说白了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从我记事起,这山上就没长过像样的东西。 据说从前是有的,山上郁郁葱葱,生满了草木,但有一年不知为何,连降了九日的天雷,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有人说是朝纲无道,引了天罚,有人说是乱世之兆,后来果然天下大乱。 我问我爹是为何,他说都不是,这么个破山头,万物生的时候也不过方寸之地,还偏居一隅,哪个上天失心疯了,到这儿来搞事情?谁看得见啊? 但真正的原因,他也从未说过,只推脱不知道。 我想他该是知道的,至于为什么不讲,许是我还不该知道。 这山不生东西,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住,整座山只我们一户人家。下了山走三里,才有个镇子,若非去镇上,可以一年四季见不到一个外人。 白天我爹和我娘一起侍弄屋后的一块菜地,说是一块菜地,真的就只有这一块菜地,长得菜也稀稀落落的,勉强够我们三人吃。爹每五日下一次山,带些米面回来,偶尔有肉,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钱,我们家又没有什么可卖,我一度怀疑过他是偷的。 但我也不需考虑这些,我只知道天色暗了,爹进屋休息,是我每日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又能给我讲故事了。 晚上,我娘在屋子里点一盏小油灯,我爹就拉着我坐在家门口,和我讲天地间的一切。 讲这世上曾有一国,统御江南江北,后来君无道,又死得早,国就乱了,北边的部落打进来,占了江北,这国就挪到了江南。 国称“大嬴”,皇上姓柳,往前数十一辈,是响当当的人物,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到这一代,终于葬送了祖上百年的基业,靠着一道大江,才勉强喘着没倒。 这些讲完了,就讲神魔鬼怪。八方之土,四方之海,俱为人世,人之外,禽兽花木成了精,便是妖,人死不愿转生,便是鬼,有些害人,有些为善,害人的自有人收伏,收伏不了的,还有神仙管着。 那神仙传说有九百九十九,各司其职,在三重天上。又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在七重地府,掌着生死运道。 至于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懂,毕竟我未曾见过。我在十岁前从未离过家,十岁那年爹娘觉得我该学些正经东西了,送我去镇上读了私塾,老师据说是个老秀才,年轻时奸臣当道,不给他官做,只得做了个教书先生。 有没有本事我不确定,听他发牢骚倒是听了不少,要不是我娘说我们交了钱的,我真不乐意去。 我更喜欢听我爹那些玄玄乎乎的故事,天地之间,处处有灵。 对了,我也叫有灵,白有灵。 我跟我娘姓,我爹姓李。未念私塾时,我还当这世间人人如此,去了私塾方知道,大家都是跟爹姓的,还有个把小混蛋嘲笑我,说我大概是没有爹。 他们都被我打了。 我也问过我爹娘,为何我与他人不同。我娘微微笑着不说话。再问我爹,他憋了半天,顶了我一句:“你娘生的你,随她姓咋了?” 下一句:“你碗里那肉还吃不吃了?不吃给我。” 十六岁前,我见过的人不多,经历的物事也不多,除了我家三口人在这么个荒山上为什么一直没饿死,唯一称得上奇诡的,便是家门口那棵树。 说是树,其实一片叶子都不见长过,连枝杈都没有,像是一根枯木整个扎进了地里,斜斜地杵着。我一直以为它早就死了,但我娘说它还能活。 她说这树是那场天雷后,山上唯独存下来的,不寻常,当未到命尽之时,许是还有它的命数。隔三差五的,我娘还会从井里挑些水,仔细浇灌它。 她说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我们也有,这树和我们不过是一样的,何况就在家门口,待它好一些也是应当。 我娘亲真善良。但她说的关于这树的话,我没信过,虽然那时我很小,我也知道树不该长这样。 结果我娘说的命数,很快就来了。 二 我十六岁那一年,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神仙从我们这座山头上过,该是喝多了,驾云时不慎,从天上跌了下来,正跌在我家菜地里。 我没见过神仙,以为是个走投无路的贼,穷疯了,居然打上我家的主意。 但我爹娘见了那人第一眼,立刻无比恭敬起来,一口一个“仙上”,大气都不敢喘。 那神仙还醉醺醺的,拍拍身上的土和菜叶,四下望了望,又看看我爹娘,再看看我,我分明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这他娘的是哪儿啊”,但抬眼看,他已经直起身子,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 “此乃何地?”他张口问。 我爹先拜了一拜。“回仙上,此处乃俱无山,敢问仙上是?” 神仙明显愣了片刻。“俱无山……他爹的怎么到这儿了……”看到我爹娘诧异的神情,他清清嗓子,又斜下睨着我们。 “莫问我是谁,”他装模作样道,“误落此山,本当立时离去,但缘份一场,又压坏了你们的菜,该补偿你们些。小神无甚为赠,贵府之女天庭饱满、目异常人,且为她指个婚配,如何?” 我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才多大啊。 但神仙说的话,他不敢不听,只好问神仙,要为我指哪家的婚配。 神仙颤颤悠悠的,晃了几晃,一抬手——指上了我们家门口那棵枯死的树。 我爹傻了,我娘傻了,我乐了,这人指定不是神仙,哪儿来骗钱的吧? 那他可亏大了,我们家哪有钱。 我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去,拉了拉神仙的袖子,想引着他往山下指。“仙上可是要指这边?” 可他没拉动。 “仙人怕是说笑。”我爹颤声说,“这是棵树,多年不生枝叶了,生死况且难料,可怎么做婚配?” “李修德,你连我北辰星君的话,也敢不听了?!” 神仙忽然目露凶光,声音如同震雷,吓了我一跳。他如何知道我爹姓名?难道真的是神仙?北辰星君又是个什么? 我爹周身一震,不由自主躬下身去。“星君所赐,不敢不从!” 神仙满意了,呵呵笑了两声。“既是如此,那此婚配便成了。这孩子叫有灵?甚好,甚好,倘再有缘,日后怕是还能相见的,到时,便带你夫君一起来见我吧。” 我心想我怎么带他见你?扛着一棵树上天吗? 但这北辰星君似乎已经得偿所愿,把手一抬,就再不见了。 他走了个干净,却苦了我,年方十六,稀里糊涂,就有了个夫君。 虽然有同没有倒也没什么区别,一棵树而已。 但我又觉得有趣,便故意逗弄它。 每日上学离家时,我提着一个布兜,跑到那棵树前,说一声:“夫君,我去上学了。” 下学归家时,我还提那个布兜,跑到那棵树前,再说一声:“夫君,我回来了。” 日日如此。我上了三年的学,叫了三年的夫君。后来这树便起了变化,本来弯腰塌背、半死不活的样子,居然渐渐站直了,又生出了枝,长出了叶,终于在我十八岁那年,开出了满树的花。 枝共九,花却开了无数,远望似云一般飘渺,如同天边的粉霞,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本想为这一树的旖旎,喊它三年夫君也值了,谁料到花开九日之后,这天我刚出门上学,忽然不见了这树,化成了一个男子。 漫天的飞花里,这男子仿若飘在空中,周身发着光,缓缓落下。那光散去,显出他颀长的身形,着一袭素衫,看似与寻常男人无异,却又分外带了些不同的气度。 未等我有所反应,他已经到我近前,眼波流转,只是微微笑。 “你谁啊?”我问。 他不说话,还是笑。我又问了些别的,回应我的都是这张俊俏的笑脸。 ……敢情连话都不会说啊! 三 我现在连踢死那个什么星君的心都有了。 你指婚配就指婚配吧,非给我指棵树,指棵树也便罢了,他好歹是有人模样了,可不会说话算几个意思?! 我起初还当是他未学过人的言语,所以说不出什么,但试着教了教,发现他不是不会说人话,他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 既然他从树变成了人,那便该是妖了,只是我不知道该称他作什么,树妖?花妖?他究竟算是树变的,还是花变的?年岁又该以何计? 这树在我爹娘上山前便有了,我爹娘又是在上山后五年才有了我,照此算的话,他想必是要比我年长的。 想到我爹和我说过,寻常草木这些生灵,百多年才可化妖,妖要再化成人形,又要百多年,我心里便直发颤。 那神仙真的狠啊,偏指了这二百年修行的妖怪做我夫君,和我家有多大的仇? 可看着对面这个笑意盈盈的男子,我又不觉得可怕,只觉眼前透亮,心底渐起一阵暖意。 妖,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见我看得过痴,这男子又笑了。他面目间和我年纪相仿,脸孔白净,眉眼分明,笑起来柔和细软,像我在镇上河边见过的拂柳。 若是能看这笑颜一辈子,倒好似也不亏…… 听到门外的动静,我爹娘也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二人比我还要震惊,站在家门口,愣愣地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也是,家门口突然跑出来一个俊美的小伙子,论谁也要吃惊的。 可又不只吃惊,我爹娘眼睛里明显还透着些别的。须臾,他们俩同时拜下去:“不知公子原是仙家,终年叨扰,多有得罪!” 他们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回话。 有灵 第2节 “你们别等了,”我忍不住说,“他是哑的。” 我爹娘傻了,直起身,分别又试探了一番,才信了我的话。这男子能听懂人言,只是给不了应答。 “这……”我爹面露难色,可对面是个二百年修行的大妖,他也不敢多嘴。 “仙家不会言语,可会写画?”还是我娘心思灵巧,“说不出话也无妨的,但终归不知你来历,仙家可否给些指点?” 男子眼睛一亮,立时蹲了下去,在脚边的地上画了起来。 他先画了棵树,又画了个人浇水,再画了个衣衫飘飘的人指着那棵树,最后画了一个身形小些的女子。 别说,他写画的本事倒惟妙惟肖,我一眼就看懂了。那浇水的是我娘亲,衣衫飘飘的是神仙,末尾画的,该就是我。 我娘也看懂了。“我为你浇水,给了你灵气,北辰星君一指,又教你得了炼化,你才有机缘化出人形,是么?” 男子对着她猛点头。 我娘是悟通了,只是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自己种了半天的树,居然种出了一个人。 我爹也恍然无话。四人一齐沉默,我这位郎君只管侧头望着我,看得我一阵目眩。 “要不咱们进屋吧……”我只好说。 这时候我爹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忙进屋,”他说,“还有件事要做的。” 那日,天晴气清,朗朗乾坤,我爹娘在家门前摆了张小方桌,倒了杯酒,向远处的星君禀明这遭异事。 我本以为他们要给我成婚,但我娘觉得太早了。 还好她这么觉得,我也不想成婚,成婚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爹絮絮叨叨了一些啰嗦话,自己对着上天拜了一大拜。 “星君在上,修德今日斗胆恭请一事,”他恭恭敬敬道,“修德别无他求,只望星君日后遥在北辰天河,护佑着有灵和……和……” 他一下没话说了,我旁边这妖怪还没有名字呢。 好在我娘总有办法。她略一思忖,拉起妖怪的手。 “娘虚念过几本书,你若不介意,娘便给你起个名字,”她道,“刚巧你原本作树的时候,生发了九根枝,从此便唤你’九枝’吧。” 九枝似乎对这名字很合意,笑着又点了点头。 “那便请星君偶有闲暇,护佑着有灵和九枝。”我爹再一大拜,“世途艰险,小女少尝世事,还望星君莫嫌烦扰。” 他分外严肃,我也有些紧张。那时我还不知道,爹说的“世途艰险”,究竟是何意。 拜毕,我爹起身,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九枝……这个名字好,形意相通,我怎么就想不出来。” “谁让你当年不好好念书呢?”我娘笑笑,目露凶光。 ——“还不下山买米去!” 四 九枝。如今算我半个夫君。一个有二百年修行的大妖。 虽说按活了多久而论,我爹喊他一声“老祖”都算轻慢了他,但看脾气心性,他和我也差不了多少,甚至他比我还稚嫩些。 何况他又发不出声音,每日就是见人便笑,蠢兮兮的,倒是挺乖巧。 不赖他。这俱无山实在是不知荒了多少年,据我夫君说……不对,据他画给我看的,他打从化了妖、能见到周围的物事起,见过最多的,就是石头和土。 他未遇过人世,自不会算日月季年,只知道睁了眼后,过了许久许久又许久,才见到偶飞过山头的一只鸟,又过了许久许久再许久,才见有一男一女上了山。 过了些时候,他见他们盖起了一间小屋,置了一小块地,那女人会给他浇水,他听着这男人女人说的话,慢慢学了些人间的东西。 又过了些时候,他见到那男人女人之外,多了一个小孩子,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咿咿呀呀地轻拍着他的枝干。 那男人女人是我爹娘,那小孩子就是我。 “等等,”我打住他的话头,“那岂不是我自小到大,全部的模样你都见过?” 九枝狡黠一笑。 我好好想了一想,印象中似乎没有在他面前做过出格的事,方才松了口气。 还好我娘把我教得还算懂事规矩,这倘若我幼年一时兴起,在树前行些不该有的举动,真就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虽说有了一段奇遇,不过对我倒无甚影响,照旧是天天上学。我爹娘总说,女孩子家,不多念些书是不行的,还嘱咐我,在私塾里,千万莫要提关于九枝的事情。 不消说我也明白。所以我每日照旧天亮去私塾念书,下了学一路飞跑回家,再教九枝认字写字。 不然总不能天天看着他画画吧? 好在九枝聪慧得紧,任何字句只需教一遍,他就能记住,纸笔也很快上了手,渐渐地,我同他生了些默契,他学会了用口型和我交谈,我习惯了一阵子,也能分辨,虽然比不上直接言语沟通来得方便,但总算是不需乱猜了。 他对一切都很好奇,让我教他辨认屋里的物件、屋后种了什么菜、这菜是如何长的、为何水要从井里担出来、我娘骂我爹的时候我爹为何从不还嘴。我帮爹娘做些家务事,他也总跑过来搭把手。 这样过了一年,我又长了一岁,个子高了些,眉目间也有个女人的样子了。九枝形貌上没有变化,只是慢慢熟悉了人世的生活,也更像个寻常的男子。他原本是长长的乌发,顺着双肩瀑布一样披下来,我娘又教他男子如何盘头,方便活动,始终待他如己出,倒不曾因为他是妖而疏离了他。 我爹在家中的地位,就又往下降了降。 九枝渐与常人无异,爹娘也终于敢让他下山。有时我不上课,便带九枝一起到镇上走一走。 那日镇上办集市,娘让我一早带九枝去逛逛,有好看好玩的东西,给九枝买一些。 第一次逛集市,九枝比平时更加活泼,一路上缠着我给他讲了好多人间的故事,到集市上,也是瞧什么都新鲜,拉着我四处跑。 他爱吃,不大一会儿便买了好几样吃的,吃到眼睛都眯起来。只是其他物件,他有兴致的不多,整个集市转完,不过只买了根红绳。 这红绳细细的,中间挂着一个小铃铛,不会响,但做得极精细,九枝一眼便看上了。我付了钱,替他系在腕上,他笑得眼弯起来,拿手指在我掌心一字一字写:“娘子,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呢。” 我心想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又一想他是个妖,本就没有这些分别,也便不在意了。 就当得了个小妹妹,也是极好的。 从集市出来,我想起要去药铺给爹抓付去火的药,九枝不喜欢药铺的气味,便在门外等我。 我买完出来,看见他正盯着一群路过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看。 听我爹说过,本朝男子尚美,喜好梳洗打扮,有几个钱财的,都尽可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细。只是小镇上没什么富人,平日里我也不常见,这群男子像是外来闲逛的,都穿着素雅的长衣,布料顺滑得如同要发出光来。 莫说九枝,来往经过的人都颇多侧目。 我差不多知道九枝在想什么。 “夫君喜欢他们的衣服?”我指指那些男子说。 九枝却摇摇头,拉着我要去买旁边的糖人吃。 他笑得一如平时,但我能觉出他心里的慕往。说起来,他入我家后,确实没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我自然也没有过。 但我都不用算,就知道这衣服我买不起。就算买得起,那也是我爹娘的钱。这钱我还要用多久? 我捏着口袋里的铜钱,一边被九枝拉着走,一边暗下了一个决心。 回家时已是傍晚,九枝拿着两个糖人欢天喜地,去跟我娘分享。我悻悻然走到屋后。我爹正在菜地里割菜,我过去帮忙,犹豫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他: “爹,你知道这世上有什么营生,可以赚大钱么?” 我爹横我一眼:“我要是知道,咱家至于这么穷吗?” 我心说也是。 然后我没再说话。我爹看我样子不对,收了手上的东西,两步晃到我身前,我抬头看他,一道夕阳正投在他背后,辨不清他脸,也不知他是什么神情,只听他说:“你当真要赚钱?” “当真。” “赚钱为何?” “给九枝买漂亮衣服。” 爹一下叫口水呛了,咳嗽了好几声。 半晌,他又说:“子时,你来爹娘屋里一趟吧。” 五 “有灵,你知道爹娘为何这么多年,都守在这荒山上么?” 子时。九枝在自己的屋子睡下了。我从我的屋出来,进了爹娘的卧房。他们二人坐在床边,同时看着我。想必爹已对娘说了我问他的事,看娘的神情,我总觉我要挨骂,一声都不敢吭。 却未想爹问了我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这话问的,我哪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 我摇摇头。 爹想说什么,先看了娘一眼,娘点点头,他才清清嗓子,道: “我同你娘亲守在此,是承上天所令。” 上天?神仙让他们待在这儿的? 那神仙是不是有点儿缺德了? 看我一脸不解,爹又说:“此事个中缘由,说起来复杂,你不必全知道,但你也大了,有些事,爹娘是时候告诉你。” “上山之前,爹本是玄师。”他道。 “玄……师?”我还是不解。“玄”这个字我懂,私塾的先生教过,天上地下,未知之数皆可称为玄。 可什么是玄师? “算卦的?”我随口问。 爹有些不耐烦了,拉下脸,说:“你爹我是抓妖怪的。” 抓妖怪的? 我眨眨眼,总算听明白了一句。须臾间又觉得不对。爹是抓妖怪的,那九枝……我不禁紧张起来,朝九枝卧房那边望了一眼。 “你别怕,”爹说,“爹做玄师时,只抓对人为害的妖。” “九枝这样修行的大妖,他也抓不住。”娘补充道。 我险些笑出声。 爹神色尴尬,又清清嗓子,道:“总而言之,爹所做的玄师,主要职责便是清除那些在人间作乱的妖,有时也行些镇邪驱鬼之事,术数命理,星象仪卜,皆需涉猎。凡常人所求,不论穷富贵贱,都必有所应。” 这段话包含的东西太多,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那爹……厉害吗?”我问。 我爹一下子得意起来。“你爹我做玄师时,虽称不上天下第一,却也是个中翘楚啊。世上多数妖魔鬼怪,见到我都要绕着走,在人间也算小有名气。那时候——” 有灵 第3节 我娘撇了他一眼,他不敢说下去了。 “你爹的本事,还是不错的。”我娘好歹给他留了些面子,细声说。 “那爹为何后来不做了?”我有些难以置信。我爹是抓妖怪的?还是个厉害的抓妖怪的?我爹?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爹?娘一句话就能让他闭嘴的爹? “老了……”爹迟疑片刻,说,“年纪大了,做不动了,也该让年轻的玄师们出出头。刚巧上天给了这么个差事,也好,正好和你娘远离这些,享享清福。” 享清福?在这荒山野岭里,享的是哪门子清福? 我料想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缘由,但爹既然这样说了,我问也必是问不出来的。 “爹娘叫我来,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也做一个玄师?”我不傻,多少听出了爹娘的意思。 爹点点头。“有灵啊,这捉妖驱鬼的玄师,承袭上苍天道,均衡世间万物,在人世里,也是个教人尊崇的营生,你既有心下山做一番事,爹便想,这当是个不错的选择。虽说你是女娃,这行里倒也没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说法,女子做起来也是一样,兴许还比男子做得好。” “只是……?”我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 “只是,这毕竟是个险死还生的行当,苦了些,也难了些,遇到凶狠的妖鬼,稍有不慎,丢了命的,爹也没少见过。”爹说,“你若不愿受此大任,爹早年在山下行走,积了不少善缘,也可为你寻到别的轻生事做。” 我想了想,许久,问了句我最想问的话。 “爹,做玄师,赚钱么?” 我爹又叫口水呛到了,咳得浑身颤抖。我娘忍不住在一旁偷笑。 “你没听到爹方才说的吗?”我爹瞪我,“‘凡常人所求,不论穷富贵贱,都必有所应。’玄师凭良心行事,遵的是悬壶之义,不求富贵荣华,想借此赚大钱,是要被万人唾弃的!” 我心里一凛,但我爹说得大义凛然,我也不敢吭声。 好在他话锋一转,又宽慰我一句: “但若只是给你和九枝买新衣服,倒也够了。” 只这一句话,其实已经足够。我原也只想让九枝一起,看看这大千世界,顺便过上稍好些的日子,大富大贵,我并没想过。至于凶不凶险,我也全无概念。 “既然如此,我听爹的,就做个玄师吧。”我说。 俄而我又想到一个问题。“但是,爹,我不会啊……” 六 我爹似乎早就在等我发问。他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着捋了捋胡子,从身后拿出一本已有些发旧的书。 “这本书,是爹这些年间,断断续续写的,”他说,“爹称它作’玄法正道天策’,里面有我毕生所学所见的全部经历,虽不能保你全然无恙,但你能将此书看个通透,玄师所要修习的术数、卦卜、符、咒、诀、罡,你便能学个大概,爹为何做了玄师,为何你幼时我要给你讲那些天地之道,你也便能渐渐想通了。” 这书下还压着一杆笔,他也拿起来对我晃了晃。 “这是一杆生墨笔,我自己所做,旁的玄师是没有的,遇到要画符、施咒的时候,将它在半空里书画即可,不需墨水便可成字。”他道。 我看着新鲜。“那旁的玄师,要画符用什么?” “咬破手指,拿血来画。” “那爹为何不用血来画?” “他怕疼。”我娘说。 这下我真的笑出了声。我爹又尴尬了,只好拍拍桌子。“你别笑!”他正色道,“捉妖有时情况紧急,哪有你咬手指的工夫?有这杆笔,才能护着你逢凶化吉啊。” 我紧抿着嘴,用力点头,怕我不小心笑得更大声。 我爹白了我一眼。放下书和笔,他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看上去像是一封信。 “你第一次下山,就从这桩异事开始吧。” 他先将纸递给了我,我将其展开。这果然是一封信,写信的人不知是谁,看语气和落笔,像是个大户人家,姓许,父辈似乎同我爹是老友。 这信言辞恳切、万分急迫,写着他家近日遭异事侵扰,百寻应对之法,皆无作用,已近绝望,想请我爹出面。 “事情详略,信里全已写明,”我爹说,“许家已故的长辈,同爹有过一段来往。他家在潞城,离俱无山并不太远。本来该是我亲自去的,但……爹现在不可下山,你便代我,去走一趟吧。” 我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信,觉得有些奇怪。 “爹,这是一个月前的信了。”我说。 “所以?”我爹问。 “如若这家人,真的像信上说的,遭了这么大的劫难,现在人怕不是已经都没了……”我背后一阵发冷,我爹这心也太大了,别人如此迫切,他还把这信存了这么久? “是有些紧急,”我爹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你明日便要动身。” 明日? 我这十八年间,最远的路不过到山下的镇子,这忽然间,就要我去这么远,何况我只答应了做玄师,其他一应不通,这意思,是要我在路上慢慢学吗? 我还在犹豫,我娘又说话了。 “有灵啊,你把九枝也叫来吧。” 被我从好梦里唤醒,九枝睡眼惺忪地随我进了爹娘卧房。 他虽是大妖,不眠不食也不会对身体有什么损害,但还是渐渐学了我和爹娘的作息,贪睡起来,也与常人无异。 见我爹娘神情严肃,他也带了些紧张,不知他俩要做什么。 我爹看上去有些累了,他推了我娘一把,示意她来说。我娘便柔声将方才爹和我说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又向九枝说了一遍。 末了,我娘起身,走到九枝近前,拉起他的手。 “你们爹爹给了有灵玄法正道天策,娘也有东西交与你,”娘说着,又拿出另一本书,放在九枝手中,“这本,名为’万鬼通辨书’,尘世间凡是娘见过的妖鬼,书中皆有所记,相貌、性情,全在里面,是娘亲手绘的。” 我娘也写了书?我探头过去,想拿过来看一眼,我娘并不理我。 “有灵寻常人身,目力多有疏漏,”她继续对九枝说,“九枝你身负天地经年之灵气,天然可辨万物,这书给你,再合适不过。路上有识不出的妖鬼,或者找不到应对方法,书中也许可有参考之处。日后,有灵若有误行之事,娘也希望,你可以时刻提点她。你们二人能互为补遗,紧密帮扶,我做娘的,也便安心了。” 九枝怀抱着书,若有所思。 “说了这么多,还没问过你如何想,”我娘笑着说,“九枝,你可愿同有灵下山,人间走这一遭?” 九枝拼命点头。 “那便好,”我娘笑得温和,“我和你们爹爹,在山上住了许久,已习惯了这些年的日子,你们只管去,不必担心我们。” 我越听越觉不对。 “爹娘是说,我和九枝这一去,便不再回来了?”我问。 “回来干什么?”爹不客气地反问我,“吃了这么多年家里的饭,还没吃够?你做完潞城许家的事,便四处走走,想去哪里去哪里吧,女儿家也该志在四方,不做成个独当一面的玄师,就永远也别回来了!你——” 我娘一回身,他不由自主缩了一下,没往下说。 “有灵啊,”我娘又转向我说,“九枝这百多年,都在这俱无山上,未尝人世,你也大了,不能一辈子都锁在山里。原本就算没有九枝,我和你爹也打算让你下山的,如今多了个照应,我们更少了些顾虑。这一去,你们就当作是四方游历,何时厌倦了,再回来吧。” 她似还有许多要说,但忍一忍,只化作了一句:“爹娘,就在此等你们。” 我一时百感交集,看看九枝,九枝也看看我。 须臾,九枝冲我微微点头。我拉着他,向爹娘深深一拜。 “有灵听爹娘的。”我说。 话出口,心下多少有些发酸,趁还未觉得太难受,便想和九枝赶快离开爹娘的卧房。 甫一转身,又听我爹在后头大喊一声: “回来!书你还没拿呢!” 第二日,我同九枝一起,离开了家。 我挎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一些用度,还有我的玄法正道天策,九枝也背了一个行囊,装了爹娘给我们备的盘缠,和那本万鬼通辨书。 我娘给我们做了些吃的,教我仔仔细细包好,和我爹一起送我们到屋外。 平日里我去私塾,她有时都要絮絮叨叨很久,今日里却一言不发,只一路握着我的手。倒是我爹一反常态,叮嘱了许多好好研习术法有困难要当心之类的话。 走到此前每日下山的路口,娘终于松开了手。我和九枝就这样,一步步下山去。 这下山的路,忽然变得很长。我和九枝每每回头,都能看见我爹和我娘站在山头高处。我爹照例背着手,直直站着,我娘一只手挽着他,另一只手频频挥动,一刻不停。 直到走远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们。 很多年后,每当回忆起这场景,我都会想,倘若那时知道,这一面竟是永诀,那我一定会走得更慢一些。 第2章 无首 一 下了山,我先去拜访了那私塾里的先生。 这是娘临行前关照我的,一是为了付清私塾的学费,再是向先生道个别。他虽不是什么名师雅士,但一日为师,又从他这里学到许多,总该谢谢他。 先生看见我带了个男子一同前来,还一声声唤这男子“夫君”,着实吓得不轻。 “你何时婚配的?”他瞪大眼睛问我。 我不便仔细回答,只好说还未婚配,只是路上有个伴。 “没成婚就好,没成婚就好,”先生松了口气,“你年纪轻轻,不该成婚太早,还是该多念书,以后有个好营生才是。” 嘿,这老头倒是挺通透。 我赶紧说,我不是因为有了九枝才不念书的,是我爹娘把他们早年的营生传给了我,教我去见见世面。 提到我爹娘,先生似乎想到什么,又端详了一下九枝,眼神里奇奇怪怪。 但他没再追问,收下了钱,想了想,忽然叫我等一等。 他自己晃晃悠悠踱进屋里,半晌,拿出来一本书。 “虽说我这私塾里,你念书是最好的,也是最灵性的一个,”先生说得我有些脸红,“但你年纪尚小,亦未曾远行过,如此入人世,怕要吃大亏。这本《圣朝通轶》,是几年前,一位江湖墨客所写,详书了我大嬴朝存世以来,历代圣上治下的要事,各地风俗民情,也略有记录,读完它,或许对你有大助益。” 他庄重地将书交与我。“为师老了,无甚可赠,只得这本书,你见这书便如同见我,日后遇到难处,切莫忘了为师教过你的处事之法。你平安周全,为师也放心了。” 我接过书,忽觉得眼里一热。仔细想想,这老头虽然牢骚满腹,却不曾责骂过我分毫,私塾里有小儿欺负我,都是他替我做主,从未因我身为女而低看过我。 或许他真做了官,会是个好官吧。 出了私塾,先生送我至门口,我不敢多回头,拉着九枝快快往前走。 九枝看看我,忽然张了张嘴,无声道:“娘子,眼睛红了。” “进沙了,你少管。”我擦擦眼睛,闷声道。 有灵 第4节 自私塾往北,便拐上了出镇子的路,镇上的物事渐渐远了,仿佛少小时光也离我渐渐远了,我最后回望一眼,看着镇口细细的烟尘,才意识到,如今我是真的要踏入人世了。 也不知何时还能回来。 这一日,我和九枝走了很久,一直到夜幕低垂,才在一片林子中歇脚。 此后几日都大概如此,白天赶路,晚上歇息,不赶路的时候,我就埋头读我爹给我的册子,九枝静静待在一旁,也默默地看他那本万鬼通辨书。 读着读着,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我娘总是埋汰我爹不好好念书。我爹手写的这卷玄法正道天策,里头全是错字,好多字句我要结合上下文,才能明白他写的是什么。 相较之下,私塾先生给我的《圣朝通轶》,就有文化许多。 这书本身有些晦涩,典故也颇多,但先生在难懂之处,都详尽地做了注批,有些他看不过眼的地方,还写了自己的评语。 比方在一段“女子决计不可为官”的论述下,他大大地写下了几个字:放你娘的狗屁! 我由是对他又多了一份敬意。 此后几日都大概如此,我预感潞城许家之事非常急迫,不敢耽搁,和九枝一刻不停赶路,累了便趁空闲抓紧研习我爹要教我的那些术法,慢慢也掌握了不少。 九枝读书比我快得多,他那本他不消多久便读完了,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写画练习。 一日他沉思许久,忽取过纸笔,写了行字:“娘子,日后若有人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该如何作答?” 我头也不抬。“你又不会说话,笑就行了,我来替你解释。” “……”九枝点点头。 不过他倒提醒了我。下山前,我娘亲嘱咐我,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教任何人知道九枝是妖,我自己一个捉妖怪的,身边跟着个妖怪,很难说清。 但我也不想说九枝是我夫君,这如何是好? 对了,不如就说他是报恩来的吧。 就说他四下云游,从俱无山下过,遇了危险,我和我爹娘救了他,他为了报恩,就从了我了,现在跟着我走南闯北,做我的小跟班。 哎呀我也太聪慧了! 虽然这“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之事,从来只有女子会做的,哪有男人这样做。 但这样一说倒也有趣,况且又不算错,毕竟我娘亲不给他浇水,九枝也化不了人形。 于是我心里也踏实了。 这样日夜兼程,五日后,我和九枝终于到了潞城。 潞城比我家山下的镇子大许多,至少它有城墙,有四面城门,城门外还有兵士盘查来往之人。 给盘查的兵士看了符节,顺便问了问许家所在,领头的兵士听到许家这两个字,突然紧张起来。 “你们是许家什么人?”他问。 “是……故友。”我随口说。 “故友?”兵士上下打量了一阵我和九枝,“哟,那你们可赶紧去吧,去得晚了,怕是就见不到咯。” 这又是从何说起? 但我也懒得同他废话。他还了我符节,给我指了指路,我又带着九枝往城内赶。 据说这城在本朝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城,可毕竟好过一个镇子,城里井井有条,人看上去也整齐些,只是我无心细细打量。许家在城东,似是城内富足之地,但快到时我心头一紧,感到周遭气氛不太对。 九枝也感到了。他拉了我衣袖一下,示意我多加小心。 我点点头,没说话。靠近许家,发现左右邻舍已经搬空,一片萧索之象,看样子还是匆匆搬走的。 许家是个不小的院落,竟然也门户洞开,只能隐约察知院内还有人居住。 我扶着许家大门,探头看看,院里生满荒草,似乎久未有人打理。 “有人吗?”我大声问。 等一等,又接一句:“我是俱无山李家的!” 正对院门的堂屋里,很快传出一阵细密的脚步声,少顷,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从屋内冲出,眼窝深陷,还未见到我就连声高喊:“先生可是来了!” 他应是太慌乱了,竟未听出我是女声,出了门看见我,愣在当场。 “姑娘是?”他问。 二 “我是李修德的女儿。”我说。 不消说,对面该就是许家当家了。他神情困顿,盯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有灵吧?”他勉强笑笑,“家父和令尊早年通信时,提到过你。” “那令尊……”他越过我向门外看,好像我爹就躲在我后头一样。 “啊,我爹他来不了,”我说,“他……腿脚不便,下不了山,只叫我来的。” “可是……”许家当家脸上略过一丝失望神色,“姑娘如何能……” “我爹把一身本事全传给我了,我来也是一样的。”我唬他。 九枝斜睨我一眼。我暗暗踩他一脚,让他别说话。 不然怎么办,总不能告诉许家当家,我一共才学了三四天吧? 许家当家还是将信将疑,但我都已经来了,断不可能再叫我回去,于是他面上有了些光彩,把我往院内迎。“快快进屋,”他说,“旅途劳顿,姑娘应该也累了。” 我和九枝一齐向里走,他这才发觉九枝的存在。“这位又是?”他问。 “他是我爹娘救下的男子,算半个徒弟,”我已在心里练过几遍,这套说辞说出来毫不脸红,“现在跟着我,给我帮忙的。” 九枝气度不凡,还带些神秘,许家当家这次倒是毫不迟疑就信了。“原来是李先生的徒弟,是我怠慢了,看兄台的举止,一定学有大成吧?” 九枝面带尴尬。我强忍着没翻个白眼,只管走进堂屋内。 堂屋内和院落里几乎一样破败,不知有多久没打扫过,我刚一跨过门槛,眼角瞥见不远处有动静,看过去只来得及看到一位女子,怀抱一个孩子,躲在另一扇门后瞧我。 我正待打声招呼,想不到她一言不发缩了回去,立时便不见了。 “呃,那是贱内,”许家当家向我解释,“她怀中是我小儿,年方两岁。贱内她……她有怪疾,见不得生人,还望姑娘莫怪。” 我还想再问些话,许家当家已经招呼我坐下,打断了我。屋中桌椅上满是灰尘,一片杂乱,他就随便拿衣袖抚了抚。 我看这桌椅的制式,依稀看得出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但怎么会脏乱成这样? “忘了说,小生叫许如白,姑娘叫我如白便是,”许如白一边在家中寻索,一边说,“家父同令尊多年前曾是好友,家父临终前也特意关照,家中若遇到异事,可向令尊求助,一月前我修书一封,久未回应,如今看来许是递信的人耽搁了吧。” 我干笑两声,没接话,他要是知道我爹早收到了信,就是不来,不得疯了? 许如白又翻腾了一会儿,终于从桌子后找出一只茶壶两只茶杯,倒了些茶给我和九枝。这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泡的了,一股子尘土味儿。 看我略微皱眉,许如白也觉得不好意思。“实在是失礼了,”他在桌子一旁坐下,说,“家中遭遇变故后,仆人家丁都跑了个干净,贱内又时好时疯的,屋内便成了如此模样。” 我心想你自己不能打扫吗?但也没说出口。 “唉,”许如白扫了一眼全屋,兀自叹道,“想我许家也是这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谁承想落得这副田地。” 他面色苍白,须发凌乱,像是经受过长时间的惊吓,整个人都枯干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怎会这样的?” 许如白又叹口气:“这要从半年前说起了……” 从他的讲述里,我终于大概知晓了,许家究竟遭遇了何种异事。 半年前,许家还是人丁兴旺,一派其乐融融。直至某天,晨起不久,一名家丁忽然神色慌乱闯入堂屋内,说晚上起夜,在院中见到了异状。 起初全家人都没当回事,以为他睡迷糊了,看花了眼。 没想到这异状竟加剧起来,先是仆役们居住的下房频现异状,接着厢房和上房也遭了殃,每夜一至子时,府中便陡生怖况,不足月余,全府上下已经被折磨得人心惶惶,终夜无法安稳。 这时许父还未想到要找我爹相助,只当作一时遇了邪祟,便请来城里唯一一个道人,作法驱邪。 可道人作法三天,异状反而更凶,最后道人自知无法应对,不告而别。 许父再想给我爹修书,已来不及,两个月内,许家父母相继重病暴毙,未及发丧,仆役家丁也都悄悄跑了。 许家招了邪物的消息,在城内不胫而走,原先和许家交好的故友渐渐疏远了这家人,唯恐避之不及,左右邻舍担心受到波及,也慌忙搬走,这一带终只剩了许如白和妻小三人。 许如白遵照父亲嘱托,给我爹送去书信,又不忍抛下祖上积攒的家业,便在此处苦等,而异状依然夜夜出现,如今许如白几近崩溃,若不是我及时赶来,他怕是也撑不了几日了。 “公子所说的异状,是什么样的?”我见许如白闭口不提异状的情形,追问道。 提及异状,许如白浑身不由抽搐了一下,眼中略过一丝惊惧。 “小生……实不可详述,”他说,“今夜异状恐怕还要再来,不如姑娘待到子时,亲眼看看……” 我看他吓得不轻,也不好再问,天色也深了,索性便安心等着。 这一夜无比漫长。天黑后,许如白点上盏灯,瑟缩在椅中枯坐。到戌时,他似是饿了,走进旁屋,大声同他夫人说了些什么,言含斥责之意,过了许久,他夫人才默默出屋,也不看我和九枝一眼,径自进了厨中,又一阵子,才端了些残羹冷饭出来。 她将几只盘碗随便放在堂屋桌上,自己端着一副碗筷重回旁屋,一言未发。许如白像是习惯了,招呼我和九枝一下,自己吃了些。 我心下紧张,没什么胃口,都推给了九枝。他倒是挺悠闲,把饭菜吃了个精光。 吃完还比划着问我,他能不能睡一会儿,气得我想打他,我都没睡,你一个妖怪睡什么睡! 我瞪他几眼,让他懂些规矩,人主家都还没…… 好吧,许如白手撑着桌子睡着了。 可能终于安心下来,他睡得很熟。我只好自己翻着那本《圣朝通轶》解闷,慢慢也有些困顿。 正迷糊着,冷不丁远处传来一声悠远的打更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许如白手肘自桌上滑了下去,整个人猝然惊醒,惊惧又立时爬上他的脸。 “来、来了!”他失声喊道。 三 不消他说,我也觉出有异了。原本堂屋大门是紧关的,突然间阴风骤起,将门猛地吹开,一股彻骨的寒意卷进屋里。 与此同时,原本墨一般黑的屋外院内,忽从地里冒出一片一片的白色物事,像地上生了雪,顷刻间白茫茫一片,飘飘忽忽直向屋内涌来。 我跳下椅子,看清这些不明物事一个个只比我头大一点,居然有手有脚,仿佛是……没有头的婴孩? 耳边也听到了奇诡的声响,起初还浅浅的,后来逐渐刺耳,如同千百个婴孩齐声啼哭,在宅子中反复回荡。 我头一次见这么可怖的场景,头发都要竖起来,一时手足无措。 这是……妖还是鬼? 有灵 第5节 许如白早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一边哆哆嗦嗦往后爬,一边拿手挡住脸。“别、别过来!别过来!” 九枝这时却非常镇定。他两步冲上前,挡在许如白和那些邪祟之间,衣袖一挥,将邪祟逼开。邪祟似乎也惧怕他这二百岁的大妖,急急后退,但并没有消失,门口涌入的邪祟也越来越多,眼看九枝就要顶不住。 看着九枝的背影,我才忽然反应过来,我是捉妖的那个啊! “九枝躲开!”我喊一声,左手掏出生墨笔,在右手飞快地画了个符。 也不知道要对付的邪祟究竟是什么来头,希望这一手有用吧。 符画完,我手上冒出璀璨金光,将屋里照得通亮。 还好,符没画错,咒也念对了,一刹那,一尊钟形的金身自我手中飞出,滴溜溜转着冲向门口那一群邪祟。 这下好歹是将邪祟全数逼出了大门,金光散开,追着邪祟四下奔走。 “九枝,关门!”我又喊道。 九枝关上屋门的同时,我即刻抢上去,又用笔在门上依次画下两道符。 门剧震一下,归于平稳。门外啼哭声也渐息,不过多久就没了动静。 我靠在门边听了听,确定什么都听不到了,才敢打开门。 院内一切如常,仿若刚才何事都未发生,那无数的邪祟消失了个干净,只剩一道金光还浮在半空。 我伸出手,将金光收回,握在手心权当盏灯,仔细查看院落地面。 心知这符咒不过权宜之法,那邪祟恐还是要来的,我不敢放宽心,将院落来回探了一遍,但什么异状都没看出来。 许如白恢复了一点气力,唇白如纸,颤抖着从屋里挪出,紧跟在九枝身后。 “今夜的异状,就是许公子之前见的?”我问他。 “对、对对,”许如白说,“就是这些邪物,夜夜来,夜夜来,一日比一日凶煞,家父家母不堪其扰,就此便……便去了……” “这是何物,九枝你认得吗?”我问九枝。 九枝轻轻摇头。 不认得?奇了怪了……我四望全宅,料定这桩异事当和这宅子有关,便又盯着许如白问: “许公子,这院内和宅内,有什么是你未向我提及的?” “什、什么都没有啊……”许如白目光躲闪。 “你当真?最好不要有事瞒我。” “该说的……我都已说了……”许如白支支吾吾,“不知姑娘这是何意……” 看他神色,必定有所隐瞒,但这样问也肯定问不出,我索性暂时把怀疑搁下。 我再拿出生墨笔,在院落四角画了四道符。 “这样一来,邪祟这两夜该不会来了。”我说,“但未找到缘由,靠这几道符也解决不了根本。” 许如白眼看着地面,默不吭声。 “许公子若想到什么,务求告知我,不然……” 我特意加重了语气:“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这一折腾便过了丑时,我也累了。许如白安排我和九枝在客居的厢房歇息。 我横竖睡不着,厢房又脏乱得紧,便清出一片空地,坐在地上思忖。 一静下来,才发觉手抖得厉害。 “娘子,怕吗?”九枝在我手上写字。 我点点头。还没想到说什么,忽而被一阵暖意包裹住——九枝跪下身子,从我身后轻轻抱住了我。 我第一次同男子离得这么近,下意识要逃,又一想反正他是我夫君了,抱便抱吧。 别说,真的很暖。 被九枝这样抱了一会儿,我才开口问他:“那邪祟,你当真不认识?” 九枝略一迟疑,又在我手上写道:“认识。” “认识?”我猛地挣脱出来,回身瞪他,“认识你方才不说?” 九枝还是摇摇头。我忽然意识到,他不是不想说,是当着许如白的面,不方便说。 他翻出我娘亲给他的那本书,翻到一页,上面画了一个很像是方才那个邪祟的妖怪,旁边写了两个字:无首。 在下面还有一行注解:在梧州首遇,枉死的孩童若魂魄未安,则见此妖。 联想到之前院中满是这个“无首”,我一下瞠目结舌。“难道说这院里地下,全埋着孩子?” 九枝摇头。“只有一个。”他用口型说。 吓死我了。“也便是说……”我皱起眉头,“一定同许如白有干系?” 九枝又点点头。 我长出了口气,扳着膝盖不说话。枉死的孩童……许家小少爷我今天见过,自然不是他,那又该是谁呢? 沉默许久,九枝又看看我。“娘子,还抱么?”他手指轻划过我手心。 这一下又把我吓个好歹。“不不、不抱了不抱了!”我赶紧说,“你去睡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九枝眉目狡黠起来。“娘子害羞了?”他再写。 “……你赶快去睡!”我吼他。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九枝忍着笑去睡了,不多时就传出轻轻的熟睡声。经他吓了两回,我反倒更睡不着,要思索又集中不了精神,心中一晃是许家的疑窦,一晃是他胸前的温暖。 实在坐不住,我起身,悄悄推门而出。 天色微明,院中不像夜里那么昏暗,我坐在厢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角瞥见正房后面有些异动。 还有别的邪祟?我心下一凛,正待拿出笔来,才发现那是个人。 是名女子,仔细看看身形,这不是许家夫人? 四 她远远地也看到了我,仿佛愣了一下,接着便一步不停,径自走向我身边。 确实是许家夫人。她瘦削到仿佛一把就可以环抱,身上衣物虽很齐整,但借着天快亮的光,还是能看到不少脏污,脸上的神态也很憔悴。 我没和大户人家的女子打过交道,也不知该说什么。 “许夫人,早啊。”我感觉我像个女流氓。 许夫人只点点头,没说话。她拢起裙裾,悄悄在我身旁坐下。 “你……你怎么也起这么早?”我没话找话。 许夫人侧头看看我,指指喉咙,呃啊两声。 啊,她也不会说话? “你是哑的?”我问。 许夫人又点点头,笑了笑。 这可实在是奇了,许如白可不像是会心甘情愿娶位哑女回家的人,就算他愿意,这种大户人家,一般也不会允许儿子跟哑女成亲吧? 我记得那本《圣朝通轶》里有写到,大户人家做一门亲事规矩可太多了。 那她难道是嫁过来之后哑的?又是如何哑的? 见我一个人愁眉不展,许夫人轻轻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介怀。她倒像是都习惯了,但看她的模样,总觉得这些年她没少吃苦。 “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我又问她。 我不傻。她专挑这个时辰跑出来找我,肯定是有事要告诉我,只是她没想到我居然就坐在门口。 许夫人却迟疑了。她咬住下唇,似乎不知要不要向我坦白。 我心里大概也有了数。“你要说的,定是和那邪祟有关吧?” 许夫人惊异地看我一眼,我便知道我没想错。 “那邪祟,是尊夫惹出来的?”我再问。 提到许如白,许夫人脸上现出了仇恨之意,但这恨意转瞬即逝,又变成了恐惧。 “你莫怕,”我说,“有我在,他不能再对你做什么的。” 话及此,许夫人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她紧咬牙关,浑身筛糠一般颤抖,仿若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才慢慢有了勇气。 她抬起手,指指正屋后面的方向。我顺着望去,隐约看到一栋小屋,制式上很像《圣朝通轶》这本书里说的,本朝大户人家常修的祠堂。 “问题出在祠堂里?”我问许夫人。 许夫人点点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那神情我还从未见过,似是悲愤,又似是感伤。 那祠堂里究竟有什么,让她如此激动? 不过我再怎么问,却问不出来了。许夫人对我的问话全无反应,只管默默哭泣。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只好陪着她,等她哭完。 她一直哭到天明。一道朝阳斜斜地照进院里,她才惊醒过来,也不看我一眼,匆匆擦擦眼泪,倏地跳起,贴着院墙疾步走回了正屋。 剩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喂,大姐,您就这么结束了? 好在她已经给了我线索。我仍坐在地上,扯几根草,按我爹书里教我的法子起了一卦,果然卦象指示,凶煞正在祠堂的方向。 我拍拍屁股要起身,听到背后一阵响动。 我回身,看见九枝探着个脑袋,站在厢房窗口。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瞪他,“偷看可是要长针眼的啊。” 九枝笑得没脸没皮,像是在说你能奈我何。笑罢又正色起来,比划着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活动活动身子。“走,去找许如白。” 不出我所料,许如白死活不肯让我进入祠堂。 “这祠堂乃是供奉我许家列祖列宗之所,何况家父家母灵位刚移入不久,还未安定,怎可教外人进入?”他横身拦在祠堂门前,脸上顿失血色,“姑娘是在疑心什么?” 有灵 第6节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这是许夫人明示我的,只说卦象所示,邪祟就在祠堂里。 “好好的祠堂,怎、怎会生出邪祟?”许如白急急忙忙地说,“此事我绝不答应!除非、除非姑娘从我身上踏过!” 呵呵,我还需要从你身上踏过? 我给了九枝一个眼神,九枝一伸手,轻轻松松就把许如白拉到了一边,死死制住。 许如白还在大呼小叫。我已经将手放在了祠堂门上。 手一压,便觉得屋内不对,冰冷的触感里藏着浓浓的恨意。 果然就是这里了。 我一边责怪自己学艺不精,如此强烈的恶念,之前竟没有察觉,一边推门而入。 祠堂外日头正盛,祠堂内却阴寒彻骨,虽然有窗,外头的光却似乎照不进来。我画了道符捏着,借着符发出的光,才能勉强看清周遭景象。 正对我的是一应牌位,大都落了尘,只有三个看上去是新做不久的。我又左右看看,倒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许如白此时不再呼喊了。他颓立门外,双目中含着一丝阴毒。“姑娘若找不出什么,这笔账,告到官府我也是要同你算的。” 我倒不怕他,只觉得哪里有怪异,又说不出。 心中一激灵——许如白丧了父母,自然有两块新牌位,但那第三块新牌位,又是谁的?! 我大步上前,只来得及看出这块牌位上空无一字,忽然眼前一花,牌位上猛然涌出一大股黑气,直冲我面门而来。 我没提防,急向后闪避,还是被黑气当胸打中,整个人飞出去。 幸而九枝在身后接住了我,旋身将我护到一旁。那黑气去势不歇,奔出门外,一晃已没了踪影。 “追!”我不顾胸口疼痛,拔足狂奔。许如白已吓得瘫软在地。我冲至祠堂门口,只看见黑气涌向正屋,从一扇窗中渗进了屋内。 俄而,我听见屋内许夫人一声短呼,紧接着传出孩子的大哭声。 它的目标是许家小少爷! 我迅速拿笔在手上涂画,再将手高举在前,一根发着金光的绳索从我手中窜出,直追着黑气而去。 同时九枝先我一步,将正屋窗子撞开。等我们俩跳进去,绳索已经把黑气团团捆住,一旁许夫人跪坐地上,怀中紧抱正在嚎哭的男童。 那黑气仍在剧烈挣扎,无奈绳索越收越紧。我不作迟疑,回忆着我爹书上写的立狱考邪基本之法,在黑气周围一连画下八道咒。黑气扭动起来,但似乎自知绝无可能挣脱,从内里深处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号。 刹那间,我自它扭曲的形象里,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女童。 五 事情至此,我差不多已猜了个大概。 “孩子在哪?”我移步祠堂外,冷眼看着许如白问。 许如白默不作答,整个人还是瘫着,额头一遍遍撞地。“作孽啊……作孽啊……”他喃喃自语。 九枝从后面拍拍我,为我指了指祠堂里的地板。 那黑气一出,不知怎的日头就能照进祠堂内了,我才发现,祠堂中央,有几块木板不太寻常,似是掀起之后又重新盖上去的。 我带九枝过去。他把手放在那几块木板边缘,手指尖居然生出了细细的藤绿枝条,轻而易举就将木板撬了开来。 看我诧异的眼神,九枝笑笑,一脸神秘。 不过我也无心琢磨这些。木板一开,又是一股冷冽寒气,木板下被人挖了一个方洞,洞内摆着一具小小的棺柩。 棺柩的长度,恰恰能存得下一个半大的孩子。 我不敢再开棺柩了,心仿若被人揪住一般疼痛。她还那么小啊…… “给我起来!”我大步走出祠堂,一把拉起许如白。 许如白还是低着头,毫不反抗。“说吧,”我强忍着怒火,“孩子……什么时候死的?” 眼前这个令我生厌的男子,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他反复道。 事情又要回溯到两年前。 那时许家还没有那个小少爷,许夫人头胎是个女儿,已长大到快三岁,生得乖巧伶俐,许家上下倒也挺喜欢这个孩子。 但不知为何,生下头胎后,许夫人两年多都未再有身孕,渐渐府内府外便有了微词。 许如白起初并不着急,可许家父母生怕许家绝了后,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再不抱上好孙儿恐就晚了,孙女他们虽是喜欢,但在他们眼里自是不如一个男娃的。 软硬兼施下,许如白也认了父母的说法,试遍了各种法子,盼着夫人肚中再有动静。 也是在被逼着试那些偏方的时候,许夫人慢慢哑掉了。 许家人还是不甘心,先是提议教许如白纳个妾,后来有一天,许母去庙里烧香回来,忽然说,她自一个庙里的香客那里听到,头胎是女孩的,如若一直怀不上男孩,那就是这女孩命格太硬,将本该来的男孩都“克死”了。 要想怀上男孩,就要给这女孩改命。 他们又不知从哪里请到了一个外道方士,说只需七日,就能将孩子的命格改掉。 可怜那女童,话才刚说利索,就日日被带到院子里,忍受长达两个时辰的做法。方士搭了座法坛,将女童抱在法坛上,围着她又吟又跳。 起初孩子还觉得新鲜,不多久就厌了,哭闹着要回屋,狠心的许家人,把她紧紧拴在法坛边,自己坐在正屋内,就这样看着。 包括许如白。 许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可没有人会听她的。她被锁在卧房,门窗紧闭,一直到眼泪哭干,都未见到孩子一眼。 因为她见了孩子,便又要被克了。 这样的荒唐持续了五日,到第六日,天降一场大雨,方士说不可半途而废,教许家人给孩子撑了把伞,做法继续。 孩子终究是孩子,如何受得了这番折腾,当晚就生了病,高热不退,神志不清。 那方士硬说这是做法有了效力,是女孩命格里的邪异在外逃,不需送医。 可他自己趁夜竟偷偷跑了,等至次日清晨,许家遍寻这方士不见,再待想起孩子,孩子已经咽了气。 许父心知此事传出去,无异于戕害人命,被官府知道恐是要坐牢,便打点家丁仆役,悄悄瞒了下来,对外只说孩子急病离世,草草下葬。 许夫人万念俱灰,自此再不出家门一步。 月余,她果然又怀上了一胎,最终真的为许如白诞下了儿子。 许家陷入狂喜,只道是当初的法子起了作用,家里张灯结彩,大事庆祝,许母还两次去庙里为孙儿祈福,渐渐仿似谁也不再记得,这家中曾经有过一个女孩。 直到府上生了邪祟,久久不去,许如白才惊惧起来,疑是女儿亡魂未安。他本想将女儿灵位供入祠堂,但家规不许,最后勉强说服许父许母,将女儿尸骨移入祠堂地板下。 邪祟自然仍未平息,许如白自欺欺人,劝自己女儿已安葬,当同她无关,但他自知有愧,我问起的时候,便一直瞒着我。 “你……”我听得周身发抖,“你怎么下得去手?!” “父母之命难违……”许如白喃喃道,“我也……” 我冷笑一声。“父母之命?那偏方不是你喂夫人服下的?父母要请外道方士做法,你阻拦过吗?孩子在院里哭的时候,你不也在屋内看着吗?” “是你自己也想要儿子,不要全推给父母!”我喊道。 许如白摇摇头。“但我许家……总归要传宗接代……” “我也是女儿,我爹娘怎么不提传宗接代?”我驳斥他,“他们怎么不做法为我改命?女儿便不是自己孩子吗?” 许如白没有作答。他瑟缩在地上,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混含不清。 许夫人还跪在正屋里,怀抱着孩子,木然地看着我们。 “只是为了一个男胎,你害了女儿,也害了自己夫人……”我眼眶一热,几乎要见泪,“她都不会说话了!” 九枝见我有些激动,轻轻碰了下我的手。 我深吸口气,平复一下心绪。比起斥责许如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周遭已是一片狼藉。那团黑气还在,被金绳拘着,一动不动。我折入祠堂,自木板下的方洞抱出棺柩,带着这轻轻的木棺走进正屋。 九枝生怕再有异动,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将棺柩摆放在黑气之前,撤了立狱考邪之法,在棺柩上下了一道镇魂的符。 “许家已分崩离析,”我一字一句道,“你要报的仇,差不多也够了。如今该是安心魂归的时候。我知你还有遗恨未消,可如此下去,只会耽搁你过奈何桥,再无归所,还便去吧。” 我顿一顿,又道:“你别怕,过不在你,下去后该不会有人难为你。过了桥,当有孟婆在等,你喝过她的汤,所有事就都忘掉了。” “下辈子,投胎到个好人家吧。” 言毕,我收起金绳,静待片刻。 那团黑气忽而变了,眼见它由黑转灰又转白,终化作一片薄雾,全归入了棺柩里。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许如白就坐在原地,呆望着这边。 “许公子,你好自为之。”我冷冷道,“你负了尊夫人一回,今后莫再要负她了。” 虽然她未必还愿意和你一起了。我心想。 最后我看看许夫人。她紧盯着棺柩,两行热泪自脸上落入怀中孩子的脖颈。 “你要好好的。”我轻声说。 第3章 翠玉 一 离开许家后,好长一段路,我都没说话。 我们是从潞城南门进来的,此时从东门出去。戍卫的兵士自然不认得我俩,看过符节便让我们走了。 这城让我觉得可怖,一刻都不想多留,尽管浑身累得紧,我还是走得飞快。 出城走了约莫两里,九枝拍拍我肩膀。 “娘子,在想什么?”他张张嘴,问。 “我在想……”我迟疑一下,“我爹和私塾里的先生说得对,这人世间,果然凶险。” 九枝想想,拿过我的手写字:“那娘子后悔下山吗?” “不知道啊……”我叹口气,“我原本以为要防着的,是那些妖鬼,没料到,人仿佛更可怕。” 有灵 第7节 说完我侧脸看他。“我没说你,你别把自己代进去。” 九枝笑着摇头,意思是知道我没有说他。 俄而我又碰一下他衣袖。“九枝,你说,男孩子,真的比女孩子要好吗?” 九枝愣了一下,似乎不知怎么回答。 也是,他一个妖,不懂这些。 不过再想一想,我爹爹说过,男孩子可做的事,女孩子一样可做,看来男女孩之间,当是无异的,也许……只是有些人自己偏颇了吧。 想到这里,心里总算好受了些,也就才想起来,潞城是远离了,可还没有之后的方向呢。 我记得《圣朝通轶》那本书上说,潞城往东是宣阳,是比潞城更大的地方,眼下反正也走上向东的路了,就和九枝商量,不如顺路去宣阳看看。 算了算盘缠,应该是够的,但要出宣阳可能就不够了。谁想这下山接的第一趟差事,就这么凄苦,别说许如白已没什么钱财,就算给我,我肯定也不稀罕收。 下山时我还想着,快快赚大钱,过上富足日子,看来赚钱真不是那么轻易的…… 而且天气渐渐冷了,不便再在荒郊野岭露宿,也不知今日能否途径个村落,让我和九枝借宿一下。 九枝目力比我好,我教他注意着些,要看似有人烟的地方,就喊我一声。 许是运气不错,还未走到天黑,九枝突然停住,嗅了嗅。 他指指大路一端,示意我那边有人家。 ……大哥你是狗吗? 我拉着他往那边走,远远地果然看见一缕炊烟起来。 再走近些,发现是个极小的村子,拢共也看不到几户。离我们最近的一家有些破旧,篱笆墙稀稀落落。正是做饭的时候,走到院门前就隐约闻到一丝香气。 九枝在我旁边咽了下口水。 院门很矮,不到我胸口高,我探头进去,正巧几步外,屋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端着一只碗走了出来。 “大娘!”我尽量和声细语地喊她。 “谁呀?”大娘寻声看过来,“姑娘,你找谁?” “我谁也不找,”平生第一次借宿,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娘我是从方镇来的,到宣阳去,快入夜了,想在您家借宿一晚,可以吗?” 我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大娘却立时答应了。 “快快,快进来。”她颤悠悠走过来,为我和九枝打开院门,“哎呀,你是谁家的女娃娃,这么俊俏,你爹娘怎么忍心让你出这么远的门?” 何止,我爹还忍心让我抓妖怪呢。 “我有伴的,这是我哥。”我临时又给九枝编了个身份。 九枝也学机灵了,非常坦然地挺起了胸脯。 “像,长得像。”大娘可能眼神不好,笑呵呵地应着,把我们往屋里带,“大娘家简陋些,你俩不嫌弃,凑合一晚倒还够。” 她说着,伸手推开门,我先看见一个女童蹲在地上,约莫六七岁的模样。 “这是我孙女,”大娘喊这女童,“颜儿,给姐姐问个好。” 小女孩看我一眼,拘谨起来,往墙角缩了缩,没说话。 “这孩子平日里少见生人,一阵就好了,”大娘又指指屋角的一条长凳。“你们两个娃娃先坐一坐,我去鸡窝拾两个蛋,就回来。” 也不知是她全无戒心,还是我和九枝实在不像坏人,大娘对我俩毫不防备,掩上屋门便出去了,把我们和她孙女就这样留在屋里。 我打量了一下这屋。屋内虽然昏暗,但能看出来干净齐整,而且看家里用度,似乎只有一奶一孙二人居住。 孩子爹娘呢?我扭头看看那个叫“颜儿”的孩子,她躲得远了一点,埋头在地上不知玩着什么。 我凑过去瞅瞅,她手里是个木制的陀螺,我小时候也有过的,但她这个坏掉了,转不起来。 “这个坏了呀。”我轻声说。 颜儿抬头打量一下我。“姐姐会修么?”她怯生生道。 我自是不会,但我知道某人肯定会。 我拿起陀螺,直接递给九枝。“你看看?” 九枝仔细端详一阵。他脸上挂着笑,将陀螺握入手中,用衣袖拢住,片刻,再张开手,陀螺已经完好如初。 颜儿喜出望外,也不认生了,接过陀螺,开开心心地去一旁玩耍。 “你怎么做到的?”我小声问九枝。 “新做的。”九枝无声地回答。他张开另一只手,那坏掉的陀螺还在他手里。 “用什么做的?”我又问。 九枝没回答,而是伸开十指,手心变戏法一样生出一截木头,很是骄傲地为我展示。 我看得啧啧称奇。“对了,在许家你也是这样,我忘了问,你是突然学会的吗?” 九枝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解释。我自己想,可能这原本就是他的能耐,只是刚化成人形,不习惯,这一路走下来,这能耐慢慢醒了。 他忽然又拉过我的手。“娘子,我厉害吗?”他写。 ……你害不害臊啊! 我正要说话,大娘回来了。 “我这只有些粗茶淡饭,”她说,“也没预备,你们两个娃娃只能委屈些了。” “大娘不必费心,”我赶紧拿过我的包袱,“我们有吃的,不用做我们的。” 九枝看我一眼,指指肚子,意思他想吃。我狠狠踩了他一脚。吃什么吃! “那就好,那就好,”大娘没看见我的动作,正待去厨房,忽又看见颜儿手中的玩物,“颜儿,你那陀螺何时好的?” “哥哥修的。”颜儿指了指九枝。 大娘连声向九枝道谢。“她这陀螺,还是她爹给她留下的,坏了有些时日了,我眼神不济,想央求村里会木工的帮做一个,那木工又正在外地做活,这下真的……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是。” “不妨事的,”我忙说,“也不费什么工夫。” 我看看颜儿,又问:“可她爹娘呢?” “唉,早不在了……”大娘道,“他爹出去打仗,战死在外头,他娘听说后,跟着投了河……这家里,就剩我和颜儿两个,如今也有一年多了。还好村里人可怜我们,给了不少帮衬,只是我年纪大了,还不知能带这孩子长到几岁……” 提及伤心事,她抹了抹泪。我心里也一阵酸楚。 我早知这山下是乱世,人命如草芥,可亲耳听得,还是有些触动。 “你瞧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大娘很快缓过来,“你们再歇一会儿,我去烧火做饭。” “我帮您吧。”我跃跃欲试。虽然我手艺不佳,做点儿简单的还是可以。 “不用不用,”大娘按我坐下,“老婆子我做这些事还无妨。” 她一边向厨房走一边又说:“幸好啊,你们来得早,天还不晚,若是天黑了,可是有妖怪要来的……” 嗯? 妖怪? 我和九枝对视一眼。这回来对了。 二 “大娘,你说的是什么妖怪?”我问她。 大娘摇摇头。“我可不知是什么妖怪,我也没见过,但这妖怪近日夜夜都来村里闹,几户人家都遭了殃。” 她越说越悲愤。“原本我养了几只鸡,好容易长大些,已经被那妖怪弄死一半了!” 对鸡下手的妖怪?我看看九枝。“可能,是黄大仙。”九枝用手指比划了几个字。 “黄大仙?” “就是黄鼠狼。” 原来如此。 “啊呀,他不会说话呀?”大娘才意识到九枝一直没出过声。 “哦,他……生下来就这样,”我说,“都习惯了,不妨事,你说话他也都懂的。” “可怜娃娃……”大娘立时又关心起九枝来,把自己的事都忘了。 “那……村里人都没见过那妖怪的模样?”我问她。 “嗯?对对,就是没见过,才邪门呐……”大娘好像有些害怕,“为了抓那妖怪,村里还蹲伏过它,可夜里不知怎的,几个人都说突然眼里看不见东西,头晕得厉害,等回过神来,妖怪已经得手,走掉了。” “更像黄大仙了。”九枝在我手上写。 “那就任这妖怪闹吗?”我接着问。 “有人去宣阳那边的道观寻道人了,还不知几时回来,只盼那妖怪闹够了,别祸害人便是。”大娘说,“可怜我家颜儿,这孩子身体不好,又没了爹娘,我养鸡一是想为她补补身子,二是想着来年卖几只,换些钱送她去念念书,可不能总跟着我大字不识啊……” “大娘您别怕,”我说,“我就是抓妖怪的,他……我哥也是。” 九枝眨眨眼,笑而不语。 “啊?”大娘愣了,俄而笑出了声,“姑娘可别说笑,你一个女娃娃,怎么会是抓妖怪的?这活儿不都是男人做?” ……看来不露两手是不行了。 我捏起一道符,口念两声诀,手上腾地冒起火光,化作一只金雀,直向上飞起来。 方才大娘点了盏油灯,勉强让屋里有些亮,如今一下满屋灿若白昼,照得人张不开眼。 颜儿扔下陀螺,盈盈笑着去抓那金雀,但金雀转瞬间又飞得更高,到屋顶处,我两指一捻,它通体散开,像烟花一样飘落,直至消失无踪。 大娘看傻了。九枝也觉得新鲜,向我投来探询的视线。 “我爹做出来哄我娘开心的。”我小声对他说,“实际没什么用。” “这……这……”大娘一时间张口结舌,“姑娘真只是镇上来的?” “我爹传我的,”我说,“他曾是有名的捉妖师傅。大娘放心,区区一只妖怪,我对付得了。” 大娘好半天才缓过神。“真是看不出来……”她紧张得直搓手,“能遇到你们两位大仙,老婆子这下积了德了。刚才是老婆子不对,说了些混账话,我马上去叫村里人过来,弄些好酒好菜来招待你们——” “不用不用,”我赶紧拦住她,“大娘告诉我鸡窝在哪,我先去看看。” “哎呀,这可怎么行……”大娘迟疑道,“老婆子也没什么钱,白受姑娘的好处……” 有灵 第8节 “大娘,我不收钱的。”我对她说。 同时心里一憾,唉,这回怕是又赚不到钱了。 鸡窝在大娘家院子一角,她带我和九枝过去。我围着鸡窝上下看了一圈,倒是没看出什么端倪。 “你觉得呢九枝?”我问,“能确定是黄大仙吗?” 九枝眉头紧锁。“不好说。”他用口型道。 不好说不好说,要你有什么用。 我只好先在鸡窝周围布了几道咒,回到屋里,嘱咐大娘带着颜儿早早睡下,剩下的看我。 我又在她们门上画了符,把外面的响动同屋内隔开,免得到时候吓到她们。 妖怪没让我等很久。夜刚入深,我感到有东西潜进了院里,紧接着,一声叫喊划破了四周的寂静——“啊呀疼死我了!” 它会说话? 我推开门冲出去。鸡窝那边早亮起了一道光。一条蛇形的烈焰熊熊燃烧,缠绕住中央的一个物事。 靠近了我才认出来,那是一个人。 一位女子。 当然她肯定不是常人,妖化了人形而已。 这妖怪似乎想逃,但无论她怎么挣扎,那条火蛇都如影随形,狠狠地灼烧着她。 “好烫好烫!这什么玩意儿啊!”她不停地去扑打身上的火苗,抬头也看见了我,“是你搞出来的吧?快把它收了!” “谁让你跑到别人家里来!”我不甘示弱。 “我来不来关你什么事!要你管!”她还很硬气,但看清我的模样,忽然怔住。 她伸出手指着我。“有灵!你是有灵吧?” 这妖怪认得我? “你是谁?”我问。 “我是翠玉啊!”妖怪飞快地说,“你不认得我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这倒把我给说蒙了。翠玉?我认识她吗?我小时候抱过我?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我借着火光打量一下她。她化的是女形,但剑眉星目,英气十足,比一般男子还要飒爽一些,只是我真不记得见过这么一张脸。 见我认真端详,她眼里泛起一丝希望。“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吗?是不是有记忆了?” “没有。”我板着脸说,“你去死吧!” 我口念火诀,让她身上的火蛇烧得更猛烈。这个叫翠玉的妖怪急了:“白有灵!你爹叫李修德,你娘叫白三娘!你家住南边的俱无山!你屁股左方有颗痣!对不对!” ……这她也知道?! 我这时才有些信了。也不知道九枝听没听清,我赶紧红着脸熄了法咒,防止她再往下说。 今日是眉月,不太亮,火蛇一熄,翠玉的脸也看不是很分明,但她显然被烧得很狼狈。“我个老天爷,你现在厉害了啊,小有灵,”她疼得龇牙咧嘴,还是一股子怨言,“你看你把我衣服烧得!” 我还有些过意不去,但一想她纯粹咎由自取,也懒得好声好气应付她。 “你活该,”我说,“大晚上跑别人家偷鸡,烧你都是轻的。” “这又碍着你什么了……”翠玉低声道,“我一个黄大仙,吃人间两只鸡还不行了?” 真的是黄大仙。我看一眼九枝,想夸他两句,但九枝神情有些严肃,他这是想什么呢? 翠玉整整衣衫,好似不服气地抬头看我:“看你这正气凛然的样子,李修德把他那点儿本事都传给你了?” “不然呢?”我说,“我要是狠一点儿,你早就已经没了。” “吹吧你就,”翠玉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我也就是不小心,中了你的埋伏,不然就李修德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抓得住我?我跟你家很熟的,小有灵。你还在怀抱的时候,我就上过山去看过三娘。” 这一口一个“小有灵”,听得我烦躁,不太想理她。 天实在太暗了,我虚空画了两道符,权当点起灯。翠玉从忙乱里安稳下来,忽又看到我身后的九枝。 “哟,还带了个小伙子,”她嘿嘿直笑,“怎么,三娘又生了一个?” “你再好好看看,”我冷哼一声,“不是说和我家很熟吗?” 翠玉仔细看了看。 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小仙无礼!刚刚得罪了!见过上仙!”她倒头就拜。 这什么意思啊? “你干什么呢?”我问她。 翠玉没回答,恭恭敬敬拜完,才敢站起来。 “有人给你磕头呢,九枝。”我揶揄九枝,“你出息了。” “你怎么跟上仙说话的!”翠玉瞪我一眼。 “他?上仙?”我笑了,“你烧坏了吧?” “他怎么不是上仙?”翠玉说,“我修行一百年,才勉强化了人形,他少说两百年的修行,比我可厉害多了。他在你家门口站了那么多年,他的身份你还不知道?” “知道啊,”我随口说,“他现在是我夫君。” 想了想,又补充:“北辰星君指婚的。” 翠玉彻底不敢说话了。 “话说九枝,你不认得她吗?”我问九枝,“她既然上过山,你应该见过的吧。” “见过的。”九枝比划。 “……那你刚才不说?”我想踢他。 翠玉看着我们俩一个有言一个无声,也惊异了。“怎么,上仙他……不会说话啊?” “你管呢,”我说,“上仙的事是你乱问的?” 面对着九枝,翠玉敢怒不敢言。“好吧好吧,我错了,我就不该来。”她小声说。 “你本就不该来,”我说,“你知道这家就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吗?人家养鸡是为了给孩子念书的。” 我简单说了说大娘家的事,翠玉居然红了眼眶。 “这么可怜……”她擦擦眼角,“那我肯定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 “其他人家你也别祸害了,”我说,“都挺不好过的,何况你又不是没东西吃。” “其他人家?”翠玉皱起眉头,“什么其他人家?” 她还装傻。“你不是吃了这村里好几只鸡了?”我反问她。 但翠玉眉头皱得更紧。“不是啊。”她说。 “我是第一次来这村里。” 三 她第一次来这村里? 那之前来的是…… 我还没想明白,突然间,我方才画出来照亮的两道符,自己灭掉了。 一股黑暗蔓延开。起初我以为是我学艺不精,画错了符,俄而又觉得异样,这黑暗并不寻常,仿佛是从远处爬过来的,内里带着让人不舒服的触感,迅速便吞没了四周所有的光亮。 我抬起头,天顶的月亮已经看不见了。今夜无云,月亮也不会凭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道诡异的黑暗将这一片地带全部笼罩了起来。 只一个黄大仙,肯定没这个本事,何况翠玉就站在我…… 翠玉消失了。 不仅她消失了,九枝也消失了,我四下环顾,除了厚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九枝!”我赶紧喊。这要是把他弄丢了可还行?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是九枝的触感。我一下没那么害怕了。 “娘子,看不见了?”九枝在我手上写。 “嗯,你看得见?” 九枝没回答。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从他手上流过来一阵清冽的感觉,渐渐地,我居然恢复了一些视力。 “是妖,”九枝悄无声息地告诉我,“它布了邪气。” “知道是什么妖吗?”我问。 九枝摇头。我想起来他刚才严肃的神情,看来他想到了真正作乱的并非翠玉,但具体是什么,还认不出来。 我再想问两句,冷不丁听到翠玉的声音。“哎,你们俩在哪儿呢?怎么没人理我啊?” 我才反应过来,这黑暗不只吞掉了光,还吞掉了声响,要不是九枝替我打开一点感官,任凭翠玉喊破喉咙我也是听不到的。 “这里。”我伸手过去,同她十指相扣。 “哎呀你怎么随便拉人的手……”翠玉看清是我,居然脸红了。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我把她手甩开,不过九枝的灵气已经传了过去,她也能视能听了。 “这是咋了?”翠玉眨眨眼。她竟有些发抖。“怎么有点儿喘不上气……我就偷只鸡,上天不会要责罚我吧?” 我顾不上同她废话。“翠玉,我问你,你是打哪里来的?” “打哪里……哦,南边的山上。”翠玉答。 “你可知道那里还有什么妖怪?” “你别老妖怪妖怪的,叫小仙好吧?”翠玉撇撇嘴,“那边……那边也没什么了啊,就有两三个我的小姐妹,还有些不成器的白仙灰仙什么的。” 白仙是刺猬,灰仙是老鼠,这我倒知道。 “没有别的了?” “别的……我是没亲眼见了,但这阵子山上是挺怪的,好像有什么在地里藏着,不少生灵都给吓走了,不然我也不至于跑到村子里来偷鸡吃。” 有灵 第9节 地里藏着? 我看一眼九枝。九枝锁着眉头不说话。 “咱们快走吧,”翠玉拉我,“这妖怪不对劲。” 走怕是走不掉了,也不该走。且不说这村里还有许多人,单只为了屋里的一老一小,我也断不能抛下她们。 但来的究竟是个什么? 我苦苦思索。夜里才来的东西……村子被害掉的鸡……蹲伏它的村人都会头晕…… 心里猛一激灵。“九枝,你在大娘家鸡窝里,是不是一只公鸡也没看见?” 九枝又摇摇头。 “那,能下瘴毒、惧怕公鸡、夜行、藏于土下,”我又问他,“这几个表象,你能想到什么妖怪?” 九枝略一思索,眉头展开。“是百足。”他在半空里写。 “上仙写了个什么?”翠玉问。 “他说是百足,”我说,“也就是蜈蚣变的妖怪。” “蜈蚣?”翠玉睁大眼睛,“怎么可能?区区一只蜈蚣,谅它怎么修行,也没这个本事吧?” “如果……不是一般的蜈蚣呢?”我问。 翠玉还没想通,我已从脚下感到剧震,村子四下里都响起细密而巨大的响动,如滔天洪水,将这个小村落包裹起来。 “它不会要吃人吧……”翠玉打了个哆嗦。 不管吃不吃人,听这动静,来者不善,而且身形小不了。 我定定心神,拔腿就往外走。 “哎小有灵你做什么!”翠玉在我背后喊,“你不会要去跟它斗吧?斗不过的!我可不去啊我告诉你。” “你爱去不去!” 我紧张得手心满是汗水。这回可跟潞城许家那次不一样,无首虽然邪诡,终究不是大恶,我也知道怎么应付,但这百足的妖气极烈,怕是我敌不来的。 正想着,一扭头翠玉又跟了上来。 “你又肯来了?”我戏弄她。 “我、我是担心你!”翠玉强辞,“好歹和你家关系不错,总不能看你一个人送死去吧?” 我鄙夷一声。 不消多远,已是村外,这时我终于看到百足的模样,或者说是一部分。它已看不出蜈蚣的样子,周身都是乌黑的烟尘纽结而成,正绕着村子奔走,形貌庞大,身子比我还粗。 我等三人甫一接近,它似乎察觉到,停止了行动。 紧接着,正对着我们的一截身子鼓起,几道凌厉的妖风直扑过来。 九枝又一次冲在了我前面。他双手一挥,在我面前树起一张藤织的网。几乎同时,我也捏起法诀,唤出一蓬火烧向那妖怪。 虫多畏火,我本以为对它也该有用,不想火烧过去,转瞬便被烟尘吞食了。 没等我再想别的法子,那烟尘又蠕动起来,竟盘旋着抬上了半空,渐渐化出一颗巨大的蜈蚣头颅,赤色的眼睛在高处望着我。 我被它看得一阵恶寒。 它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先收拾掉我们,滚滚烟尘向我们席卷。我再扔了几道符出去,都是闪个光就没了。翠玉也帮不上忙,只顾着抱头大叫。只有九枝长袖飞舞,勉强能挡它一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一边祭起镇邪的印,堪堪护住九枝,一边飞速想着。 等等啊,它连几只公鸡都怕,还要把公鸡杀光了才敢现形,那要是有只更大的鸟…… 这不就有法子了吗! 四 这法子我爹书里写得详细,我却是第一次用。 其实我也盼着不需要用它,因为用到它的时候,大概就是实在无法可想的时候了。 不过这法子需要点时间,我只好让九枝先顶一顶,自己稍稍后退,寻了块空地,用生墨笔在地上画了张图,然后依着图画的走形,慢慢踏起步法。 “你干嘛呢?”翠玉缩成一团问我,“什么时候了还跳舞?!” 我无心二用,步法越踩越快,踩到汗珠从额角流下来。 随着我的步法,地上的沙尘卷了起来,一股罡风急速蹿上去,风停处,半空里现出一丝火光,暗暗鼓动,我步子踩得更急,最后连踏几下,稳稳站住。 “成了!”我喊,“九枝快退开!” 话音刚落,那火光立时炽如烈日,一只赤色的公鸡旋空而起,周身冒着熊熊炎火,悬在高处,威严地俯视着我。 它神威十足,压得翠玉连人形都保持不住,直变成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 “方才睡着,唤我何事?”大公鸡不耐烦地问。 “小女子别无他法,叨扰火君,多有得罪!”我先赔了个礼。 “别废话,”大公鸡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要让我干什么?” 我指指前面的百足。“你看它!” 大公鸡扫了百足一眼,咂巴一下嘴。 “真麻烦。”它长唳一声,飞扑过去,和百足斗在一处。 这时我突然觉得双腿酸软,膝盖一弯差点儿跪在地上。九枝和百足打得灰头土脸,刚喘口气,还是连忙过来扶我,我摆摆手示意不用。 “你这唤来的是谁?”我旁边那只黄鼠狼,不对,翠玉,颤声问我,“怎么这么骇人?” “酉星仙君,天上火府的神将。”我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紧盯着眼前头一神一妖的恶战。 我自恃年轻,身体受得住,施术前也没当回事,如今才意识到我爹在书上写的“此法慎用”不是吓唬人的,用一次浑身像散架了一样。 但我还是失算了。 我原以为蜈蚣惧怕公鸡,大蜈蚣自然就该怕大公鸡,仙君一来,那百足就该低头伏诛,没料到这妖怪如此凶悍,居然和仙君打得不分上下。 甚至……还渐渐占了上风。 更要命的是,仙君驾临时,荡走了笼罩村子的妖气,没了妖气作祟,村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跑出来,战战兢兢地看这地动山摇的恶战。 我听得身后一声惊呼,一回头大娘也站在她家门口。 “回去!都回去!”我用尽力气大喊,“不要出来!” 晚了。百足忽分作几节,浓浓烟尘四下弥漫,没多时就将全村裹入其中。我刚感到喉咙里呛得厉害,也被黑烟缠起,手脚难动分毫。 “九枝!翠玉!”我寻找着身边二人,哪还看得见,只能听到翠玉的尖叫声。 仙君也似乎被黑烟淹没了。我努力辨识着远处忽有忽无的火光,烟尘又缠上胸腹,越来越吸不上气。 难道……要这样死掉了? 可我还没赚到钱啊…… 恍惚间,裹挟周身的烟尘忽而一松,接着是背部一阵刺痛。反应过来才发现黑烟退却了,我仰面朝天跌在了地上。 ……死是这种感觉吗?怎么和我想像得不太一样…… 听见翠玉喊我,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死。百足的妖气似乎收敛了许多,一口气喘上来,我也渐渐看清,周围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身着道袍、一身正气的人。 这些道人站成错落有序的样子,双手结印,施开了一道强大的咒术,把百足牢牢困在其中。仙君得了助力,精神抖擞,几下扑击,彻底将百足制住。 “各人站好位子,莫要轻动!”有道人喊道,“其余人护住村人!” “这边有受伤的!”又有两个道人冲我和九枝跑来,翠玉看情势,一溜烟躲进了我怀里。 一位道人看见我,愣了愣。“你是……” 他回头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元卿上人!” 不远处,一个高挑的道人离了位子,缓步走近我身前。 这人器宇不凡,一看就是有不俗的道行,却生得清秀,倒比我大不了几岁。“玄师?女的?”他皱皱眉头,声音比一般男子要细一些,“哪里来的?” “俱、俱无山。”我老老实实回答。 “俱无山?”他略一思索,“你师承是谁?” “我爹……”我说,又想到这算什么答话,“他叫李修德。” “李修德……”看来这位上人并不认识。我爹又骗我,他不是说他小有声名吗? 上人又看看我。“你怀里是什么?” “啊……是、是我养的小宠!”我糊弄他,“下山后捡的……” 他目光如炬,我恍悟应当骗不过他,但他却没戳穿我。 “仙君是你唤来的?”他又问。 “是……” 他眯起眼,俄而点点头。“有功夫。” 言毕他不再理会我,转身对一旁的道人说:“把他们带回村里,别教他们碍事。” “还有这位……”他盯了盯九枝,“小兄弟。” 这人话里有话,我假装没听出来,只是心里有些不忿。 谁碍事了?我也帮了大忙好吧! 我刚反应过来,他们该是宣阳城外道观修行的,村人请到了他们,恰好赶上。 他们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好说什么,搀起九枝,又把翠玉往怀中收了收。 耳边一阵鼓翼声。仙君降服了百足,拍拍翅膀落在我前方。 “我能走了吧?”他问我。 “多谢仙君相助,”我做个揖,“你……走吧。” 我爹要是在场,估计要说我无礼,但仙君也没在意,径自冲上云霄,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那烟尘为躯的百足已经缩成了两人大的一团,只能看出蜈蚣的模样,没了之前的凶戾,方才那场恶战,竟如同一场梦一般。 “对了,你叫什么?”上人回头问我。 有灵 第10节 “我?有灵,白有灵。”我答。 “白有灵,”上人又点点头,“在村里休息休息,早日回山吧,小姑娘的,这玄师不好做,以后莫掺和了。” ……瞧不起谁呢! 我刚要呛他一句,冷不丁妖风大起,那百足居然又立了起来。 “列阵!”上人面色大变,“别叫它走了,杀了它!” 几个道人同时踩起步法,我却只听得身后一个孩童的喊声:“别伤我娘!” 是颜儿的声音。她不知何时跑到了家门外,她奶奶正死命拖着她。 “别伤我娘!”颜儿再喊。 这里哪有她娘亲?我心下纳闷,仔细朝百足看过去,忽觉得不对,那黑烟翻滚挣扎中,仿佛有个人的影子? “住手!”我顾不得许多,扔下九枝冲上去,“先别杀它!” “回来!”上人刚站定身子,没料到我的举动,要阻拦已来不及。 他手上一迟疑,法印未能成形,百足捉到这个空隙,一扭身挣开法印,直向南边的山里蹿去。 上人急得跺脚,但赶不上我。他不下令,其他道人也愣在原地。我不知哪来的力气,追着百足就跑,九枝紧紧跟在我后面。 “你做什么!”上人高声道。 我头也不回。“你们别管!我带它回来!” 五 这山比我想得崎岖。那百足又不挑好路走,出村没多远就钻进了林子,我追得磕磕绊绊,脸上也划了不少伤口。 好在天色已亮,我紧赶慢赶,还不至于被它甩开。 一直跑出去一里多地,百足带着我跑上了一个荒秃秃的山头,我起初还想怎么整座山偏这里如此荒凉,仔细一看原来坐落着一片坟地。 这应当就是山下村子的坟了,只是似乎有日子没人打理,一个个坟头上生满荒草。 百足窜进这片坟,也没停下,一扭身消失在坟地边的山坡后。 我急追上去,发现那边居然有个简陋的草屋。百足残余的妖气就沉入在这破屋中。 “老天爷爷啊,”翠玉在我怀里一说话,我才想起来我兜里还揣着只黄鼠狼,“这荒郊野岭的,还挨着坟,谁这么大胆子住这儿啊? “你之前见过这屋么?”我问她。 “没见过,我好歹也是个小仙,没事儿跑别人坟地干什么?” 小仙小仙,你这么厉害你倒是从我怀里出来啊。 我懒得再理她,慢慢走近草屋,先捏了镇邪的符在手上,才推开门。 一阵尘土飘起,正对着我是一张木床,床边背对着我,坐着一个人。 这人一时看不出男女,瘦得厉害,一件破袍子裹住全身,连头都遮着。 我碰碰九枝。他心领神会,手指生出长长的枝条,把袍子一下掀起来。 翠玉在我怀中发出一声惊呼。我也吓了一跳。 那袍子下面,赫然露出一副白骨。 受到震动,白骨孔隙里又钻出数不清的小蜈蚣,竟是把这尸骨当成了巢,占满了全身。 可算是知道妖怪是打哪儿来的了。 我强忍着浑身的不适,拿生墨笔挥了一道,蜈蚣密密麻麻爬出来,争相逃出尸骨,又爬出草屋,那白骨失了支撑,向侧旁一倒,歪在木床上。 这时我才敢靠近前,将手摸上白骨头颅。 一股强大的怨念自我手心传过来,这怨念比潞城许家那次还要凶狠许多,我一下险些没站住。 不过我认出来了,这是位女子。看屋里的模样,她在生时该当是在这里住过个把月,但不知是何时死的。 翠玉冒出头看了一眼,又赶紧躲了回去。“别给我看这个!别给我看这个!”她喊,“这是谁啊?怎么成这样了?” “是蜈蚣吃的。”我说。 “胡说,蜈蚣哪里会吃人?” “寻常蜈蚣不会,”我又说,“但化了妖……” 没待我说完,屋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我回身,刚好看到那个元卿上人带着几个道人杵在门口。 看到屋内情形,他们也骇住了。连上人都有些惊疑,但他没问什么,少顷就镇定下来。 “先把这白骨抬出去吧。”他对两边人说。 几位道人小心地把白骨抬出草屋,轻放在荒地上。这时间,有几个村人也从山下赶了过来,其中还有那位大娘。 她原本落在最后面,看见那副白骨,忽然像生了百分力气,跌跌撞撞直冲向前,离我们还有几步,又顿住了,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手抖得厉害。 “这是……这是……”她喃喃道。 “大娘,”我定定神,和她说,“这人……你认识的。” 大娘扑通跪倒,泪刚涌出,口里先哭喊出声:“我苦命的儿媳啊!娘对不住你啊……” “儿媳?”几个道人愣了。 上来的村人也愣了。“王氏,你说啥,你儿媳不是早没了?”一个鬓角发白的男子问。 大娘嚎哭着说不出话。我叹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扶住她身子。 “大娘,你儿媳没有投河,对不对?” 一句问话又激起周围村人的惊异。细碎的交头接耳声中,大娘抹着泪,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没想到啊……我还当在这山上,她能活命……” “你慢慢说,”我安抚她,“我想,她本该投河,但躲上的山,是么?” 大娘又一声悲泣。“我儿已经在北边战死了,”她说,“哪有她也得跟着走的理呀……颜儿又那么小,怎么能再没了娘……”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得不明不白,“夫君走了,她为何就要走?” 我抬眼看看那些村人,却无人答我。 还是元卿上人给了我回话。“此地有个旧俗,”他说,“丈夫故去,为妻子的也要殉命,以誓……守贞。” “只是我没想到,这里还留着这道旧俗。”他板着脸道。 我心口仿若被什么砸中了,一时提不上气。守贞?就是为了这么件事? “你们疯了吧!”翠玉也不顾被人识破的危险了,直接喊了出声,“家里男人死了,妻子就得跟着寻死?这是什么道理啊!” 村人都不作声。大娘还在一边恸哭一边说话,但她不说,我也大概明了事情原委。 按照这不知所谓的旧俗,颜儿的娘亲本是要死的,可她舍不下孩子,大娘也不忍心,该是两个人合计了一个法子,教这女子躲入山上,对村里只说她已经投了河。 颜儿娘亲简单搭了个草屋,这样住着,想说坟地少有人来,可躲一阵子。大娘每隔几日,就佯装上山拾柴火,给她送些吃穿用度。 二人打算,等村里把这事淡忘掉,大娘再找个由头带上颜儿,三人一起离开这村子,另寻个地方去。 可没想到这些年,村里青壮大都被抽丁去军役,坟地久无人打理,早遍布毒虫,颜儿娘亲不曾防备,竟被毒虫咬了。 毒性发作,她没有力气下山,又无药可用,就这样饱受折磨。而未到上山送东西的日子,大娘也不知她的遭遇,还当她仍旧在山上好好躲着。 临终前,虫毒让颜儿娘亲周身奇寒难耐,只能用袍子裹身,缩在床角,便是为什么我进门时,看到的她是那副姿势。 一面是被苦寒和剧痛轮番侵袭、孤苦伶仃地等死,一面是对孩子的记挂,一面是对被迫躲在山上的仇恨,几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使她化出了极深的怨念。 这怨念被草屋四周的蜈蚣吸纳,又引来更多蜈蚣,她的尸骨、魂魄终和蜈蚣化为一体,蜈蚣成了妖,她成了妖体内的一部分。 是以那百足那么凶悍,连酉星仙君都应付不了。 仙君可降妖,却除不掉这枉死之人的恨意。 百足试图袭进村子,除了要对村人复仇,该也是,想最后再看孩子一眼吧……难怪颜儿说那是她娘亲,孩子总是可以看出来的。 “王氏,你糊涂啊!”大娘说完来龙去脉,村人里有个看上去念过点书的长者发话了,“祖宗传下来的习俗,村里代代如此,女子一死为亡夫守贞,天经地义,你怎可把她私藏起来?” “就是,”另一个村人帮腔,“你们这么干,村子要遭殃呐!” “老婆子管你们遭不遭殃!”大娘白发散乱,眼里冒出锋芒,“我就知道她是我孙女的娘亲!她是个大活人!她凭什么不能活着!”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死死盯着对面那几个村人,仿佛在看一只只吃人的野兽。 只为守贞,便可稀松平常地任一个女子去死,他们如何说得出?又如何做得出? “九枝,”我拍拍土,站起身,目光看向地上放着的白骨,“你还有力气么?” 九枝点头。 “那你帮我一起,把颜儿娘亲葬了吧。” 言罢我又扶起大娘。“大娘,你儿子的坟是哪个?我把你儿媳同他葬在一起。” “那怎么行!”有村人要阻拦我,“她儿媳坏了规矩,不能埋进祖坟!” “对!她许是就因为坏了规矩才得的报应,这恶鬼污了风水可怎么办?” “闭上嘴!”我怒喝一声。 “这事我今天还就做定了,谁要拦我,上来试试!” 当然没有人敢真的拦我。我冷笑两下,和九枝一同抬起颜儿娘亲的尸骨。大娘擦干眼泪,过来一遍遍抚着她儿媳残存的身子。 “把她葬下,大娘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对大娘说。 我知道,她和颜儿在村里很难待得住了,我们一走,村里人怕不知怎么欺负她们。 大娘却摇摇头。“大娘老了,跟不上你们两个娃娃了……你们真有心,就带颜儿走吧,这孩子乖巧,大娘也不求你们什么,能给她口饭吃就行……” “孩子随我走吧。”元卿上人一直不发一语,此时忽然说道。 “跟你走?”我一愣。 “那孩子我方才见过,有些道根,”上人说,“我会差人将她送到宣阳城北的灵霄宫去,那是个坤道观,道姑们都很和善,养个女孩当无大碍。” 他顿一顿,又道:“大娘也一道去吧,别和孩子分开了,若是觉得闲着无事,在斋堂里帮着做做饭也便是了。” 没想到短短时间,他想得如此周全。 “那就有劳上人。”我答谢他。 “你叫我元卿就好。”他对我一笑,“今后若有闲心,可到上清观找我,不远。” 有灵 第11节 “你不是叫我回家吗?”我暗讽他。 上人又笑笑。“是我看错了。” 六 几位道长驱散了村人,帮我和九枝将颜儿娘亲葬下,又炼度了颜儿娘亲的亡魂,这才与我们作别。 元卿还给了我一个像牒文一样的东西。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他说,“你四处行走,身上带着它,会方便些。” 这东西我倒从未见过,但他既然这样说,我就小心揣了。 我不忍再见到颜儿,况她有元卿照料,我也放心了,便带着九枝与翠玉,另拣了条道下山。 翠玉这个胆小怕事的,一直到离了道人们很远,终于敢跳出我怀里,扭身化成人形。 “老天爷爷啊,可算是了结了,”她捂着心口说,“我小仙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可怕的事,这村里人怎么想的啊?” “这样的旧俗,在许多地方,怕是也还有吧。”我轻声道。 翠玉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哎,你这一走,村里人万一跑去把颜儿爹娘的坟刨了,可怎么办?” “没事,”我说,“我在坟上下了咒印,没人能动得了那坟,除非他想寻死。” “嚯,你年纪不大,心肠倒挺狠的嘛,小有灵。”翠玉拍拍我肩膀。 “本来没那么狠的。”我说。 翠玉愣了一下,感慨道:“也是,我在这山上待了这许久,也没想到山下还有这些腌臜事,大仙,你是不是都后悔下山了?” 她问的是九枝,但九枝想了想,摇摇头。 “你不用问他了,”我说,“他只要跟着我,到哪里都好的。” 九枝闻言,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翠玉讥笑他。 “男人就不能如此了吗?”我瞪她,“只有女子才可以?” 翠玉不敢说话了。 她又随我们走了一段,快要走出这片山林,她忽然站住。 “我不跟你们往前了啊,小有灵,”她说,“我该回去了,小姐妹们还在等我。” “嗯,你多加小心,”我说,“那些毒虫还在的,妖气多少也要一段时日才会慢慢消解。” “小仙我是谁啊,”翠玉得意一笑,“我还怕它们?” 我也笑笑。 和她刚道了别,没走出几步,她从背后喊我。“对了,小有灵,”她两步跑过来,“你把手给我。” “干什么?” “别问,快点儿!” 我只好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翻开我的手心,在上面画了一个什么,那东西闪烁一下又灭掉,仿佛融进了我手中。 “这是唤我出来的法咒,”她说,“还是你爹教我的,以后啊,你要是遇到什么凶险,需要小仙我的,就在心里默念三遍我名字,不管多远,我都立时出现。” 我一下有些感动。“翠玉……” “打住啊,”翠玉说,“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娘亲,她要是知道我不管你,估计要把我活剥了。”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件我一直要问但忘掉的事:“翠玉,你和我爹娘是怎么认识的?” “那还能怎么认识的,你娘亲年轻时可是——” 她大咧咧说出口,又猛地截住话头。 “可是什么?”我疑惑,“你接着说啊。” “三娘没和你说过?”翠玉试探道。 “说什么?” 翠玉打了个寒战。“那算了,既然三娘不告诉你,我就不多嘴了,你就记着,小仙我会一直看顾你,就行了。” “还有,”她教育我,“别一天天翠玉翠玉的,翠玉是你叫的?我和你娘是结拜的姐妹,你得叫我姨!” 我当然没叫她姨,还好她也没再啰嗦,留下法咒之后便自顾自走了。 于是又剩下我和九枝二人,同从前一样,接着踏上往远处的路。 走出去一刻钟的工夫,我才想到,唉,这一趟又没赚到什么钱。 大娘倒是想给我些钱答谢我,我哪里肯收,最后只收了些她做的吃的,留待路上吃。 仔细算算,身上就剩一点盘缠,怕是进了宣阳城,连住店的钱都不够。 一瞬间我打家劫舍的心都快有了。 “九枝……”我正打算和九枝讲讲眼下的困境,一扭头发现他突然凑我凑得极近。 我吓一跳。“你做什么?” 九枝示意我不要动。他静静靠过来,抬起手放在我脸上。 “你你你别耍流氓啊!” 九枝露出一个清爽的笑容。他指尖发出光,手拂过之处,似有一点凉意,轻点几下,方又收回去。 他端详一下我的脸,好像满意了。 我忙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我娘给我的小铜镜,照了照,才意识到他在为我治伤。追百足时我脸上被树枝划出的伤口,竟一个都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又学了这些?”我问。 九枝一脸神秘,我猜他应该是又觉醒了新的本事。 也不知道这两百年的大妖,身上还藏了多少能耐,不过……他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啊…… 离了山,前面渐渐成了坦途大路,又走了一日多,总算是到了宣阳。 我又累又乏,只想着赶快找到个能歇息的地方,可转遍了大半座城,问了能遇见的每家客栈酒楼,果然连最便宜的住处,我都付不起一晚的钱。 最后只好先寻了家茶铺,要了壶普通茶水,坐着发愁。 “九枝,这样下去,你我怕是只能回山上了。”我闷声说。 九枝想一想,沾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元卿上人。 “你是说我们去道观里找元卿上人帮忙?”倒也是个办法,可之后呢? “唉,”我叹气,“我还以为学一身捉妖的本事,能随便走天下的,没想到这么难……” 正说着,旁桌一个男子忽然站起身。他方才就一直在打量我和九枝,我也没在意,可他居然走了过来。“二位师傅可是捉妖的?”他急急问道。 “是啊。”我顺口答。 “姑娘是道姑?”他又问。 “那倒不是,”我赶紧说,“就是……捉妖的。” “那快请随我来!”这人说,“我家小姐正到处寻姑娘这样的人!” 第4章 冥嫁 一 我不明就里,本想推脱,忽又一想,他既然说“他家小姐”,那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吧? 大户人家,可不就有钱了吗!! 至少有地方住了啊! “快带我们去!”我喜出望外,都忘了客气两句。 那人被我一脸热情吓到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他原本要干什么。 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动身前他还帮我们付了茶钱。“我叫谷四,”他殷勤地拿过我和九枝的包袱,“二位这边走。” 我心里那个开心,唉,可算是看见能来钱的活儿了。 宣阳城比潞城还要大许多,我们离了茶铺,走了老远的路,才来到一栋偌大的府邸前。我之前觉得许家宅子已经够大了,到了这里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我家老爷姓方,”谷四一边叫门一边说,“是这里的员外,这会子老爷太太都在家,看见姑娘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被他说得有些好奇。“这城外不是便有上清观么?你们为何不去请他们?” “唉,姑娘有所不知,”谷四面露难色,“这事儿吧,不便请道爷们相助……” 我还在想是什么事不能教道士插手,已有护院过来开门,谷四也不再和我搭话,快步带我们走进去,不等穿过院落,先放声喊起来:“老爷!夫人!我带能救小姐的人来了!” 不多时,从外廊走出一对夫妇,看相貌该近不惑之年,但目光炯炯,一看就是过足了富足日子的模样。 “谷四,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夫人走在稍前,看见我,皱了皱眉头,“这是哪里来的野姑娘?” “夫人,这是捉妖的师傅,”谷四忙说,“我在城西茶铺碰见的。” “捉妖师傅?”夫人上下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心下有点不爽。不过九枝气宇轩昂,算是让她放下了一些戒心。“进来吧。”夫人不冷不淡地说。 这家堂屋足足比许家大了一圈,窗明几净,亮亮堂堂。谷四将包袱递还给我,垂手在门外没进来,也没人请我和九枝落座,我只好站着,看着方家员外和夫人在正对面坐下,等旁边丫鬟给他们沏上茶。 “姑娘是捉妖师傅?”方员外喝了口茶,沉声问。 “嗯。”我懒得给他们好脸色,随便回答。 “哪里来的?”他接着问。 “俱无山。” “什么山?”夫人又皱起眉,“我怎么没听过?这是什么地方?” 我没答话,冷着脸看她。 员外赔笑两声。“那……敢问姑娘师承是?” 我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没有师承,自己学的。” 有灵 第12节 “你瞧瞧,你瞧瞧,”夫人不满地看向员外,“我就说这谷四不靠谱,这请来的是什么野狐禅,能做事么?” 我心里的火压不住了。“是你家家丁说有事相求,我们才来的,既然二位好像也不太需要,那就告辞了。” 说罢我一拉九枝,“我们走!” 可巧这一转身,力气大了些,失手把包袱落在地上,散出了里头一些东西,我赶紧弯腰一样样拾起来,心想还说走得漂亮些,结果这么不好看。 “姑娘且慢!”员外瞥了一眼,忽然站了起来,“你手上那是什么?” 我看看他,又看看我手里正握着的物事。“你说这个?”我把元卿之前给我的那个宝箓举起来。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方员外大为震惊,“姑娘和上清观有何关系?” “没关系啊,”我说,“道观里的上人给我的。” “可方便给我看看?”员外问。 我起身递过去。方员外仔细端详了一阵。“不错,这是上清观的,”他再抬眼时,眼里忽有了恭敬之意。 “姑娘快快请坐!这位公子也请坐!”他躬身双手递回宝箓,亲自把我们迎到客座上,“哎呀,是不才怠慢了,不想姑娘有如此来历,误会啊,误会。” 他这前倨后恭的,我反倒不习惯。 那夫人也不摆脸色了。“芍药,上茶!”她叫了个丫鬟过来,给我和九枝倒了茶。九枝走渴了,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好喝。”他用口型和我说。 ……没出息。 员外乐呵呵地坐回椅子上。“能被上清观的上人如此看重,二位必定身手不凡,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二位海涵。小女的事,就拜托了。” “是什么事?”我犯不上跟他计较,直入正题。 员外和夫人对视一眼,一齐叹口气。“是五天前的事了……” 原来这方家有个年方十六的独女,从五天前开始,突然每天夜里都会做一个梦,梦见一个媒婆打扮的女人站在她床边,唤她去成亲。 起初没人当回事,以为就是寻常的梦,夫人还调笑她,说她是恨嫁了,改日就找人给她寻门亲事去。 可小姐一连三日都是同样的梦,梦到同样的人,这人看不清面目,问什么也不答话,斥骂她都没反应,只是一遍遍道:“成亲了,成亲了……” 直到两日前,梦又生了变化,那媒婆不只口中唤着,竟伸手拉小姐下床。 身后还出现了一顶大红轿子,悬在半空。 她手上力道奇大,小姐无论如何踢打都挣不开,只得死死扳住床帮,才万幸没被拉走。 而卧房外随侍的丫头,却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员外还当是小姐被梦魇住,直到翻起小姐袖口,看见她腕上紫色手印,又见了小姐血迹斑斑的另一只手,才紧张起来。 他安排了几个女仆役守在小姐卧房外,又叫家里年轻力壮的男家丁彻夜巡视,可一干人等都看不到任何异状,直到小姐撕心裂肺哭喊着从梦中惊醒,才知道那媒婆又自梦里来过了。 到我来前一日,小姐已经不敢睡觉,但只要她疲累了一合眼,媒婆就会现身,拉她去成亲。 员外和夫人心知这样下去恐有灾殃,于是广出家丁,在城内城外四下里寻有道行的女方士,由是也才有了谷四在茶铺遇到我和九枝这档子事。 我听得满心疑惑,看看九枝,他也表示不解。看来这确是我娘书中没提到的邪祟。 若说是妖,其余人不可能毫无察觉,若说是鬼,也不太像。 “府中这几日,可有什么外来的东西?”我问。 员外摇摇头。“就是没有,才可怖得很。” “小姐此前同来历不明的人打过交道么?”我又问,“或者外出时受人赠予过什么奇怪物件?” “我问过她了,都没有。”夫人答道,“能问的都问遍了,随侍的丫鬟也不记得有过此类遭遇。” 我略一思忖。“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女方士?城内应该有道人来往啊。” 夫人迟疑一下,又和员外对视一眼。 “唉,”员外再叹口气,“小女如此年纪,又还未出嫁,清白之身,不能教道人来看的,遑论还要入她卧房……其他坤道观,离此地又远一些……” ……迂腐啊,上清观离宣阳这么近,早请个道人来,早都解决了。 不过我都来了,没有推脱的道理,何况这事这么奇异,我也想探一探究竟为何。 看我没说话,员外误以为我在想别的。“师傅别担心,”他说,“若你真帮小女除了这梦魇,不才必当重金酬谢!你要多少我都答应!” 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那么爱钱吗? 不过这可是你说的啊。 “那……”我有些不好意思,“能先准备些饭菜么?我饿了。” 二 两三天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下我和九枝终于腆着脸大吃了一顿。 员外毫不怠慢,给安排了好几样菜,我和九枝吃得斯文扫地,看得方夫人瞠目结舌。 我好歹还留了些体面,吃个八分饱就停了,九枝这妖怪不知分寸,直吃到双目涣散,站不起来,被我硬拖着下了饭桌,跟随夫人去了小姐卧房。 九枝在离房不远处等着。夫人把我带到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舜华,是我。”她对门里人说。 门后一阵人声,少顷,一个细弱的声音透门而来。“夫人,小姐说她不想见人。” “你告诉她,是请来的捉妖师傅。”夫人耐心道,“一位女子。” 又一阵人声,门才开了。进门先看见一个身形小巧的姑娘,年纪不大,这该就是方家小姐的随侍丫头,叫舜华的。 “小姐还是不敢睡么?”夫人柔声问她。 丫头点点头,偷偷看我一眼。 夫人叹息一声,抬步往里走。这卧房比我家房子还大许多,让我好生羡慕。转过一道齐人高的屏风,是一张样式精巧的床,一个少女就缩在床角。 看到有生人来,她还有些惊恐,见我是个女的,稍稍放松了些。 “这是小女,方玉蕊,”夫人为我引见,“蕊儿,这是爹娘给你请来的道姑,叫……” “有灵,白有灵。”我心想我也不是道姑啊,但这时候了,她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方家小姐瑟瑟着看了看我,我冲她笑笑。她被那梦魇折磨得不轻,脸颊深陷,面色蜡黄,但看得出来是个美人的底子。 反正比我好看就对了。 “今日有睡过么?”夫人在床边坐下,问。 一提到“睡”字,小姐惊惧得一跳,拼命摇了摇头。 夫人面有不忍,拿起她的手,露出手腕给我看。“师傅你看,这都是那梦里的媒婆所做的。” 我凑近前,看到小姐手腕上,果真有几道紫黑色的深印,是个手的形状。 再看另一只手,指甲竟已剥落了两个,血结了黑痂,基本快看不出来是只人手了。 “我这孩子……遭罪了啊……”夫人哽咽起来,伸手去脸上拭泪。 我没心思看这母女情深,先打量了方家小姐,又扫视了一下整个卧房,除了方家小姐身上有很重的阴气,倒确实看不出有别的邪诡之处。 “夫人,麻烦你稍后一点。”我扶着方夫人离开床铺,拿出生墨笔在手心画个符,念声“起”,符光腾上半空,自己在屋内转了一圈。 片刻后,它回到我手上,我捏着符,去摸方家小姐手腕上的印记。 这一下居然把我手弹开了,沿着手回来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感觉,而且这感觉里……似有一分狂喜? “小姐,”我问道,“你这阵子,当真没遇到过什么怪异之人?” 方玉蕊一言不发,还是拼命摇头。 “蕊儿啊,”夫人说话了,“你若有什么不敢同你爹爹讲的,就在这里和我们说,娘保证不告诉旁人。” 对面这位少女照旧没说话,睁大眼睛又往床里缩了缩。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真有怪异,怕是她自己也没察觉。我离了床,走出屏风,又问了问那个舜华,也是一样,她也死活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古怪。 “姑娘,还有办法么?”走出卧房,夫人问我,“小女是不是没得救了?” “倒不会没得救,只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打发她回房,跟小姐说说话,防她犯困,然后紧关上门,在卧房外布下几道法咒。 这只是镇邪用的,虽然已是我能尽到的最大限度,但不知事情根由,恐怕也起不到大用。 我隐约知道这怪事的源头当在这城里,可我眼下走不开,叫九枝去,他估摸更无从下手。 再一想,倒是有个人可以帮忙。 虽然我是真的不想找她。 没办法,我叹口气,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翠玉”这名字。 翠玉倒是守信,我刚默念完,不过多时,眼前一阵黄烟,一道人形自黄烟里现了身。 人还没露全,那恼人的嗓门已经响了起来。“小有灵,这么快就想你姨了?” 翠玉坏笑着看我。她和两天前分别时没两样,只是手里握着根擀面杖。 “你这是……”我看傻了。这是什么打扮啊。 “哦,这个啊,我正给我小姐妹烙饼呢,”翠玉看看擀面杖,说,“擀到一半,听见你叫我,我就赶紧来了。” “你们黄鼠……你们黄大仙也吃饼?”我难以置信。 “偶尔换换口味嘛,”翠玉说,“面粉是借来的。” 她说借的,那肯定就是偷的了。 “别闲聊了,”翠玉又说,“说吧,突然把我叫来,有什么事?” 她四下一环顾。“老天爷爷啊,你这是撞什么大运了?来了这么好的人家?” 我三句并两句,把方家小姐的噩运大概同她讲了一遍。翠玉听着听着,也困惑起来。 “还有这种事?”她看来也没听说过,“只听过小鬼索命的,可从没听过拿人去成亲的……你要我怎么帮忙?” 我附耳过去,小声和她说了说。 “倒是不难,”翠玉说,“那行吧,我就走一趟,小有灵有难处,我这当姨的,怎么也得出出力啊,是不是?” 我假装没听见后半句话。翠玉嘿嘿一笑,扭身现了原形,四脚着地,轻盈地顺着外廊爬上了屋顶。 “好好想想怎么谢我吧,小有灵!” 她留下这一句,跳出去不见了。 有灵 第13节 ……谢你谢你,我送你两张大饼好不好。 想到九枝还在等消息,我暂离了卧房去找他。九枝老老实实候在原地,袖着手,正眯眼看府院上头。 “看什么呢?”我走过去。 “翠玉来过。”他比划着说。 “是,”我叹口气,“没办法,这件事不太好解决,只能找她这个碎嘴子帮忙了。” 我又把那些事情对他说了说,九枝听得面色严峻。他忽然从衣袖里拿出了我娘亲那本万鬼通辨书,翻了翻,摊开给我看。 “冥嫁?”我看着书上写的,念出了声。 这是我娘亲记下的一个见闻,大致是说,在某些地方,男女未婚便故去的,家里人会给他们找个新死的人婚配,在阴间凑成一双,有的人家还会为此大操大办,除了拜堂用的是空棺或者衣物,其余跟活人无异。 我一阵恶寒。这什么鬼习俗啊?人都死了还不让安生? 但是看来看去也没看到,这些习俗里,有找活人冥嫁的。至于方大小姐梦里见到的媒婆和轿子,就没提了。 “书里没有其他和此事有关的?”我问九枝。 九枝摇头。 奇了怪了,会是什么呢? 方家小姐和夫人都被我关在卧房内,我也没了顾忌,索性喊上九枝一起回到卧房门口,借九枝一点妖气,给卧房又上了道咒。 剩下的便只能等。我静静倚在门边,听着屋内隐约的说话声。希望有夫人陪着,小姐一时半会儿不会睡,眼下的状况,她万万不能再睡了。 好在翠玉没让我等太久。天刚黑一点,我就听到窸窣声,一只黄鼠狼从外廊上方飞快爬下来。 “哎呀,可累死我了!”翠玉化了人形,大咧咧在廊柱上一瘫。 “探到什么了?”我忙问,“有异样吗?” 翠玉翻我一眼。“你这孩子,没良心,都不让我喘口气……喏,找到这个东西,你看看吧,我也不认识。” 她扔了一团物事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红线,红线上还挂了几张黄纸写的符。 这红线倒没什么,但这些符…… 我从怀中拿出我爹那本“玄法正道天策”,快速翻找着,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的符的样子,和那黄纸上一样。 一瞬间,我心沉了下去。 “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我问翠玉。 翠玉被我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在哪儿找到……离这儿挺远的,城里一个破旧人家,”她答道,“我循着一点阴气,好不容易才摸过去的。” “那家人是谁?” “没人了,就一个小破屋,都荒废了,我化人形问了问邻舍,说这家就一个男的,挺年轻,但早死了,死了差不多三个月。” 她撇撇嘴。“你是不知道,邻舍说这人是自戕的,自己寻了根绳子吊在房梁上,可吓人了,还是邻舍给他收的尸,要不是后面谁也不愿进他的屋,这红线保不齐都要一起下葬……” 翠玉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红线、纸符、自戕的男子、媒婆、轿子…… “坏了。”我收起红线,扭头就冲进卧房。 三 舜华一直候在门后,我这一冲进去,差点儿把她吓个好歹。 我示意她别做声,悄悄把她拉到门外,又掩上门。 “舜华,我问你,”我说,“你同你家小姐之前出门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陌生男子,叨扰小姐的?” 看舜华又要摇头,我赶紧追道:“你好好想想,往远了想。” 舜华苦苦思索了好一阵子,忽然张大了嘴。“啊呀,是有一个。”她说。 “是什么人?何时遇到的?” “快有一年了……”舜华说,“就是上元节逛灯的时候,我本来正和小姐看着灯,有一个登徒子突然过来,说要娶小姐,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说……”舜华脸红了,“说想和小姐同床共枕、鱼水之欢……” 翠玉在旁冷哼了一声。“恶心。” “后来呢?”我又问。 “小姐自然没答应嘛,”舜华说,“叫他滚了。后来他就守在小姐出门的路上,又拦了小姐两回。” 我急得要跺脚。“这么大的事,之前问你怎么不说?” “小姐生得好看,这种事常有的呀。”舜华还不乐意了,“而且你之前问的是最近,这又不是最近……” ……你傻啊! 我也不好跟她发火。“那么,那人又来了两回,就没来了?” 舜华点头。“三个月前就未再出现过了,许是小姐当时对他说了狠话吧。” “狠话?”我再问,“你家小姐当时说了什么?” “小姐说……”舜华抬头细细回想,“哦,小姐说,’除非你死’。” 我心里一咯噔。 “你在这里等着。”我扔下舜华,再冲进卧房里。方家夫人正遍寻话题和小姐苦聊,免她困觉,看见我倒像是见了救星。 “有法子了?”她问。 我没回她,径直问方家小姐:“玉蕊,你上元节逛灯的时候,是不是遇见过一个登徒子?” 方玉蕊起初还浑浑噩噩的,想了想才记起来。“是有的……” “此后他又扰过你两次?” 方玉蕊轻点下头。 “你对他说了,’除非你死’?” 方玉蕊又点头。 方夫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登徒子……蕊儿你怎么没同我和你爹爹讲过?” “我害怕……”方玉蕊怀抱着膝盖发抖,“我原想狠狠责骂他一句,他也便死心了。” 我暗自叹口气。“你责骂他是他活该,骂得再狠也理所应当,不是你的过错,”我说,“但这登徒子却当真了,他真以为他死了,便有机会同你成亲。” “这是何意?”夫人问。 “这登徒子……”我斟酌下语句,“他在半年前自戕了。” 夫人缓了缓才听明白,一下睁圆了双眼:“莫非是——” 我又叹口气。“他如何死的已不重要,但他死时,身上带着这个东西。” 我把那团红线掏出来,给夫人看。“红线意指姻缘,将他和玉蕊相连,红线上挂的符,不知是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是指婚配的邪咒。” “邪咒?” “这本是外方道术,”我耐心做解,“世间有求所爱不得之人,便拜外道之士求来,日夜供奉,希冀借法术强行同他人成一段缘分。其实都是外道之士拿来诓钱的,寻常时对人并无效用,但有了这登徒子的阴气助力,却有了索小姐魂魄的本事。” 我略一顿,又道:“小姐那梦里的媒婆、轿子,皆不是梦,是来寻她成阴亲的。” 这事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但这样说夫人该能懂,何况个中还有蹊跷,只是我还没想通。 “师傅意思是……他死了,拿这个也要我女儿死,在地下和他做一对?”夫人面上一阵惊惧一阵忿怒,“这人怎么如此恶毒?!” 方玉蕊也吓坏了,直往床深处躲。 “你们别着急,”我说,“虽然这符险恶至极,但了解了根由,我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只是……“不过这法子,不太好看。”我又说。 我没吓唬她们,是真不好看,而且……很臭。 这是我爹写在书上的,旁边还歪歪斜斜注了几个大字,“能不用就不用”。 因为吧,这法子要用到的,尽是些污秽东西。 鸡血、鸡粪、鸭血、鸭粪、狗血、狗粪、猪血、猪粪,再加上人的便溺,是谓“九秽之法”,莫说是鬼怪,人闻见怕都要死过去。 我爹原意是,这法子是他用来对付那些最厉的恶鬼,但我想在这里该也用得上。 虽然是猛了些。 要不是这大户人家,一时还真凑不齐这么多脏污。方员外一声令下,不到一个时辰,这些东西便分别装在九只盆里,一样样搬进来了。 家丁们一个个手拿汗巾捂着口鼻,放下盆,头也不回跑出了屋外。方玉蕊原本失魂落魄,此时也嗅嗅鼻子,皱起了眉头。 “娘亲,好臭……”她看向方夫人。 夫人面色也不好看,但为了女儿,她竟强忍了下来。 “好女儿,既然师傅说此法有用,你且先忍耐忍耐。”她安抚女儿。 我早给我口鼻上施了术,冲淡满屋的异味,又给方玉蕊和夫人先后施了一遍。 “这样多少好一些,”我说,“但难闻还是难闻的,只需忍三个晚上,好么?就三个晚上,玉蕊放心睡觉,我保证那梦你不会再做了,三天一过,一切当可平安,以后你都可以安睡。” 方玉蕊迟疑着点点头。夫人扶她躺下,又帮她用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我将那九盆秽物沿床周一字摆开,带着夫人和舜华离开卧房。 “这里我守着,”我说,“你们大可放心,去歇息便是,明晨再过来。” 家丁送她们两个回房,我稍稍松了口气,在卧房门口坐下。 九枝和翠玉这才从不远处走过来。两个妖怪面目扭曲,皱成一团,翠玉不断用手在脸前呼扇着。 “可臭死我了……”她从牙缝里说,“你这是搞什么啊?我估计有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你以为我乐意啊?”我呛她。 “这又是李修德教你的歪门邪道吧?”翠玉干呕一声,“这样方家小姐就不会被梦给魇了?” “嗯,”我说,“你也能回去了,这次麻烦你了。” 可翠玉看看我,又看看九枝,忽然也坐在了我旁边。“算了,我陪陪你吧。”她说。 “没事的,”我冲她笑笑,“还有九枝呢。” 有灵 第14节 “他?他连话都不会说一句,”翠玉翻翻眼皮,眼下熟悉了,她也不害怕九枝了,嘴里没遮没拦的,“哪有姨这么贴心啊,姨还能给你逗逗闷子,是不是?” 我本来还对她有些感激,她这么一说我又不想理她了。九枝默默笑笑,在我另一侧坐下,一只手伸向我背后,居然给我做了把靠椅。 “哎,没有我的吗?”翠玉不满,“这次多亏了我帮忙好吧!” 九枝只当没听见。翠玉絮絮叨叨半天,又嚷着冷,变回了黄大仙钻进我怀里。 方家小姐估计也累了,几天没好好休息,终于能安睡一回,卧房内很快就没了动静。 不过我不敢睡,就这样靠着九枝,揣着翠玉,睁眼坐了一夜。 月朗星稀,除了偶然有巡夜的家丁经过,是真的静谧安详,好像这一路来的种种凄惨与龌龊,都不曾存在过。 若是能一直这样坐着,多好。 晨光刚起,夫人就急急忙忙顺着外廊走过来,后头跟着睡眼惺忪的舜华。 夫人看起来整夜都没睡好,憔悴了几分。她离得近了,和我打个对眼,还没问出要问的话,先听得卧房内一声喊叫——“好臭啊!” 我眼睛一亮,成了。 除了九枝,几个人都推门进去。那些污秽起了作用,方家小姐果然一夜无梦,安安稳稳睡到天明,精神都好了许多。 感叹之余,方夫人一屈膝就要拜谢我,被我拦住。“夫人,还有两夜,事情了结了,你再谢我也不迟的。”我劝她。 我撤了那九盆秽物,嘱咐赶来的谷四好生看着,入夜后换些新的,预备晚上再用。 事情虽还没完,但小姐平安无事的消息传出去,全府上下一时都喜气洋洋。方员外差人预备了好菜好饭,教舜华扶着小姐起床,全家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 小姐睡了个好觉,胃口也回来了,心绪更活泼起来。 但她这一恢复,麻烦事又来了。 这时我才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大小姐脾气。白天还好,入了夜她便开始闹,死活不愿再让我搬秽物进屋,我不答应,她就在夫人那里哭求。 “娘亲,真的太臭了,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她拿脚踢着床铺,“我已经好了呀!” 我同夫人好说歹说,才劝服了她。夫人又答应过几日带她上街买好衣服,终于安慰着她哭哭啼啼睡下。 这样又过一夜,照旧无异状发生。 到第三夜,方家小姐又提出了新要求。她不闹着说臭了,只说我和九枝守在门口,她不舒服,让我们去别的地方等,让舜华看顾她就好。 我心想横竖只剩一晚,她这么说那便由她吧。 于是请夫人命人打扫出卧房隔壁的一个小间,姑且等在那里,万一有事,舜华找我也方便。 两日两夜未合眼,我有些撑不住,坐在房间里禁不住一阵阵打盹。后半夜,人还在恍惚,突然被隔壁一声巨响惊醒。 随即就听见舜华慌乱着高声叫我:“师傅!师傅!大事不好了!” 我跳起来冲出去,正撞见舜华跌跌撞撞自卧房跑出来,看见我,整个人扑倒在我身前。 “小姐醒不来了!”她哭喊道。 四 冲进卧房,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放在小姐床铺周围的秽物,全都不见了。小姐双目圆睁躺在床上,面带惊惧,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木人。再一探,已没了鼻息。 “那些东西呢?!”我急问舜华,“这是什么回事!” 舜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姐……小姐临睡前说……那些东西实在太难闻了,她睡不着,让我……让我把它们搬走……” “你就听她的了?”我一下手脚冰凉。 “我以为……前两夜都没事,今夜该也不会有事……”舜华抽噎着说,“况且屋里味道还在……” “老天爷爷啊!”翠玉在我怀里喊出了声,“有用的是味道吗?是那些脏东西!你这不是害死你家小姐了!” “算了,不能怪她,”我说,“她毕竟只是下人。” 但不管怪谁,方玉蕊的魂魄都已被拘走了。 我急得要发疯,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周围阴气未散,招她魂魄的轿子应该还没走远。 好像……只剩一个办法了。 我咬咬牙,心一横,立时做了决定。 一瞬间,我头一个念头竟是找九枝。他就站在卧房门口,似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来。 四目一交会,他便知道了我想做什么。 “我去找她。”我说。 “小有灵你说什么?”翠玉反应过来,“你疯啦?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去了就回不来了!” “能回得来,只是不好回来。”我缓声道,“但我既已答应过方家夫人,要救她女儿,那我就一定要去。” 我说得笃定,翠玉也无法再说什么。“舜华,”我转向舜华,“你快去禀告你家夫人和老爷,让他们多喊些仆役家丁过来,在这屋里点上七七四十九盏灯,小姐魂魄要回来,需给她照明方向。” “九枝,翠玉……”舜华走了,我又对身边那二位说,“你们是妖,进不了地府,但我去追人,肉身带不走,就麻烦你们替我看着,我不知多久能回来,要是……要是许久都没回来,九枝便把我的身子带回山上吧。” 九枝默默点头。 “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小有灵!”翠玉嘱咐我,“不然三娘会把我撕了的。” 我笑笑,面对床铺的方向盘腿坐下。 我第一回 尝试元魂出窍,倒十分奇异,念了几遍咒,仿若自己凭空浮起来了,飘飘忽忽离了自己身子,自上方看着九枝和翠玉。 他们俩看不见我,直盯着我的肉身。过了片刻,我也看不到他们了,周遭暗下来,回过神,已站在一片虚无里。 这虚无黑沉沉的,却看得分明。四下里瞧不见什么,只脚下是延伸开去的无边荒野。 渺远处,一点红光正往前走着。 “等一等!”我喊着,拔腿追上去。 那红光走得慢,渐渐离近了,我看清那确是一顶红通通的轿子,却无人扛抬,离地几寸自己悠悠飘着前行。再前头有个同样脚不沾地的媒婆,身形一顿一顿,兀自为红轿引路。 一阵阴风吹起,掀开了轿子上挂的红帘一角,一个女子模样的人正对着我坐在里头,面色惨白,身穿着一套嫁衣,看不出一点神情。 是方玉蕊。 “停下!”我快步赶上,厉声道,“把轿子停下!” 那媒婆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骇。她脸上竟看不见眉眼鼻口,像是一张纸做的。 看到我,媒婆忽然加紧了步子,那红轿也跟着行得更快,转瞬便同我拉开了距离。 这下我彻底跟不上了,也不知道这荒野有多大,它又要去哪里。 幸而没追多久,目力所及内现出了一座庙宇,孤零零立着,媒婆引着轿子直向庙宇而去,转过庙宇后方,不见了。 待我赶到庙宇旁,已彻底寻不到影踪。 没办法,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向庙宇大门。 这庙宇上挂着几盏阴惨惨的灯笼,照不出什么亮,反更显得森然可怖。我也不懂该不该敲门,索性双手一推,闷头闯了进去。 门内居然是灯火通亮,十来个鬼差紧步来回,大堂上设了张长桌,一个像是曹官的人坐在桌后,正埋头阅一些文书。 我这么进来,鬼差们都愣了,曹官听得周围安静,自文书上抬起头,也怔了片刻。 “来者何人?”他看我一眼,又继续读面前的文书,“干什么的?” “我……我来找人。”我硬着头皮说。 “找人?”曹官头也不抬,“我这里是地府阴曹司,进来的都是死人,来这里找什么人?” “有个姑娘被错带到这里了,”我说,“我要寻她回去。” “姑娘?”这下曹官终于眼离了文书,认真打量我,“你又是做什么的?” “我是阳间的玄师,”我说,“敢问大人是?” “我乃这阴曹司的城隍,鄙姓江,”这人说,“专掌这一方的生死。你方才说,你要找的女子,是被错带来的?你确定?” “有人误将她配了阴亲,”我解释道,“我一路追过来,看着她进了这地方,不会有错。” 不知是否我眼花了,提到阴亲,江城隍脸色忽有一变。 “哦,记起来了,”他眯起眼,笑着说,“是有这么一位女子,刚进门,现就在内堂,若是她的话,玄师可以放心了,她本就准备成亲的,并非误配,你回去吧。” 我站着未动。“我就是为此事而来,”我说,“她并未答应这门阴亲,不该作数,请大人放她归家。” “况她阳寿未到,按理不该如此。”我又说。 “这话说得,”江城隍又笑笑,“她阳寿到不到,你说了算?既是今日来的,那今日就是她阳寿已终啊。” 我在心底冷笑。“大人说笑了,那媒婆索魂索了少说也有十日,难不成这十日都是她阳寿到的日子?” 江城隍面色不好看了。“随你怎么说,既已成婚配,哪还有反悔的道理?” “她连要嫁的是谁都不清楚,这也算成了婚配吗?”我据理力争,“女子自己的想法,不该纳入考虑么?” “哪有这么严重,”江城隍哂笑,“那男子有心,成了亲好好待她,不就是一桩美事?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什么那么多想法。” 这话说得混账,但我气愤之余又觉得奇怪,我爹很早前同我讲过,阴曹司不过地府里分管地方的小衙门,下面的也只是些阴帅鬼差,怎么会有媒婆?又怎么管上了婚配? 我看着四周鬼差奇怪的神情,慢慢想通了一件事。 “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问。 江城隍身子一震。“你这是什么话?” “我问,那个登徒子给你了多少钱,教你把一个在世的女子活生生判死?”我高声说,“你这阴曹司,暗地里做了多少这样的营生?!” 我大概懂了。要同活人成阴亲,单那些红线纸符必是不够的,是那登徒子死后,暗通阴曹城隍,贿以重金,改了方玉蕊的阳寿,是以才能有鬼媒往来,将方玉蕊的魂魄带入地府。 不然方玉蕊一个寻常人,阳寿不到,根本过不了鬼门关。 一想到连这阴曹地府都如此腌臜,我气得不禁握紧了拳头。一名女子,是可以这样用钱财交换的? 看江城隍轻车熟路的模样,又还有多少女子被这样强配了阴亲? 我料定我说中了,不然江城隍不会涨红了脸。“一、一派胡言!”他指着我说,“我江某人行得直坐得正,岂容你如此污蔑?左右,把她赶出去!” 几个鬼差得命,立刻向我扑过来。我早捏了符在手里,未及他们近身,双手一亮,将他们齐齐震开。 “好啊你,”江城隍不成想我这么狠厉,也吓了一跳,“敢闹我阴曹司?我倒要看看你还回不回得去!” 他再一声喝令,从大堂后又跑出不少鬼差,拦在我前头。 有灵 第15节 同时又有两个鬼差,急急跑入了内堂,不知做什么去了。 我心急如焚。就这些鬼差,还好对付,来多少我也收拾得了,只是这么纠缠下去,若有鬼差把方玉蕊带走,藏起来,到时不光人追不到,有人问罪我都百口莫辩。 看来还是要动那个咒了…… 来之前我在心里做过预备,我爹那书里也写得明白,将来在地府遇到难处,还有个大人物可以动用。 只是我原本不敢用,而且这咒要用喊的,真喊出声,我也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因为这个咒,只有一句话—— “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五 我使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心想这回算是把地府上下都得罪尽了。 周围鬼差连同江城隍都吓了一跳。“放肆!你胆敢对殿下不敬!”江城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但没等他多说两句,府衙的大门猛地被人踹开了,一个声音咆哮如雷:“李修德!你活腻了是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没大没小的,我好歹也是——” 来人同我打个照面,两个人都愣住。 阎罗愣的是——“你谁啊?” 我愣的是——阎罗是女的?! 我们俩对看半晌,她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是李修德女儿吧?叫那个,有什么来着,我在生死簿上见过一回。” “有灵。”我忙说。 “对对,白有灵,跟了三娘姓嘛,”阎罗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我,“生得也好看,像三娘,这就对了,要是随了李修德那混账,才是倒了大霉。” ……我爹到底和她有什么恩怨啊…… 这一下过于震撼,我一时忘了我叫她来做什么。那城隍连同率下一众鬼差早已仓皇跑过来,齐刷刷跪下便拜。 “不知阎罗大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江城隍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行了行了,少来这些没用的。”阎罗挥挥手让他们站起来,“有灵,你这么急着叫我,有什么事?” 我回过神,立时把方家小姐的事前前后后大概对她说了一遍。 阎罗面色阴冷。“还有这回子事?”她转身瞪着江城隍,“姓江的,你这阴曹司,背着我开了不少小灶啊?缺钱了?功曹司年年批给你的俸禄,都给你吃了?!” 江城隍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殿下,莫听这玄师扯谎,绝无此事啊!” “绝无此事?”阎罗冷哼一声,“你敢说今日你阴曹司内,没进过命不该终的女子?” “我……我……”江城隍发起抖来,“真的未见过……” “江启年!”阎罗直接喊了他大名,“当着我的面你还敢糊弄?人呢!” 见江城隍死硬着不说话,她干脆揪过来旁边一个鬼差。“夜游神,你说!敢有一句假话,我活剥了你!” 那个做夜游神的吓坏了,哆哆嗦嗦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在……在内堂。” “带出来!” 阎罗的话还是有用,夜游神忙不迭跑进大堂后面,不多时,领了个魂魄出来,正是方玉蕊。她是被强带来的,到现在还没意识,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启年,你现在还有话说吗?”阎罗对着江启年踢了一脚。 江城隍看看方玉蕊,又拿头嗑得脆响。“殿下饶命!”他扯着嗓子说,“启年、启年一时鬼迷心窍……” “一时?”阎罗再踢他一脚,把他踹翻了出去,“你做这没脸没皮的营生,怕是有日子了吧?” 江启年打个滚,还原样低头趴着。“小的心想,既然有男子有此心意,小的为他们……成个婚配,也算是功德一件……” “去你爹的功德!”这阎罗言行粗暴,跟我想象中的全不是一个人。 她指指方玉蕊,道:“她答应了吗?你强行配的那些阴亲,那些女子答应了吗?” “就只有男的讨老婆重要是吧!”她气不打一处来,撸撸袖子上去又要打,我赶紧拦着她。 “你拦我干什么?”阎罗怒视着我,“他不该打?” “不是,那个,大人……”我小心翼翼地说,“打他可以等一会儿,我是怕方家小姐魂魄离得久了,便不好回去了。” 阎罗拍拍脑袋。“也是,我都给气糊涂了。” “夜游神!”她喊道,“你马上把人给我送回去,天明前必须送到,若有差池,你等着我怎么收拾你!” 夜游神点头如捣蒜,点了两个小鬼差,护着方玉蕊紧赶慢赶跑出了阴曹司。 阎罗喘口气,恶狠狠地看着江启年。 “其他的女子呢?”她问。 “禀大人……”又一个鬼差小声说,“其他女子……都早婚配了……如今当都在酆都做游魂……” 阎罗气得在大堂里转圈。“好啊你们,”她挨个点着四周的鬼差,“江启年收下的贿金,你们想必也有份了,好端端一个阴曹司,枉害了这么多人,你们行啊!” 无人敢说话。阎罗一抬手,唤出一团白烟,白烟散去,里面现出一个仪态端庄的男子。 这男子满头青丝直拖到地,面孔白净,可双眼闭着,竟是盲的。 “崔判官,都听到了吧?”阎罗问他。 “大人嗓门这么大,当然听到了。”男子微微笑着答道。 “把这合司上下,统统拘拿起来!”阎罗下令,“还有那三个送人回去的,待他们回来一样抓!该怎么判你心里有数,一日内,把结果报给我。” “就一日?”崔判官问。 “不够啊?” “还好。”崔判官仍还微笑着,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几道白链飞出去,将大堂里一干人等全捆了个结实。 “那些女子,你叫功曹司去追,”阎罗又说,“我不管追多久,一个不差都要追到!” “追到之后呢?” “让她们回自己身子啊。” “呃,大人,那些女子过世已久,阳间怕是早已把她们下葬了,”崔判官柔声提醒她,“这若是还魂回去,没一柱香功夫,还是要回来的。” 一想到这些女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严丝合缝的棺材里,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用你说?”阎罗红了脸,“那……那就带她们转世投胎吧,送去些好人家。” “剩下的男子?”崔判官又问。 “你定就行,”阎罗说,“投胎成猪狗也好,蛤蟆老鼠也好,这我就不管了。” 崔判官唱声喏,面前阎罗又想到什么。“对了,谁假扮的媒婆?”她问。 一众鬼差不吭声,都拿眼去瞧后头一个筛糠一样发抖的小鬼。 “崔判官,你盯准他,”阎罗道,“到时候把他跟江启年串成一串,给我下油锅炸了!” 崔判官好像永远都是那副神情。“好。” “还有,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皮笑肉不笑的啊?”阎罗对他不满,“看得我慎得慌。” “大人不看我不就是了。”崔判官说。 “你……” 不等阎罗再发火,崔判官把手一扯,带着满屋被捆的鬼差从大门走了出去。江启年嚎哭着频频求饶,可没人理会他。 阎罗转回头,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我。“你也别愣着了,”她推我一把,“走吧,离开这脏地方。” 我和她一起行出阴曹司。没有她大呼小叫,周遭都清净了许多。 “这江启年吧,”阎罗一边走一边感慨,“在生时是大嬴朝的御史,一身铁胆,仗义执言,后来因言获罪,被处了极刑。我是看他正直,才给了他这城隍的职务,谁想到最后成了这副模样。” 她摇摇头。“入了地府了,却开始贪恋那些钱财了,可笑。” “也不只是为了钱财吧,”我说,“那几个登徒子不学无术,能有几个钱?他是轻视女子惯了,和那些人同气连枝而已。” “也是,”阎罗又摇头,“可怜这些女子,在阳间,婚配就难得自己作主,结果到阴间还是一样。” 她抬起头,看看阴曹司的庙宇。“这一下把全司的人都拘走了,还得重新找些人来当差,麻烦,本来人手就奇缺……” 说着说着,她忽然看我一眼。 “要不你留下来帮我当这个城隍吧,”她欢快地说,“你这个心性,我也放心了。” ……哪能这么随便啊! “姐,我还活着呢……”我忍不住说。 “也是,”阎罗无奈,“我给忘了。” 少顷,她一下反应过来。“你刚叫我什么?” 啊……我傻了,简直想掌自己嘴,这可是阎罗大王,我怎么那么顺口呢? 好在她没和我计较。“算了,把我叫年轻些也好。”她呵呵笑着说,又认真看了看我。 “你啊,同三娘年轻时一样,”她道,“胆色过人,嫉恶如仇,你爹娘倒是没养错你。” “大人很早就见过我爹娘?”我问。 “不然你爹怎么对我这么不客气?”阎罗说,“他早年间捉妖除鬼,没少和我打交道。说起来,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俩了,还挺想他们的。” “他们还住在俱无山上。”我意思你想见他们就去见呀。 “那是自然,他们还能去哪儿啊?道祖都说了,他俩——”阎罗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他俩怎么了?”我赶快问。 “你不知道啊?”阎罗挠挠头,“那我也不说了,免得三娘怪罪我。” 我有点儿急了,怎么人人都这样,话说到关键就没了下文? 但阎罗似是打定了主意不不往下说。“不跟你废话了,我还赶着回殿上,你也回阳间吧,”她移开话头,“此番多谢你了。” 我估计我问不出来,只能作罢,可刚要同她道别,忽感觉腿上没了力气,险些跪倒在她身前。 “站不住了?”阎罗扶住我,“也难怪,你一个活人,在这里是撑不了太久的,待我差人送你回去。” 她举起一只手,虚空打了个响指。 片刻工夫,一阵铃响,远处疾驰过来一辆大车。离近了我才认清,拉车的竟是两只独角、龙爪的兽,足下踩着云雾,虽然面相凶恶,却有说不出的祥和。 有灵 第16节 这车停在我手边,阎罗开门把我抱上去。“等你回去,那方姓女子该也早醒了,”她说,“入地府之后的遭遇,她大概不会记得,要不要对她讲,看你。” 我点点头。 “以后你若是回家,代我问你爹娘声好,”阎罗又说,“还有,我不能时时离了阎罗殿,将来不管地上还是冥府,有要我相助的,你就喊崔判官。” “我该怎么喊他?”我问。 “你就喊,’姓崔的给我滚出来’,”阎罗好像大仇得报一样开心,“放心,他不敢跟你生气。” ……你就是瞧他不顺眼吧? 她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拒绝,就先记在了心里。 阎罗交代完,拍拍那两只兽的后腿,车便腾空起来,直往我来时的方向去。 “有灵,有空来找我坐坐!”阎罗还在后头喊。 六 我浑身都没力气,也忘了和她好好作别,只觉得手脚抬不起来,几乎是瘫坐在车里。 那两只拉车的兽该是知道路,走得迅猛而果决,我听着车外风声呼呼大作,忽又想到,我还没问过阎罗,此前那许家的小女儿、还有颜儿的娘亲,后来如何了。 不过她日理万机,恐怕也不会事事知晓。 只盼她们没有大碍吧…… 下山以来,遇到这许多事,桩桩件件都打破了我过去天真的想法,也才发现我爹娘确非一般,他们教我一直以为,女子同男子是一样的,如今终于意识到,莫管地上地下,一名女子想要体面为生,都殊为不易。 同时还有更多困惑,我爹娘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因何这十几二十年都守在那座鸟不拉屎的俱无山上? 早知道下山前,冒着挨骂的危险,也该问个明白的。 这样左思右想着,感到车渐渐慢下来,停住了。 到了?我勉力推开车门。车停在空中,往下看,似是方家府邸,我隐隐感到我的肉身就在车子正下方,正等我回去。 “谢谢你们。”我对两只神兽说。 神兽低了头,去舔舐爪子。 我本想得体些走出车子,但还是聚不起力气,只好扳着车门向外一翻,头朝下跌了下去。 一股莫可名状的牵绊引着我直落向府邸,半空里我最后抬头看一眼,那两只神兽一声低吼,拉着车子转头回了地府。 再睁眼,我已是原本的自己,还是躺在一张床上的,一扭头,九枝那熟悉的清秀面孔正热切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他笑起来,好像一件宝贝失而复得一般。 我还是很疲累,但见到他的一刹那,只感到安心和温暖。 “九枝,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一扇门猛地开了。 翠玉的嗓门永远比人先出现。“小有灵!你醒了吗?”她一头冲进来。 看见我醒了,她居然涌出了泪。“你可算是醒了!”她直奔到我床头,“我说怎么觉得有股子你的气息。可吓坏我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倒也不用咒我吧…… “我睡了多久?”我问。 “三天了!”翠玉喊得我头疼,“你再不醒,我都准备去找三娘了!” 我睡了三天?我还以为我只在地府待了一夜。看来地上地下有时间的差别,难怪我一点气力都没有。 “你们……守了我三天么?”我问。 “我是睡了的,”翠玉说,“不过九枝可是一刻都没合过眼,一直守着你。” 我看看九枝,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作用,感觉他憔悴了不少。 想不出该怎么说,我只好伸手出去,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九枝只还是笑。 “对了,方家小姐呢?”我想起来还有个大事。 “她比你早醒两天。”翠玉说,“已经无碍了,能吃能睡,就是想不起来,她被那轿子带走后发生了什么。” “那我就放心了……”我说,“总算没白折腾这一趟。” “你在地下都经历了什么啊?”翠玉问,“感觉很不简单。” 嘿,那可有的说了。 我平躺着,把在地府遭遇的一切对他俩和盘托出。 翠玉听得瞠目结舌。“你见着阎王爷了?不对不是爷……是女的?”她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所以这些事都是那个什么司搞的鬼?地府里也这么下三滥的?” 我苦笑一下,没说话。 “还好有阎罗帮你,”翠玉说,“想不到啊,你家跟地府还有这么一层交道……” “翠玉,”我瞅准时机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爹娘,究竟还有什么身份?他们为何不能离开俱无山?” 结果翠玉还是不肯说。 “啊呀!”她刻意移开话题,“我都忘了,你醒来的事,还没知会方家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叮嘱我一定先告诉她们的。” 这厮急急忙忙就要逃出去。我没精神和她拉扯,只好嘱咐她:“旁的不要多说,她们若问起来,只说我半途截了轿子,送回了小姐,免得给她们平添些烦恼。” 翠玉点点头,快步出去了,又剩下我和九枝两人。 “娘子饿不饿?”九枝又在我手上写。 我摇头。“只是累。”我说,又想到还没给他讲那拉车的神兽,就比划着说了一通。 “甪端,”九枝在我手上写,“日行千里,还通人言。” 既然他知道,那想必我娘亲在地府的时候也见过。 “下次有机会,让你也见一见。”我说。 九枝笑笑。“娘子,辛苦。”他又写。 “嗨,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玄师,你还担心什么?”我精神不好,嘴上也没了把门的,“你当好我的小媳妇就行了。” 话出口刚要后悔,门又开了,一下子挤进来四个人,翠玉带着方夫人,夫人后面跟着小姐和舜华。 接下来无非是一番感谢和慨叹,我随口应付着,偷眼瞧了瞧方玉蕊。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脸上有了血气,虽然一想到她差点儿就要在地府酆都做个游魂,我还是有些后怕。 心下一弛,困意突然上来,后面她们又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清,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断断续续睡了两日,时醒时昏的,只知道九枝照料我吃过几顿饭,喝过几次水,不然就是听翠玉扯着嗓子絮絮叨叨。 每一日,方玉蕊都来探望我,经过这次的事,她性子似乎变了些,还给我带了些好看的衣服和首饰来,硬要送给我穿戴。 我是喜欢的,但转念想,这些精细东西真穿戴上,举止都不方便,就拒了。 “其实姐姐年纪也不大,”有一次只我和她两个人在房间里,方玉蕊忍不住说,“女孩子何苦要四处奔波这么累?你又好看,早些寻个富足男子,成个家,不是更好?” 我对方家人也说九枝是我哥,她自不知道我还有婚约在身,才有此言。 不过就算我没有被神仙指婚,我也从未想过她说的那些。 “我这样更开心的,”我说,“无人拘束,也不用遵循那些繁文缛节,我只愿能做个厉害的玄师,就够了。” 想一想,又说:“倒不是说成婚不好啊,将来你大一些,能遇上个好郎君,待你一心一意,也该会很开心。” 方玉蕊红了脸,点点头。 “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来打他。”我说。 空口无凭,我手写了一张符交到她手里。我和九枝居无定所,真要有事,她只要把符烧了,我就能知道。 当然她最好永远用不上,那说明她过得好。 如此过完两日,我休养得差不多,才终于能离了床,也准备带九枝告辞了。 临行那天,方府出来了十几个人送我们,方员外言出必行,教夫人给了我一大笔钱做酬谢。我反而不敢收,怕被贼惦记,只拿了些碎银子走。 这已经够我和九枝用很久的。自小到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好歹是有进账了啊!发财了! 走出府外,方夫人和方玉蕊坚持和我们多走了一阵。“师傅刚来时,我有些防备,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夫人说,“还望你不要挂心。如今想来,那俱无山,该是个仙气地方吧。” 我干笑两声,不敢回答。 闲话间,夫人又有些好奇:“师傅身边那个姑娘,叫翠玉的,今日怎么不见她了?” “她有事,早走一步。”我揣着怀里的黄鼠狼说。 等到方夫人和方玉蕊回去了,翠玉才现了身。 “好了,我也要走了,”她说,“你这回欠我个情啊,小有灵,我记性可是很好,不会忘的。” “你等等,”我说,“这些你拿着。” 说着,我从包袱里分了一多半银子给她。“这次多亏有你帮忙,我很感激,”我说,“欠你的情,单这些肯定也不够还,以后有机会,我再报答。” “你就当……是我送你买面用的,”我又说,“以后就不必再去别人家偷了。” 翠玉一时间说不出话,接过银子怔了许久,才又嚷起来:“好侄女,原来你这么大方!要不我不走了,你养我好了!” “你快走吧!”我推她,“回去烙你的饼去。” 翠玉嘻嘻笑着,忽然一愣。 “对了,我的擀面杖呢?”她问。 “我哪知道?不在你身上?”我也愣了。 “我没给你吗?你是不是藏起来了?” “我要你根擀面杖做什么?”我哭笑不得。 翠玉在身上来回摸了摸,面色凄惨起来。“完了完了,这回亏大了,没拿多少好东西,还把值钱的丢了——” “我那可是黄花梨的啊!” 第5章 秀元(上) 有灵 第17节 一 “娘子,怎么?” 九枝问我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一家成衣铺前犹疑,不知该不该进去。 快有半日了,我拉着九枝在宣阳城里闲逛,看见个成衣铺子就进去瞅一瞅,然后默默退出来,手上的钱都攥出了汗,结果最后一分都没敢花。 这宣阳城到底是不一样,有好些有趣的店子,好看的衣服也有许多,九枝身姿挺拔,穿上该别有风貌,只是…… 也太贵了啊! 比我家那边镇子里贵了三倍都不止,是抢钱的吗?! 虽然这一趟总算赚了些钱,但我一时脑热,给了翠玉不少,下次能拿到酬劳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两个人要住宿也要吃饭,还是要精打细算些,算来算去,余下能用的就没多少了。 唉,早知道就不对翠玉那么大方了…… “九枝……”我吭吭哧哧地说,“我们再换家店看看吧。” 九枝站着没动。“娘子,买衣服?”他在我手心写。 “不是,我……” 我想了想,还是把我的想法同他说了。 九枝哑然失笑。他抬起手,露出左手的手腕给我看,我过去送他的那红绳,还好好系在那里。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想说有这根红绳,就够了。 “那不行,”我说,“好歹你跟了我这么久,一根红绳怎么够?我还是要给你买好衣服的。” 九枝却拉着我摇摇头。 他示意我看着他,闭起眼。 紧接着,他忽然在一瞬间换了模样,原本穿在他身上的寻常衣服,居然变作了一袭水绿色的长衣,看制式、外观和材质,和当初在山下镇子看到那些有钱公子哥穿的,全无分别。 “你……”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你都可以这样变化了?” 九枝点头。 “所以那之后你穿的衣服,一直是你自己做的?”我才想到,当时和百足打得那么凶,后来他的衣物竟一点破损都没有,敢情早就不是普通衣服了。 九枝又点头。 嗨,早说啊。 “那……你这手艺,可以给我也做衣服么?”我看看他身上精细的长衣,问。 如果能给我做,就又省一笔钱了,再一想,能给我做就能给别人做,那我们还捉什么妖啊,干脆开个铺面,卖衣服赚钱啊! 无本万利,这是要发大财了! 可九枝无情地打消了我的构想。 他扯扯身上的衣物,给我展示,这衣服是脱不下来的,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他的……外皮? 呃,那岂不等于……他现在是裸着的? 我脸一下烧起来。不能再想了,再想心里就乱套了。 不过这确实是打消了我一份顾虑,人也轻松起来。“害我白白在城里转了这么久,”我瞪他一眼,“既然不用买衣服了,那我们就去吃饭吧。” “娘子,要买。”九枝让我自己买自己的。 “不打紧不打紧,”我拉起他就走,“以后再说。” 我们走到城里繁华地段,我拍着胸脯让九枝随便挑,想吃什么都可以。 但还没等九枝选好,自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隆隆巨响。 “让开!都让开!”前方一声呼喝,路上的人赶紧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路,我刚要抬眼去看,九枝已经一把将我护到了一旁。 不多时,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军冲过来,个个人高马大,除了打头的驱散人群,其余人一言不发,马蹄起落,震得路面都在颤动。 我是第一次见骑军,气势果然惊人,有种睥睨一切的霸道。 唉,我要是能骑一回马该多好。 这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就自我身前跑过,直往城西大门方向去了。 尘埃落定,四周人也开始议论。 “莫不是要打仗了?” “别瞎说,你盼着打仗啊?” “那不打仗,好端端地动兵?” “话说那不是苍州府的玄衣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我不太能听懂。我只记得那本《圣朝通轶》里写过,自打大嬴和北边的部落划江为界以来,十余年里,只在秋收时有些小冲突,未动过大阵仗,应该不会突然打起来吧? 正想着,身后又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看什么看!进来干活儿!那是朝廷的府兵,你还指望在里头找见那个野男人啊?” 我回身看去,后头是一家面馆,一个年轻女子该是站在门口看,眼下已被屋里的人叫了回去。 一时间,我心里一动,看一眼九枝,九枝立刻心领神会。 “就吃这家了。”我带他走进面馆。 店里没什么客人,店家是个中年男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仿佛来吃饭的都欠了他钱一样。 那个年轻女子拘谨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看眉目,像是这店家的女儿。 “店家,”点了店里最贵的两碗面,我试探着问,“那边的是你女儿吧?” “是又如何?”店家板着脸说。 “我方才听你们说话,好像她在找什么人?” “关你什么事?” “我和这位小兄弟是别处来的玄师,专接些除妖啊、寻人啊、捉鬼啊一类的活计,”我耐住性子说,“店家若是找人,我们可以——” 话没说完,被这暴躁店家打断了:“我们不找人!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二位要是吃饭,就好好吃饭,若是不想吃,就请出去!我不赚你的钱!” 哎你这人…… 大庭广众的,我也不便发作,只好忍下来,静静等我的面。 听到我和九枝的身份时,店家女儿向我们这边看了看,似是有话要说,可她爹爹在,她最后还是没吭声。 等了阵子,店家把面煮好了,他女儿把面端上桌。她恍恍惚惚的,手也不稳,放下九枝那碗面的时候胳膊一抖,险些把碗打翻,要不是我手快,几乎要泼九枝一身。 “看着点儿!”店家急急从后厨跑过来,看到九枝无碍才松了口气。 俄而转头骂女儿。“废物!你能做好什么?啊?!说你也从来不听,老子辛辛苦苦赚的钱,你拿去给那野男人,还信誓旦旦他是好人,现在怎么样?人跑了吧?” 他越说越激动:“你不是要私奔吗?去啊!我不拦着!你死外头我也不管!早跟你说过多少次,那种男人一句话也不能信,你倒好,灌点儿迷魂汤就跟着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听得不舒服,用力敲敲桌子,店家总算住了口。 他女儿一开始还低着头挨骂,听到最后,眼泪涌了出来,扭头跑进了后厨。 也没什么心情认真吃面了,我随便扒拉几口,扔下些钱,没让店家找,和九枝起身就出了门。 走出去一段路,叹了口气。 “她,被骗。”九枝沉默半晌,比划了两下。 “可能吧,”我说,“但就算是被骗了,那也是男人的错,不是她的错,不出深闺的小女子,她又懂什么?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我心里气鼓鼓的,只想离这个破面馆远一点,但没走出去太远,又被喊住了—— “二位师傅等一等!” 是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回过身,看见她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跑过来。 “是我钱给少了么?”不会呀,我算过的。 她摇摇头。“二位师傅方才说……你们是玄师?”她不等气喘匀就问。 “是啊。” “可以帮忙找人?” “是啊。” 女子眼睛渐渐亮起来。“那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个人?” 二 她叫秀元,年方十八。 自她记事起,就没见过娘亲,她爹爹说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娘亲就重病去世了,她爹爹变卖了祖产,也没能救回来。 安葬完妻子,已是倾家荡产,为了谋生,她爹爹借钱开了这家面馆,多年经营后,日子慢慢才有了样子。 秀元便是在这面馆长大的,她未念过书,一直在店中帮忙跑堂,和爹爹相依为命。 十七岁那年,有位男子来店里吃面,忽然看上了她。 那之后,男子每日都来,有时趁秀元爹爹不注意,会送她些各式小物件,对她诉了不少衷肠。 秀元除了卖面,未曾同世间男子打过什么交道,在这些言语的攻势下,很快对这男人动了芳心。 男子叫仲春。秀元试着同爹爹提起,要嫁与他,却遭到了她爹爹的反对。 原来仲春是个浪荡之徒,好赌,二十好几都没个正经营生,秀元爹爹早就把他打探了清楚,心知女儿定要吃亏,便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可任他苦口婆心,都抵不过仲春在秀元面前许下的那些毒誓,秀元信了他一定会改,还偷偷自店里拿了钱给他偿还赌债。 她爹爹无奈,对她一顿臭骂,不许她在出门,也几次将仲春打了出去。 他以为这样就能断了女儿的心,独没想到,仲春暗地里和秀元见面,说服了秀元同他私奔。 秀元又偷了些钱,给了仲春,让他做好预备。在约定好的日子里,她趁爹爹入睡,半夜摸出面馆,到城东边一座小桥下等着,等仲春来带她走。 可那一夜,她等到天明,仲春都没有来。 那之后仲春再没出现过。她日思夜想,还托人去找,都不见仲春的影子。 她爹爹对账,发现店里少了大笔银两,逼问之下,又知道了事情原委,这才脾气变得如此之差,恨不能将这糊涂女儿赶出家门。 可秀元还在想着仲春总有一天要回来的,见我和九枝是玄师,就央求我们帮忙去寻他。 有灵 第18节 我听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偷眼看看九枝,他也一脸难色。 “秀元……”我小心地说,“你真就没想过,你是被骗了?” “不可能!”秀元用力摇头,“仲春他不会骗我的!” “可照你的说法,这的确很像是被骗了,”我耐心道,“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端失踪?除非……除非他已经不在人世……城里最近有死过人吗?” “有,但不是他,”秀元笃定地说,“城里这一个月只淹死过一个人,我去看过。” “那他会不会是出了城?”我继续猜,“或者……他拿了你的钱,又去赌了?” “不会的!”秀元有些急了,“他答应过我不再赌了!他答应过了!” ……这种话你也信?? 我彻底不知该怎么和她说了。在我看来,这叫仲春的男人很可能是拿了秀元的钱,要么落跑,要么泡回了赌坊里,不过不管他是出城还是在赌坊,秀元之前托人去问,总该是能问到消息的。 难道他真的遇到了危险?还是被妖鬼吃了? 可这时间未免过巧啊…… 秀元见我犹疑,双膝一弯就要给我跪下。 “哎哎哎,你别这样,快起来。”我一把抬住她,不然这大庭广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她了。 “求求二位师傅了,”她哽咽着说,“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哪怕他骗我都好,只要能说句话,我也死心了……” 我还没回应,她又狂乱地扯住我袖子。“你们要钱的是不是?我有钱!你们找到他,我给多少钱都可以!” 我心想你有什么钱啊,不都是你爹爹的钱。 实在无奈,也怕她又做傻事,我只好答应她。“好吧,”我说,“我帮你去找。你身上可有和他有关的东西?” “有的有的!”秀元喜出望外,连忙伸手到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个银簪子。“这是仲春和我缔下婚约的时候给我的,”她说,“是他娘亲的遗物,传了几代了,我不舍得用,一直随身带着。” 我一看这簪子,就又一阵为难,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有这个应该够了,”我说,“我先收着,你且回去。找到人了,是活的我带他去找你,是死的我也给你个答案,你好好在家,莫要妄动,好吗?” 秀元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回了面馆。我看着她步履轻快的背影,等她走远了,才深深吐了口气。 “你怎么看?”我拿着那簪子问九枝。 “不是,遗物。”九枝摇摇头,用口型道。 “你也看出来了?” 九枝指指他的鼻子,看来他是闻出来的,想必他的感觉和我一样,这簪子不仅不是银做的,上头还混杂了好几个人的气息,多数都是男的,不知在赌坊倒过几只手了。 这仲春实在是混蛋,拿了个赌桌上换来的破簪子,就当贵重物件送给秀元,骗她私定终身。 我只想把手上的簪子远远扔出去。 狗男人,死了才好。 可既然答应了秀元,不管生死,还是要找,让她死心也死个明白。 不过该怎么找呢? “你能从这上面的气味,闻出那个男人的踪迹么?”我又问九枝。 九枝表示很为难。 那要再找翠玉帮忙吗?我可没钱给她了,再说,她也未必有循味识人的本事。 “先去那座桥下看看吧。”我想了想,说。 反正要我去赌坊,我是决计不会去的,何况这城里少不了大大小小的赌坊,要挨个找起来岂不是累死。 但好不容易走到那座小桥下,仔细查探了一番,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 倒是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 这桥建在一条小河上,地处偏远,往来的人不多,桥下遍生杂草。妖气在桥一侧,似乎范围挺大,可非常微弱,像是被什么藏了起来。 我正思忖,九枝忽然拍拍我。 他往桥底下一指,那边有个东西鬼鬼祟祟地在往河里躲。 “站住!”我大喝一声,“看见你了!再跑我杀了你!” 那东西傻站在原地,隔了一阵才哆哆嗦嗦爬上地,露了面。 是个灰大仙,也就是个鼠类,跟翠玉倒算是一派,“胡黄白柳灰”五大仙,都是妖怪,不过这个灰仙化的人形可比翠玉小许多,看样子修行不是很深。 “你跑什么?”他是个小妖,我就更不必客气了,拘住他问。 “禀、禀道姑,”这灰仙也把我认成了道姑,“小仙……正准备回家。” “家在哪里?” “河沿里。” “我问你,这附近,可有一个大妖窟?”我厉声问。 “没、没有啊……”灰仙眼珠子一转,说。 “还想骗我!”我怒道,“我都觉出来了!说,是不是藏起来了?” 灰仙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姑说的,可是一字坊?” “什么坊?” “那是个妖鬼聚成的花坊,”灰仙说,“并非人所居的地方,坐在一道结界里,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妖鬼?花坊? “怎么才能进去?”我问。 “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不然我叫你永远回不了家!” “小仙说的就是实话!”灰仙浑身一颤,赶紧说,“那花坊有自己的出入法子,莫说是人摸不到门,没有内里的妖鬼引路,我这样的小仙也找不见。” 看他的模样,该是没说谎。 “那行了,你走吧。”我挥挥手。 灰仙忙不迭跑了。我一回头,九枝在一旁忍俊不禁。 “别笑了!”我板起脸,“快帮我找找那个什么坊的门。” “娘子,真要去?”九枝莫名其妙地问。 “怎么了?”我反问,“虽然也不知道会不会跟仲春有关,但去看看也许能找到端倪呢。你别傻站着呀,帮不帮忙?” 九枝这才正色起来。他闭上眼感知了一下,比划着画了一个圈,圈出了结界的范围。 “我知道了。”我说着,让他伸出一只手,将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拿住生墨笔伸出去,借他的妖力,一连画下八道符。 有七道画成之后不久便灭了,只有一道落于地上,闪烁出通亮的光。 “就是这里。”我松开九枝蹲下,手按在符上,喊声“开”。 一道暗红色大门自虚空中浮现,四周裹着烟尘,这大门比九枝还要高许多,沉甸甸压下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有妖鬼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把门推开了。 一走进门,我还以为去错了地方。门外申时刚至,天色还早,里头却是黑夜,街道齐整,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倒比宣阳城还喧嚷富丽许多。 离近了看,才看清那些并不是人,多数都是妖怪,一家家店子齐齐铺开,不少妖怪都化成娇媚女子的形象,穿得花枝招展,和着身后弹弦吹笛的,跳着些不知所谓的舞。 我往里走了走,就有女子招呼:“客官慢些走呀,且进来耍上一耍。” 她们招呼的是九枝。九枝目不斜视,脸上却带着怪笑,一直看我。 这时我才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此前九枝听到花坊这两个字,面色那么奇怪,还反复问我,是否当真要进来。 什么花坊,这就是个寻花问柳的地方啊…… 三 说是寻花问柳,也不太对。 我在每家铺子门外都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一家家的,竟全部都是赌坊。 虽然四处都飘着乐声,我还是能听到店子内的声音,除了些女妖怪的浪语,传出来的大多是成年男子的人声,还有掷骰子、推牌九的脆响。 我和九枝互看一眼。这阴差阳错的,居然来对了。 若我没猜错,这花坊上上下下,做的该都是同一类生意,从城内招些好赌的男子进来,用乔装打扮的女妖怪做揽,叫他们入店赌钱。 十赌十一输,这些妖怪的赌坊,当然也不是专门来做慈善的。 可妖怪要这些钱做什么? 又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在宣阳城里布下如此堂皇的暗坊? 这些店我自然不敢进,而且这么多赌坊,那个叫仲春的若真在其中一家,要挨个找起来也不妥当。 心里犯着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坊深处,冷不丁被一只手拦住了。 “二位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我下意识要捏起符咒,才看见拦住我的是个年老妖怪。 爹同我讲过,凡禽兽草木,得了灵智,十年可化成妖,再五十年成人形,机缘好的,积攒上百年的修行,就不会老,活个千年也是一样,但若没这机缘,基本活不过百岁,化出人形后,慢慢便开始衰老,终化成灰,一息不存。 九枝算是个异数,翠玉这样的也少见,大多数妖寿命都不长,和人无异。 我面前当就是个没得机缘的妖怪,我一眼看出来他是棵梅树化成的,已经老到举止都迟滞,缩坐在两家赌坊间的破巷中,双目蒙了层浅浅的白翳,辨物都费劲。 他起初把我当成了妖,还问我讨饭吃,我离他再近些,他忽然怔住了。 “你是人,”他喃喃道,“还不是常人……是玄师吧?” “老妖怪你可别瞎说啊。”我下意识退了一步,怕他喊别的妖怪来。我这捉妖的营生,在他们眼里岂不是仇人一样。 “你莫紧张,”梅妖呵呵笑两声,说,“我不会妨害你,你是玄师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同我这老妖怪无关,只是今日嘴馋,玄师身上若有吃食,可否给一些?” 我想了想,拿出一点干粮给他。 梅妖吃得津津有味。“有几日没吃到东西了,”他道,“虽不会饿死,但也是真的想。” 有灵 第19节 “你为何会在这里乞食?”我问,“没有去处吗?” 梅妖嘿嘿笑两声。“怪我贪婪啊,听别的妖怪说,来这一字坊能得长命的机缘,便来了,来了才知道被骗了,进来的妖鬼是要做工的,我老了,没用了,就被人赶出来,在这里等死。” “怎么不回来处?” “回不去了,”他说,“妖鬼但凡进来,就走不出去了。” 他几口吃完了干粮,抬头对着我。“该我问你了,你是玄师,还是女子,总不至于是来耍乐的,到这里来做什么?要抓哪个妖怪?” “我找人,”我赶紧说,“一个叫仲春的男子,你可听过?” 本来我没报什么指望,可这梅妖努力回忆了回忆,居然给了我惊喜:“仲春……是有过这个人。” “半月前来的,是不是?”他问。 “差不多,”我算算秀元和我说的时间,确实接近,“你当真见过他?” “见是见不到了,”梅妖指指自己的眼睛,“但半月前,我在一家赌坊里等着发落的时候,听过有人喊这个名字。我眼睛瞎了多年,全靠闻声辨物,过耳不忘,应该不会错。” 我看看九枝。想不到这一块干粮,有这么大收获。 “是哪个赌坊?”我又问。 “你向后走,”梅妖说,“走过三家赌坊,再一家,就是那里了。” 我刚要谢他,他又道:“不过他还在不在那家赌坊,我就不知道了,何况隔了这么久,也未必还活着。” “什么意思?” “你去了就会明白,”梅妖低声道,“还有,找不到也别久留,趁着无人发觉,早些离开这里为好,尤其莫叫大光真人知道你。” “谁?” “你们进这一字坊,却不知坊主是谁?”梅妖反问。 呃,那这花坊的大门上也没写着啊。 “大光真人……是神仙吗?” “什么神仙,”梅妖笑了,“一个妖怪,装神弄鬼的,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总之,你不要表露自己的身份,被大光真人发觉,可就走不掉了……”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更想会一会这个大光真人。 不过找人要紧。别过梅妖,我和九枝赶往他说的赌坊。临走前,我把身上余下的干粮都给了他。 赌坊很好找,我又写了道符在脑门上,借九枝的一点妖气把我笼住,这样妖怪看见我,便会觉得我是同类。 这法子果然好用,谁也没认出我是人。 我对把门的妖说,我们两个来找活做,他就放我们走了进去,让我们在门口等候,他去找上头管事的。 我才不会傻站着,趁没人注意,拉着九枝溜进了赌坊深处。 这赌坊很大,还分了两层楼,十几张赌桌,半数都坐满了人。这些人间的男子一个个大呼小叫,怀里搂着装扮艳丽的女妖怪,正沉醉在牌九里。 也有几个人不作声,面色死灰,仿若毫无意识地推着牌九,眼里几乎看不到生气。 我还以为是他们沉迷太深,不眠不休才这样,仔细看看,这些人……感觉像是快死了啊…… 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抽走他们的魂魄,可他们全无感觉,只顾着死死盯着牌桌,简直命都不要了。 我在这群人中来回巡睃,找仲春的影子,忽然想起来,完蛋,我不认识他啊。 还是九枝提醒了我。“簪子。”他无声道。 幸好,簪子没扔。我拿出来,施个法,簪子在我手心兜兜乱转了一通,最后指着一个方向。 我顺着看过去,看到一个瘦黄枯干的男子。他也一副要死的模样,恍惚地守着赌桌,好像只有那几块牌九,才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仲春!仲春!”我快步过去,用力晃着他的肩膀,“醒一醒!” 仲春抬起沉重的眼皮,面无表情。“你是谁……” “我是来找你的,”我说,“秀元你还记得吗?秀元!” “秀……元?” “是啊,秀元!”我加大嗓音,“你要和她私奔的,想起来了吗?她还在等你!” 仲春想了半天,居然笑了。 “秀元……嘿嘿……她可真好骗啊……” 其实梅妖说认识仲春的一刹那,我已经确知了,仲春骗了秀元。他大概是从什么人口中得知了这个花坊,想进来借赌翻身,但他没有钱,就以私奔的名义,骗走了秀元大笔银两。 那之前他从秀元手里拿的钱,大概也都是赌掉了。 想到秀元在桥下苦等了他整整一夜,到现在还在找他,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荒唐与悲哀。 “你……莫碍事,”仲春挣扎着要打开我的手,“我这……马上要富了……” 可他面前空空如也,根本看不到一分钱。 “秀元的钱呢?”我狠狠把他从赌桌旁扯开,“我问你,秀元的钱呢?!” “钱……”仲春咧开嘴又笑了,“钱都是她给的……女人真蠢,说要娶她她就信……我怎么可能娶她……这赌坊里,哪个女的不比她好看……若不是她家里有些底子,光看她我都觉得……脏了我的眼……” 我攥紧了拳头,但这次九枝依然比我快。他挥起一只手,一拳砸在仲春脸上,把他整个打飞了出去,直直撞碎了一张赌桌。 这该是九枝第一次真的动怒,仲春半张脸都塌了,躺在一片狼藉中,看不出死活。 我刚想夸他一句打得好,又意识到,我们这下惹了乱子。 本来赌得热火朝天那些赌徒,一下噤了声。“杀人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俄而众人拿起钱,四散奔逃。 只有那些没了意识的人还原样坐着,连手上推牌九的动作都不停。 那群女妖怪也跑了,赌坊里冲出几十个妖怪,把我和九枝团团围住。 “敢在一字坊里捣乱,你们活腻了!”为首的妖怪提着把刀,向我们逼近,赌坊门口,又涌进来更多凶狠的小妖。 九枝一下慌了,扭头看我一眼。 ……你刚才那股子霸气呢? 我撸起袖子。“我们杀出去吧。” 但我只来得及拿出生墨笔,不知从何处扑过来一大片烟尘,随即屋内卷起狂风,狂风裹着烟尘,非但吹得人睁不开眼,站都要站不住。 这法术的路子我倒是很熟悉,这里还有别的玄师? 错愕间,一双手先后抓住了我和九枝。 “随我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第6章 秀元(下) 四 这个人似乎对这家赌坊非常熟悉,带着我和九枝左突右绕,最后从赌坊的一道暗门冲了出去。 出去之后他也没放缓脚步,一连穿过几条巷子,直跑到周围看不见什么妖怪了才停下。 我跑得眼冒金星,还没把气喘匀,耳边就是劈头盖脸一句质问:“谁让你来的?!你是哪一支的人?” ……啊?这是在说什么? 我平缓一下呼吸,终于能认真打量这名男子。他一身短打,背后背着两柄木剑,举止和穿着一样干练,看上去比我大几岁。 这就是正经玄师的样子吗? 见我不说话,男子也仔细看了看我。“不对,”他说,“你不像是堂里的人,从何处来的?” “从何处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山上,俱无山……我爹叫李修德!” 他是玄师,总该认识我爹了吧? 没想到他皱起了眉头。“那又是谁?” ……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坑自己女儿? 这世上根本没人认识你啊! 不过男子倒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许是旁支的……”他自顾自说道,随即又朝向我,“我不知你怎么在这里,但此地很危险,你赶紧带这位——” 他侧头看九枝,突然间整个人跳了出去,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上。 “你是妖!”他怒视着九枝,另一只手已经从怀里掏出了纸符。 “他是好的!”我赶紧拦在两人中间,“是、是我娘救下的妖怪!” 男子迟疑了半晌,可能察觉九枝毫无凶戾之气,好歹是放下了和九枝搏命的打算。 “你一个玄师,竟同妖怪走在一起?”他问我。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去问北辰星君那混蛋啊。 我只好胡乱编了些九枝要报恩、这一路都尽力护着我之类的话,好在眼下情势紧急,男子姑且接受了这套说辞。 “总之你们快些出坊,”他说,“闹出这么大的事,被那大光真人发觉就麻烦了。” “我还要带人回去的,”我站着没动,“我答应别人了。” “刚才那个被打的人?”男子摇头,“别想了,就算那一拳没打死他,他也活不久了。” “啊?为什么?”我问。 男子神情冷峻起来。“你还没看明白吗?这一字坊,本就是为了吸取人的精气所建,进来的人只道是赌钱,钱输光了,便被诱着拿命去赌,你看到的那些言行恍惚的男子,三魂七魄都输了十之八九了,出去也活不过一天。” “怎会这样?”我从没听说还有这种事,“是那些妖怪做的?” “那些寻常妖怪可没有这本事,”男子说,“是那个大光真人,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历,能在城中布下这样大的暗坊,堂里派我来查探,我潜藏了三日,还未能找到其行踪。” “那阁下是?” “我叫灵真,归属于丑支。”男子道。 什么支? 但灵真没解释。“不能和你再说了,”他接着道,“你一介女子,帮不上什么忙,我这便送你出去——” 我刚要力辩我也是个厉害玄师,灵真忽然面色一凝,抬手拔出一柄木剑,旋身掷向巷口高处。 有灵 第20节 木剑在空中打了个转,什么都没砍到,正要兜转回来,半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剑身。 “不错的剑啊。”一个阴寒的声音凭空传出。 这时我才渐渐看到,那里竟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个妖。这妖有些手段,离我这么近我都没发觉,现了身,一股凛冽的妖气才扑面而来,凶悍到九枝都退了一步。 “可惜了,可惜了。”这妖轻声说着,嗓音悠长尖利。他穿一袭黑袍,脸上戴着一个惨白的面具,姿态优雅,却透着说不出的凶险。 “什么可惜了?”灵真高声问,“你就是大光真人?” 妖怪没有回答他后一个问题。“我说这剑可惜了,拿它的人,不行啊。” 话音未落,看不清他是怎么做的,那柄木剑在他手上突然片片粉碎,又被一道火光烧了个干净。 这必定就是大光真人了。我感觉手脚冰冷,一动不能动,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妖怪,都要强上许多。 灵真显然也有同感。他横跨一步,挡在我身前,顺手拔出了另一柄剑。 “看到我,还想要,和我打么?”大光真人说话不慌不忙,听得人很不舒服。 “你们快走!”灵真回头推了我一把,我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惊慌,“我来拦住他,你出去后,到平州云鸣山去找恩义堂!把这里的事告诉碰见的玄师!” 但已经晚了。 大光真人阴惨惨笑着,抬起双手。“在我这里,搞出这么大的乱子,这就想走?” 他手指上下挥了一下,我还是看不清他怎么做的,灵真身上瞬间被撕开了几道伤口,鲜血四溅,有一道伤可见骨,可他一步没退。 “走啊!”他鼓起力气,用术法把我和九枝震了出去,送到了大光真人妖气之外。 同时,不知什么穿透了灵真的侧腹。他嘴里吐出一大口血,还是强撑着,勉力将木剑拄在地上,硬生生稳住身子。 “很善良啊,”大光真人哂笑着说,“死到临头,还顾着别人,不知这样的人,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他缓缓下落,眼看就要把灵真吞入腹内。 “住手!”我顶着妖气的强压冲了过去,准备拼死一斗。 以我的能耐,必定打不过他,但这样逃走,也断不是我爹娘教我的做人之道。 但我还没动手,九枝拉住了我。 他的模样不太寻常,怔怔的,我转过头,看见他低着头,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像是在发愣。 俄而,他看向我,面带茫然,对着我举起右手。 “娘子,断了。” 他手里是那根我送他的红绳,已经被削成了两段,原本系在绳上的铃铛也不知所踪。方才灵真拼尽全力只能护住我,顾不到九枝,红绳想必是被大光真人的妖术割断的。 我心想这个时候就别在意这些了吧。“我再给你买——” 九枝仿佛没听到我说话,只是直愣愣看着我,“断了,”他反复都是同一种口型,“娘子,断了。” 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时间停顿了一下,四周的声响和妖气都消失了。 紧接着—— 九枝发出一声悲鸣,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真切地出声,凄厉到几乎要穿透整个一字坊。他张大嘴,面相剧变,过往的闲淡和平静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狰狞鬼怖的脸。 无数枝条从他身体里破出,飞速生长,虬结在一起,整个人又高大了三尺之多。从这些枝条间,狂乱猛烈的妖气四下奔走,竟比大光真人的妖气还要凶上几分。 悲鸣散去,九枝双目血红,脸上青筋毕露,满是暴戾与恨意。 “……九枝?”我试探着喊他一声。 九枝没理我。他死死盯着大光真人,身影一闪,就扑了上去。 看到九枝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光真人也愣住了。他如法炮制,像刚才一样挥出妖气,但打在九枝身上却似乎不疼不痒。 九枝伸出手,枝条延展,刹那就把大光真人穿了几个洞。 大光真人还要挣扎,九枝根本不给他喘息的余地,疯狂地用枝条向他招呼,大光真人被打得成不了人形,一扭身,单手开了个结界,逃走了。 九枝要追他,慢了一步,可他周身的暴戾没有消解,狂怒地砸着两边的赌坊泄愤。 一座赌坊塌了下去,有妖怪从里面跑出来,又被九枝打个粉碎。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句话都说不出。 九枝……是真的生气了吧? 我送他的唯一的东西,叫妖怪砍断了,也断掉了他原本对自身妖气的抑制,换句话说,相较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九枝,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一棵修行两百多年的神木,一个连神仙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妖。 想不到他把那根不值钱的红绳,看得如此之重。 而且就算疯狂到了这个地步,他在破坏四周的同时,还分出了两根枝条,紧紧护着灵真。 我眼眶一热,向九枝慢慢走了过去。 九枝察觉到有人过来,下意识挥起了手,又强行停住。 我走上前,把手放在他扎进地里的一根枝条上。 “没关系的,九枝,没关系的……”我一遍遍说,“没关系的,红绳断不断,我都在这里的……” 九枝身子抖了一下。 “你这样顾念那根红绳,我很欢喜,”我继续说,“可你痛苦如此,我就不欢喜了。九枝,你别怕,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会有很多很多根红绳的。” 九枝又抖了一下。 “我们有钱,要买多少红绳都可以,”我柔声道,“再好的东西都可以,回来吧,你这个样子,我就是要花钱,又能花给谁呢?” 脚下一阵剧震,一股大风刮起,迷了我的眼。 等再睁开,手上已是熟悉的触感。九枝跪坐在地上,浑身瘫软无力,倒在我臂弯里。 “欢迎回来,九枝。”我又说。 五 九枝是恢复正常了,但灵真不行了。 大光真人伤到了他的要害,脏腑已经破损到一塌糊涂,流出来的血止都止不住。 “算了……”灵真微微睁开眼,看着我手足无措想给他治伤的样子,笑了一下,“我心里清楚,这次是活不了了。” “别瞎说。”我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拼命想着我爹娘还教过我什么救人的办法。 “我说真的……”灵真的声音已经开始含混不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有灵,白有灵,随我娘姓。” “好名字……”灵真说,“有灵,你听我说……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你快去……追那个妖怪,不能让他跑了……” 他尽力提起一只手,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符。 “这符……可以追踪他的妖气,怎么用……你应该知道。” 我接过符,他又说:“我的桃木剑,你也拿去……应该能帮上忙……日后你若路过云鸣山,这剑也还在,就把它……交给一个叫月离的人,他看过剑,就知道再遇到这类妖怪,该怎么防备……” “你能不能少想想别人,先想想自己?”我说,“刚才也是,你如果不是为了护我,就不会死的。” 灵真又笑了。“玄师,遵悬壶济世之义,守万世平安之心……死,有什么可怕?” 这成了灵真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长出了一口气,就这样睁着眼,走了。 我静静坐了片刻,帮他把眼睛合上,再站起身。 之前九枝一番大闹,不知是不是哪个妖怪打翻了灯,一字坊内起了大火,沿着一座又一座赌坊一直烧开去。还活着的妖、鬼、人四散奔逃,倒没人顾得上我这边。 冲天的火光里,我捡起了灵真遗下的桃木剑,又举起他给我的那张纸符。 大光真人的妖气很好寻找,借着符咒,我也探出了他踪迹消失的方向。 九枝耗力过度,半昏半醒的,基本站不起来,我扶他坐下,在他和灵真四周下了一道避火决和一道藏身咒,这样大火便烧不过来,其他人也看不见他们。 “九枝,你在这里等我,”我轻声对九枝说,“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一切处理停当,我找到大光真人的结界,穿了进去。 眼前是一栋高耸宽敞的大屋,顶高足有一丈,屋内也少说可放进上百人,屋里还挂满了圆圆的灯笼,照得四下通亮。 但尽管灯火通明,气息却阴寒无比。 因为屋子一端坐着的那个人。 “你来了?”大光真人开口了。他坐在一座高台上,一看就知道已是强弩之末。九枝给他留下一身伤口,混杂着浓烈的妖气,极难痊愈,他能保持住现在的模样就很不容易。 “把面具摘了吧,别遮遮掩掩的了,”我高声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不是妖。” “我不是妖?”大光真人笑了两声,“那我,是什么?” “你是鬼。” 之前打得忙乱,我没察觉,方才探寻他的踪迹时,我忽然发现他的妖气不对,不像是一只修炼多年的妖散发出来的,更像是很多个妖怪的妖气缠作一处。 也即是说,他本身并非妖怪,怕是吃了不知多少妖怪,才伪装成的。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鬼。 大光真人怔住,片刻后又笑了。 “居然被看出来了……”他抬手取下了面具,虽然我有准备,却还是大出意外。 面具下,是张女子的脸。这是个女鬼? 摘下面具后,她的声音也变柔和了。“唉,装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这样也好。”她说,随手把面具扔到高台下。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我问。 “你说建这个一字坊吗?”大光真人说得轻描淡写,“人间有男子要赌钱,我给他们提供个不会被旁人发觉的去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 “你害人便是不对。” “我害人?”大光真人突然激动起来,“我害人?那些男子为了赌,诓骗年少无知的女子,偷走家里亲人的救命钱,还卖掉妻儿换银两!到底是谁害人?!” 她目眦尽裂,脸上满是仇恨。“我叫他们再也走不出这一字坊,世上就少了多少被他们折磨的无辜人等!我害人?我这是救人!” “我已经很仁慈了,”她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如果哪个男子能及时收手,我不拦着他出去,他还能好好过日子,可你知道吗?一个都没有,一个醒悟的都没有。” “其他人我不管,”我冷冷地看着她,“你杀了灵真,就要偿还。” “你说那个玄师?”大光真人说,“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可我做了什么?我有错吗?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他本就该死!” 有灵 第21节 我不想和她争辩,默默地举起桃木剑,在剑身上画下几道符。 一番嘶喊,大光真人似乎耗尽了气力,咳嗽了几声,气喘吁吁地支撑着身子。“不用费劲了,”她说,“我活不久了,你身边那个妖怪,真的很厉害。” “我不是为了杀你。”我说着,身形一动,转瞬间已经跃上高空,欺近到她身前。 大光真人无力阻挡,我拿着桃木剑轻轻一送,就送进了她胸口。 “我想知道你的过往。”我说。 剑身一入,手上感觉却很奇异,似乎碰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大光真人的身子如水般幻化,仔细分辨,内里像是……有一把琴? 但我来不及细看,她生前的回忆已经在我面前打开。 某年,冬月。 一连多日都降了大雪,一座小城里,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每天都在家门口等着,等她爹爹回家。 家里没有多少吃的,她仔细算着存粮,一天只吃小小一碗米。她饿,她觉得爹爹回来就好了,爹爹走之前说了,要带很多很多钱回来的。 可她没等到爹爹,等来的是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原来她爹爹是去赌的,赌光了身上的钱,就把她赌了出去。 没有人管她,没有人阻拦,大嬴没有如此的律法,愿赌服输,拿妻儿做筹码的比比皆是,女子和孩童算什么?在了谁家,就是谁家男人的私物,赌掉,也便赌掉了。 被捆起来带离家前,她想起来,她的娘亲,也是这样被赌掉的。 她被带到离家很远的另一座城里,卖进艺馆,做了妓。 那一年她十三岁。 后来她也再没见过她爹爹,据说他还在赌,没多久,输掉了一只手和一只脚,被人用木板抬着送回的家,再后来,是死是活,她都不得知了。 她也不在乎了。十四岁,她被鸨母拿鞭子抽着,将身子给了第一个客人。十五岁,她成了艺馆的头牌。十六岁,她一面难求,城里男子排着队,只为听她抱着琵琶唱一曲。 有人说要娶她,有人说要赎她做妾,她从来只是听着,她自知已是沉沦之身,却也恨透了这些亵玩她的男人。 无奈造化弄人,十八岁,她还是对一名男子动了心。 说不上为什么,许是他温和如春风拂面,许是他从来只听曲子,不碰她,许是他谈吐风雅,不曾酒醉着调笑些下流的话。 男子是对她有意的,可惜是个穷书生,没有钱。 她把她的钱都给了他,约好他同家人打过招呼,来赎她回家。 但她等到了十九岁,他都没有来。 鸨母说他不会来了,有人见他得了这么多钱,把他诱进了赌坊,不过两日,他就把银两输得一干二净。 跑堂的说没有人诱他,他本来也好赌。 不管如何,他都没再来过。 此后她还见过他一次,在市井街边,他一身破落衣衫,满面泥污,跪着讨饭吃。 她没有同他相认。 二十二岁,艺馆倒了。鸨母的弟弟也迷上了牌九,背着鸨母偷走了艺馆的契书,将艺馆输给了他人。 她又一次流离失所,却再无处可去。 过去她曾想过,若再多赚些钱,待到二十四五,便回家乡,用积蓄买座小宅子,再省着些过,余生也够了。 可这下没了钱,连她自己存放在艺馆中的积蓄,都没要回来。 她是妓,告上去官府也不会理。 所幸跑堂的说,他老家在宣阳附近有块地,她如不嫌弃,就随了他,以后相互扶持着生活。 她便跟这个跑堂的走上了往宣阳的路,走到离宣阳不远,她却又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 跑堂的不愿照顾她,卷了她的盘缠跑了,将她留在一座破庙里等死。 她一个人躺了两天,神志渐渐不清,内心余下的,只剩了恨意。 她恨她的命,恨世间男子,恨她此生为女,恨那毁了她一切的大小赌坊。 这股恨意,让她死后没入地府,成了鬼。 鬼身飘入宣阳城,吃了些妖怪后,竟得了能力,由是在城中布下结界,建了一字坊,不为别的,只为诱入天下所有好赌男子,叫他们命丧此处。 死前,她身边只有那个陪了她九年的琵琶,化作鬼后,她的魂魄,便缠在这个琵琶上。 她最好的回忆,是幼时过年,家门口会挂上红红的灯笼,还有肉吃,如今在一字坊有了居所,也把屋内挂满了灯笼。 看着这些灯笼,就仿似回到了从前,她坐在爹爹肩上嬉笑,娘亲在一旁,给她拂去头上的落雪。 “那时候,真好啊……”我听到她说。 六 我将桃木剑拔出,内心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 “你如今都知道了,”大光真人笑了笑,说,“还觉得,我有错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 若按我爹娘教我的做玄师的本分,妖鬼害人,就是错,就该正法,不需有任何犹疑。 可若这人,自己也害了人呢? 像仲春这样,虽不触犯大嬴律法,可终归是骗了人,也不知悔改,他不该受罚么? 或像这大光真人,她又有过什么错?只因是女子,被男人买卖、诱骗、坑害,她不该有恨意么?她要报复那些好赌之人,不应当么? 正如大光真人自己所说,若没有这一字坊,该赌的人也会寻他处去赌,只会害了更多人,她将这些人葬在此地,不就等于救了坊外的好人? 何况,我自己不也一样? 许家小女儿化作厉鬼,逼死许如白父母,我却没有为难她,好生送她上路。 在宣阳城外那个村子,颜儿的娘亲成妖后起了杀心,我不也没怪她? 九枝给仲春那一拳,我都没阻拦,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仲春该死,打死他最好。 对错,该怎么辨别?我做的,便是对的吗? 我正在心底天人交战,大光真人看看我,忽又笑了。 “别想啦,”她说着,摸了一下我的脸,“你是个心善的姑娘,这些事,你想不通的,日后只管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就好。” 她努力撑起身子,坐得端正。“建这一字坊,我不后悔,我只恨没诱杀更多,”她接着说,“但杀灵真是错,我认,反正我也快死了,就当给他偿命吧。” 我还是说不出话。 “你是玄师,”大光真人又道,“你说,我这次死了,会投胎么?” “不会,”我如实说,“你身上命债太多,最好最好,也只能转世成牲畜。” “这样啊……”她面色平静,“我还想,若是再投胎,不要再做女子了,命若浮萍,还是做个男人的好。” 我仍旧无从辩驳。眼看她身形开始消散,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等一等!”我喊,“你方才有一事未说清,若只是吃了些妖怪,你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也必想不出要造一座暗坊,一定有人指点了你,是谁?” “是谁……”大光真人尽力回想了片刻,“哦,是一名男子,我记不起他姓名了……是个……外道的方士……” 又是外道方士?我警觉起来,怎么会这么巧?每次事端都有个外道方士? 但不等我再细问,大光真人已经消散了七七八八,只剩一张脸还悬着,原本藏在她身子里的琵琶,也快看不见了。 “对了,我又想起来了,我叫若溪……”她断断续续说,“是……我娘为我起的……” “……好,我不会忘。”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若溪又笑了。“这枚头花,你随身带着吧,”她说,“我一死,一字坊便也要没了……有这头花,你从任意一处,都可以出去……” 言毕,她化作了一缕青烟,又听得当啷一声,一个玉雕的物件落在我脚边。 我捡起来,是那把琵琶的头花,刻成了流水的模样。若溪,这该是她照着自己的名字,专门做的。 虽然心里还是不好受,但我也知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若溪一去,这栋大屋连同整个结界都震动起来,看样子不用多久,一字坊就要坍塌。 我赶紧找到来时的方位,撑开结界跑出去。 坊内的大火越来越猛烈,大半个一字坊都深陷火海中,我一出去就被浓烟呛了一口,所幸我设的避火决还在,九枝正站在原地,一脸焦急地等着我。 “你醒了?”我两步跑到他身前。 九枝点点头,但神情疑惑,似乎根本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不是吧大哥,你闹完了就忘了?? “刚才的事,一会儿再和你说,”我扛起灵真的尸身,又拿出那枚头花,“大光真人已经死了,这里撑不了多久,我们快些走。” 九枝却拉一拉我衣角,指指远处。 我转过头,看着一字坊蔓延的熊熊火光。九枝该是要问,这里的人怎么办,但眼下要救人是来不及了,何况我也不想救。 不知这坊内有多少男子,这是他们的命数,也是报应。 他们想必也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夫君,失去他们,家里的人自是会伤心的,但没有他们,那些人的余生,却也该更好过。 那便如此吧。 “我们走。”我对九枝说。 出了一字坊,还是站在那座小桥上。外面已是黑夜,掐指一算,丑时刚过,离天明还有段时间。 还好天没亮,不然我背着一具尸首,叫人看见可就解释不清了。 但带着灵真,也没办法去别的地方,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随便把他埋了吧…… 正犯愁,冷不丁看到河沿上有东西跑过。 又是之前那个灰仙。 “站住!”他也是倒霉,一连两次被我碰见,“到这边来,不然我动手了啊!” 灰仙哆哆嗦嗦地小跑到桥头。“道姑这次又有什么吩咐?” “你忙吗?” “不、不忙。” 有灵 第22节 “那好,你帮我把这具尸首,抬到城外去。”我说。 “……啊?”灰仙愣了。 “啊什么啊,”我瞪他,“我可告诉你啊,那个一字坊已经被我收拾掉了,这片可没人给你撑腰了。” 虽然其实和我关系也不大吧,但唬一唬他还是可以的。 没想到灰仙听到我这么说,眼睛居然亮了亮。 “一字坊没了?”他好像还挺高兴,“是道姑做的?” “嗯……算是吧。” “小仙谢过道姑!”灰仙一激动,纳头便拜。 “不是,你谢我做什么?快起来。” “道姑有所不知,”灰仙站起身,说,“那一字坊拘禁了好多妖,连小仙的一些旧日好友都被骗了进去,进去的便出不来,我早恨死那地方了,没了好,没了好。” “可是……”我于心不忍,还是把一字坊坍塌、除了我和九枝没有活物逃出的事告诉了他。 “不打紧!不打紧!”灰仙连声说,“妖不怕这个的,只要没死在坊里,结界一除,他们自有办法往外逃,只是不知会落在何处,过段时间,应该就都回家了。” 我也不知我这么想对不对,但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确是松快了些。 毕竟,那些妖怪也不是自己要去害人的。 “道姑放心把尸首交给小仙吧!”灰仙一下变得无比热络,“小仙就是拼上命,也给道姑把人完完整整带出城!” “倒也不用拼命,”我说,“只是你生长在这城里,一定有避过人出城的法子。你别走太远,寻个城外无人的地方就行,天明了,门禁一开,我就去找你。” “得命!”灰仙二话不说扛起灵真。我在灵真身上画了道符,之后好找他,便让灰仙护着灵真,沿着河岸上路了。 送走灵真,一时半会儿也没事可干,我就带九枝坐到桥下,给他讲了讲他发疯之后的事。 九枝听到后来,面上十分尴尬。 “娘子,抱歉。”他在地上写道。 “没什么抱不抱歉的,没有你我还真未必搞得定大光真人,但以后你可别了啊,”我说,“太吓人了,厉害是真的厉害,但你再疯一点,估计连我都要杀。” 九枝拼命摇头。 他静静待了片刻,举起手腕看了看。那上面已经空空如也。 我知道,他还是惦念他的红绳。 “别看了,在这儿呢,”我从怀中拿出断掉的红绳,“你在那儿大喊大闹,红绳掉地上了,还好我及时收起来,你还说你珍视它,你就是这样珍视的啊?” 九枝一脸惭愧。我拉过他的手,将红绳重新系上去。“你看,这不就还是一样吗?有什么可生气的?等天亮了,店家开了,我再去给你买几根,你随便戴,天天换着戴。” 可九枝摸了摸红绳,摇摇头。 我又对他说了若溪的身世,还有后来的遭遇,也给他看了若溪留下的那个琵琶头花。不知不觉,天色已大亮,我们便离了桥下,沿来路走回去。 这宣阳城没什么可待的了,临走前,我先去找了秀元,给她一个交代。 但对于一字坊,我一句未提,只说仲春是骗了她,拿着她的钱跑了,他欠债众多,怕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她不要再等。 秀元自然又大哭一场,可我想,她慢慢还是会看开的。 我不敢说仲春已死,否则秀元只会记他记得更深,帮她淡忘掉,可能更妥吧。 此外还叮嘱了些莫再轻信男人之类的话,不知她能听进几分,不过但凡她日后能有一丝防备心,也许余生的命,就会比若溪好一些。 告别秀元,我和九枝出了城。 灰仙一言九鼎,就在城郊一片小林子里等我。我谢过他,麻烦九枝帮我挖了一个坟,将灵真埋在了这里。 这会子他应该已入了地府,他为苍生而死,地府总会善待,说不定哪天再去地府走一遭,还能在阴曹司看见他当差呢。 做完这些,我带着九枝继续远行。走出去不远,九枝忽然问我:“娘子,去哪?” “去平州找云鸣山啊,”我指指我背上的桃木剑,“还得把这把剑,交给该给的人——” 话没说完我愣住了。“等等,九枝,你刚才说话了对不对?” 九枝腼腆地笑笑。 “你学会说话了?”我又惊又喜,看来我没听错,他真的能发出声音了。 “只有,一点。”九枝小声说。 估计是在一字坊现真身那一下,让他身体又发生了变化,虽然他还是不太习惯,声音有些嘶哑,话说得也零碎。 “你再来一句。”我鼓动他。 九枝扭捏半天。“……娘子。”他说。 啊啊啊他可算是会说话了! 第7章 狐鬼(上) 一 “娘子,饿。” “……这一路了,你能说点儿别的吗?” 离开宣阳两日,这两日里九枝天天就是这句话,跟魔障了一样,再不然就是反复念叨“娘子”、“有灵”这两个词,好像生怕哪天就不会说了。 而且他饭量大增,不知是不是之前大闹一字坊的时候,耗掉了过多气力,跟个饿死鬼一样,吃也吃不饱。 “娘子,饿。”九枝在我后面委委屈屈道。 “你今天已经吃了三顿了!”我回过头喊。 九枝丧起脸,走得不情不愿。“饿。”他又嘟囔了一句。 “你闭嘴!”我吼道,“我这儿已经没有吃的了,我可是预备了两个人五天的干粮!你忍一忍吧!” 之前我还满心盼着他会说话,现在才发现他还是不会说话更讨人喜欢,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我都快疯了。 好在没走多久,前面终于看见城了。 过了宣阳便是思南,一座小城,再过了此地便该是平州府,在这里歇歇脚,让九枝饱餐几顿,刚好合适。 但刚进了城门,一眼先看到乌泱泱一群人,聚在不远处的一面墙边,不知在看什么。 我一下好奇起来,拉住外面一个老人问:“老人家,敢问大家凑在这里,所为何事?” “姑娘你是外城来的吧?”老人说,“不是什么大事,是这里宋家的老爷为了捉妖,在悬赏呢。” 捉妖? 悬赏?? “给多少钱?”我冲口而出。 “我也看不清,但这宋家富庶,该有不少——” 他话没说完,我已经闷头扎了进去。 既然有钱拿,那我责无旁贷啊! 喊九枝帮我挡开几个人,我两下挤到了最前面。 这面墙是贴告示用的,最中央贴着一面悬赏布告,旁边站着一个像是家丁的人,正在大声念给后来的人听。 “……求有能之人,为宋某驱除狐鬼,酬银百两,绝无虚言……” 百两?? “九枝,我们要发了!”我拍一拍九枝,正要冲上前揭下布告,冷不丁后面蹿出一个身影,抢先一步把布告撕在了手里。 是个身着青褂的男子,看样子像云游的道士。他将布告一卷,脸上笑意盈盈。“诸位且散吧,降妖伏魔,道之所在,此事贫道便接下了。” 我恨不能生吃了他,转念一想,问方才那个念告示的家丁:“他揭了布告,其他人还能去么?” “你一个小姑娘,也要捉妖怪?”那道士哂笑一声。 我懒得理他。“能去么?”我再问家丁,“没说女的不能去吧?” 家丁倒是尽职尽责。“老爷说了,凡自信可除掉这妖怪的,都可前往家府,但只有第一个杀灭妖怪的,才可以得到赏钱。” 说完他不无担忧地看我一眼。“可姑娘年纪这么小,不如就不去了吧。” 我正要和他说我是玄师,身后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既是如此,那贫僧或可一试。”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和尚。他眉目分明,神情恬淡,身后背着一根长棍,看上去身手不俗。 他这样一自荐,人群中就有了更多跃跃欲试的,都举着手高喊,吵得人耳朵疼。 “要去的,酉时前赶到城北宋府即可!”家丁大声说,“府上有人接迎,其余人,都散了吧!” 我一看离酉时也快了,赶紧推九枝。“走走走,别让人占了先。” 可九枝皱起了脸。“娘子……” “……知道了知道了!”我无奈,“先去吃饭,先去吃饭行了吧?” 九枝这顿饭吃了许久,能点的菜几乎都点了一遍,我催他几次,他也只当没听见。等他好不容易吃饱了,我们再去至宋府,天都快黑了。 宋府院子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有之前那个道士、和尚,还有些也看不出是做什么的,一圈看下来,倒只有我一个是玄师。 “怎么还有大姑娘来捉妖怪的?”看到我出现,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鄙夷。 “快回家吧姑娘!”有人嬉笑着说,“真有危险,这里可没人护着你!” “你没看她旁边有男人吗?”另一人道,“许是来端茶送水的。” 我面无表情,抱着手站在一旁,心想你们连九枝这个大妖怪都认不出来,还敢过来除妖?要不要命啊。 只有那个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说了句公道话:“世间之事,本不分男女,你们莫要再提。” 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他的装束和我爹之前给我讲的好像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是另有原因,还是我爹又胡说了。 正想着,几个家丁簇拥着一人,自远处走过来。 这八成就是宋家老爷了,意外地很年轻,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宅子,看来是个厉害人物。但他虽走得四平八稳,凛凛气度,一搭眼却也能看得出,他是在强打精神,想必被那妖怪扰得不轻。 有灵 第23节 “有劳各位师傅,”他在院落中站定,做了个礼,“不才便是这宋家的当家,宋问远,此番能得如此多能人志士相助,不胜感激。” “宋老爷别客套了,”一人大咧咧地说,“你富甲一方谁不认识?快说吧,是什么妖怪这么大胆,敢为难宋老爷?” 宋问远笑笑。“不瞒各位,是只狐妖。” 狐妖? 我暗暗捏了个咒,无声四下寻了一遍,没探到什么陌生妖气,该不在这宅子里。 “狐妖好说啊,”有一名男子先乐起来,“咱们猎户在山上打死的狐狸,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我和我兄弟就擅长这个!看来这赏钱要归我俩了。” 他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也跟着大笑,装模作样地给两边作揖。“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啊。” ……你们俩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妖怪啊?狐妖快吃了他们吧! 宋问远还是有礼有节。“赏钱最后是谁拿,不才倒不挂心,答应多少,便是多少。” 说完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样,天色已晚,诸位不如移步客堂,宋某备了好酒好菜招待,那狐妖当会在亥时前现身,到时还靠诸位身手了。” “且慢!”一众人等正要高高兴兴去吃饭,我喊出了声。 “这位姑娘是?”宋问远问。 “我是玄师,”我说,“我有一事请教。” “玄师?”宋问远估计不知道玄师是做什么的,但他没多问,“那姑娘要问何事?” “那狐妖来府上,可有几日了?” “有两日了,”宋问远答,“夜夜都来。” “它为何而来?” “妖怪当然是为了害人才来的!这还要问?”刚才那两个猎户抢道,又发出一阵狂笑。 我看都不想看他们,只盯着宋问远。 “是了,”宋问远说,“它来府上,自是要害我的。” “可否有害过府上其他人?” “那没有,只说要取我的命。” “既是要取宋老爷的命,那前两日怎么没得手?”我继续问。 “你这小姑娘,说的什么话!你盼着有人死啊?”人群里又一个声音嚷道。 宋问远摆摆手,示意无妨,仍旧微微笑着看我。“这……宋某就不知了,许是时候不到?亦或者,它只为吓唬我?” 我在心内冷哼一声。“那宋老爷可知道,它只来找你,是何原由?” 有一刹那,宋问远脸上似是掠过一丝惊疑,但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妖怪害人,还需要原由吗?”他平静地问。 我抬头看着他。“宋老爷当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宋问远又笑笑,“不如姑娘等到晚上,那狐妖来了,你自己问它?” “不必了。”我说,“这事我不掺合了。九枝,我们走!” 我拉起不明就里的九枝就走,留在错愕的众人,走出去几步,身后还有不开眼的起哄。“姑娘是害怕了吧?慢些走啊,天黑,小心摔着。” 我头也不回。“我就住在城里客栈,不一定是哪家,宋老爷若有需要,再来找我吧!” 走出宋府外,正遇上之前那个贴告示的家丁带着几个仆佣回来,看见是我,他站住脚。 “姑娘这是——” “我先回去了,”我说,“此事太多存疑,你家老爷又有所隐瞒,我实在做不来。” 若是常人,怕又要讥笑我拿腔拿调,把自己太当回事,可眼前这家丁显然不一般。他皱着眉头想想,问我:“那姑娘往何处去?看你不是这城里人,待要住在哪里?” “我去城中寻个客舍,”我说,“我约莫明日,你家老爷还是要找我的。” 对面点点头。“你去这里吧。”他叫过身边一人,拿纸笔写了个客栈的名字和一些别的字,交给我,又为我指了指路,“你就说是宋府管家让你去的,有这个条子,他们不会收你钱。” ……还有这种好事儿?? 我赶紧接过来。“那你是?” 他笑笑。“我是这家总管,姓黎。” 好人呐! 没想到随便和他说两句,就捞了个大便宜,我连连道谢。 “我看姑娘非同凡人,”黎总管说,“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明日要找你,我也好找一些,不必谢我。” 同他别过,我和九枝往客栈走,虽然这下住店不用花钱了,但想想刚才的事,还是越想越气闷。 “娘子,不捉妖了?”九枝吃饱饭,终于正常了,言辞也沉稳起来。 “那姓宋的一句实话都没有,怎么捉啊?” “这事,不对。”九枝还是只能说些简单的词句。 “对啊,妖怪怎么可能无端出来害人,”我说,“这城这么大,还就盯上他一个?难道是因为他有钱吗?妖怪又不用钱。” 我顿一顿,又道:“而且既然是索命,第一天必定就送他入地府了,还等他两天?” 不过宋问远自己不肯说,我也没办法。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我说,“明天应该就知道了。” 到了客栈,递上黎管家的字条,客栈的人果然没要我钱,客客气气迎我们上楼,给了间上好的房。 打定主意不去想宋府,我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洗漱完,和九枝下楼叫些东西吃,现在九枝能说些话了,和他交谈就轻松了许多,我一边等菜,一边试着教他说点连贯句子。 正教着,就看见一个买菜的伙计冲进门,拉住另一个伙计就嚷:“哎你听说了吗?昨晚上宋府出大事了!” 二 “出什么事了?”我一下站起来。 伙计吓了一跳。“姑娘这是……你和宋家有关系?” “我有友人在那里,”我随口编了个说辞,“还请快说,宋府出了什么事?” “哎呀,你是不知道,太惨了,”伙计来了兴致,拖过把板凳坐在一张空桌前,“我听人说啊,昨晚深更半夜,宋府那是一片惨叫,喊了快一个时辰才停,天明了有人去看,府门里一连抬出了好几具尸体!” “死了人了?”另一个伙计眼瞪得溜圆。 “何止是死了人,”第一个伙计接着说,“昨天去接那个悬赏的,差不多都死光了!看见的人说,那些尸体啊,个个开膛破肚,跟血葫芦一样,都快看不出人样了,唉,太惨了……” 我听得心里一沉。我本以为那狐鬼是要从宋问远那里取什么东西,才缠着不放,昨夜有那么多能人异士在,该不会怎样,没想到,狐鬼竟这样大开杀戒。 是我草率了,我至少应该守在附近的。 “宋问远还活着吗?”我问伙计,“黎总管呢?” “宋老爷倒是没有大碍,”伙计说,“据说受了惊吓,现在闭门不出。黎总管我见了,好好的,在门口迎了官府的人进去。” “官府也去人了?”另一个伙计道。 “死这么多人,官府能不去吗,”第一个伙计说,“可你说这妖怪作祟,他们也没法子啊。咱们这小城多少年平安无事,这回算倒霉了,惹来这么个妖怪,不会还要对别家下手吧……” “哎姑娘,”另一个伙计问,“你在宋府的友人是哪个?你不快去看看?” 确实不能耽搁了,狐鬼昨夜没取宋问远的命,今夜就一定要取,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人,但毕竟一条人命,不能放任狐鬼作恶。 刚好饭菜送上来,我随便对付几口,催着九枝赶快走。九枝抱着碗筷依依不舍,临走还拿了个红糖馒头在手上。 一出门,却先撞见一个人。 “你没死?”我一下问出了声。 是昨日那个和尚。 他身上有些干掉的血迹,双臂有几道伤口,还好不深。看样子经历过一番恶战,他精神不太好。 “险死还生,”和尚说,“亏得佛祖保佑,只是可怜昨日里缘遇的几位师傅,如今都已入了轮回,只剩贫僧一人。” 我也不由叹了口气。 “此番是黎总管托我来找你的,”和尚又说,“他在府中照料家主,脱不开身。” “那我们快去。”我说着,拔腿就走。 这和尚虽然有伤,但走得又快又稳。我总觉得他衣着奇异,忍不住一直偷眼打量。 “师傅要问什么?”和尚目不斜视,忽然问。 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要是问得唐突,你可别怪我啊……师父是不是……不是寻常僧人?” 和尚笑了。“姑娘好眼力,”他说,“贫僧乃东海玉门宗,法号如慧,平素少入中土。居寺中时贫僧略习过祛除邪魔之道,这一路也做过些善事,本只想为宋府除却灾祸,不求赏金,却未料在此地遇了难阻。” “昨夜之事,你可以说给我听听吗?”我又问。 和尚神情严肃起来。“昨夜之事,实在诡异……” 听他的描述,昨晚上他们几个人吃过了饭,便聚在宋府院子里,等着候狐鬼上门。宋问远被下人伺候着,也坐在椅子上等候。 亥时,院中妖风大起,天昏地暗,一只周身赤红的狐妖自院墙上现了身。这狐妖身形颀长而庞大,单是踞坐着,就比众人里最高的还要高出一头。 如慧和尚说,原本这狐妖样子还不是很凶狠,扫视院落一圈后,突然间大发暴戾。 “宋问远!”它咆哮如雷,“我给你机会,你却敢诓我?!我还道你良心有愧,要洗心革面,结果仍旧不知悔改!” 它扑下院墙,涌出浓浓杀意。宋问远吓得跌下椅子,径自逃向堂屋。“杀了它!杀了它!”他喊,“谁杀了它,我再加百两银子!” 众人本都被吓住了,谁也没料到是这么残暴的妖怪,直到听见赏银翻倍,有胆大的便呐喊一声,冲了上去。 只是他们都没活过多久。 最先上前的是那两个猎户,连狐妖的身子都没近,就被两爪子打翻在地。 后面几个人一拥而上,也转瞬间被击倒。 院子里哀号不绝,血腥气弥漫,只有那个道士和如慧和尚凭借自身的本事,还能勉强抵挡一下。 但狐妖一发狠,道士结的法印就被打了个粉碎,胸前斜着被划下两道伤口,五脏六腑都露了出来,死在当场。 如慧和尚则被妖气震飞,横着摔到院墙上,没死,却也站不起来了。 有灵 第24节 昏过去之前,他听到狐妖说:“今日累了,明日再来取你性命。宋问远,莫要再打小聪明,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日你还犹疑不决,便等死吧。” 如慧和尚只隐约看见狐妖跃过院墙,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醒来,就是客栈伙计说的情形。 “阿弥陀佛,”和尚面色悲戚,“贫僧妄自托大,到头来竟未能伤及那妖怪一分,空见诸人丢了性命,可恨,可恨。” 我顾不上安慰他,只觉得奇怪。 听那狐鬼的意思,它想要的并不是宋问远的命,似是要宋问远做一件事,可究竟又是什么事? “宋家老爷有说什么吗?”我问。 如慧和尚摇摇头。“我醒来后再没见到他,黎总管说他受了惊吓,在屋中休养,其余的,贫僧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宋府门外,门口居然有几个兵士值守,看来宋问远在这城里确有些地位。 向兵士说明来意,一人进府通报,不多时黎总管自内走了出来。 “姑娘来了,”府中出了这么大事,黎总管还是保持着镇定,“真叫姑娘说中了。” “我倒希望我没说中,”我闷声说,“总管可否带我去见宋老爷?” 遭了劫难,宋问远想必也怕了,没有避我,让黎总管带我和九枝到了他私下会客的居室。如慧和尚还需静养,便由家丁领着去了客房。 一日不见,原先气度过人的一府之主颓唐了许多,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说话声也弱了不少。 “昨日有所遮掩,是不才之过,”他说,“还望师傅不要介怀。” 我心想这话你该对那些死掉的人说。 “那宋老爷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吗?”我开门见山,“那狐妖是因何而来?又为何一连三日都留了你的性命?你和它,一定是认识的,对么?” 宋问远长叹一声。“宋某昨日不说,只因此事实在羞于启齿。” 他瘫坐在椅子上,苦笑一下。“那狐鬼,要的是我这双眼睛……” 三 十余年前。 大嬴立国之初,最北端有一条叫夏寒江的大江,跨过江去,是终年苦寒的北方荒境,只有些小部落居住。 到了上一代皇帝,荒淫无度,败坏朝纲,又久疏练兵,北边的部落却日益壮大,终于有人将各部连结起来,踏过夏寒江,挑起了战事。 那无用的皇帝,得闻北边的部落杀过来,一着急,居然就死了。 由是北边部落得以长驱直入,最后在将整个大嬴一分为二的渔江边,新登位的皇帝倾全朝之力,敛天下名将并五十万军马,同北地的人殊死一战。 这一仗打了三年,打到后来,谁也胜不过谁,才划江而治,渔江以北,都归了北人。 这些都是我老师给的那本《圣朝通轶》所记,也有些是我爹爹讲给我听的。 宋问远要说的事,就在那一仗刚开始之前。 他那时还不叫宋问远,他家里姓卓,就在渔江北边,父母皆死于战乱。为躲避战祸,他一路逃到江畔,想寻条船渡江,到南方投奔他父母的好友。 那家小女是他的青梅竹马,名唤“锦葵”,姓宋。宋家人同卓家人多年来往,北人过境前,宋家得到口风,举家迁至了思南城。卓家走得慢了些,不幸遭遇祸端。 但战事将起,能逃的早都逃了,哪里有船给他渡江? 卓问远日夜在江边啼哭,惊动了附近修行的一只狐妖,狐妖见他可怜,便答应助他过江南逃,但有一个条件,要他一样东西,只是当时不说是什么,日后再要。 无法可想,卓问远一口答应。 于是狐妖一口气带他过了江,卓问远南行至思南城,终于有了落脚之处。 宋家人毫不犹疑接纳了他,当自家孩子待。那年卓问远二十岁,锦葵也已生得亭亭玉立。二人本就一起玩闹长大,如今更渐生了情愫,不过两年,就在宋家父母主持下成了婚。 卓问远也便改了姓,成了宋问远。 这宋家素来做的是布匹生意,家底甚厚,战乱年间,又傍上当时的平州知府,很快做成了此地巨富。宋父宋母故去后,宋问远和妻子继承家业,稳中求进,虽一直未有子嗣,却也过得富庶自在。 直到几日前,那狐妖忽然来到了思南。 他自是为当初的约定而来,而宋问远也记着曾经答应的条件,便叫狐妖随意提,要什么都可以。 狐妖却让宋问远先猜一猜,他要何物。 “你要钱么?”宋问远道。 狐妖摇头。 “要官做?” 狐妖又摇头。 “要成个家?” 狐妖还是摇头。 “那……要个爵位?”宋家同庙堂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狐妖愿以人形在世上行走,宋问远代他向朝廷要个爵位,也不难。 狐妖依然摇头。 “我要你这双眼珠。”狐妖最后说。 他说他想炼度飞升,位列仙班,只缺一些点化,有了一双人眼,就能饱尝人世,找到飞升之法。 宋问远当然不肯给他,央求他多次,可否换一样东西,哪怕一只手、一只脚都可以。 狐妖不允,逼迫宋问远做决定,每夜都来催问,还说三日后再不给,便杀了他,到时再取他的眼珠也是一样。 宋问远万般无奈,才想到悬赏捉妖,没想到惹怒了狐鬼,终造成昨夜的惨状。 “如今再答应给他眼睛,也晚了,他今夜便要取我性命了,”宋问远说着,双手掩面,“我死倒无妨,只是害了这许多人,我有愧啊……” 我没吭声,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这狐妖要一双人眼做什么?就为了飞升?妖怪飞升是要渡劫的,要一对眼珠子来也没用呀。 况且如慧和尚听到过狐妖说“洗心革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尊夫人呢?”我问宋问远,“这两日都没见过她。” “锦葵……已经不在了,”宋问远又叹口气,“也怪我,整日里忙着上下打点,家中生意大都交与她照料,锦葵积劳成疾,三个月前,突然就走了……” 他眼含热泪,看上去悲痛至极,已经心力交瘁,此情形我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只好让他暂且好好休息,我先去院子里仔细看看,做些准备。 正要叫上九枝,一转头发现他趁没人注意,居然在偷偷啃他的红糖馒头。 “你……”我瞪他。 “凉了。”九枝可怜巴巴地说,怕我把他馒头收掉,又忙不迭咬了一大口,沾了一嘴红糖。 ……算了,吃吧吃吧,你吃吧。 出了居室,黎总管在不远处静候。“姑娘问出想问的了么?”他一边带我们走去院落,一边道。 我摇摇头。“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我说,“总管,问你啊,前些日子那狐妖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我也不太清楚,”黎总管答,“我的卧房就在老爷卧房旁边,第一夜我是先听到老爷一声惊呼,再跑过去的时候,就听见老爷卧房里有另一个声音和他交谈,但老爷隔着门命我退下,我也便没有进去。” “第二夜呢?” “第二夜也是一样。”他说,“说起来,昨夜是我第一次见到那狐妖。” “狐妖是怎么进到宋老爷卧房的?” “他在房顶上开了个洞,”黎总管解释,“我本来要差人把洞补上,老爷不许,至今那个洞还在,姑娘要看看么?” 我摆摆手。“那昨夜狐妖先出现在院子里,该是宋老爷和他约好的?” “许是吧,”黎总管说,“老爷对此事讳莫如深,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但老爷当也有他的苦衷,还望姑娘放下顾虑,保全老爷性命。姑娘若是要钱,除了老爷答应的赏银,我自己存下的一点钱,也全给姑娘。宋家没有子嗣,夫人又不在了,这个家,不能散。” 他倒是忠心耿耿。 “总管在这个家多久了?”我问。 “升为总管不过一年,但我从书童起,在宋家做事已有近十年了,”黎总管道,“已故的老太爷与我有恩,夫人待我也亲近,为了这家,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夫人又是如何去世的?” 黎总管沉吟一下。“说来也怪,夫人身体一直很好,几个月前却突然渐渐精神不济,总说眼前恍惚,不能辨物,脉象又奇快,请了几个郎中,都说是操劳过度所致,到临故,也未找出病因。” “宋家的生意,很忙么?” “忙确实是忙的,平州、苍州一带的布号,都是我家掌管,”总管说,“老爷平素多在外奔忙,夫人便独力撑起大部分家业,终年不得休。她心高志远,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我这做管家的,又力有不逮,若我能多为夫人分担些,也不至于此……” 我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你家老爷和夫人,感情如何?” 黎总管摇头。“我一个做下人的,怎可随意评述老爷夫人,”他说,“近一年来,二人确时常有些龉龃,不过夫妻之间,难免吵架拌嘴,这也正常吧?” “姑娘问这些,可同那狐妖有关?”他问我。 “哦,应该没什么关系,”我说,“我就是多了解一些。” 总管点点头。恰好已经走到了院子边,他说他还要去看下宋问远,就不陪同我们了,有事再找他。 走出几步,他忽又回过头。“对了,”他有些迟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与姑娘……” 你都提起来了,那就说呗。 “是……”总管看看四周无人,凑近了道,“半年前,夫人大举查过一回账目。” “查账?” “嗯,夫人没说为何,只是把各大小布号,连同全家上下的账目都查了一遍,查了整整半个月,后来还叫我把家里存放地契、文书的库房换了锁,钥匙只在我和她二人手中。” 他想了想,又补充:“也是那阵子,她和老爷分房而卧了,说事务繁忙,怕叨扰老爷休息。” 还有这事? 黎总管言罢就回了后房,我站在院落里,凝心沉思。 这家绝对有什么问题,但我不太懂这些大户人家的门门道道,一时也想不清。 想着想着,九枝忽然拍了拍我。 他刚才刚咽下最后一口红糖馒头,还回味了半天,我一直懒得理他。 “娘子,有香气。”他四下嗅着,说,“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我也没闻到有什么香气啊,只有些许的血腥味。 有灵 第25节 但九枝一向鼻子很灵,我知道他不会有错,就牵着他在大概的方向找了找。 最后在院落一角的墙边,找到一丛快要开败的花。 第8章 狐鬼(下) 四 这花是白色的,一共种了两株,藏在一片文竹后面,眼下已经不剩几朵,只有一点点幽香残余四周,若不是九枝体质特异,轻易还真发现不了。 “九枝,你认得这是什么花吗?”我又问九枝。 九枝摇头。 我蹲下身子再要细打量,旁边有人走了过来。“姑娘让一让,别看了,这花要铲掉了。” 是个家丁,肩上还扛着把铁锹。 “怎么就要铲掉了?”我随口问。 “老爷前日吩咐的,”家丁放下铁锹,说,“今日可算是得空,不然老爷看见要骂人的。” 前日?那就是狐妖来后的第二日? 不是吧,命都难保了,宋问远还惦记着两株花? “这花,是什么时候种的?”我装着谈天的样子,问那个家丁。 “什么时候……”家丁拄着铁锹想了想,“就今年春天,差不多五个月了吧,老爷自己种的,只叫我记着侍弄。也不知道他种这两棵干什么。可能有什么讲究?”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我听府里小丫头说,这叫凤茄花,说她家乡到处都是。”家丁说着,看一眼天色,“不和你说了啊姑娘,我得抓紧干活了,一会儿天黑了。” 这时九枝突然戳了我一下。我扭过头去,看见他皱着眉,用力摇摇头。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等一下!”我喊道。 家丁吓了一跳,差点儿用铁锹砸到自己。“姑娘你这是——” “先不铲了,”我说,“我是你家老爷找来捉妖的,刚想起来,这花留着我还有用。” “这……”家丁犹豫,“万一老爷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我随手拿了半吊铜钱给他,“你放心。” 唉,心痛,钱还不知能不能赚到,倒先赔上一笔出去了。 家丁拿了钱,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又问九枝:“你让我留下这花做什么?” “有毒。”九枝说着,从他那本书上找到一页,“娘子看。” 我仔细读了读,心里的疑惑顿时更深。 可单单这两株花,也很难证明什么,思来想去,要弄清这件事,还是要等那狐妖来。 我施了个障眼法,把花丛藏起,回到院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等。 天色渐暗,府内点上了灯,又坐了一阵,黎总管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搀着宋问远从内堂走出来,撑开一具竹椅扶他落座。 如慧和尚也出现了。他休息了大半天,看上去精神了许多,问我需不需帮手。 “你伤还未愈,就不要操劳了,”我说,“我自己可以的。” “看来,姑娘有信心独力杀掉那狐妖?”宋问远问。 “还行吧。”我看着院落,不咸不淡地回答。 亥时,狐妖果然来了。 确如如慧所说,先是起了一阵凛冽的妖风,黑云遮天蔽月,飞沙走石中,一只庞大的狐妖跃入院落,轰然落下。 透过扑面的妖气,我能感到,他比一字坊的大光真人还要强一些,当是个修行了许多年头的大妖,但不如九枝的真身,我也便稍微放下了心。 “宋问远,你想好了么?”狐妖圆睁黝黑的双眼,瞪视着宋家家主问。 他还没看见我,正好给了我时机。 我连画几道符,喊声“去”,四根长长的金绳飞出,先把他捆了个结实,紧跟着又下了四枚金钉,将绳子牢牢钉在地上。 狐妖咆哮一声,猛地抬起身子,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省省力气吧大仙,”我走近前,说,“你挣不开的。” 我早有准备,画符前先借了九枝的妖气,再加上几种专用来治狐妖的术法,他再凶悍也不可能逃出。话说我爹那本书上,记的最多的就是镇狐妖的法子,满满写了几页纸,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是谁?”狐妖吼道,“宋问远!你还执迷不悟!你以为杀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做下的事了?” “别喊,别喊,”我劝他,“谁说要杀你了?” 狐妖犯了疑。“那你是——” “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取他的命?又要他的眼珠做什么?” “姑娘!”宋问远忽然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我只答应了总管,要保全你的性命,”我对他说,“可我没允诺帮你除掉他吧?你没说清楚的事,我找他问个明白而已。” “你——”宋问远手指着我,却说不下去。 狐妖听着,竟然冷哼一声。“眼珠?”他仰天长笑,“眼珠?宋问远是这么和你说的?他说我要他的一双眼珠?” 我点点头。 “宋问远,你越发不知廉耻了,”狐妖说,“你道这小师傅信么?空口扯谎!老夫周身齐全,要你一双浊眼做什么!” “他说你要来飞升。”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可笑。 “飞升?”狐妖又笑又怒,“我身负一百五十年的修行,要飞升早已飞升,何需等到现在?” “所以说啊,”我把他拉回正题,“你原本要他做的,究竟是什么?” 狐妖静下来。“老夫原本,是要他散尽家财,广施天下。” 嚯,那你还不如干脆要他的命呢。 “为何?”我又问。 狐妖看看宋问远。“因为他的原配夫人,便是他害死的!” 这话如同一声炸雷,黎总管连同一众家丁都愣了。 我倒不觉得意外。 “你如何知道?”我再问。 “亲眼所见。”狐妖答。 “你不是近日才来到城中的,是么?” “三个月前老夫便来了,”狐妖道,“在江北待得久了,南下四处走走,刚巧路过此地,想起来还有个故人在,就潜入了城,打算看看他如今过得怎样。” 他又看着宋问远冷笑。“起初得知当年那个姓卓的小子,已经成了一方富豪,老夫还甚感安慰,算是没白帮他的忙,可我接连几夜看到的却是,他在他夫人睡前饮的汤药里,偷加进了旁的东西。” “那时我没多想,还道是宋夫人身上有疑难杂症,宋问远要为她试药。”狐妖叹口气,“老夫久不入人世,看浅了人心,此后过了三个月,前些日子我游历回来,又自思南城过,才听说,宋夫人竟已经急病而亡了。” “于是你又回来找宋问远?”我问。 “老夫心中存疑,想找他问个明白,”狐妖苦笑,“可我没想到,我只是说到那几夜的事,宋问远就不打自招,确是他在宋夫人调理身子的汤药中下了毒,慢慢把她毒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时老夫才明白,眼前的宋问远,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温良少年了……” “你给他的责罚,就是把钱财全都捐出去?” 狐妖又叹口气。“虽然他同我有约定在身,但老夫当年从未想过实际向他索要什么,只是教他知道桃来李答的道理。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放任他,便命他捐空家产,也算是让他在万事皆空后,重新拾回做人的本心。” “可我想不到,”他怒视宋问远,“他仍旧不知悔过,只想把老夫抹除,好把那些龌龊隐瞒下去!” “姑娘莫听他胡言乱语!”宋问远喊道,“他是妖怪,妖怪说的话怎可轻信?” “我本来也不信的,”我说,“我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我也觉得有十多年感情的夫妇,应该不会如此,直到我发现了这个——” 我一扬手,收起了障眼的法术,露出院落一角那两株花。 “凤茄花,”我说,“苍州一带很常见,花碾碎少量入药,可治惊痫,也有人用它来解妖鬼附身,只是此花剧毒,过量服用,就会致死。” 我看向黎总管。“总管,你说宋夫人生前有段时间,目力下降,精神迟滞,是么?” “是。”黎总管说。 “那便是了,”我说,“她该是一连几日服了凤茄花毒,毒性深潜,一般郎中自然看不出。宋问远早已暗中算好,下的毒量不至于使她猝亡,只是一点点残害她的身子,外人看来,便以为夫人是日夜操劳,才走到了这一步。” 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凉。“当然我这也是推测,不能算数,”我定定神,接着说,“但我想问宋老爷一句,好生无事,你在家中悄悄种下凤茄花,却是为什么?” 宋问远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面色青灰。 他不说话,也就等于默认了。 黎总管低头看着宋问远,虽然他已磨练得宠辱不惊,双唇还是微微颤动起来。 “老爷,这是为何?”他语带悲戚,沉声问道。 宋问远还是沉默不语。 “我猜,他是为了宋家的家产吧。”我说。 五 “黎总管,你之前也说,”我继续道,“半年前,夫人忽然大举查检账目,还换掉了库房的锁,对吗?” 黎总管点点头。 “我想那个时候,夫人该是有所察觉了,”我说,“宋问远想暗中谋夺家产和家里生意,她为了防备宋问远,才编了个原由,借查账目将家中财产重新收束起来。你说那段时间老爷和夫人常常拌嘴,后来还分房而卧,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时黎总管才终于将之前的桩桩件件串在了一起,一时大为惊撼。 “宋夫人可能是想,她做得强硬些,宋问远慢慢也便死心了,”我心里越来越沉重,“可她却没想到,宋问远为了家产,居然不惜下杀手。” 我死死盯着宋问远。“若我估计得没有错,宋家老太爷和老夫人,故去该也没多久吧?” “距今一年多一些。”黎总管说。 有灵 第26节 “家里的生意,也是他们亲手交给宋夫人的?” “是,”黎总管答,“老太爷只这一个女儿,临终前便将生意全给了夫人打理,家中地契等,也都是由夫人承继的。” 我冷笑。“宋问远,你以为作为这家唯一的男子,宋家父母走后,理所应当这些都会是你的,可你未料到他们如此疼惜女儿,毁了你的春秋大梦,你从那时,就开始多方计划了吧?” “若不是狐大仙恰好路过此地,真要教你诡计得逞,”我说,“大仙来过后,你恐怕事情败露,命家丁铲掉这两株花,幸而家丁没腾出手,今日又被我拦下,不然便彻底没有对证了。” 宋问远仍旧不作回应。一想到白天他还哭得情真意切的模样,简直可笑。 “终归是十多年的夫妻,你怎么能如此狠毒?”我道。 宋问远却抬起头,激动起来。“对!我就是狠毒!我就是恨宋家人!”他喊道,“我连姓都改了,为何不与我继承家业?他们就是瞧不上我!嫌弃我是外姓之人!” 他说到狂乱,已经近乎疯癫。“我和锦葵求了几次,她都不肯将家业交到我手上,何曾有这样做妻子的?我身为男子,做一家之主是天经地义,她却处处设防,不就是为了把持我命门,叫我低头顺从?” “不是她把我逼到无路可走,我会下狠心吗?!”他说。 ……这人没救了。 我原本想要呛回去,张了张嘴,却只感到荒唐。青梅竹马,久别重逢,世间该没有比这更可贵的夫妻情谊,最终只落得这个结局,对男子而言,钱和家中地位,就那么重要? 女子掌家业,不可以吗? “老太爷同老夫人的意思,”黎总管又开口了,这次他没有喊宋问远“老爷”,也没看宋问远一眼,“夫人自小帮家里打理生意,浸洇多年,教给夫人更稳妥些,待日后生意再做大一点,你也熟悉了,再让夫人决定如何共担。” 他叹口气。“夫人本也打算,这两年在梧州设立新布号,到时交给你去做,她没想到你会暗中做手脚,才对你失了些信任,但原定之事并没更改。” “我看你平素待夫人周全,还当你一心对她,”他神情平静,“如今看来,宋家上下,都看错了人……” 宋问远彻底一句话说不出,身子晃了晃,几乎要跌倒。 “莫再同这混账多言了,”狐妖忽然说,“一命偿一命,先让老夫杀了他,之后要杀要剐,姑娘自己定吧,我绝不反抗。” 我想了想,摇摇头。 “你有一百五十年的修行,又心地良善,”我把手搭在他的前足上,说,“应该早日飞升,做个水里山里的神君,护佑一方,但杀了人,就背上了业障,成不了仙了,不值得。” “那你说怎么办?”狐妖问。 “交给我吧,”我说,“我自有办法。” 狐妖沉思良久,点点头。“那就有劳姑娘,日后若途径江北,一定找老夫叙旧,老夫拿好酒招待你。” 我心想好好的我跑那么远干什么,但还是谢过了他。 我撤了拘他的法术,狐妖冲我拜了一拜,又瞪了瞪宋问远,向后退入了夜幕中。 他一走,天上星月重现,照得院落分明。 我走近宋问远。“姑娘要杀我了?”他眼里没了神采,怔怔地问。 ……平白无故担上条人命,你以为我傻啊。 “我不杀你,”我说,“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将宋家变成这样,当真没有一丝愧疚之意?” “事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宋问远笑笑,“你若不杀我,也不能耐我何,该我的还是我的,就算你去报官,无凭无据,官府也不会信。” 九枝在我旁边攥紧了拳头,我怕他又要打人,赶紧挡住他的手。 “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我故作轻松地说,“但有人可以。” 话说完,我假装不经意地侧身一指:“啊呀,那是什么?” 宋问远哂笑着顺方向看过去,一下骇住了。 堂屋门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这女子脚不沾地,满脸血污,缓缓向他飘去。 “夫君,为何杀我?”她悠声问,“为何杀我?” “你你你不要过来!”宋问远撞在椅子上,整个人翻过去,连滚带爬地逃开,“锦葵,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下毒手,放过我!放过我!” 他衣衫散乱,面无血色,哭喊着要往后房跑。宋夫人的鬼魂跟在后面,不断地追问:“夫君,为何杀我?” 一声惨叫,宋问远跌跌撞撞冲向府内深处,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黎总管和一众家丁看得惊疑。他们见不到鬼魂,只能看到宋问远一个人莫名其妙狂呼乱叫,死命奔逃。九枝倒是一脸的兴致盎然。如慧和尚也看了出来,摇着头,口里只念着“阿弥陀佛”。 “这是……怎么了?”黎总管问我。 “没什么。”我悄悄从背后收起生墨笔,只当无事发生。 宋夫人当然不会还魂,是我施了个迷魂法,让宋问远一个人承受惊吓,不知这法术能持续多久,一两个月总该是有的。 这一两个月里,只要他睁眼,这鬼魂就会缠着他。 黎总管大致能猜到是我做的,但他没点破。 “你们去看着他,”他指示身旁的家丁,“莫叫他出事。” 家丁们战战兢兢地走了,院中就剩下我、九枝、如慧和总管四人。 “黎某谢过姑娘,”黎总管对我长揖,“谢谢姑娘,让夫人总算不致枉死。” “但她还是不在了,”我闷声说,“我也只能做这些。不管是杀了宋问远,还是想办法让官府治他的罪,都会让宋家分崩离析,夫人生前含辛茹苦才稳住的家业,不能倒掉。” 我看看黎总管。“生意的事我不懂,不过我想,有总管在,总能找到法子把布号做下去的。” 黎总管点头。“黎某赌上性命,也要护住夫人的心血。” 之后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和九枝一起辞别了黎总管。如慧要和我们一同走,我们就等他了一等,待出宋府时,天已微明,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按照当初悬赏的说法,我照理可以拿到二百两银子,黎总管也要如数给我,但这么一大笔,又想到这钱后头是宋家夫人的凄凉遭遇,我横竖不敢收,最后还是像在宣阳方家那次一样,只从总管手中拿了些碎银。 反正也不用给九枝买衣服了,只要够吃的够住的,我已经心满意足。 而且……万一以后还有机会赚更安心的大钱呢? 我这么厉害,是吧。 出了宋府大门,我们三个人走上出城的路。 门外原本值守的兵士不见了,想是亲眼见到妖怪,吓坏了,跑去上报府衙,不多时应该会有更多官兵前来。 不知黎总管要怎么把府中的事圆过去,不过这一晚无人死伤,官府应该也查不出什么。 我事先问明了他,宋家祖坟在城外何处,想去宋夫人坟前看看。 虽然过去了三个月,她搞不好都已经投胎了,但我总觉得我该去走一趟。 “娘子,饿。”走到一半,九枝说。 “知道了,给你给你,”我猜到他要来这么一出,临行前向黎总管要了些点心揣着,“你以后不会天天都这样吧?” 九枝顾不上和我说话,认认真真地吃着点心。 如慧和尚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看。“师傅怎么会同妖扯上干系的?”他问。 我心想他是和尚,所谓四大皆空,告诉他该无妨,就把我和九枝的事,大致和他说了一遍。 “阿弥陀佛,”如慧说,“看来师傅是天降大任,命中注定要下山匡扶正道的。” ……不至于吧? 我就是想赚些钱而已啊。 “话说回来,”如慧和尚又问,“今日在府中,师傅是如何察觉,宋家夫人死于非命?仅仅靠那两株花么?” “要不你还是叫我有灵吧,喊我姑娘也行……”师傅师傅的,听得我头大,“如何察觉……我只是觉得奇怪,宋夫人新丧才不久,宋问远又表现得好像很挂念的样子,但我在府里看了一圈,都没看到有什么祭奠她的物事,仿若这人就没在过一般,你的心上人走了,你会放下得那么快吗?” “贫僧自是不知道,失却心上人是什么感觉,”如慧说,“不过姑娘所言极是,是否真有牵挂,骗不了人的。” 我三人一时无话,径直出了城。宋夫人的坟地在城东荒郊,眼看快要走到,九枝忽然“咦”了一声。 “娘子,有人。”他说。 有人? 不对,分明是妖。一股妖气隐约从不远处传过来,而且是……有些熟悉的妖气? 我紧赶两步,果然看到一个男子的身形坐在一面墓碑前。他的模样我没见过,但他那双黝黑的吊梢眼,我可太认识了。 是那个狐妖。 六 “你来了?” 狐妖一开口就听得我一愣,这声音……明显是女子的声音啊。 “你……”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啊,我是雌狐。”她说,“之前的声音是装的。” “那你现在——”我指指她的脸。 “以男子的形象行走世间,总归方便些,”狐妖说,“学男子的声音,言必称老夫,也是因于此。说来可笑,世人见你是女子,便多有轻慢,换成男子,就忽然把你当人看了。” ……说得好对。 “对了,我名唤瑶卿,”狐妖说,“自己起的,卿是’卿卿我我’的卿。” “你念过书?”我问。 “好歹是活了这些年了,”瑶卿答,“简单的识文断字,还是可以的,年纪小的时候,在江北也和几个姐妹一起,偷跑到私塾外听过先生讲课。” 我忽然很佩服她。她真是我见过最文雅、最好学的妖怪了。 “那姓宋的,如何了?”瑶卿看着面前的墓碑,问。 我笑了笑。 “还活着,但估计不久就要疯了。”我在瑶卿身边坐下,给她讲了讲她离开宋府后,发生的事。 瑶卿点点头。“你比我想得要狠一些,”她道,“不过你未见过宋家夫人,是如何做出她的魂灵的?” “嗨,脸上多蒙些血污就是了,”我说,“宋问远怕成那个样子,哪还有心思去分辨究竟像不像他夫人。” “倒也是,”瑶卿说,“那你想知道宋夫人的模样吗?”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瑶卿拉起我的手,放在石刻的墓碑上。“如此,便可以见到了。” 我起初还是稀里糊涂,但手触到墓碑的刹那,忽然懂了她的用意。 许是还有执念未尽,这墓碑上,竟残留着些许宋夫人的记忆。 有灵 第27节 ……一座大宅外,两个年幼的孩童手牵着手,欢笑着从门前跑过。 “妹妹,你慢一点,小心摔着。”跟着后面的是个男童,张口对前面的女童说。 女童只管大步跑着,回头一笑,露出还没长齐的牙。“天快黑啦,我带你去看我家新养的鹦哥。” ……另一栋大宅,一位年少的女子急匆匆自深宅走出。 “他到了吗?到了吗?”她连声问丫鬟,紧接着,就看到府院大门开了,一个家丁搀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瘦弱少年,从外头走进来。 女子看着少年,脸上惊喜与担忧交杂而过,少顷,缓缓流下两行泪。 ……屋内,一男一女齐齐跪拜高堂,男子穿着青绿色官袍,女子一身大红罗裙,一对年长的夫妇在座上说着些话,女子透过遮面的红纱,羞笑着看身旁紧促的男子。 ……像是一样的屋,中央陈着一具棺材,四周点着通明的灯。 女子面带悲痛,紧执着一旁男子的手。 “夫君,日后便只剩你我二人了。”她颤声道,“爹爹刚走不久,娘亲也随之而去,宋家家业全交予了我,也不知你我能否撑起这家。” 男子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却稍纵即逝,只笑着看那女子。“娘子放心,问远鼎力相助,必将家里生意发扬光大。” ……深宅一角,女子在同黎总管交谈。“年后,便准备在梧州开新布号吧,”她面有倦色,但目光炯炯,“老爷如今也熟悉生意了,我打算交由他放手去做。” “老爷一人,可以么?”黎总管问。 女子笑笑。“他一定可以的,我信他。” 想一想,她又道:“此事先不说与他知道,待今后我亲口告诉他,他该会大喜。” ……卧房,女子自一堆账簿中抬起头,揉了揉眼周。 想起日间同夫君的争执,她叹了口气。 她未曾料想,私下安插人手、对账目做手脚的,会是她最亲密之人……是不是将家业全部给他,他就不会再和她吵了? 快了,就快了,她心想,待布号开至梧州,慢慢她便全盘移交了,到时安下心来帮扶他,再生一两个孩子,这个家,还会同过去一样的。 ……仍是卧房,女子斜靠在床头,勉力想要去读一份文书,却看不清,一阵阵地心悸,只好任文书滑去床下。 真的已经不行了吗? 她眼角落下一点清泪。夫君啊,此时你在何处呢?我病已月余,你一次都没来过,心里真就如此恨我? 可我还有好些话,想和你说啊。 ……床榻上,女子气息微弱,已几乎睁不开眼。 她挣扎着侧过头,问一旁的丫鬟:“老爷,来过么?” 丫鬟红着眼摇摇头。 女子看向卧房门口,仿佛看到一位翩翩少年,正急奔而来,冲开房门迎向她,像多年前那样。 问远哥哥,你来了?她在心底说。 回忆散去,我眼前还是这冷冰冰的石碑,心里混不是滋味。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是宋问远毒害了她?”我闷声问。 “许是她不愿这么想吧。”瑶卿道。 九枝见我神情有异,默默过来坐下,抓着我的手。如慧和尚先去探了探墓碑,了却真相后一时无话,只不断口念着“阿弥陀佛”。 “如果宋夫人早些把要在梧州开布号的事,告诉宋问远,是不是就不会如此了?”我又问瑶卿。 瑶卿摇摇头。 “宋问远早已变了,”她说,“从宋家父母把家业交给锦葵之后,他就生了恨意,锦葵还道他有夫妻之情,其实那时起,宋问远可能已不把她当妻子看了,他只想要宋家的家产。” 我不知该说什么。 宋夫人直到临终,想的都是如何渐渐让渡家财,维系二人,宋问远满心想的,却是怎么早日夺过地位和家主的身份。 想到潞城许家夫人,又想到怒建了一字坊的若溪……都道女子重情,可男子又有多少,可以顾念她们这份情? 我们四人在锦葵坟前待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瑶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 “我该走了,”她说,“你给我的提议,我还记得,趁我还有这心,尽早回去江北,看看有没有机缘,可以做个小神仙吧。” 我没接话,也起了身,打算继续赶路。 “哦,”瑶卿想起什么,“瑶卿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愿不愿意接下来。” “你说。” “我在平州东边的时候,有一次飞过一座叫瑞临的城,”她说,“听到有声音向我求助,像是位女子,你能否代我去看看?” “……你没管吗?”大姐这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和我爹一样,心这么大啊。 瑶卿露出一丝愧意。“我当时回过头又仔细寻了寻,没再听到声音,以为是听错了。我又急着回思南来,就没久留。现在想想觉得不太对,只能拜托你了。” “可以么?”她问。 你说都说了,我还能拒绝吗? 何况这一路下来,我对世间女子的遭遇,也逐渐生了牵念,既然有人求助,我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我立时应承。瑶卿谢过我,腾云驾雾,望北而去。 “九枝,我们也走吧。”我对九枝说。 九枝总算是没再喊饿,微笑着点点头。 俄而我又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师父打算去哪儿?”我问如慧和尚。 如慧和尚却迟疑了。他踟蹰半晌,说:“贫僧本就游历四方,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想随姑娘和公子再走一阵,不知可否?” 我愣了。看看九枝,九枝倒是不介意。 所以我还得带着个和尚赶路?? 算了,他反正不会添乱,带着他就带着他吧。 只是…… “我不管你的饭,行么?”我问。 第9章 如雪(上) 一 不过带着如慧,也是有好处的。 他说他刚巧自东边而来,也途径过瑞临,熟悉这一带的路,倒省了我认路的麻烦,只管让他在前面领着,我一边后面跟着,一边再努力教九枝多学一些话。 成果显著,九枝已经可以一口气说六个字了。 我也没亏待如慧,歇息吃饭的时候,都分了他一份。虽然嘴上说不管他的饭,他也同意,但这死和尚化缘惯了,身上拢共也没带多少吃的,总不能我吃着他看着吧。 这样走了两日,按路程,再过半天,就该到思南以东的宁安城了。 可这一日,我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怎么……前头全是荒山啊…… “如慧,你确定是这么走么?”我问和尚。 如慧居然也一脸迷惑。“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什么叫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傻了,“你不是说你认得路?” 如慧四下看了看。“贫僧记得转过那个山口,便该是往这边走的,但这条路,却似乎没走过……” ……那不就是迷路了吗! “你说的那个山口,是哪个山口?”我有不详的预感,“什么时候经过的?” 果然,他没让我失望。“昨日……早上。”如慧说。 行了,这回连回头的时机都没了。 但往前走,又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正一筹莫展,九枝忽然吸了吸鼻子。 “有人。”他说。 我刚要问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人,九枝已经两步跑出去,从一堆乱石下面揪出了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 他扯着男子的头发,急得男子在半空里疯狂踢脚。 “大仙轻些!”男子尖声喊,“要秃了!要秃了!” 我仔细一看,不禁想笑,这是个小山神啊。 示意九枝把他放下,我才发现,这山神站直了还不到我腰际,尖嘴猴腮,大概是个猴子之类的妖怪升了仙班,在这里守山的。 “山君,”我蹲下,和他平视,“怎么称呼?” 山君揉揉头发,怨恨地看了九枝一眼,但他也知道九枝不好惹,没敢多说话。 “槐石君。”他咕哝道。 “槐石君,”我点点头,“请问你一下,往宁安城的路,是这个方向吗?” “宁安城?”槐石君皱起眉头,“宁安城在东北边呢,你们走反了啊,这是往东南去的。” 我瞥了一下如慧。死和尚闭起眼来念经,假装没听见。 “那……槐石君知道要去宁安的话,除了走回头路,还有别的办法吗?”我又问。 “也是有的,”小山神答,“你们继续往前走,出了这片山,有条往北的小道,再走三四日,就差不多能到了。” 嗯,三四日。 我真想把如慧和尚就地埋了。 “这附近可有村落,能给我们歇歇脚的?”我再问。 小山神想了想。“我记得前面有个村子,约莫半日的脚程吧,但不在我值守的地界内,不知眼下还在不在了,这地方总有旱涝,有些村子搬来搬去的,也是常事。” “说起来,”他又道,“前阵子还有个人问起这个村子,还不知道他找到没有。” “什么人?”我随口问。 有灵 第28节 “一名男子,”小山神说,“非僧非道,但有些本事,我本来在地里静修的,他一把就将我拘起来了。” 我一下非常好奇,难道也是个玄师? “他说过要去那个村子做什么吗?” “说是找人,”槐石君道,“看他样子,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脏兮兮的,还问我在这里当值了多久,我说也才两年,他就走了。” “这是何时的事了?” “五日前。” 五日前……那大概是碰不到了,若是那人还在村子里,我倒想见一见,是玄师的话最好,可以问问他云鸣山在哪里,我还有把剑要交出去呢。 谢过山神,我和九枝、如慧接着前行。如慧下意识要走在前头,被我喊住了。 “您老还是跟着我走吧。”我说。 不然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片山啊。 一直走到天黑透,终于找到了山神说的那个村子。 转过一个山坳,先是远处透出一点光,接着光点越来越多,我还纳闷大晚上的这种小山村怎么会生火,走过去吓了一跳。 村口站着黑压压一大片人,手里都举着火把,站在最前面的还拿着叉子铁锹,像是在防备什么。 看见我们离近,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拿武器!” “别让他进村!” 我们没来得及表明身份,已经被十几个村人拦住,这些人面带惊恐,用各类铁器指着我们,但后面人递上火把,照亮我们的面孔之后,他们又都愣住了。 “不是他!” “你们是什么人?” “到我们村做什么?” 这七嘴八舌的,我该回答哪个? 幸而人群里又走出一个上年纪的人,他抬起一只手,所有人都安静了。 “我乃这山村的村长,”这人差不多四五十岁的模样,“三位深夜驾临鄙村,可有何事?” “我们……借宿。”我说。 “借宿?那还请回吧,”村长冷冷地说,“村子近日不太平,不便收留外人,抱歉了。” 他说完,几个村人就要把我们往外赶,我强行上前一步,问村长:“敢问是因何不太平?” “与你无关,”村长道,转身就要走,“总之眼下村里绝不可进外人,三位自便吧!” “等一下!”我喊,“若是有山贼强盗,我们可以帮忙,若是邪魔妖怪,这位师父就是专对付这些的!” 我一把将如慧和尚从后头拎了出来。 “有灵你这是何意?”如慧小声问我,“明明你才是——” “我要说我是玄师,他们未必懂,”我低声说,“你是和尚,能让人信服。” 如慧还是不情不愿。“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打不打?”我手上暗自用力,“不打也行,我把你扔在这儿,以后你自己走吧,我看你能活多久,敢不敢?” “贫僧是除妖的。”如慧正色,高声对村长说。 这就对了嘛。 村长立刻转回了身,上下打量如慧一番。“师父当真可以?” “那当然,”我抢在如慧前头说,“我们师父可是东海玉门宗数一数二的大师,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妖怪了,我们俩是带发修行,给师父打打下手。” 我看一眼九枝,九枝在一边拼命点头。 估计村长也不知道什么是东海玉门宗,但如慧一身正气,法相庄严,倒不由他不信。 “那太好了,”他走过来,语气毕恭毕敬,“难得师父愿意相助,村子终于有救了。” “村长可否说一说,你们为何这样如临大敌?”我问,“是什么妖怪这么可怕?” 村长叹口气。“只是一只妖怪,也便罢了,村子遇上的,是一群妖怪……” 一群妖怪? “我没感觉到这附近有妖啊。”我又看看九枝,九枝也摇摇头。 “这些妖怪都是忽来忽去的,”村长说,“我等也不确定何时出现。” “怎会缠上你们的?”我再问。 村长又叹口气:“唉,一两句也说不清,三位师父进村来吧,我同你们慢慢讲。” “有吃的吗?”九枝张口就问。 村长愣了一下。“有。” “三娃!”他喊旁边一个村人,“你带人继续警戒,再叫你婆娘送些吃的到我屋里去。” 见来了能人,一众村人显然松了口气,照村长嘱咐各自忙活。“师父,您先请。”我装出徒弟该有的样子,悄悄狠推了如慧一把,让他机灵点。 这村子倒是很干净,但也看得出来挺穷的,都是些好像从没翻新过的老屋,上了年头,我怀疑九枝使劲吹口气,这些房子就要塌。 村长家也只是稍好一些。他迎我们进去,点上一盏破油灯,勉强能照出点亮。 “我们这是个旧山村,”他说,“三位师父来时应该都看见了,山路崎岖,和外面不通畅,不过仅仅自给自足,而且女子不多,这些年人丁渐渐也少了不少。” “那妖怪是……”我把话拉回正题。 说到妖怪,村长一下老了几岁。“我也不太懂,我在村里住了这几十年,一直平安无事,但不知为何,几日前忽然从村外出来数不清的妖怪,要为害村人。” “吃人吗?”我问。 “不吃,”村长说,“可是……它们说要把村子里的人,全部杀光。” 二 我和如慧对视一眼,彼此都很诧异。 “可有看清这些妖怪的长相?”我接着问。 “长什么样的都有,”说到妖怪的长相,村长打了个冷颤,“我少时跟着家父上山打猎,妖怪也是遇过的,可长成这些样子的,真见所未见。” 看他也不像胆小的人,吓成这样,那些妖怪是长得多诡异? “个个都会说话?”我问。 “倒不是,”村长答,“只有一只领头的会说话。” “就是它说,要杀尽全村的人?” “是。” 我皱起眉头。“你们村子,同妖怪结过仇怨么?” “村子世代坐落在这里,少说也有百多年了,平日也就是种种地、打打猎,能和妖怪结下什么仇怨?”村长苦笑。 那可就怪了,无仇无怨的,这群妖怎么会和村人过不去? 我想起宋问远,知道这话不能全信,打算再试探一下。 还没盘算好语句,村长看了看门口,面露不满。 “怎么还没把饭送过来,”他说,“村里这帮婆娘,越来越懒了,真是欠揍。” 这话听得我不舒服,但也不好说什么。 “饭不打紧,还是先说这件事吧,”我继续往下问,“那群妖怪,是每夜都来吗?” 村长摇头。“几日前来过一次,只在村口叫嚣了几句,说五日后再来,所以今晚我才带村里人彻夜守着,幸亏三位师父恰好路过,不然我全村,怕是要一个不剩……” “当时也没对你们下手?” “没有,”村长又摇头,“不过,村里是有一个男丁失踪了。” “失踪了?” “就是妖怪头次来的那一晚失踪的,”村长说,“这没种的东西,估计是偷偷跑了,家里的值钱物件都收拾走了。” “妖怪就在村外,他跑得掉?” “肯定被吃掉了,”村长面色阴冷,“该,连他老爹都不管,让妖怪嚼碎都便宜了他。” 如慧口念“阿弥陀佛”,神情显得好像很悲戚,其实暗里又和我对视一眼。他的感觉应该和我一样,这座村子,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粗略算算,离天明还有大概两个多时辰,妖怪要来的话,应该不会很久了。 时候不多,我站起身。“村长,方便的话,我想在村子里四处瞧瞧,可以么?” 村长犹疑须臾。“好,趁妖怪还没来,我带你去。” “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我三人来的路上,遇见个山神说,五日前有过一名男子,要找这个村,村长可有见过他?” 村长愣了一下。“男子……应该没有。” “会不会被妖怪捉了?”他叹口气,“造孽啊。” 我看看他,没说话,示意如慧还是走前头。九枝一直眼巴巴地等饭,我瞪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跟上。 村子不大,不多时就转了一圈,我暗自结了印在手里,但到最后,也没查探出来哪里和妖怪有关。 倒是有座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村长,那栋屋是做什么的?”我指着屋子问,“为什么窗子都用泥封了?” 这屋子在村落一角,不只两面窗户都封死,门上还上了把大铁锁。 “啊,这屋……”村长一时迟疑,“这屋之前无端病死过人,村里觉得不吉利,就不给人住了,封起来……是怕有小孩子不慎跑进去。” 我不动声色。“直接拆掉不好么?” “这……好歹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可轻动啊。”村长说。 我看他手在轻抖,心知肯定没那么简单,刚要再问,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很快,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有灵 第29节 “村长!”隔得老远他就喊,“来、来了!” “来了?”村长面色一变,“师父,快,快同我去!” 这下不用我提醒,如慧也知道拔腿就走,我紧随其后。虽然我还有疑问没解开,但眼下还是妖怪重要些。 冲到村口,我还以为我进了地府。 村人四下乱跑,弄熄了几支火把,村口有些暗,可还是看得分明,向这边飞速逼近的,是一群形貌可怖的怪物,一只只周身漆黑,奇形怪状,看不出来哪是身子哪是头。 离我最近的一个,有三条手臂,其中一条手臂上还生了七八对眼睛。 ……这都是什么啊。 难怪村长一提起妖怪就打哆嗦,这确实超出了常人所能理解,不像人也不像妖,更像是一堆恶鬼被地府里的差役叉成一处,预备下油锅的模样。 这样的怪物,后面还有一大片,挤满了村外的山路,一眼看不到头。 不过尽管这些东西长得不像妖怪,妖气还是汹涌而来,只是这妖气也诡异,时弱时强,纷乱无章,找不到源头。 有几个村人还大着胆子在前面阻拦,眼看群妖越离越近,吓得扔下手上的铁器就跑。 “师、师父,”村长已经走不动路了,“全靠三位师父了!你们可不要不管啊!” 怎么可能不管。 好歹是玄师,我自是不能放妖怪为害,于是一边拿出生墨笔飞快书画,一边大步逆着村人迎上去。 “如慧,你行么?”我问。 如慧和尚默默地从背上解下长棍。“行。”他说。 他双足一踏,脚下青光顿起,化出一朵宝莲,棍子舞得呼呼生风,夹带着法力,随手就把最前面的一只妖怪打个粉碎。 我也祭起咒术,阻挡着那些狂扑上来的邪物。九枝守在我身边,挥动他的枝条藤蔓,护着我照顾不到的方位。 这些妖怪倒是很好收拾,根本没有什么威胁,也好像没有什么自己的意识,看见人便往上扑,完全不要命一样。 就是……实在太多了。 我从没和这么多妖怪打过,清掉一片又上来一片,如慧已经喘起了粗气,这样下去,最后结果怕就是我们三个精疲力竭,再被妖怪吃掉。 打着打着,我也越发觉得奇怪,寻常妖怪,断不可能是这样,每次杀掉一个,我都感觉它们只是空有一副身子,不像是禽兽草木化成的。 四周漫溢的妖气,也并非来自它们。 “九枝!”我喊道,“你觉出来了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我相信九枝一定能懂,何况以他的聪慧,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九枝点点头。 “这些妖,都不是真的。”他挪到我身边,说。 “幻象?” “不……”九枝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有人……驱使的。” “你的意思是,”我说,“这些妖是有人召集来的,眼下都是他在操控,对么?” “对。” 可到底是如何操控的?一个人同时驱使这么多妖怪,真的可能吗? 正想着,一旁的和尚忽然停下了动作,盯着手上的长棍看了看。 “这是何物?”他低声说。我看到长棍顶端缠了几根亮闪闪的东西,细细的,是丝线? 再仔细看去,近处的每只妖怪身后,都牵着一根这样的白色丝线,方才没注意,天又太暗了,却错过了这个异状。 我恍然大悟,也心底一寒,这里少说也有五六百只妖怪,每只妖怪都用丝线驭使,这是什么样的法术? “九枝,你能看见妖怪背后的丝线吗?”我问。 九枝聚精会神地看过去。“能看见。” “这些丝线的起始在哪里?” 九枝又看一看。“在那边。”他指指西侧一处地方。 “多远?” “……”九枝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描述。 “手给我!”我喊着,分了一只手过去,和他紧紧相握。 少顷,九枝的另一只手冒出了金光,我念了道诀,从我身上把咒术移入九枝体内,混着他的妖力和枝条,生出了一道长长的法器,像枪戟一般。 “去!”我手一指,法器破空而起,飞过一众妖怪,径直向九枝探出的位置而去。 法器落下,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喊,几乎同时,刚才还凶残万分的满山妖怪,忽然全都迟滞了,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抓到他了!”我立刻带着九枝和如慧冲出去,从密密麻麻的妖群中跑过。本来牵着它们的丝线,瞬间泄了力,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跑出去不到半里,终于在一面山坡上看到了这一切的元凶。 但我还是愣了一下。 这不是个人啊。 地上摊开一堆雪白的东西,细看去都是一样的丝线,但又不是普通丝线,更像是……头发? 三 错愕间,这堆白发忽而动了。 还好,真的是个人,只不过看上去如同鬼一般,满头细长的银丝,一部分伸向那几百只妖怪,一部分散乱垂于地下。 不是亲眼所见,我绝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用头发来驾驭妖怪。 这人发出粗重的喘息,用手拢开额前的长发,下面竟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只是形销骨立,状若骷髅,单这样站立,几乎都要站不住。 她完全不理会我们三人,颤抖着拿另一只手去拔我的法器。法器深深扎入她左肩,穿透而过,女子痛到几次嘶声,都没拔出来。 “别动了,”我忍不住说,“你法力被封印,拔不出来的,越拔越痛。” “你莫管!”女子咆哮一声,“你们是何人?为何阻我?” “你先说你是谁。”我说。 “与你无关!”女子狠狠地斜睨着我,“你们是这天杀的村人雇来的?替这些人做事,不怕遭报应吗?” “我们只是路过,”我赶紧说,“见到妖怪袭村,本着道义出手相助。” “道义?道义?”女子放声大笑,“好一个道义!你可知他们做过什么?” “我正想问,”我说,“这些妖怪,都是你召出来的?” “不错,”女子答,“我只恨自己术法不济,妖怪还不够多,不能把他们碎尸万段!” “那,五日前,西边小山神撞见的人,就是你?”我猜了个大概,她现在的模样似人似鬼的,白发敷面,声音又哑,那槐石君估计想错了,把她当成了男子。 “你说那只猴子?”女子点头,“那该是了。” “所以,这村子的人,究竟做了何事?”我问。 女子冷笑起来。“你在村子里,可见过一栋被封起来的房屋?” “见过。” “如果我告诉你,那屋里曾经关过一位姑娘呢?”女子道。 这一句问话像一道炸雷,顷刻间把这一日我遇过的种种,全部连结起来。 被封死的旧屋、村长的万般掩盖、破漏百出的谎言……我似乎明白了,这里发生过什么,心口一紧,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撅住。 “你……”我不知该怎么说。 “我就是来找她的。”女子说。 “她死了,是么?”我又问。 一滴清泪沿着女子眼角流下,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狠厉。“这你不用多问,你只需知道,这村子恶贯满盈,他们该死,你们就不要再拦着我了。” “我想知道,”我坚持说,“我必须清楚事情原委,才能决定如何做。” 女子与我对视良久,叹了口气。 “那就给你知道。”她说着,头发仿似活过了来,迎空飞舞,如两扇门向我敞开。“你们谁若不怕,便上前两步。”她又道。 我想了想,往前走过去。 九枝二话不说就随我同样上前。如慧略一迟疑,也拔足跟上。 走到离女子只有半步远的地方,两侧的白发忽然聚拢,把我三人包裹在其中。 “娘子……”九枝紧张地看我一眼。 我摸摸他的手,示意他少安毋躁。虽然头回见一个人的头发可以这般变化,心里有些毛毛的,但我感觉到,女子对我们没有恶意,发丝间,还有些暖。 “你们一个佛家子弟,一个是妖,一个身负法术,”女子轻声道,“该不需我多言,自己当可看见。” 我也确实看见了。 宁安地带,一座坊内有两户人家,世代比邻而居,一户姓沈,一户姓雷。沈家有女唤若君,雷家有女唤碧遥。 两个孩子同年同日而生,出生时,坊外一棵茉莉恰好盛放,一根枝桠分了两朵,各自伸进这两户院内,两家人由是分外欢喜,只道一对女娃同时里投胎,分入二家,是天定的吉祥,还烧香敬神,拜了那茉莉,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姐妹之谊。 自此两个女童便一起玩耍着长大,又一道念了私塾,情意渐密,难以割舍,说好今后长大了,若有中意的儿郎,就嫁人,买两栋隔墙的房子,日日相见。 如若没有,二人便并肩远行,骑两匹马,游遍四海去。 待到两女十七岁那年,却出了岔子。 碧遥同家人出游,行至宁安以南的群山,遇上山贼拦路劫财,所幸平州府下一支骑军刚巧路过,才赶在车马将被山贼追上时,救下了他们。 可碧遥乘坐的大车,马受了惊,跑上一道山崖,从崖上跌了下去。 官府差人去崖下寻了三日,只见到摔碎的车和摔死的马,未寻到人,只好当碧遥已经殒命。 事发之际,若君正随爹爹至外城访友,等得到消息,匆忙返家,沈家已为亡故的女儿操办了丧事。 若君心若死灰,悲痛至极,几日不眠不休,深居闺中,夜夜为碧遥啼哭守灵。 再出房时,一头青丝,竟哭成了白雪。 她也道碧遥已死,可此后隔了几天,自一夜开始,接连三夜,她每番入睡,都会在梦中见到碧遥。 有灵 第30节 梦里,碧遥躲在一栋破屋一角,形容枯槁,反复念着她的名字。 沈家人皆言,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若君一心认定,碧遥并未死。 不顾家人劝阻,若君打点行装,毅然离家,要将碧遥找回来。 沈家有一位远房宗亲,很小时家就破落了,和娘亲不知去往了何方,传言道他爹爹是被他娘亲所杀,但也没有实证,官府便不了了之。 若君十岁那年,这名宗亲突然现身宁安,他已长大成人,对过去的事只推说不记得,还说自己学了些本事,如今行走四方,恰好路过此地,就前来拜谒一下。 沈家爹爹心善,招待他住过一晚,男子暗地给年幼的若君遗下一本书,叮嘱她,长大后如遇到劫难,再翻开此书。 离家后,若君第一次读起这本书,才知道这男子上了一座山,学到了各类术法。他天资过人,最终自成一派,却不为山上仙人所容,便又下了山,独自云游。 而这书里,还料知了,若君十七岁时,会有一劫。 也给了她参考之法。 若君日夜修习书中所写,得了灵思,可唤妖物,白发也狂乱生长,不多日就已长及垂地。 也是靠了习来的术法,她一路寻索,终在几日前,发现碧遥就在这座山村里。 她向村人质问,村人自然不认,若君唤出几十只妖怪,一番恫吓,才知道碧遥遭遇了什么。 若君大怒,放言要屠尽此村。 只是她需要一定时日,积攒气力,这五日,她一直躲于山中,一边监看着村人,一边召集了数百妖物,用发丝为牵制,号令群妖。 直到方才那场恶战。 白发退去,我向后倒走两步,只觉心慌气短。九枝也愣在当场。 “罪过啊,罪过。”如慧和尚不住摇头,紧闭起眼,低声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你说,他们不该死么?”沈若君颤声问。 我还是说不出话。 自打下山以来,我以为已见够了世间肮脏与荒唐,也觉得快能做到处变不惊,但刚才从沈若君的回忆里看到的事,还是令我撼动,此刻我心里只有消不去的忿怒。 那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子,他们如何做得出? “我……先帮你取下法器吧。”我说。 法器很好拿走,我一手扶住若君的肩膀,一手轻拉,就将法器取了下来。 但触及她身子的一刹那,却感到一丝异样。 她并没有流血。 我没吭声,佯装收起法器,暗自又偷偷捏了道咒,往她身上探了一探。 探出来的结果,让我心底一凉。 我悄悄半抬起头,对上九枝的目光。九枝的感觉和我一样,我轻轻摇头,暗示他现在先不要说。还不到时候。 若君没有察觉。她用力咳嗽了两声,擦擦嘴角,深吸一口气。 “你不会再拦我了吧?”她说,“我只和这个村子有仇怨,屠完村子,我便收起法术,以后都不再用了,那些妖也只听命于我,事情结束后我自会处理,绝不害到无关的人。” 我看看她。 “不,”我说,“只听你一个人的说辞,还不够,我带你去村人面前,我还有些事要问。” 若君盯了我半晌,勉强点点头。 她一只手举不起来,我靠近前,替她拢起长长的白发,束在一起,又叫九枝变出一些藤条,简单编成网子,将她头发兜住。 “一会儿你就待在这个男人身后,”我指一指九枝,“我不提起你,你莫出来,好么?” 沈若君突然顺从了许多,她合上眼,算是默许了。 为她梳发的时候,我认真端详了她的脸。这张近乎枯干的脸上,遍布沟壑,早已看不出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模样。她受了多大的罪啊…… “我们走吧。”我说。 重又穿过呆立在四周的妖怪,村长正带着胆大的村人在村口等我们。 “三位师父,无事了吗?”不等我们走近,他忙不迭地问,“那人——那妖首死了吗?” “死了,”我面无表情,“妖首被我师父杀了,等天亮,这些妖怪就都不在了。” 村长和左右的人互相看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感恩三位师父大恩大德!”他纳头便要拜,“我全村都忘不掉师父们的恩情——” “先等一等,”我无动于衷,“妖首是死了,但还有个人,我想请村长见一见。” “谁?”村长不解。 “若君,出来吧。”我说。 九枝往旁边一让,瘦削如木的沈若君满脸恨意,从他后面走出来。 “五日不见了,村长。”她说。 村长大惊失措。“你、你还活着?!” 第10章 如雪(下) 四 “我不该活着?”沈若君冷笑,“是了,我死了便最好,我死了,碧遥的事,就不再有人会知道了,对么?!” 村长周身剧震。他瞪着若君许久,忽然举起手上的铁叉,对准若君便刺下去—— 一声脆响。铁叉停在半途。九枝从若君身侧前跨一步,死死攥住叉柄。村长抽了两下抽不动,看到九枝阴冷的神情,吓得松了手。 “别忙动手啊,村长,”我说,“我还有话要问你的。” “问、问什么?”村长勉强敛了下心神。 “村里那栋封死的房屋,里面住过谁?”我问。 村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迟疑片刻,恶狠狠地说:“我已经答过你了!那里只住过一个病死的村人!” “你放屁!”若君怒吼,“五日前你都已承认了!那是关碧遥的地方!” “谁可证明?”村长显然是铁了心要掩盖,“你说是便是?碧遥又是谁?有人认识吗?” 他左右看看,几个村子里的男子都忙不迭摇头。 若君怒视着他,须臾,神色又一冷。 “有没有人认识,你问他吧。” 她说着,头上白发舞动起来,原本散布在村外的妖怪有了动静,齐齐移向两边,空出一条路,紧接着,一根发丝自远而近,拖过来一具茧一样的东西。 若君把这东西甩在我们和村长中间。我才看清,这茧是几缕白发缠绕裹成的,有一人那么长。 同时,若君收起了一部分发丝,茧的一端层层剥开,露出一张人脸。男子的脸。 我听到有村人倒吸了一口气。 “村长,这人你总该认得吧?”若君对村长说。 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怔怔地盯着那张人脸。 我在一旁始终没插手,只听着如慧闭起眼又在念经。茧里这人我倒认识,此前在若君的记忆里,已经见过了。 而村长的反应,我也不觉奇怪。 若君第一次来到这村子时,只知道碧遥当曾在此居住,并不确知碧遥的遭遇,任她怎么拿妖怪威吓逼问,村人都坚称只是收留过碧遥,但后来人跑了,他们也没找到。 无法,若君便留下屠尽全村的话,躲入山里冷眼旁观。 她本是想,一边召集妖怪,一边静待这五天里,村子自己生乱,让她找到入手之处。她不信面对生死大事,这些人还能保持同气一心。 果然,她等到第二日,就有了动静。 不过她也没想到,等出来的是具死尸。 那日深夜,三个村人鬼鬼祟祟,抬着一具尸首从村口走出,绕到山后,又将这具尸首扔进了一道山沟里。 他们可能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但若君赶过去时,发现此人虽然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却还有一口气在。 也是从这个人口中,她得知了她想知道的一切。 碧遥当初确实没死。马车自山崖跌落时,她被甩至了车外,挂在山壁里伸出的一棵树上,后树枝断裂,她又落入一片林子里,恰好秋天,落叶很厚,由是保住了一命。 这些是若君猜测的,因为碧遥虽未死,却丧失了神志,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在山上流浪了几日,才被村人撞见。 村长原打算让碧遥歇息一阵,等她能走远路了,就带她到最近的官驿,请官府帮她找家。 碧遥衣着华贵,村人也知道她当是附近哪家的大户闺秀,不敢轻慢,好生伺候她住在村里一栋无人居住的空屋中。 便是我后来见到的,那栋四面封死的荒屋。 可过了阵子,都没见到有人来寻她,村子的男丁,渐渐便生了邪心。 他们馋碧遥漂亮,人又近乎傻了,竟趁夜接连闯入了碧遥住的那栋屋子…… 待村长得知,犯者已众,还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青壮,他也不忍责罚,最终,便等于默许了这件事。 从此,碧遥平日便被锁在那屋内,百般承受折磨。村人尽皆知晓,但不论男女,都佯装看不见。给她的吃穿也愈来愈敷衍,只教她活着有口气就好。 独自一人的时候,碧遥就缩在角落,反复默念若君的名字。 她已经忘了她的姓名,忘了爹爹和娘亲,也忘了家在宁安,若君,是她唯一记得的人。 若君在梦中见到的,便是这时的碧遥。 却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碧遥。 若君独自离家后不多久,碧遥染上了怪疫,一病不起,不等村长寻到法子,就不幸身亡了。 为了掩盖,村长甚至没想过给她下葬,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尸身。他还想把关碧遥的屋子也烧了,但顾忌这是祖上所盖,就先封上了事,命村人谁都不要再提。 等到若君一路追寻而来,村长才知道碧遥的身世,而事已至此,他更不可能认,于是仍想着蒙混过去。 村子里只有一名男子劝村长带村人认罪,不要牺牲全村性命。 随后,就是第二天,若君在山沟里把他救出来。 有灵 第31节 这人没活过几个时辰,对若君和盘托出之后,他很快便死了。而他留下的那些供述,又让若君更坚定了屠灭这座山村的心。她相信这人绝无虚言。 因为他是村长的亲生儿子。 如今这名男子就大半身包在茧中,两眼空洞,和自己的爹隔着阴阳对视。 “怎么,见到自己儿子,反而不敢认了?”若君冷声问。 村长颤抖着跪下去,双手举在半空,似乎不知该不该去碰眼前这张脸。这张脸上的血迹、脏污都已被若君细心擦去,但头上、眼上、唇上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却显得更清晰。 几个村人见状,都哆哆嗦嗦往后退。 “怕了?”若君仍旧冷笑,“杀他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怕?” 无人应声。村长好像一下放弃了挣扎,跪在地上动也不动。 “就因为他让你们认罪,”若君步步紧逼,“又劝你们投官,保住村里老小,你们就一人一刀杀了他,还把他扔到村外。村长,你自己也下手了吧?’都下手,便谁都无罪’,是不是你说的?” 她看着毫无反应的村长。“可你们不知道,他当时还没死,我救了他,他把事情原本告诉我之后,才合的眼。” “你……有何为证……”村长茫然道。 若君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布,像是女子衣物的一部分。 “这是令郎偷偷藏起来的,”她说,“他没办法拦住你们施暴,也没办法把你们送官,只好先留下些东西,等日后有机会,多少可以算个罪证。” 她嗓音渐渐嘶哑。“这块布,是从碧遥穿的裙裾上撕下,化成灰,我也认得。” 村长一愣,缓缓低下头,没再抬起来。 村人起初不敢说话,眼看村长保不住他们了,才有人开口。 “姑娘,这事确实是我们村子有愧,可跟我没关系啊,姑娘饶命,真的,都、都是三娃的主意——”他指着此前随村长把守村口的那名男子说。 “胡扯!什么叫都是我?”叫三娃的急了,“老九,你明明也进了那屋……” 一群男子吵起来,相互指着,唯恐少拉一个人下水。看得我一阵阵恶寒,又觉得可恨。 把罪责推给别人,自己就可以脱身了吗? “都闭嘴!”若君咆哮一声,“随便你们如何推脱,全村上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没人敢说话了,一个接一个,全都跪在村口叩首求饶,有的还把额头磕出了血。 若君看着看着,反而笑了。 “现在你都懂了吧?”她转头看看我,“还有想问的吗?” 我摇头。 “那我可以动手了?” 我还是无话。 若君见我此番没有阻拦,便没再理会我,但她凝神静气,一头白发却只是抖了一下,并没像之前那样,如同活物一般四下翻飞。 “怎么——”若君又试了一遍,仍是如此,身后的妖怪,也没有一只被牵动。 我叹了口气。 “若君,没用的,”我说,“你……你再用不了你的法术了。” “为何?!”若君大震,“我刚刚还用过的——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的,”我答道,“是……” 我还是于心不忍。其实方才在山坡那边,我就该告诉她了,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还是如慧和尚解脱了我。 “沈施主……你……已经死了。”他睁开眼,轻声说。 五 这句话,若君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秃驴你说什么?”她哂笑,“我死了?我好端端地站着,如何就死了?” “他没骗你,”我说,“若我所料不错,你该在前两日,阳寿便尽了。” 若君怔了片刻。她看看自己的手。“怎会……” “我不知你那位宗亲教你的,究竟是何种术法,”我说,“但我想,这种术法想必极耗元气,不论是召集妖物,还是用头发驱使妖物,都在损害你的寿命。” 我又叹口气,道:“他授与你的,是不该用的邪术。” 若君面无表情听着,半晌,自己笑了。 “难怪,被你的法器刺穿,我却不觉得痛。”她说,“我还以为,是我入了更深的境界。” “之前在山上,帮你取下法器的时候,我就察觉了,”我强忍着心底的难过,说,“你没有流血,也没有活着的迹象……换言之,你的寿命已经用尽,这段时间,只是靠信念撑着。” 天知道这番话说出来,用了我多大的气力,我一拖再拖,只是实在不忍告诉她,她为了找回碧遥,孤身离家,弃掉了所有,连命都用上了,却在大仇得报的当前,走到了尽处。 “即是说,我无力杀掉他们了,对么?”若君望着跪倒一片的村人,柔声问。 我勉强点点头。 “真可惜啊,”若君自顾自说,“就差一点点了。我还想为何从方才开始,眼睛便有些看不清。” 她仰起脸对着我。“你能救我么?” “我……” “哪怕片刻也好,”若君热切道,“只要给我一丝力气,让我能再驭使一次妖怪就够了。” 她指指九枝。“他不是妖吗?他总能做到吧?” “我已经给你注入过一次妖力了,”我说,“就在给你打理头发的时候,让你至少可以亲眼看到村人伏罪,更多的,我确实没有办法了。” 若君懂了我的意思,她没再坚持。况她再坚持也无用,我先前借着九枝身上的藤条,给她灌进了一些妖力,护着她元灵不散,如今妖力已去,她连手都快举不起来了。 “对了,你名字是什么?”她忽然问我。 “有灵,白有灵。” “有灵……你骑过马么?”若君没头没脑地又问了一句。 “……没有。” 我心想怎么问起这个,她后面说的话让我明白了。“真想再和碧遥一起,骑一回马啊……”若君眼看着北边的方向,说,“我们十二岁就从家里偷马出去骑了,跑了很远才归家,碧遥不敢骑,我把她抱上去的,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好看……” 她说着,身子一寸寸枯干下去,仿若化成了一个苍白的纸人,长长的白发也根根断落,散了一地。 “碧遥,你再喊我声姐姐吧,姐姐就在这里的。”她又道。 九枝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才想起来这里怎会有碧遥。若君是已经恍惚了,不知此刻,她眼前是什么。 “姐姐来晚了,”若君说,“姐姐早来几日,一定可以带你回家呢。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觉得你死了,得知你坠下山崖那天,我就应该来找你……” 如慧哭了。他一边低声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满脸是泪。真不是个好和尚,居然还有七情六欲。 “有灵,你答应我,莫要放过他们,好么?”若君似乎又恢复了神智,她叫了我的名字,瞪视着不远处的村人。 “好。”我一口答应。 “还有,”若君接着说,“碧遥残余的尸骸,不知他们埋在了哪里,你可否帮我找一找?” 我又答应下来。 若君笑了笑,身上开始出现裂痕,一瞬间,我想到一件事。 “若君,你快答我,”我说,“你家那个教你邪术的宗室,他叫什么?” “叫什么……”若君快睡着了,“他叫……沈落。” 沈落。我暗自记在心里,直觉告诉我,这个人,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若君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她闭上眼,肉身整个粉碎,被风吹远,只余下地上一丛如雪样清白的长发。 我把长发收起来,放进怀里。 “娘子……”九枝在一旁不无担忧地盯着我。 “我没事。”我对他笑笑。我还有事要做的。 我站起身,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慌张的村人,向他们走过去。 “有灵,”和尚说话了,他用力摇摇头,“不论如何,不可对人开杀戒。” “我知道。”我说。 我走到村长身前,问:“碧遥的尸骨,你们埋在哪儿了?” 村长指指村子东侧。 “东边山口,一颗枯树下。”他说。 我点点头。“若君已死,我也不会对你们下杀手,你们可以进村了。” 村长愣住。几个村人以为逃过生天,面上露出喜色。 “谢姑娘饶命——” “莫急,”我说,“不过吧,若君死了,村口这些妖怪,就没人管了,我也不知怎么收拾,只能先留在这。” 村人一下又慌乱起来。因为若君是死了,妖怪们却活了,正四处乱转,嗅着人的味道,看也知道,肯定是没有善意。 “姑娘你——”村长张口结舌。 “不能怪我啊,也没人教我这招术法,我爱莫能助,你们要是有法子,可以试试往外跑,只是……”我弯下身,“能跑多远,那就不好说了。” 我笑意盈盈。“我不可对人出手,但从此这村子便与外隔绝,生死祸福,你们自己担着吧。” 言罢,我扭头往回走,假装听不见身后村人们的告饶。 “啊对了,关好家里的门,妖怪饿了,也许会进村哦。” 扔下这句话,我三人径自离开。有九枝在身侧,自是没有妖怪敢于靠近,但没了掣肘,这些三头五眼的邪物渐生暴戾,一只只放声咆哮,如雷响彻漫山遍野,遮蔽了村人哭天抢地的高喊。 再走远些,就彻底听不到人声了。 去时的路比来时好走,但三个人谁也没心思交谈,只顾闷声赶路。 “和尚,在想什么?”走出去一段,我看如慧一脸若有所思,问他。 “贫僧在想,”如慧答,“这个沈落,是何等人。” 有灵 第32节 我也想知道。他家人怕到要把他从族谱除名,这人走得必然不是正道,他教若君的术法,我也是闻所未闻,处处透着诡异。 想起来宣阳一字坊,大光真人提到过一个外道方士,潞城许家也遇到过,宣阳方家也遇到过,难不成是同一个人? 还是同一伙人? 正想着,九枝拉了拉我衣袖。 “娘子,若君……”他连说带比划,折腾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是何意。 他是担心若君这么死了,魂归地府,要为生前的所作所为受责罚。 我却没想到,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但要把他唤出来,估计又要得罪人了。 我心一横,用最小的声音念了句:“姓崔的给我滚出来。” 这是此前阎罗教我的,我本来以为不会用到,没想到这么快便用了。 不过阎罗还真的说话算话,我话音刚落,身边就冒出了一个白衣男子,吓了如慧和尚一跳。 崔判官还是那副模样,青丝及地,双目微合,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有灵姑娘,唤我何事?”他轻声问。 “那个,大人不要生气啊,”我赶紧说,“是阎罗那混账教我这么喊你的,绝非有意冒犯。” “还好。”崔判官仍是笑,“姑娘但说无妨。” 我稍微放了下心。 “也不知会不会麻烦你,”我说,“就是……方才该有个女子的魂魄,下地府去了,她生前用了邪术,细论起来算是有罪过的,但我保证她是好人,情有可原,不知能不能请大人关照她一下。” “沈若君,是么?”崔判官问。 “你怎么知道?” “地府万事,都逃不过我眼,”崔判官笑着说,“不然我便是渎职了。” “那,可以么?”我恳切道。 “可以。”崔判官说,“她还有个在世时的姐妹,名叫雷碧遥,是么?” “是。” “雷碧遥生时遭了太多难,已转世去了,”崔判官道,“不过来得及,我差人速送沈若君过奈何桥,该可赶上。既是如此,来世,便还叫她二人,重做一对姐妹吧。” “谢谢大人!”我喜出望外,原想说能让若君在地府少受些罪,就很好了,不想崔判官还这么善良。 “不必谢我,”崔判官说,“这亦是我分内之事。” “那便叨扰大人了。” “还好,”崔判官轻轻摇头,“姑娘日后再需我帮手,随时唤我便是。” 说完他却没走,而是转向了我身后。“那边是如慧法师吗?” 他认得如慧? 如慧却不认得他。“是贫僧。”他恭敬道。 “吾乃地府判官,”崔判官说,“只是顺道提醒你一句,你身上的杀孽,如今还未消,仍需多积些善缘,不然待到入了轮回,就算有有灵姑娘的面子在,我也不会轻判的。” 杀孽?? 我不敢细问,崔判官也未详说,对我三人颔首,自己走了。 “和尚,你杀过人啊?”重走回出山的路,我忍不住问。 这和尚,天天劝我莫动杀心,敢情你自己手上沾过血? 如慧默不作声。 “在哪儿杀的?为何杀的?”我连声问,“你该不会是杀了人,才云游天下,偿罪来的?” 可任我如何问,如慧就是不肯开口,一路直走到山口近处,他忽然停步。 “前方可是碧遥姑娘的埋骨之处?”他道。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树下有一片新土,还带着翻动过的痕迹。 “应该是了。”我立刻忘了如慧的事,几步走上前。 不知坟有多深,我也不便打扰逝者,只小心挖了个浅坑,将若君遗下的那些白发,仔细埋了进去。 “若君,碧遥,”我说,“你二人都将转世,地府判官也已许了照料你们,那就来世再做姐妹吧,这一回,可莫要再分开了。” “娘子,你来看。”我话音刚落,九枝在树前喊我。 我绕过去,才看到,这棵不知枯败了多久的树上,竟生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是茉莉。”九枝说。 茉莉啊……我记得若君说,她和碧遥出生时,院墙上开的也是茉莉,过了这许多年,那棵茉莉树,应该长得更大了吧。 也许现在也正开着满树的花,风一吹,满院如雨,只是当年那两个执手看老的少女,都已不在了。 我在树前默默站了一会儿,九枝又拉我衣袖。 “娘子,若君,欢喜碧遥么?”他问。 我没回答,他心里该懂的。 “走吧。”良久,我说。 过了山口,按当初山神说的,往北走,就是往宁安的路了。 如慧想也没想就抬起脚,被我一把拉到身后。 “还是我走前头。”我说。 第11章 不破(上) 一 快到宁安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小山神说,出了山到宁安要三四日。 因为他腿短…… 我三人一心只想远离这腌臜的荒山,又走得急,结果只用了两日多,便已能看见宁安城头。 但诡异的是,响晴薄日,面向我们这方的城门却紧紧关闭着,城楼上也见不到人,四周静得可怕。 出什么事了? 我用力砸了砸厚重的城门,根本敲不出什么响声,冲里高喊了几句,更无人应答。 九枝看看高耸的城墙。“娘子,我,爬上去。”他从手里生出枝条,跃跃欲试。 “可别,”我赶紧拦住他,“万一城里有什么要紧事,你这一进去,再把你当成敌人了。” “不如换个城门试试吧。”如慧和尚说。 担心城内有难,我们立刻动身转向城西侧,刚走到城墙转角处,九枝停住了。 “有人来了。”他说。 我仔细听,确实听到有人声也有马声,人数似乎不少,由远至近,沿城墙而来。 不确定是何人,我迅速捏了符在手上,等这群人绕过城墙,露了面,我一下又愣了。 “元卿上人?”我喊出了声。 错不了,这个走在最前头的,一身道袍,眉目清秀,不是他又是谁。 山上一别不过大半月,我真想不到这么快便再碰见他。 “有灵?”他也认出我来,讶异不弱于我,“你如何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 “呃,我们原本是从思南要到瑞临去的,”我说,“不小心绕了个远路,今日刚到宁安。” 元卿上人点点头。“这位是?”他注意到了我身后的如慧。 “这是东海玉门宗的和尚,”我说,“叫如慧。” 如慧双手合十,施了个礼。元卿上人答礼。“东海……师父这一路辛苦了。” 他又看向我。“看来分别的这阵子,你也有不少奇遇。” 呵,是谁说我不适合做玄师的? “先不说这个,”我指指宁安城南大门,“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城门关了?” 元卿神色严峻起来。 “城内……起了疫病。”他沉声道,“大半守军和民众皆已病倒,为防疫病外播,便先将四面城门封闭了,州府正派兵过来,我上清观离得近,昨日刚到。” “疫病?”我皱起眉头,“什么疫病这么厉害?” 不对啊,有疫病,该是医生郎中的活儿,喊道士过来做什么? “还未查明,”元卿说,“但并非寻常瘟疫,似是和妖物有关。” “城里进了妖?” “若只是进了妖,倒好说了,”元卿摇头,“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那疫病是何种症状?”我心想我娘亲给九枝那本书里,记载甚多,她见识广,也许会有提及。 元卿想了想。“你随我来吧,既然你已到了宁安,不妨亲眼见一见。” 他带了几个道人和几个骑军,十余人都面有倦色,仿佛有日子没好好歇息。看来他是不知道疫病因何而起,便绕城巡查,才巧遇上我三人。 如此一想,如慧这番迷路,我们倒因祸得福,不然疫病起的时日,我们可能正在城里。 又走过两段城墙,到了城北门,只有这里的门还开着,城门口,城里仅剩无恙的守军正牢牢把守。 “有灵,你给你和如慧师父,各施一道阻绝妖气的咒。”进了门,元卿先对我说。 他知道九枝是妖,用不着这个。 有灵 第33节 不过……“阻绝妖气?不是驱疫的咒?”我问。 “那不是寻常疫病。”元卿道,“一会儿你便懂了。” 我照他所说,先后施了咒在我和如慧身上。元卿带我们走到城门附近的一处行营,教其余人在外候着,掀开帘门进去。 透过飞扬的细尘,我看见营内躺满了人,一多半都是军士,有人在嘶声呻吟,也有的,已经只剩出入的气了。 若是翠玉在,估计又要喊老天爷爷。 “有灵你来。”元卿走近一名躺着的人。这竟是个道爷,已有些神智不清,元卿卷起这人道袍的袖子,给我看他胳膊。 这人小臂上,生满大大小小的黑斑,隐隐有溃烂之势。 “这是……”我哪见过这个,有些吓住了。 “像是瘟病,”元卿说,“我年幼时在……在别处见过,但又不一样,你伸手摸一下。” 我大着胆子上前,蹲下去触了触一块黑斑。 俄而张大了眼。“是妖气。” 元卿颔首。“这便是为何,我要你施方才的咒。这病看似瘟疫,实则是妖气作祟,经人传染,刚入城时,我等没防备,有两位道兄便染上了,所幸及时察觉,方未酿成大祸。” “不能将妖气清除吗?”我问。 “还不能,”元卿说,“这妖气来得诡谲,我试过了能想的所有法子,都难以彻除,眼下只能暂缓妖气入体,保住各人性命。” “死人了吗?”我问出了我最不想问的话。 “城内民众,已去了十之三四,”元卿面色沉痛,“疫病传得极快,只一两日便染了全城,只有一支守军当时在城郊演兵,还有些农户城外劳作,逃过一劫。城里郎中无法,托城守快马传书,我和道长们得知消息,星夜兼程,还是晚了一步。” “死状如何?” 元卿略一迟疑。“吐血数升,全身溃烂而亡。” 我努力不去想这是何等情形。虽然我也不知道我问这些有什么用,毕竟我对疫病并无所知,但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能找到端倪。 “九枝,你看呢?”我问九枝,“娘亲书里有记述么?” 九枝摇头。 “如慧,你去过的地方多,也没见过?”我又问如慧。 如慧也摇头。 谁都没见过,那就是如今才有的?可又是因何而生?寻常妖鬼自做不到这些,也没这个必要,难道是人? “元卿,你知道最早得这疫病的是谁吗?”出了营帐,我问元卿。 “是城东一家猎户,”元卿说,“但阖家已死,四邻也不知他都去过什么地方,只道他四日前傍晚归家,面色惊惶,当夜就一病不起,到第二日,疫病便传开了。” “尸首呢?” 元卿知道我的意思,叹口气。“城守以为此人染了瘟毒,已经……火焚了。” 唉,要是尸首还在,没准儿还能探出他的行踪,这下倒好。 “若是猎户的话,”我想了想,“会不会是在城外山林里,遇到了什么?” “这一点我也想过,”元卿道,“只是……” 他苦笑,没说下去,而是示意我跟他登上城楼。 从城头远眺,我才知道他苦笑什么。 宁安三面环山,单单只是城北方向,便有四五座山头,遍生草木。山虽不高,却层峦叠嶂,连绵望不到头。 “那猎户的邻人说,他平日都在北边山上打猎,常一去三五日,”元卿道,“但北边山峦林立,城内人手又紧缺,一时难以探知究竟是哪一座山。” 他又叹口气。“若不知这疫病的源头,就找不到治病的办法,如今只能盼州府兵和灵霄宫的坤道长们尽快抵达,好腾出人手去查探。” 我盯着远处,兀自思索。 “如果……能知道大概的方位呢?”我问。 “姑娘何意?”元卿反问。 我没作答。“元卿,你身上带符纸了么?” 元卿愣了愣,拿出一叠黄纸。 “你身边的道长,有没有会骑马的?有三个就好。”我又说。 “有。”元卿再带我们走下城头,到城门口,唤了三位道长过来。 “九枝,手。”我拿了三张符纸,对九枝说。 九枝心领神会,将手分别放在符纸上,将他的妖气附上去。我又用刚刚触碰过黑斑的手指,在三张符纸先后点过,然后画了三道咒。 “有劳三位道长,”我把三张符递给道长们,“还请将这符带于身上,一人骑一匹马,按乾、坎、艮三个方位,往城北山林跑一趟,不需上山,在山脚停留一柱香时间即可。若符纸不变色,便是无碍,若符纸变黑,便立刻打马回来通报。” 我想一想,又嘱咐:“此行凶险,万分小心。” 三位道长唱声喏,一刻不耽搁,立时上马起行,直奔城北而去。 元卿怔怔地看我。“多亏有你在,”他说,“我却没想到这办法。” “是多亏九枝在,”我冲九枝笑笑,“这法子必须有他的妖力相助,才能探出妖气源头,不过这里山多路深,我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能起作用。” “接下来要怎么做?”元卿问。 “等。”我说。 此时是酉时,天色渐暗,我随同元卿重回城头,静候三位道长回返。 一个时辰后,乾位的道长先行回城,符纸没有变化。 又过两刻钟,坎位的道长也回来了。他担心探不分明,多往山里走了走,但符纸始终没变。 只有艮位的道长迟迟未归,一直到戌时都过了,还没出现。 城下兵士早已点起火把。我几人在城头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幽暗,一丝动静都不敢放过。 还是九枝最先察觉。“有马蹄声。”他说。 不多时,夜幕里冲出一个黑色的身影,随着离城门口的火光越来越近,身形也越来越清晰。 是一人一马。 “有人来了!”城下传出喊声。 有兵士挥动火把,示意来人勒马缓行,不要撞上城外拒马,但诡异的是,这马并未减缓步子,向着城门就笔直冲过来。 九枝看出了问题。“马上的人,不动。”他说。 “快下去!”我拔腿就往城下跑,赶在马快跑到城门近处时,远远扔出去一道符,马受了惊,双蹄腾空,将马上的道长甩了下去。 “元逸!”元卿上人自后赶上,急匆匆奔向道长。 “别靠近他!”我喊道。 刚刚一瞬间,我看得分明,这名叫元逸的道长,脸上有大块的黑斑,道袍上还有血。 “别……别过来……”道长还余留一些意识,勉力伸手阻止元卿近身。 我们在距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道长咳嗽几声,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 “黑、黑了……”他高举起来,给我看。 原本明黄的符纸,已经全部变为黑色。 “是艮位?”我问。 道长点头。“我……不该不听姑娘的……符纸变黑后,又往山里走了一阵……醒悟时,已……已染上疫病……” “哪座山?”我再问。 “不……”道长只说出一个字,却再说不出话了。他举起的手跌落在地上,就这样断了气。 我默默上前,捡起那张符纸,心里像压了块巨石。 “他身上施过阻绝妖气的咒么?”我闷声问。 “施过。”元卿说。 “带着咒,却还是染上疫病……”我沉思,“一定是妖气更重了,这疫病的源头,必然在那一带。” 我站直身子,看向东北方黝黑沉静的一片空山。“道长说了一个’不’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我又问元卿。 “如果我没想错,”元卿道,“他要说的,该是不破山。” 他指指高处。“就是东北方最高的那一座。” 二 不破山……我抬头看看高处。深黑的夜色里,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那山山势不陡,山头更是极为平缓,像是被一把刀横着砍去了一截。 “我去一趟。”我说。 元卿一愣。“还不清楚山中究竟有何物——” “就是不清楚,所以我才要去,”我斩钉截铁道,“那妖气如此凶悍,这里有能力抵御的人,不过你我,但你一走,城中怕是要乱,便只能我去了。” 我说得有理有据,元卿也不好争辩。他低头看着我,半晌挤出一句话:“你不怕么?” ……废话,当然怕啊。 只是,再怕也要去的。 “九枝同我一起,”我说,“他本就是妖,疫病对他无碍,和尚你就留下吧,免得我还要分神看顾你。” 如慧点点头。“姑娘千万小心,若遇凶险,保命为上。” 我斜睨他一眼。“和尚,我要是活着回来,答应我件事。” “何事?” “告诉我,你背的杀孽是什么。” 如慧面露难色。“这……” “你不答应,就是不盼着我回来。”我又道。 几个人都看着他,如慧也不好拒绝了。“那……便如此吧。”他勉强说。 我笑笑,拉起九枝往东北方走。 有灵 第34节 “等一等!”元卿忽然在背后喊我。 他两步跑过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中拿出一样物事,递到我手里。 是块镶金的阴阳玉佩,但只有一半。 “这是……观里住持赠予我的,”元卿说,“你带在身边,上有镇妖驱邪的法咒,或许有用。” 四周昏暗,我也看不清这块玉佩的详貌,摩挲了一阵,就小心收了起来。 “我一定拿回来还给你。”我说。 进山的路倒是不远,不多时,我就和九枝走到了不破山下。 站在山脚处,已能感到浓烈的妖气,越往山上走,妖气便越重,压得人心慌气短。 难怪那位叫元逸的道士,短短时间内就因疫病而亡,不破山已近乎一座毒山,一般对付妖气的术法,根本无法阻绝妖气入体。 但最初染上疫病的猎户,却隔了些时辰才发病,难道前几日,山上情形还没有这么严重? 他邻人说他面色惊惶,他是看到了什么? 走着走着,我又愈发觉得奇怪。 我爹同我讲过,世间凡有名字的山、江、河、湖,通常都是有神君护卫的,水里是水君,山里是山君,除了我家住的俱无山实在太破落,神仙都懒得看一眼,当再无例外。 连宁安城南边那片鸟不拉屎的荒山,都放了个野猴子槐石君。 但这不破山,却仿佛无人看管。 我一路都在仔细探寻,连一丝山神的气息都没感受到,按理说山里妖气跋扈成这样,山神早该有些动静了。 ……不会是死了吧? 思忖间,我没注意走到了林木稀疏的地方,待九枝出声提醒我的时候,已来不及,脚下一空,直直滑了下去。 幸而九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衣领,把我扯了上来。 我这才发现,原本斜向上的山地,竟是空的。 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施了个障眼法,乍看上去毫无异样,如今障眼法被撞破,路面消失,便露出了一个四方的深坑。 是墓穴? 不对,寻常人的墓穴怎么可能这么大,都能放进去七八口棺材了。 这坑洞四壁笔直,不知有多深,内里漆黑一团,看不见底。 俄而我意识到,看不见底,不是它太深。 因为那团漆黑,忽然动了。 我捏起咒,变出一道火光,再看下去。 坑下面密密麻麻,全是黑乎乎的活物,辨不出是妖是鬼,都纠缠于一起,在无声地蠕动。每只活物倒有人那么大,数目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浓重的妖气,也从下方不断向外涌出。 这是……什么东西? 火光一亮,那些活物也有了反应,齐齐抬头,朝上看过来。这一只只的,全长着人脸,惨白的眼珠里没有瞳仁,看得我寒毛倒竖。 紧接着—— 所有活物发出刺耳的啸叫,扑向坑壁,争先恐后往上爬。 不用细想,我也知道来者不善,连画几道符扔下去。几只活物被击退,但更多的仍旧混不怕死地迫近,有一只甚至爬到了离我只有两臂远的地方,露出满嘴的獠牙,一股酸腐的臭味直冲进我鼻子。 九枝挥舞起枝条,一鞭子把它打飞到坑底。 “娘子,杀吗?”他跃跃欲试。 ……你怎么这么开心? 我仔细看着活物们的动向,想了想,把举着火光的手移向一侧。 本来都面向我的活物,立刻都扭向了火光那一边。 原来如此。 我捻手灭掉火光,不出我所料,坑里的活物一刹那间便安静下来,自顾自爬回坑底,又重新缠叠于一处。 九枝眨眨眼,要说什么,我示意他别作声,静悄悄后退,向林子里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退出去老远,我才舒了口气。 我没想错,这些东西并不能视物,只对光亮有反应,火光一熄,就失去了目标。 但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不似人也不似妖,四足行走的模样,倒像是蝘蜓蜥蜴之类,可人一般大的蜥蜴……寻常山上怎么会生这种邪异? 九枝忽然拍拍我。“娘子,黑斑。”他比划着身上和我说。 我吓一跳,还以为他染上病了,又一想便明白,他说的不是他自己,是方才那些活物。 “你是说,它们身上,有疫病?” 九枝点头。“很多,很大。”他又说。 我懂了,那些活物看上去周身漆黑,其实是因为生了大片大片的黑斑,连在一起。 只是它们并未因疫病而死,黑斑也没有溃烂,倒像是共生了一般。 看来宁安城疫病的源头,便在此处。 我怀疑这样的坑洞不止一处,小心在林间找了块坚实的空地,盘腿坐下,口念法诀,将整座不破山探了一遍。 果然,像这样的坑洞,山上还另有三处,东南西北,一个方位一个。 我不信这些邪异是自己长出来的,至少它们不可能挖出这么齐整的坑,那便是有人把它们豢养在这里?又为了什么? 我确在那本《圣朝通轶》里读到过,西南一带有养蛊之事,可通常也只是些毒虫金蚕,没听说过还有这样做的。 那城中猎户,该是不慎落入坑里,染到的疫病,当属意外,若没有这意外,做出这桩事的人,原本是如何打算? 不能久留了,要赶紧回去。这山太大,靠我一个人收拾不来,还是得叫上元卿他们。 我刚起身,九枝又拉拉我衣袖。 “怎么了?”我问。 九枝神情严肃。“有人。”他说。 有人?我四下环顾,没看见人啊。 “那里。”九枝指了指前面,然后摸摸自己的嘴,“有呼吸声。” 我是一点儿都没听见,但他肯定不会听错。我再捏起火光,往他指的方向走了走。 眼前出现了一个斜向下的山洞,大小只能容一人走入,我附耳过去,还真的听到一丝微弱的气息,隐约从深处传出。 山洞内没有妖气,我便和九枝一前一后走进去。 走了一阵子,远处透出一点光,我加紧步子,终于看到了气息的来源。 洞尽处,空间大了许多,豁然开朗,正对着我是一面泛着幽光的石墙,由形状各异的石块砌成,凸出在洞壁表面,石墙高处,居然嵌着一张人脸。 一张女子的脸。 我第一反应,这便是疫病的始作俑者,但几乎同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女子面相平和,有一股清冽之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她是不破山的山神。 我说怎么死活都找不到她,敢情躲在这里? 她双目紧闭,似在沉眠,但我和九枝一走近,她就察觉到了。 “是谁?”这女子轻启双唇,“伯远,你来了么?” 伯远?谁啊? “我不是伯远,”我说,“我叫有灵,是名玄师。” “玄师……有灵……”女子悠声道,“为何来扰我清梦?” 你还问我?山上都成什么样了,你没数啊? 我忍下想骂她的冲动,转而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了?” “我是谁……”女子脸色突然显得很痛苦,“我……我是……” 她挣扎片刻,好像想了起来。“是了,我是不破山山神,不破神君。” “你知道就好,”我说,“谁把你封印在这里的?我这就救你出来。” 手放在石墙上,我一下意识到,事情不对。 “你自己把自己封印的?”石墙上除了她自己,并没有外人动过的痕迹。 “是。”不破神君说。 “那你快出来,”我无奈,“山上出大事了,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神君却一动不动。 “伯远已弃我而去,世间之事,已同我无关了……”她道,“你走吧……莫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你啊,你得管你分内的事啊。 “你为何把自己封印?”我问,“你说的伯远,又是谁?” 一滴清泪自不破神君眼角流下来。“伯远……是我夫君,可他不在了……我也不想做这个山君了。就让我一人葬在此地吧,你若想做山君,这位子便让与你……” 这是可以让的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实在是忍不住了,也不管什么尊卑什么神君,一挥手便打碎了半面石墙。 碎石剥落,露出不破神君半个身子。她一袭青衫,肤白如玉,背贴在洞壁上。 我再伸手,打算把她整个扯出来。 神君却动怒了,她猛然睁开眼,凶相毕露。 “别动我!”她发声喊,手都没抬,就施出一道强横的术法,把我震飞了出去。 有灵 第35节 第12章 不破(中) 三 我没防备,连退几步,撞上一侧的山壁。 九枝也被震退到我旁边。看我摔得狼狈,他气急了,扭头就要和神君拼命,被我死死拉住。 背上有些痛,但我觉得更多的,是愤怒。 “你有这么大本事,”我对不破神君说,“就该出去看看不破山现如今的模样。” “同我无关。” “山上有人在豢养毒物,整座山都被妖气侵蚀了。” “同我无关。” “有关,”我说,“就因为你躲起来不闻不问,眼下山外的城池都在遭殃,可能还会播散更远——” “我说了同我无关!”不破神君圆睁双眼喊道,“这座山是安是危,山外人是死是活,我全不在乎!我都把自己封印在这里了,就不能当我死了,放过我吗?!” 我直直瞪视着她,片刻,叹了口气。 “你究竟遇到了何事,能否告诉我?”我问。 “告诉你有什么用?”山君冷笑,“事已注定,无可更改。你还是走吧,别再烦扰我了。” “我要知道事情缘由,才决定走不走。”我说,“你若不说,我就是和你打一架,也要把你拖出来,扔回地上去。” 我握紧双拳,祭起一道强大的法印。“我也敢保证,你打不过我。” 不破神君怒目以对,但似是因为看了出来我并无戏言,她渐渐收敛了怒意。 “你二人自己看吧!”她一扬手,一片薄薄的雾气把我和九枝裹住。 三年前,宁安城。 秋织锦是在上元灯会上,第一次遇见张伯远。 那一年她刚十五岁,在摊子前看人画糖画看入了迷,待反应过来,已同家人走散。 寻路的时候,巧撞在他身上。 一个翩翩少年,一个温婉少女,四目相对,就把各自都纳进了心底。 归家后,织锦日思夜想,如何都忘不掉他。 教她惊喜的是,过不几日,伯远家里,便登门提亲了。 可秋家是大户,和张家天上地下,门不当户不对,这门亲事,织锦爹娘自然没有同意。 闹过几场,织锦自知拗不过父母,于是常假借出游,同伯远私会。 二人情意渐深,也终按捺不下年少热忱,做了大胆的事。 张伯远要入京赶考,临行前一日夜里,丫鬟在墙边搭上了梯子,他翻墙而过,入了织锦深闺,由是一夜缠绵,天微明时,织锦才和他依依惜别。 伯远立誓,等他高中,做了官,便八抬大轿,迎娶织锦进门。 有这句话在,织锦坚定不移地等了他两年。 起初每月都还能收到伯远的书信,大概得知他近况。时光推移,书信却渐渐少起来,到后来,竟断了,只有去语,没有来言。 织锦暗中托人打听,方知道伯远已是进士出身,还傍上了贵人,有望做庶吉士,是大好的前程,又更生盼望,只待伯远衣锦还乡,和她结为连理。 可等来等去,仍旧没等来归人,反教她相思成疾,一病不起。 没过几个月,便撒手人寰。 她当自己要过奈何桥,正哭得昏天黑地,却在桥头见到了神仙。 那神仙自称大盛元君,云说在人间曾受过织锦的恩情,特来报偿。 织锦才想起来,幼年时,她在宁安城郊一片小湖边,遇见一只受了伤的鸾鸟,她取了水喂给鸾鸟喝,鸾鸟便振翅飞走了。 这鸾鸟就是大盛元君,当年下凡捉拿妖怪,不慎失手,亏得织锦一口水,才缓回了气。 她亲入地府带走织锦,收织锦当了徒弟,又提织锦做了不破山的山神。 从此,织锦不再是织锦,是不破神君。 可她还是记着伯远,在山上闲暇时,便远眺着宁安城。 她相信伯远会回来找她的。得知她去世,伯远该很伤心吧……也许伯远终生不会娶妻了,不过他就算过些年再娶,她也不介意,有个女子照顾他也极好。 等伯远百年后,她再去求师父,也给伯远做个山君,一对山君遥相守望,不也是美事。 只是她最终等来的,是一封喜报。 张伯远确成了庶吉士,经贵人提拔,仅一年又破格入了内阁,摇身为内阁最年轻的辅臣。 他娶了贵人的女儿。 喜报传至宁安,张家一夜间大富大贵,连秋家父母都要去道贺。 无人提起织锦。 毕竟,除了织锦和伯远,还有那个丫鬟,再没人知道这二人还有一段情愫。 而那个丫鬟,在织锦死后,也早不在宁安。 阖城欢喜,独有一人悲痛欲绝。 织锦躲入不破山深处,哭了一天一夜,哭得山摇地动,百兽仓皇。 哭完,她走进一个山洞里,拿灵石将自己封印起来,陷入昏睡。 我和九枝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睡了月余。 “就这样?”薄雾散尽,我还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事。 “什么就这样?”不破神君不解。 “你就为了一个男子,把自己糟践成这样?”我无奈,“就因为他娶了其他女子,没守着当初的誓约,你就心灰意冷至此?你当真以为他会娶你?” “你这是什么话……” “听不懂么?”我冷笑,“直说吧,你那位伯远,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娶你。” “不可能……不可能!”不破神君喊道,“他上门提过亲的,他同我约定过的!” “他想娶的,是大户小姐,”我说,“是你不是你,根本无所谓。他只要平步青云,一朝富贵,哪个女子对他有助益,他便攀附哪个女子,只是恰好遇上你罢了。” “你说谎!”不破神君周身颤抖,“伯远不是这样的!” “一个尚不能许你来日,就拿走你女儿之身的人,你觉得是什么样的?”我厉声说,“他除了些空口无凭的允诺,又给过你什么?为何他走了两年后,快将登科,忽然便不与你通信了?为何他毫无顾虑,顺理成章便娶了贵人的女儿?你可有想过?” “他……他一定是被迫的,”不破神君喃喃道,“对!他是被迫的!一定是贵人以入阁为诱,逼他成亲——” “你醒醒吧!”我越说越来气,“若真是被迫,他会一封书信都不写给你?是他自己想做庶吉士,入阁做辅臣,才和贵人一拍即合。冷落你,不过因为你对他已经无用,还耽误他的仕途!” “别说了!”不破神君又流下了泪,“他不是……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听得烦了,两步上前,一手拉住她胳膊。“你给我出来!” 剩余的石墙被我打破,不破神君跌下来,跪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你并不懂……”她哽咽着说,“你身边有如意郎君,惜你疼你,我只是要一份如此的顾念,旁的我都可以不要,可我最想要的,却偏弃离了我……” “九枝不是我的郎君,”我说,“是神仙给我们指的婚配,我没有求过。他名义上是我夫君,其实更如我的同伴,有没有他的疼惜,对我而言并无分别。” 我看了九枝一眼,九枝笑笑,以示我这样说他并不介怀。 “我不稀罕男子的疼惜,”我接着说,“我自己会疼惜我自己,世间情爱,我知道是极好的,但我心思从不在这里。女儿当志在四方,可为自身求道,可为苍生立命,自有大好天地去驰骋,为一个男子死去活来,不觉得自己眼界太短了吗?” 不破神君仍旧只是哭,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口。 “算了,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我说得倦了,不想再说了,“你如今的模样,出去了也没什么用,山上的事我自会处理,你要接着封印自己,也请便。” 言罢,我转身走上来时的路。“九枝,我们走。” “娘子,接下来,怎么办?”出了山洞,九枝问我。 “回刚才那个坑去,”我咬着牙说,“先把那里的邪异除了,余下的回宁安喊元卿他们来,一个一个收拾。” 太生气了,我决定拿坑里的邪异消消火,一堆话都不会说的妖物,我还收拾不了它们? 但走出几步,我忽又停住。 “谁在那里?” 我紧盯着左方一片林地,那边有人。但奇怪了,九枝却没有先我一步察觉? 须臾,一名男子从林中走出来。 “太好了,我还以为遇上了妖怪,”他朗声说,“还好是位姑娘。” 我没急着回应,先打量他几眼。此人眉目分明,生得英俊,身上所穿衣物制式,倒和在一字坊遇见的玄师灵真很相像。 “你是玄师?”我问。 “你认得?”男子笑得眼睛弯起来,“你也是吗?” 我点点头。“你如何在这里?” “我从云鸣山来的,”男子答,“上清观差人快马急报恩义堂,陈书了宁安城的疫病,堂主便派我来助道爷们一臂之力。” “你一人来的?” “堂里玄师大都散逸在外,堂主怕赶不及,先教我来了。” 他也打量一下我。“姑娘是哪一支的?我倒仿佛没见过你。” “我是旁支的。”我想起灵真之前说过的话,就拿来敷衍他。 “元卿上人会让你二人进山,看来姑娘道行不凡,我都快被这山上的妖气压倒了,”男子朝我走近些,赞叹道,“姑娘可查明什么了?疫病是从这山里出来的?” “是,而且就在你眼前,”我说,“你看那边。” 男子转身过去,一瞬间,我解下背上的桃木剑,伏身刺向他腰腹。 四 刺空了。 在我刺下的同时,男子向外飘了出去,桃木剑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他的步法极为怪异,轻盈而迅捷,我从未见过。 有灵 第36节 “吓死我了,”他装模作样地拍拍心口,“还道你是个温婉少女,怎得如此狠辣,好歹大家都是玄师,为何要对我下手?” “别装了,”我冷冷道,“你根本不是玄师,你到底是谁?” “哎呀,被你看出来了?”男子轻佻地说,“我还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呢,如何看出来的?” “其一,元卿并没提过,上清观曾向恩义堂求援,他们对玄师之事所知甚少,可以推定平时几乎没有交道,时间上也来不及。”我说,“其二,你若真是玄师,看见九枝这大妖,不可能毫无反应,说明你早知道九枝是妖,怕是暗中已观察我们许久了。” “精彩,实在精彩,”男子抚掌而笑,“你果然聪慧,几句话就把我识破了。” “你早料到我会看穿你,对么?”我问。 “不错,”男子答,“我只想试探你一番,玩耍一下。” 我手上沁出了汗。此人深不可测,虽然状似悠闲,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破绽,我不敢放松心神。 “不过,你还是错了一处,”男子悠然道。 “何处?” “我确是玄师,”他说,“或说,曾经是玄师。” 他说着,叹口气。“云鸣山上,本该有我姓名的,可惜啊,那老不死的山祖,硬说我心术不正,把我逐出去了。” 突然间,我心如明镜。此前的一应消息,迅速在我脑中拼凑出一副全貌。 “你是沈落。”我说。 男子这下大为惊异。“这你都猜中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觉得口中发干。“几日前,我见过沈若君。” 沈落扬起眉毛。“那我懂了。她死了吗?” “……你知道她肯定会死,不是吗?” 沈落又笑了。“听姑娘的意思,这是怪我了?可我只是传授了她术法,没让她一定要用啊。” “你既然见到她死,她用术法的样子,你该也见过?”他兴奋起来,“如何?我独门的秘术,是不是很厉害?” 我终于忍不住,结印在剑身,一剑又挥过去,可还是未能伤及他分毫。沈落轻轻一动,便飘向了一侧。 “你一个小姑娘,脾气倒大得很,”他说,“怎么总想着伤我?” 我怒视着他。“你……究竟将人的性命看做什么?” “别人有求于我,我帮他们一把,又有什么错?”沈落道,“你觉得我恶毒,他们谢我还来不及。” 一桩桩旧事忽然爬上我心头,瞬息间,一路上的种种疑窦,豁然开朗。 “做那些事的,都是你。”我说。 “哪些事?” “潞城许家小女之死,宣阳登徒子求冥婚,若溪变成大光真人、建一字坊——”我一一数来,“教他们走上邪路的,都是你,对不对?” “你说这么多,我都想不起来了……”沈落挠挠头,“是了,是有这些事。” 他笑笑。“不错,那都是我做的。” “为何?” “为何?哪里有什么为何?”沈落笑得浑身颤抖,“我说过了,他们遇到难事,我出手搭救一把,理所应当。” “你可知道你害了多少人?”我质问。 “我害人?”沈落摇头,“那些人,是我害的吗?是我教潞城许家百般求子的吗?是我告诉的他们,女儿不如儿子金贵吗?那宣阳登徒子,纠缠女子的言行,是我传给他的吗?地府众人罔顾女子意愿,拿冥嫁谋私利,是听了我的话吗?” 他摊开手。“世间本就存在这些恶,这也怪我吗?” “……你本可以置之不理的。”我说,“你本可以劝说他们的。” “我劝说,有用吗?”沈落讥笑,“我说女儿家也可光耀门楣,世人便不重男轻女了?我说女子合该有自身意愿,世人便把她当人看了?你入世该也有些时日,看来是做过许多善举,也救过一些女子,可到头来,你有改变过什么?” 我一时语塞。 “我再问你,”他又道,“大光真人死后,一字坊崩塌,坊内那一众男子,你可救过?” “我……” “又是为何不救?” 我无法回答他。 “你看,你心狠处,同我是一样的,”沈落看着我说,“只是你被玄师那套虚伪大道迷了眼,什么悬壶之义、济世之心,什么镇妖除魔、护佑天下,往心里想想,你真觉得,世人该救吗?你亲眼所见的,是妖鬼更恶,还是人更恶?” 我仍旧说不出话。 沈落收敛笑意,神情渐渐悲凉。“那年我对山祖,也是这样说的,山祖却道我颠倒了是非,悖逆了大道。可惜我不信这些荒唐话,既然大道不能容我,那我把这大道,推翻便是了。” 他这番话,让我又想通了一件事。“山上传出的疫病,也是你所做。” 沈落圆睁起眼。“这你也想到了?真是教我意外,你这么机灵,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不过你可别错会了,”他说,“宁安的疫病,也不能怪我,是那个猎户自己不长眼,跌进我炼化妖毒的坑里,却反倒搅乱了我的计划。” “你原想等妖毒炼成,借妖异传入各城,一并发病,是么?”我问。 “你既都已想到,不必问我。”沈落轻描淡写道,“我行遍四方,才想到的这计划,刚巧此地山神不在,给了我时机,我想,再有一日,便差不多了。” 他轻描淡写,我却不寒而栗。若不是那猎户不幸染上疫病,带至宁安,不会有人知道,不破山中竟藏了如此恶毒的盘算。 待到满山的妖物潜入各州境内,到时多个城池同日发病,无论朝廷还是道观,都应付不来,江南十四州,怕是一夜尽毁。 我暗中和九枝对视一眼,九枝微微点头。他同我想得一样,此番绝不可放沈落走。 沈落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姑娘想把我拦在这里?”他道,“你拦不住的。你的修为,加上旁边那妖怪小哥,都不及我半分。”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勉强笑笑,“你方才不是说要杀我?怎么不动手?” “我是要杀你,”沈落说,“但不需我动手。” 他背起手,气定神闲地站着。我以为他在虚张声势,俄而意识到,他所言非虚。 一阵地动山摇,仿若千军万马疾驰而来。远处的林木顷刻间倒了大片。随即,黑压压的妖物自四处涌出,带着冲天的戾气,从三面将我与九枝合围。 是之前在坑洞内见过的那些活物,只是……怎会如此多? “你以为山上坑洞共有四处,需应付的妖怪不算多,是吧?”沈落又看穿了我的心念,“坑洞确有四处,可在山里深处,我还养了不少这样的小家伙呢。” 他冲我抬抬下巴。“杀了他们俩。” 数不尽的妖物立时越过他扑上来,要把我和九枝生吞活剥。 “九枝!”我一边祭起咒印,一边高喊。 九枝早严阵以待,挥动衣袖,扭出十几根藤鞭,就要迎上去。 突然间,他脚下的地面隆起,从土中生出粗壮的树根,把他牢牢捆住。 我赶紧去解救,却无论如何解不开,这些树根上还带着咒术,九枝一丝妖气都无法运用。 “他太麻烦了,”沈落在妖物后面说,“好歹活了二百多年的大妖,若是逼出真身,我也难收拾,还是让他安静些好。” “你——” 我扔出几道符,直取沈落,却被层层妖物挡下。 失算了。 我原以为只需专心应对沈落,当还有几分胜算,没料到沈落动用了这些妖怪,也没料到妖怪有这么多,更没料到,他连九枝的真身都知道,并连同怎么对付九枝,都早想好了。 九枝在一旁拼命挣扎,却只能干着急,妖气被封印,他甚至发不出声响。 我使出浑身解数,将妖怪连连斩杀,还要留出心神,寻找妖怪间的破绽,好杀出一条通路,冲到沈落身前去。 单凭我,是杀不尽妖怪的,必须把沈落打倒,才有一线生机。 正和妖怪缠斗,冷不丁一道凌厉的罡风袭来,我险险躲过,脸上还是被划开了口子。 血肉暴露在外,又迅即被妖怪身上的疫毒侵染,溃烂开来,刺得我生疼。 “我只说我不亲自杀你,可没说我不插手,”沈落的声音从不远处飘过来,“你可小心啊,姑娘,别死得太快。” 我拿手一点,封住脸上的疫毒,后退几步,重整气力。 喘口气正要再上,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 “有……灵?” 第13章 不破(下) 五 我急回头,视线里是熟悉的青衫女子。 不破神君刚走出山洞,错愕地看着眼前景象。 “你出来做什么?”我大喊,“快些回去!” 她没动。“这是……怎么了?” “快回去!”我击退一只近前的妖物,又喊,“这里危险!” 不破神君反倒向前走了两步。 “我的不破山……”她喃喃道,“何时落到这幅境地?” 何时?当然是你睡大觉的时候啊! 我顾不上理她,专心应付眼前的险境。快要压不住了,妖物一层层浑无尽头,又不知沈落会在何时暗中偷袭,我需要时间施展更厉害的法术,却找不出空子。 冷不丁,一只手搭上我肩膀。 “让我来。”不破神君轻声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到一股雄浑无匹的气道,从她身上源源不断溢出。 “这是我治下的灵山,”她面带怒色,放声喝道,“谁敢放肆!” 话音刚落,她便冲上前,我只见她大手一挥,一道夺目的刀光横着砍了出去,以她为中心画出了半个圆弧,瞬息间,大片的妖物已被拦腰斩个粉碎。 “……你这么厉害?”我看傻了。不愧是神仙教出来的徒弟啊。 有灵 第37节 不破神君没说话,只因剩下的妖物又围拢上来。她如法炮制,青色衣袖翩翩飞舞,游刃有余间,没有一只妖物能靠近她半步。 “来了山神帮忙吗?”我听到沈落在妖物后面说,“麻烦。” 不知他做了什么,满山的妖物突然身形暴涨,竟比原先足足高了半丈,四只手脚变作八只,妖气也只增不减。 这下不破神君便有些吃力了,她一刀挥下,只能在妖物身上砍出浅浅的伤口,妖物仿若不痛不痒,照旧悍然袭上。 而打着打着,不破神君身子却还摇晃起来。 我立时明白了缘由,妖物由伤口四散出了疫毒,她没防备,被疫毒染上了身。 不能再让她犯险了。趁她争取来的片刻空隙,我仔细回忆着我爹书上的记述,踏起我从未用过的步法,这一式可能要耗尽我所剩的全部气力,只是,已经别无选择。 但不破神君一回身,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你别插手,”她咬着牙说,“这是我的事。” “我可以帮你——” 不破神君瞪视着我,用力摇摇头。 俄而,她放开我,浮了起来,整个人腾上半空,俯视着下方的妖物。 “吾乃不破山山神,不破神君!”这个瘦弱的女子忽然间神威凛凛,声若洪钟,震得不破山都在颤动,“尔等妖魔邪祟恣意作乱,尽应受死!” 她双目一合,万丈霞光通体而出,仿佛巨海洪流,狂涌而下,声势宏壮,无可阻挡。 刹那间,天地灿若白昼,流光回转,几乎令我目盲。 待光芒散去,视野内的妖物已被荡涤一空。 奇的是,山林草木却仍好端端留存着,原本弥漫的妖气也点滴不存,好像妖物从没来过一般。 不破神君消去了神威,从空中落下,但脚一沾地,便脱力跌倒。 “神君!”我赶紧跑过去,想把她扶起来。 一碰到她的身子,心里先一惊。手上空落落的,倒像是全无一物。 不破神君躺在我臂弯中,周身惨白。她快死了。 我才意识到,方才的法术,是她以自身元神换来的。 “妖怪……都死了么?”她微微睁开眼,细声问我。 “都死了,”我说,“可你——” 神君却笑了。“有灵……你说,女儿志在四方,我这样,算么?” 我眼前一热。“算的,算的。” “你走后,我想了许久的,”神君断断续续道,“我还是……放不下这座山……我想起来,师父教我掌管不破山的那天,我真的很开心……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看顾着,长起来的呢……” 她恍惚着,用手去摸近处的纤草。“你说得对,世间那么多事,都比一个男子重要得多,可惜我早没想到,如今……算是为自己偿罪了。” “别说了,”我强忍下哽咽,“我这就想法子救你。” 可我学到的道法里,没有一个是能救神仙的啊…… 神君又摇摇头。“你去……把你的夫君救下来吧……” “你莫笑我,”她说,“事到如今,我还是忘不掉伯远……我多想像你一样,身边有一个人,能听我说说话,和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直到百年后葬在一处,一辈子都不分离。” 她说着,眼里流下泪来。“我原想这个人是他……这个人,为何却不是他……” “有灵,生为女子,便注定如此痛苦么?”她问我。 我想回答,却无从回答。 等我要安慰她几句,她又听不到了。 不破神君,织锦,就这样死在我怀里。 我心如刀绞,想了想,似乎该把她送进之前的山洞,还没起身,已听到那个让我厌恶的嗓音。 “吓我一跳,”这声音从林后转出来,“这山神比我想得还狠毒,险些便被她葬在这里了。” 沈落仍旧活着。不仅活着,还毫发无伤。 “真是个傻姑娘,”他看着死去的不破神君,轻蔑道,“居然把自己的命都用上了,为了一座山,值得吗?” 他又看看我身后。“你也有趣,居然先来看顾她,连自己夫君都不管。” 他说的自是九枝。九枝还被树根捆着,不破神君那一下威力过强,把他震昏过去了。 “你不会懂的。”我话语一落,人已经闪出去。 不破神君拦我的时候,我步法已成,预备的法术还留在体内,如今目标现身,倒正好使出来。 我跃至沈落身前,劈手掷出桃木剑,剑身唤出一匹游龙,裹带着雷光,径直奔向沈落。 一声巨响。沈落四周的林木扭结寸断,又被雷击成焦黑,雷光逸向各处,飞出很远才消散。 但尘埃落定,沈落还是原样站着。 “你是真的想要我命啊,”他拍拍身上的土,“此前倒确实小瞧了你,要不是我留了心,这下怕是要出大事。” 我胸闷到喘不上气,干瞪着他,说不出话。 我已经把我全身气力都用上了,竟还是没能伤到他一分。 “没力气了?”沈落笑笑。我掷出的桃木剑插在离他半臂远的地方,他一脚踢开。“早说过,你拦不住我,怎么就是不信呢?” “你……你养的妖物,都死了,”我勉力说道,“我和神君……已拦住你了。” “死了又如何?”沈落耸耸肩,“今日死了,明日我再养,不过便是多花些时日,早晚也要教它们散布天下,你又怎么拦我?” 他一步步走近。“你反正是不能活了。” 我看着他手上冒起妖气,知道他要拿走我的命,却无力抵挡。 这次,真的要死了? 一瞬间,我想的是九枝,要是能让九枝活下来,就好了。两个至少能有一个活着,给家里报个信。 但沈落刚要动手,忽然皱起眉头。 “来了吗?”他凝神静听,“啧,就差一点点。”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惧色,随即,沈落连退几步,隐入了山林间。 “白有灵,此番是你命大,若你还能找到我,到时再杀你吧……” 留下这句话,他的气息已悄然无踪。 “别走……”我还想追,但实在是不行了,浑身上下都在痛,一步都迈不出去。 稀里糊涂,却捡回了一条命。 不过沈落所指的是什么?什么来了? 有人来了吗?元卿?还是旁人?什么人能让他都感到惊惧? 我四下看看,什么都没看到,倒是头顶响起一个声音。 “别瞎找了,”这个声音说,“你往上看。” 六 我抬起头,看见一只大鸟飘在我头顶。 ……这年头鸟都会说话了? 不对,不是鸟。 我累到眼花了,第一下竟没看出来,这分明是个神仙。 女神仙。 她披一袭五彩的羽衣,身后背着四只大翅膀,我神智不清,忽然想,她这身衣服如果拿去卖了,定能卖不少钱。 心里又一激灵,我天,我在想什么?自己把自己吓醒了。 神仙飘飘然落下来。我看她良久。“仙上是谁?为何下凡到此?” “我来接我徒弟。”她指指地上躺着的不破神君。 我明白了,这便是大盛元君。原来她这么好看,一身缈缈仙气,相比之下,给我赐婚的北辰星君像个拾破烂的。 但想到不破神君,我一阵悲恸。 “她……死了,”我说,“是我把她卷进来,害了她。” “和你无关,”大盛元君说,“她自己惹出来的事,就该她自己收拾。何况她没死,我教出来的徒弟,哪那么容易死。” 没死?“可她现在——” “耗力过巨,元神散了,”大盛元君说,“带回去三重天,找个仙山挂上两日,就好了。” ……你们神仙做事都这么粗暴的? 说着,大盛元君手指轻轻一动,不破神君的身子就浮了起来,悬在她身侧。 “净给我添麻烦,”她瞥了瞥不破神君,又道,“为了个男子,连山都不管了,还要我特地下来一趟。” “那仙上为何不早些来?”我说。你早一会儿来不就没那么麻烦了。 “我没事做吗?”大盛元君白我一眼,“我正和几个星君喝酒……商议天庭大事,岂能说来就来?” 你就直说你忙着吃喝玩乐就好了呗。 “况且人间的乱七八糟,本就要你们自己平衡,”大盛元君面带尴尬,“都靠神仙来解决,那还要你们玄师做什么?” 好像也对。 我想多问她些话,大盛元君忽然吸吸鼻子。“怎么还有这么浓的妖气啊……” 她看向一侧,才发现旁边被捆着的九枝。 “你还带着个妖怪?”她问。 我刚要解释,大盛元君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你就是俱无山上白家的那个女儿?” “仙上认得我?”我错愕。 有灵 第38节 “何止认得,”她说,“北辰星君那糊涂蛋做的事,早传遍三重天了,这妖怪就是他给你指婚的夫君吧?” 我点点头。 大盛元君露出了恻隐之心。“可惜啊,这千年的神木,落到人间,终究是免不了做个妖。” 等会儿…… “仙上说什么?”我愣了,“九枝不是两百多年修行的大妖?” “细论起来倒算是,”大盛元君说,“但他原本是仙山上的一截神木,不慎掉下三重天的,不然俱无山那个样子,你以为是怎么长出来的树?” 我听得越来越困惑了,九枝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他怎么掉下来的?”我赶紧问。 “啊,仙人伐树,不小心把他砍下来了……” ……那你们倒是把他带回去啊! 我看看九枝,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嗐,不说这个了,”大盛元君清清嗓子,“北辰星君没和你提过这些?” “没有。” “这老东西……本来就犯了错,还做得这么不清不楚。”大盛元君撇撇嘴。 “星君犯了错?”我有些不好的预感,“仙上的意思是,九枝原不该被指为我夫君的?” 大盛元君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份同情。 “这么和你说吧,”她小心道,“原先呢,道祖是顾念你爹娘守山之苦,就叫北辰星君下界一趟,给你成个好婚配,算是做些补偿,结果北辰星君喝酒误了事,急匆匆下凡,稀里糊涂就指错了。” 她口中啧啧有声。“指错就指错吧,当时知道,还能改,谁想他酒醒了,怕道祖责备,瞒了下来,待道祖察觉,神木已成了人形,就改不回去了,为此北辰星君受了罚,现在还在瑶池里泡着呢。” 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所以我和九枝的婚配,本是场误会? 那这一路来的桩桩件件,又算什么? 而且,为何要给我爹娘补偿,就要让我嫁人啊?? 看我失魂落魄,大盛元君也不敢往下说了。 “你知道就好,倒也不必多想,夫君是人是妖,都一样的,”她飞快地说,“我还赶着回天上,先走了。” “等一等!”我拉住她衣袖。 “这跟我可无关啊,”大盛元君忙说,“是北辰星君捅出来的乱子,你要兴师问罪,还是得找他。” “不是,”我摇头,“我是想问仙上,我爹娘究竟是因何,被道祖命令守在俱无山上?” “这你也不知道?”大盛元君瞠目结舌,“那我也不能说,你还是回家问你爹娘吧。” 她像触到了什么禁忌一样,推开我的手,腾身而起。 不破神君随着她同时飘上去,一师一徒相伴,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连神仙都讳莫如深,我爹娘当年到底做过什么? 我心里一团乱麻,鼓起些力气,走到九枝身边。 九枝仍旧昏睡着,我唤了他几声都没醒,只好先把他身上的树根解开。 沈落修为极深,树根上带着强大的妖气,我已油尽灯枯,只能等法力渐渐回来一点,把法力注进去,才可以解开一处。 每解开一处,就要休息半晌。 静心时,我就抬头看着九枝沉睡的脸。 这个俊秀的妖怪,在山上与我同吃同住一年,下了山,又一路相扶,我教他学会了说话,他为了我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却告诉我,他本不该是我夫君? 我和他之间生的牵绊,本不该有么? 若九枝知道,会怎么想? 我摇摇头,不能这样想下去了,还是先把九枝救出来再说。 但解着封印,我意识又模糊起来,手都快抬不动,只想好好睡一觉。 “九枝……你快醒醒啊,”我含混不清地说,“我有话要和你说的……” 我拼了命,好歹是解开了最后一点封印,脚一滑,就要摔倒。 一只手拉住了我。 九枝醒了。他还带着他温和的笑脸,静静看着我。 “娘子。”他说。 我终于脱了力,两眼一黑,睡了过去。 醒来时,只觉身下软绵绵的。 山上遇见的一应事,恍然间全涌进心里,我一惊,就要坐起来。 “别动!”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姑娘气力耗尽,该好好休息。” 我眨眨眼,逐渐看清了四周全貌,我没在山上了,像是在一个屋子里,躺在一张床塌上,身边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男子,正往我手上扎针。 “你是?”我问。 “老朽是城里的郎中,”男子道,“姑娘莫再乱动,你现在正在我医馆里,待我针灸完,静心养一两日便好了。” “城中疫病呢?”我又问。 郎中面露喜色,“疫病已除了七七八八了,当无大碍,多亏了姑娘冒死寻到解除疫病之法,老朽暂代城里百姓,先谢过姑娘。” 已经没事了?我多少放下了心。 “随我一起的男子,先生可见过?”我接着问。 “姑娘说那位俊俏少年?你放心,他全然无恙,”郎中答,“就是他背你下山的,如今正随着上清观元卿上人四处救治病人,说来也奇,他和上人只是做了纸符置于人心口,病立时就好了,老朽行医一世,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法子……” 他絮絮叨叨说着,还讲起了过去行医的事,到后面我根本听不进去,只配合着点头。 不知道他说了多久,门上的帘子被掀开了,有人走进来。 是元卿。他见我醒了,倒似乎不意外,轻轻点点头。“你醒了。” “九枝呢?”我第一句先问。 “在城内行营,和道长们一道救治兵士,”元卿说,“他放心不下你,一定要我过来看看。” 我能想到九枝连说带比划,催着元卿赶紧来医馆的样子,不由笑了笑。 “哦,你的佩玉……”我想起来,身上还带着他的玉佩,勉力伸手去怀里拿。 “不忙。”元卿按住我,“随后再说。” “那老朽先走了,”郎中察言观色,收了针,抱起随身的木箱,“针灸已做完,姑娘若再有不适,上人随时叫我。” 元卿谢过他,送他出门,回来一脸关切地守在我近旁。 “我睡了多久?”我问他。 “一日一夜。”元卿答。 从他后续的话里,我明白了大概。 那日,我和九枝一夜未归,元卿只在城里远远看见,不破山那边一会儿光芒通明,一会儿山摇地动,料知出了大事。天刚亮,他心急如焚,带着几位道长要上山,却正撞见九枝背着我,从山上走下来。 九枝说不清山上的经历,元卿便先送我休息,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期间,元卿试着同九枝攀谈,大致清楚了疫病的来源,后又发现,我和九枝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妖物的疫毒,由是想到了治病的法子。 他将疫毒、九枝的妖气和咒术混合,制成一张张特别的纸符,给染病的道人先试过后,疫病立消,只一个时辰,便恢复如初。 自此他便和九枝往来奔走,给全城人治病。 我昏睡时,灵霄宫的道姑们,还有平州府派来的兵,也先后赶到,帮了大忙,到我醒转,城中疫病已基本除尽,眼下正在焚烧一些病人用过的东西,慎防再传起来。 “如慧呢?”我再问。和尚还欠我一个答案呢。 “他在城外,”元卿说,“正在为……因疫病去世的人超度。” 我心下黯然,虽然除了疫病,但还是有不少人,因此丢了性命的。 “你不必想这些,”元卿宽慰我,“若不是有灵你,城内只会更凄惨,做到如此,已不容易了。” 他想了想,问我:“你已醒了,可否说说,你和九枝在山上,遇到了何事?” 我收敛心神,把昨夜不破山上的遭遇,和盘托出。 只是瞒下了大盛元君所说,我和九枝那场婚配的事。 说完天色已暗,元卿点上灯,双眉紧皱,若有所思。 “沈落……”他喃喃道。 “你认识么?”我问。 元卿摇头。“我等道人,所行大义虽和玄师有共通之处,但平日里几乎没有来往,也是遇到你之后,才知道了许多有关之事,至于恩义堂、云鸣山,只略有耳闻,却从没去过。” 果然,他也不知道沈落的来历。 “你可知晓,这个沈落逃往了何方?”元卿问。 我也想知道啊…… “他修为太深,来去无踪,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坦陈,“但我想,他既然还要养疫毒,必须掩人耳目,暗中进行,应当还会在这一带,寻找荒无人烟的大山之类。” 元卿点点头。“我会陈书一封,速报州府,请知府通报各城,并上报朝廷,严查附近各州诸山。” “但我只是道人,此事又奇诡,难说知府会不会当回事,”他说,“就算知府往心里去了,待令书下来,只怕还要一段时日。” 我自然明白。等官府肯定是等不及的,我还是要自己去追沈落。 何况还有些事,要找他问清楚。 元卿看出了我的想法。“倒不急这一两天,”他说,“我想,沈落虽修为很深,此次也被你折损了些元气,不可能毫无影响,你休养好了,我们再做打算。” “我先差人往州府送信,”他起身往外走,“你且休息,九枝得空了,我叫他来看你。” 我没答话,躺在床塌上想事情。 要追沈落,我是不怕的,他急不可耐地封印九枝,必不仅仅是恐惧九枝的真身,也忌惮我和九枝合力,我二人一起,一定能找到办法。 有灵 第39节 只是,该如何找到他? 七 又歇息了一天,次日傍晚,我终于能下床,正常走动。 九枝从昨夜起便守在我床边,他有些自责,怪自己关键时候没帮上忙,又让我孤身入了险境。 嗐,老娘早就习惯了。靠谁也不如靠己啊。 我和他说了说他被震昏后,我遇到的一应事,只是北辰星君指错婚的那部分,我想了又想,还是没说出口。 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徒增烦恼,不如将错就错吧。 何况仔细盘算盘算,北辰星君这一错,对我不算坏事,这样和九枝同行,总比嫁人生子自在多了,莫说当时的年纪,即便现在,要我和男子成婚,潦草一生,我横竖是不愿意的。 如此想着,心里便松快了许多。 还有些事要做,我出了医馆,和九枝走上街。 宁安城失了近半人口,全城合悲,几乎家家都挂起招魂的白幡,满地四处可见零落的纸钱。我看得心里难过,不敢再多驻足,找一户人家问明了路,就匆匆赶去。 要去的,是沈家和雷家。 这两家也挂着白幡,正为疫病中死去的亲人和仆役举丧,所幸沈家夫妇和雷家夫妇,都还活着。 我言明了身份,把沈若君与雷碧遥的死讯,告诉了他们。 总要有个交代的。 但我没有全盘说明,只说雷碧遥当初跌下山崖,却没死,沈若君后来找到了她,不幸山里野兽出没,二人没能走出那片荒山,都被野兽吃了。 我知道我说了谎,可我实在狠不下心,对他们讲出实情。 他们不知道,也好。 该责罚的,我已替他们责罚了,他们只需知道他们的女儿合葬在一处,已双双转世投胎,就足够。 要背负什么罪过,就也由我来背负吧。 离开这两户人家,我又去了秋家。 可我没见到人,只看见两扇紧闭的大门。 隔壁邻人说,秋家已搬走很久了。自张伯远入了内阁,早年间张家提亲织锦,被秋家逐出门的事,遭人翻出来议论,对这家人冷嘲热讽,不堪其扰,秋家便举家搬去了平州以东的苍州,距今已月余。 张家倒是彻底扬眉吐气。来时路上,我见到一栋宏伟大宅,像是新建不久,问了旁人才知道,这是张伯远位极人臣后,城守牵头,为张家父母盖的。 意欲如何,当然不用说。 据说此次平州府派兵极快,也是因为张家父母住在这里,不敢怠慢。 两相对比,我忽然觉得很讽刺。 重情的女儿家饱受苦难,薄情的郎君却平步青云,一朝显赫。下山来所见,比比都是。难怪我私塾里的先生要我多念书、寻个好营生,他一定也懂的。 心里不舒服,离了秋家不知该去哪,正发愁,就看见如慧和尚从远处走过来。 他也瞧见我了,但假装没看见,低下头就要折返。 “如慧!”我大喝一声,几步跑过去。 和尚无法,只好做出一副才发现我的样子。“有灵姑娘,你醒了。”他讪笑着说。 “和尚躲我呢?”我问他,“我早就醒了,你不去看我?” “不不,没有,”如慧说,“贫僧近日……忙于超度之事……实在找不到时间。” “你少来,”我一下戳穿他,“元卿都和我说了,超度昨日就结束了,你就是在躲我。” “我……” “怎么,答应我的事,又后悔了?”我揶揄他,“至于吗,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只是好奇你看着大慈大悲,却如何犯下杀孽,我还能抓你投官不成?” 如慧面色尴尬。“贫僧不是不愿说,只是……” “只是什么?” 沉默半晌,和尚叹口气。他带我和九枝走入一户荒掉的人家,在破败的院子边坐下。 “也罢,”他说,“身为出家人,该当一言九鼎,便告诉你吧。” 十年前。 那时候的如慧还不是和尚,他叫方无鸿,家在唐州,离这里很远的东北方,紧靠着隔开北人和大嬴的渔江。 家里两个孩子,他是大哥,另有个小他两岁的妹妹,名唤莺巧。 方无鸿二十岁那年,莺巧出嫁,嫁去了邻城一户人家。是方家一门远房亲戚做的媒,说那家男人脾气好,会照顾人,万里挑一的好郎君。 无鸿不舍,但女大当嫁,何况那家给了很多礼金,方家穷困,方父方母说,有这笔钱,就能给无鸿娶个妻子,家里香火,便不会断了。 莺巧嫁过去一年,给家里来了封信,言说自己过得顺遂,家人勿念。 可无鸿隐约放心不下,找个由头,去了那边城里看她。 起初,那家人推说莺巧生病,不给他见。无鸿等了几日,也没见莺巧病好,更没见那家府上有郎中出入,愈发生疑。 他少时习武,有些身手,便趁夜潜进府邸,找到了妹妹。 眼见的,却是遍体鳞伤的莺巧。 原来那家男人好酒,醉了便性子大变,稍有不快,便对莺巧拳打脚踢,婚后又迷上花坊,莺巧若劝阻,少不来又换一顿打。 那家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言语上劝一劝,反倒说莺巧上门一年有余,肚子里没个动静,受气挨打也是活该。 周围管得严苛,莺巧又怕父母哥哥担忧,由是从不曾提过。 直到无鸿来这里前几日,那家男人又在花坊享乐一夜,喝得醉醺醺回家,莺巧心有不快,顶了两句嘴,男人起了暴戾,竟把莺巧捆了,吊在房里打。 这一打,就打了半个时辰,谁也劝不住,也没人当真要劝,后来莺巧昏了过去,家里人怕出事,才把男人拦下来。 无鸿大怒,要出去找那家人理论,被莺巧死死拉住。 莺巧说,男子打妻子,都是见怪不怪的,反而若是他们怪罪起来,休了莺巧,方家全家都要丢脸。且无鸿今日帮她出气,等无鸿走了,男人恼羞起来,变本加厉,又该怎么办。 她道男人平素不喝酒时,对她还是关照有加,日后改了就好了,尤其如果她怀了身孕,有了他的孩子,男人总归会收敛。 无鸿无奈,只好先行归家,进家后立时和父母商议,断了这门婚事,将莺巧接回来。 没料却被他父母一通臭骂,说他做哥哥的不懂事,已出嫁的女子,便是夫家的人了,何况那男人家给了那么多礼金,莺巧又迟迟不怀身孕,自然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哪有娘家插手的道理。 无鸿见劝说不了父母,便暗地里盘算,将家中的礼金偷出来,退到那男人家,换回莺巧,如若那家人不肯,他就找个夜里,把莺巧偷带走,大不了兄妹一起远远逃掉,不再回唐州。 可没等到他成行,邻城送来噩耗,莺巧死了。 那家人说,莺巧是夜起如厕,不小心打翻油灯,着了火,把自己烧死的。 因为烧得厉害,尸骨不能入殓,就顺便埋掉了。 无鸿不信,好端端地怎会把自己烧死?若是屋里着火被烧死,那那家其他人怎么没事?府邸又怎么不修缮? 他知道问那家人,必然问不出真话,便前去官府鸣冤,将莺巧此前的遭遇报了官,怀疑莺巧之死有异,恳请官府派仵作验尸。 可他不知道,那家人和官府平日多有来往。 最后无鸿被赶出了城。 城外荒郊,他找到了莺巧被草草葬下的孤坟,彻夜痛哭。 哭完,他提了把刀,重又混入城中。 蛰伏一日,入夜,他在花坊抓到了那个男人。 面对一脸凶狠还持刀在手的无鸿,男人哭着求饶,也认了罪,是他杀死的莺巧。 那一天,他在花坊喝得烂醉,回家想起白天被人调笑,说他成了婚还没儿子,便拿莺巧出气,结果生生打死了她。 为了掩人耳目,他和家人想了个计策,将莺巧尸身焚烧,又编造说辞,以此脱罪。 听到实情,无鸿如五雷轰顶,清醒过来,已捅了男人数刀。男人命丧当场。 无鸿原本要自己去投官,却怕了,仓皇出逃,奔走两个日夜,晕倒在深山中。 一个路过的玉门宗僧人救了他,把他带回了东海边苦来山的无一寺。 在寺里,无鸿日日听着僧人诵经,终大悟,皈依佛门,得赐名“如慧”。 九年后,如慧下山,云游天下。 说完,如慧和尚唱了句经文,安稳坐着,闭目不语。 我听得心里无限悲凉,想了想,问他:“这种事,之前你为什么不愿意说?” “终究是罪,羞与人言。”和尚答,“不该说。” “怕我会另眼看你吗?”我说,“可我觉得……你并没做错什么。” 和尚愣了一下。 “我没有兄弟姊妹,不能全懂你的感受,”我又道,“不过我若是你,当时一定会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狠。” 这句话,和尚该是信的,毕竟他亲眼见了,我如何报复宋家宋问远,还有宁安城南那一村子的人。 “当然,杀孽就是杀孽,”我说,“可你妹妹的命呢?普天下女子的命呢?为何做丈夫的打骂妻眷便是天经地义?为何女子成了婚,便要任由夫家欺侮?” 我看着如慧,又道:“你是有罪,但无错,真要论是非对错,也该是他们的错。欺凌女子之人,有错,视而不见之人,有错,以为娶了妻就可以霸占她的人,有错,为了钱财,就把女儿草草许配人家的,也有错。” “若这世间只默许女子被戕害,纵容人人置之不理,那这世间,一样有错。” 如慧闻言沉默良久。九枝在旁边托着腮,一脸的似懂非懂。 这样说着,我忽然也想通了。 我和沈落,并不是一样的。 他应当和我见过类似的事,他得出的答案是,人人皆不可救。 而我想的是,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能带一个女子脱离苦海,便带一个,能替一个女子惩恶扬善,便替一个。 他说错了,我不是为玄师所求的大义,我只是,觉得我该做什么,便去做,为此背上再多的罪孽,都无所谓。 念及此,心里瞬间净明一空。 该去追沈落了。 有灵 第40节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和尚,我还有大事要了结,你同我一起么?” 如慧犹豫片刻。“贫僧还要在城中行走,这次……就不去了。” “姑娘千万提防,”他说,“那沈落绝非易与,仍是保全自己为上。” 看来元卿和他说了沈落的事。 我点点头。“等事情了了,我还活着,再回宁安来接你吧,到时城里该已安定了,你就能走了。” 如慧又想一想,还是忍不住问:“为何姑娘一定要带上我?” “你自己认得路吗?”我反问。 和尚愕然,随即笑了。 “对了,还有个事,”我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这个,你帮我看一眼。” 是元卿之前交给我的那半块阴阳玉佩。 “这个怎么了?”如慧接过去端详了须臾。 “你看上面的字。” 这是我昨日在床上歇息,摩挲玉佩时发现的。这玉佩上,刻了细细的半行字。 如慧仔细辨认一下,又愣了。 “这是——” 他不敢点破,我也没有。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深深的震惊。 第14章 月离(上) 一 次日,过了正午,我和九枝离了宁安城。 本来是想早走的,没办法,九枝两夜没睡,叫都叫不醒。 走前,也还是去见了元卿,和他道别。 虽然这下再见他,心境已和之前全然不同,但我还是尽量压下了内心的纠结,没表露出来。 也有不少话想问他,可他正在行营和他人议事,又不便问。 最后只说了些场面话。 元卿本打算和我同往,被我婉拒,带着这么个人同行,简直要吓死我。 何况他身上一应事务,根本分身不暇。 他和几个道长送我出城,我存心试探他,便伸手去衣袖里:“你之前给我的玉佩……” 元卿拦住我。“这玉佩,便放在你身上吧,”他说,“权当求个心安,等你平安回来,再还给我。” 他说得稀松平常,反倒让我更疑惑,他是不知道玉佩上写了字,还是觉得我应该不会闲到去仔细端详这半枚玉佩? 无论如何,我带着一肚子疑窦,踏上了前路。 “娘子,去哪?”出了城,九枝问我。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认真探过两回,果然还是探不出沈落的气息,思来想去,我打算先去云鸣山,沈落是从那里出来的,山上的玄师也许有寻找他的法子。 而且再怎么说,这是恩义堂教出来的好徒弟,他们要是还置身事外,未免太不要脸了。 不过动身前,还有件事。 我带九枝走到宁安东侧,找了片竹林,走进去,心里默念了三声“翠玉”。 我这姨还真是说话算话,刚念完,她就现身了。 “找我干什么啊,小有灵?”翠玉睡眼惺忪,一脸的不情不愿,“我刚睡着……” “现在不是下午吗?”我忍不住问。 “那我晚上不得出去偷……不得出去活动活动吗?”这位黄大仙抱怨,“你最好是有什么急事儿啊,上回丢擀面杖的那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那不是你自己丢的?? 但我懒得和她废话。“确实不算急事。”我说。 “那我回去了——” “我有些话想问你。” 翠玉愣了愣。“你不会又想问,你爹娘的事吧?” “是。” “那我真得走了,回见!你注意身体!”翠玉一抹脚就想溜。 “你要是不说,我就天天这样喊你,”我不慌不慢地说,“一天喊你十次,从早喊到晚。” “你敢吓唬你姨?”翠玉瞪眼,“你喊我有什么用,我不来就是了。” “我又不傻,”我笑笑,说,“你给我的唤你的法子,是一道拘你的令咒,言出即是令,你不能不来。” 翠玉白了脸。“你、你想错了!”她说,“什么令咒,哪有那么邪乎,总之别再为这种事喊我了,我走了啊!” 她消失了。 我又默念了三声“翠玉”。 “不是说了别喊我吗!”翠玉冒了个头,扭身没了影。 我再默念了三声“翠玉”。 “小有灵你过分了啊!”翠玉气喘吁吁地出现,“你这样要折我寿的!你喊也没用,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随即她又跑了。 我接着默念了三声“翠玉”。 “好了,好了!”翠玉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向我求饶,“我输了,我输了行了吧?别再喊了,你要问什么就问,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我挑起眼看着她。九枝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翠玉瞪他一眼,但敢怒不敢言。 “早知道老娘就不教你这个法子了……”翠玉咕哝道,“你学坏了,小有灵,不是之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我何时天真烂漫过?我不一直都是个女流氓吗?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翠玉气鼓鼓地问。 “还是那件事,”我说,“我爹娘究竟为何一直守在那座山上?他们难道是犯了什么天条?” 翠玉看看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把之前遇到大盛元君的经过告诉了她,包括北辰星君因为赐错了婚、被泡进瑶池的事。 唉,本来不想当着九枝的面说的,但为了探明究竟,也没办法了。 九枝听到后来,眼神明显有些惊异,也有些慌乱,不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翠玉的大嗓门已经先他一步——“老天爷爷啊!上仙是天上掉下来的神木?!大仙,过去是小女子有眼无珠,多有冒犯,大仙千万别放在心上!” “先不说这个,这不重要。”我说。 “这还不重要?”翠玉圆睁双眼,“你夫君!天上来的!这还不重要?你捡大便宜了,小有灵!”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九枝是什么身份本来也无所谓啊,重要的是他的脾气秉性好吧。他就是道祖又能如何呢?他还是他,我还是我。 我拉回正题。“你别打岔了,说正经的,我爹娘到底触了什么罪?” 翠玉想了想,叹了口气。 “算了,我之前是觉得,这种事还是得三娘亲口告诉你为好,但到了这地步,不该再瞒着你。” 她清清嗓子。“这么说吧,小有灵,你娘是妖。” 一瞬间我以为她在骂人,须臾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你是说……我娘亲,是妖怪?” “对,”翠玉说,“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和她结拜姐妹?三娘是狐妖,过去还是这一带最厉害的狐妖,算一算,她大概有三四百年的修行了。” 我听得瞠目结舌,我娘亲是狐妖?我娘亲?温和、聪慧、总是笑着看我的娘亲? “那她怎么——” “从来没对你提过?”翠玉料到我要问什么,“她不想让你知道呗,怕你多想。” “那我爹——” “哦,李修德是人,正儿八经的人,”翠玉说,“唉,当年三娘忽然说要和他成婚,把我愁得啊,怎么就看上这姓李的……” 嗯,这问题我也想过。 难怪我爹那么怕我娘亲。 “不过你爹也确实是个人物,只是很久没下山了,现在的年轻一辈,估计早不知道他是谁了,”翠玉说,“说起来,也快有三十年了吧,他们是上山十年后,才有的你。” 我说呢,我爹把自己说得那么厉害,怎么我提起他,谁都不认识。 “而且他对三娘也是一片痴心,”翠玉说,“三娘早年想渡劫飞升,一时大意,失败了,还落下病根,每月都有一天要发病,发病时六亲不认,李修德遍寻奇方异术,月月冒死为她治病,一直治了三年,才把三娘的病治好。” “还有这种事?” 翠玉点头。“你是没见过,三娘发起病来,会变成真身,一只大狐狸,见谁杀谁,你爹为此还苦练了几种能镇定她的法术,有一次不小心让三娘失控,他都快成血葫芦了,还抱着三娘不撒手,要不是我和几个姐妹去得快,也就没有你了。” 她这样一说,我忽然明白了,为何我爹那本“玄法正道天策”上,记了那么多镇狐妖的法子,原来都是为了我娘? “他们……是怎么遇上的?”我想起来最该问的还没问。 翠玉嘿嘿一笑。“那就是美人救傻小子的故事了,”她说,“那时候李修德刚行走江湖不久,抓一个蛇妖,被咬穿了侧腹,躺在河边等死,三娘刚巧路过,把他救了起来。” “然后呢?” “然后就带回自己洞里了,”翠玉说,“那个洞,是我们十几个姐妹一起住的,那几天我不在,回来的时候,洞里就多了个男子。如今想想,那会儿我们还真是纯良,要现在,嘿嘿,有个白净男子扔进我洞里,那我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她说的“生吞活剥”,似乎不是简单的“生吞活剥”,因为她脸上的怪笑让我一阵恶寒。 “所以……我爹是为了报恩,才从了我娘?”我问。 “他?傻瓜一个,”翠玉鄙夷道,“还报恩呢……姓李的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说我们为祸世间,要把我们都除了,三娘气不过,一出手就把他打趴下了,直接赶了出去。” “……啊?” 有灵 第41节 “震惊吧?”翠玉说,“你爹年轻时就是这么不知好歹,满脑子降妖除魔。后来他修炼几天,又来了,又被三娘打了一顿。” ……怎么这么好笑。 “之后就是隔三差五地来,每次来都还挺自信,结果被三娘修理得多了,两个人还看对眼了,”翠玉摇头,“我是不懂,总之三娘的意思,你爹好像慢慢想通了些事情,不那么讨人厌了,再后来的事,你应该就知道了。” “那……他们是犯了什么天条?” “就是因为这个呀。”翠玉说,“你还没明白?” “就因为这个?” 不知怎的,我反倒有些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我爹娘是偷了天上的什么东西,或者杀了哪个神仙,才被降罪的,结果只是这样? “这还不严重?”翠玉又睁大眼,“人和妖,是不能结亲的!” 二 还有这种事? “是对人或者妖有害么?”我问。 那我和九枝…… “有什么害,”翠玉撇嘴,“纯粹就是天上那帮子人不允许,什么乱了人世之类,谁要敢这么做,上面就要降罪,降大罪,每个修炼出人形的妖,都是知道的,玄师也是知道的。” 她苦笑一声。“但你爹娘都是傲脾气,根本不把这种事放在眼里,很快就成亲了,二人过了两年多的好日子,几乎并肩把四海九州游历了个遍,顺道解决了不少难题异事,你和上仙手上不是各有一本书吗?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写成的。” “后来呢?” “后来……后来还是被三重天发现了,镇邪将军给他们俩下了罪,罚去了李修德一身的修为,罚去三娘的妖力,以后只能做普通人,一帮老不死的,这还不算,还要罚两个人上了俱无山,到死都不能下山。” ……这也太狠了吧? 不过就是一人一妖生了情愫而已,需要做得这么绝? “天上那些人定的规矩,我们做妖的也不能说什么,”翠玉又叹气,“只是可怜了三娘,大妖做得好好的,为了一个人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她想一想,又说:“不过她自己倒很满意,说反正是无望飞升了,能和李修德相伴终老也挺好,她本来还担心她活得长,千年不死,送走了李修德可怎么办,这样一来,反而不必再担忧。” 我想到我爹娘在山上安贫乐道的样子,他们真的无憾吗? 我爹能和阎罗关系那么好,本事应该很大很大吧?我娘亲能压他一头,原本应该更厉害吧? 可他们居然毫无怨恨。 还是说,世间的一切他们都看尽了,余生彼此为伴,就已经足够? “所以说,”翠玉看看我,接着说,“三娘和姓李的一直没告诉你实情,你和九枝本来也不该婚配的,让你知道了,你会怎么看?不如瞒着你最好。” “北辰星君也是因为这个,才挨的罚?”我大概都懂了。 “可不是嘛,”翠玉耸耸肩,“让他给你指个寻常人婚配,他指了个妖怪。虽说大仙不能算普通妖怪吧,可终究不是人,横竖是违了规矩,我估计他还得在瑶池里多泡一阵子。” “但我同九枝婚配后,也没人来责罚我们。”我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翠玉说,“可能是觉得你爹娘已经够惨了,不忍心?或者你是三娘生的,本身就特殊,不能拿那套规矩对你?又或者,是神仙自己搞出来的错漏,跟你无关,这再要责罚你,那也太没脸没皮了……” 我没说话。我娘亲是狐妖的事,不再让我震惊了,我震惊的,是竟还有这样的天法,相互生情的是人还是妖,有那么重要么? “你也别多想,”翠玉看我沉默不语,赶紧说,“管它个四五六七呢,三重天上没发话,就是默许了,你和九枝该如何便如何,不需顾虑他们。” 她拍拍胸脯。“若要降罪下来,姨给你出头!我姐妹们振臂一呼,神仙也要忌惮三分的。” 还说呢,上回光是见到酉星仙君,你都差点儿给人跪下了。 不过看她气宇轩昂的模样,心里倒是暖了些。 也多亏她告诉我一切,下山来的一桩心病,算是明了了。 “谢谢你,翠玉,”我说,“我都懂的。” “那我能走了吧?”翠玉说,“可困死我了……我要回去睡觉。” 我点点头。“麻烦你了。” 翠玉待要走,又仔细看看我,眼里透出无限怜惜。“小有灵,你千万保重,”她说,“有事还是随时喊姨,姨嘴上没有把门的,但心里记挂你。” “快走吧快走吧。”再说我都要落泪了。 翠玉笑笑,消失了。 我和九枝走出竹林,继续往东,冲着云鸣山的方向去。九枝一句话也不说,自打他听我说了北辰星君指错婚的事,就一直这副样子,失魂落魄,心事重重。 走着走着,我下了个决心。 “九枝,”我说,“我们解掉婚约吧。” 九枝愣了。“可以自己解的么?” “本来就是错配的,如今指婚的人都受罚了,有什么不能解的,”我说,“何况我们也没有成婚,不碍事,总之,从今往后,我不是你娘子,你也不是我夫君,我们二人,只是一对携手同行的男女。” 我一边走一边说,说完一扭头,正对上九枝委屈巴巴的脸。 “娘子,你不要我了?”他问。 我又气又笑。“没说不要你啊,”我说,“我们只是扔了名分,不作婚配,原有的都不会变。而且你也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不存在什么我要不要你。” “你能明白么?”我认真问他。 九枝想了半天。“好像,明白。”他说。 “那就好。”我放心了,接着赶路。 “那我还能,叫你娘子么?”九枝跟在我身后,忽然问。 “随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九枝又跟着走了一段。 “那我还能,抓你手么?”他又问。 “……能。” 九枝再跟着走了一段。 “那你还,管我饭吃么?”他再问。 “当然管啊!”我回头大吼,“都说了和以前一样的!” 九枝笑了。“那没事了。”他开开心心地说。 随后又是一句——“我饿了,想吃饭。”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们走上一条林间小道,我侧过脸,无奈地看着九枝捧着干粮,吃得浑然忘我。 ……他以前真的是神木吗? 还有件事我没想通,既然九枝是不慎从三重天跌下来的,那为何没有神仙把他带回去,任凭他变成一个妖? 难道就因为他们太懒了?还是有别的用意? 总不至于是,觉得俱无山光秃秃的,插上棵树会好看一些吧? 胡乱想着,突然间,余光瞥到九枝站住了。他扔了干粮,抬头看着旁边一棵大树的高处。 “怎么了?”我问。 九枝没吭声,默默指了指树上。 有人吗? 我暗暗握住生墨笔,抢上前。 还真的有人。 离地丈余的一根树杈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他双手拢在头后面,靠着树大剌剌地歇息,倒似乎没有要躲藏的意思。 “你们可算是来了,”他说,“我都等累了。” 他说得平淡,我却做好了提防。这个人绝不简单。是埋伏?沈落安排在这里的?但又不像,他身上没有一丝戾气,和沈落完全不同。 “你是何人?”我稳稳心神,问。 这人却没回答。“小姑娘,你是不是有东西要交给我?” “什么东西?” 他打了个呵欠,指指我背后。“那个。” 我反应过来,是我背上的桃木剑。 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了。 “你就是月离吗?”我问。 这人笑了笑,从树上一跃而下。他的身法也无比轻盈,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仍是稳稳触地。 “不错,是我。”他朗声道。 我仔细打量他。他道行很深,看上去却很年轻,一头黑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个髻,衣衫不整,站也没个站相,悠哉悠哉的。 他伸出手。“不把剑给我么?” 我站着没动。“你当真是月离?” “灵真没告诉你我长什么样?”他笑笑,“行吧,我说我是,你必然也不信。这样,你把剑解下来,看看剑柄上,是不是有一道圆形的印。” 我照做了,果然在剑柄处找到一枚刻上去的印,中间有一个“义”字,刻得极小,之前倒没发现。 “你再看看这个。”对面从腰上拿下一块牌子,随手扔给我。 这是块木牌,也有一道印,上写同样的“义”字。 “恩义堂的令牌,”他说,“云鸣山上下来的玄师,人手一块,不过沈落没有,赶他下山的时候,堂主收走了。” 这时我才放下戒心。“方才冒犯了。”我说。 “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月离说,“你做得对,这种时候,是不该随便相信别人。” 我把桃木剑和令牌一起交与他。月离闭起眼,握住剑身。“原来如此,”他喃喃道,“灵真是这样死的……” 他重又睁开眼。“他……葬在哪里了?” “宣阳城外,”我回答,“只是,葬得有些潦草。” “玄师顺应万物,葬得如何倒不重要,”月离说,“他为护你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值当。” 有灵 第42节 “灵真说,他属于恩义堂的什么……支,”我想起来灵真生前说过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恩义堂三百玄师,分了十二支,”月离道,“按地支作号,他归属丑支,在我属下。” “所以你是——” “虚领个丑支的统帅,”月离长声说,“没什么用,平日里众人都散逸各处,无甚大事也聚不在一起,若不是堂主传书,我连灵真走了都不知道。” 他说得随便,但我能觉出来,对灵真的死,他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无所谓。 “那你又为何在此?”我又问。 “等你啊。”月离伸了个懒腰,“我猜你离了宁安,便要往云鸣山去,特意在此地等候。想不到你迟迟不来,等得我腰酸背疼。” “等我做什么?” “这还要问,”月离挠挠头,“你刚和沈落有过一战,眼下最熟悉他的人,只有你了。不瞒你说,虽然在山上时我和他天天打照面,但他七年前下山,之后没有一个玄师见过他,他现在是什么本事,连堂主都不清楚。” “你要去杀他么?”我眼前一亮,看来恩义堂也坐不住了,派了厉害的人过来,那岂非表明,沈落命不久矣? 可月离接下来的话又灭杀了我的希冀。 “杀他?”他苦笑,“七年前是可以的,但沈落如今早已远非当年,怕是三个我加起来,也未必能和他匹敌。” 看我失望溢于言表,月离又笑了笑。“不过你别灰心,我们自有办法。” ……真的假的? “但我不知道他逃向了何处。”我老实说。 “无妨,”月离说,“有人在找他了。” “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月离大咧咧地挥挥手,“我在这里不只等你,也在等这个人送消息过来。” 说着,他居然坐下了。“一起等吧?”他招呼我,还从腰后掏出了一个葫芦,“喝一口?” “……这是什么?”我隐约感觉那不是我该喝的。 “酒啊。” 你能专心做事吗!大白天喝哪门子酒! 我拼命摇头。九枝倒是很好奇,被我狠狠踩了一脚。 “也是,你小孩子,不该喝这个。”月离仰头灌了一大口,眼神忽然犀利起来。 他紧紧盯着我,示意我和九枝也坐下。“该还要等一小阵子,”他说,“趁这工夫,你在不破山是如何同沈落打交道的,和我仔细说说?” 第15章 月离(中) 三 我把不破山的遭遇,又原原本本同月离说了一遍。 这一天净是说话了,把我累得不行,尤其这段故事,我已经给五个人各讲了一次,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说完,月离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应,自顾自地沉思。 “几年未见,沈落已经变成这个地步了吗……”他低声道,“当年山祖所说的,终于还是应验了。” “你们既然早知道他心地恶毒,为何不当时就做些什么?”我忍不住说,“就这样随便放他下山?不能把他关起来吗?或者……或者……” 我没敢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或者把他杀了?”月离笑笑,“你不必介意,但说无妨,目睹过这一切后,你有想杀他的心,我能领会。” 他喝口酒,又说:“但那时的他,也并没做过坏事,只是所思所想背离了玄师的道义,不能仅仅因为这样就动手责罚。而且山祖虽斥责他,逐他下山,但仍旧期望,他尝尽世事后,能改变想法,终有一日可回到正途。” 他叹口气。“只是没想到,他在他的路上,越走越远,还有了屠灭人世这种念头。” “那……现在你知道了来龙去脉,可有想到对付他的办法?”我问。 月离喝了口酒,又摇摇头。 “还没同他交手,想这些还太早了,”他说,“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他的行迹。” 话音刚落,他凝神听了听。“嗯,来得刚刚好。” 我还想问什么来得刚刚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些声响,不多时,林木高处飞来一只大鹰,紧接着,又从林子里蹿出一条大黄狗。 那鹰抖擞翅膀,落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根枝桠上,那狗也跑到月离近前,驻足站定。 “苍黄,你晚了。”月离头也不抬,微笑着说。 “是你自己约的时辰,我可没说一定守时啊。”一个男声说。 我看傻了,狗会说话? 而且,是和鹰同时出声的? “你别吓到这位姑娘,”月离说,“快现人形吧。” 接下来的事,又超出了我的理解。只见那只鹰振翅落下来,正落在黄狗头顶,随即,一鹰一犬幻化在一处,变成了一个人。 是一个身形枯瘦的男子,手脚颀长,像是一辈子都没吃饱过饭。他没料到会遇见我,拘谨地点了点头,算是打声招呼。 “姑娘见笑了,”月离说,“这便是恩义堂午支的统领,苍黄。” “他怎么——”我一时语无伦次。 “他修的是旁门左道,”月离解释,“可以同时变作一只苍鹰和一条黄犬,还能分头行动,鹰在天上,犬在地上,只要他愿意找,没什么可以逃过他的眼。” “你才是旁门左道。”苍黄不满地咕哝道。 “那你问问这姑娘,何曾见过你这么邪门的法术?”月离呛他。 苍黄撇撇嘴,没说话。 “哦对了,她便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位遇见沈落的玄师,”月离随手一指我,“白有灵。” “年纪这么小?”苍黄惊异,“怎么从沈落手中活下来的?” “你管呢,”月离说,“沈落的踪迹,可找到了?” “找到了,”苍黄正色道,“在抚阳以北的慈言山,离这里不远,不出三日即可抵达。” “没跑很远吗……”月离想了想,“其他人呢?” “垂青在追他,”苍黄说,“还有五人分路接近,预备合围,加上你我,十一人里已到了八人,剩下三人都得到了消息,已经启程,应该来得及。” “原来你们早有计划?”我问。 苍黄看看月离。“你没和她说?” “太麻烦了,”月离耸耸肩,“一两句又说不清。” ……那你就不说了?? 是多懒啊? “人齐了,那我们也动身吧。”月离把酒喝光,站起来,“苍黄你先走,我带着这位姑娘还有……这位小爷,一起前往,有变故随时传书。” 他说的“小爷”,自然就是九枝。 “妖怪么……”苍黄皱眉端详了一下九枝,但没说什么,重又变作苍鹰和黄犬,分头去了。 “走吧,二位。”月离冲我和九枝招招手,径自走上出林子的路。 我带九枝追上他。“这样来得及么?”我问。 “来得及,”月离道,“两日到抚阳,出了抚阳,旁边便是慈言山。” “我是说,沈落不会跑吗?” “不会,”月离说得笃定,“我想,虽然你说你没能伤他分毫,但他一定伤了元气,不然不会离了不破山这么多时日,才只走了这么点路。他大概是要在慈言山恢复力气,短时间内跑不了。” 这倒是中了元卿的猜测。 啊,所以我这么厉害的吗? “但你方才说,你们有十二支玄师,那就该有十二位统领,”我想想,又说,“为何苍黄说的,却像是只有十一个人?” 月离沉默半晌。“还有一人,来不了。” “为何?” “她还在云鸣山深处,正领罚。” “领罚?做了什么?” 月离又默然一阵,忽然问我:“你知道’借腹遗子’么?” “什么?”我没听懂。 “借腹遗子,”月离说,“是一道禁术,可以将自己腹中的孩子,移到另一位女子身上,由这位女子把孩子生出来。” 我听得一惊。“还可以这样?” 月离点点头。“这是有违人伦道义的事,只在山上古书中有记载,这些书平日里只有堂主可翻阅,寻常玄师不许轻动,也并没人真的做过,但她还是偷偷学会了。” 既然是生孩子,那这人肯定就是女的了,“她……是和你一样的身份?” “芳岁,”月离说,“她名唤芳岁,是卯支的统领。” 提到芳岁,他神情有些复杂。“她怀了身孕后,原本瞒着山上众人,暗中施了借腹遗子的法术,但后来还是被山祖看破,除去了她统领之职,又罚她站在山后瀑布下,日夜冲刷,一年为期。” 一年?你们真够狠的啊…… “可是,既有身孕,生下来便是了,为什么要罚她?”我又不懂了。 难道云鸣山不让生孩子?这得是一群什么人? “若是普通身孕,自然不会,”月离说,“但她怀的,是不该怀的孩子。” 他顿了顿,又道:“沈落的孩子。” ……啊? “她和沈落……”我不敢想了。 “事后想来,二人最初生情,该是七年前,沈落还在山上那时,”月离道,“只是藏得太深,一直无人知晓。沈落下山后不久,芳岁便发现自己有孕,悄悄瞒下来,待山祖得知,已经晚了。” 有灵 第43节 “那孩子呢?” “还不知道在哪里、由谁生下。”月离说,“山祖该是知道的,但山祖不说,我等也不该问。” “芳岁自己没说吗?” 月离苦笑。“自事情败露后,她始终一言未发,让她受罚她便受罚,一句怨言都没有。起初因何对沈落动情的、如何同沈落来往的,她也从没提过。” “大概是……为了护住那个孩子吧。”他又道。 “沈落知不知道?”我接着问。 “他应该是知道的,”月离说,“我还以为,他四处行走,一部分缘由也是为了把孩子找到,但现在来看,他没有这层意思。” 我说不出话了。想不到在云鸣山,还发生过这些事。 “真是傻啊,”月离叹道,“我下山前,芳岁还私下传书与我,求我放过沈落一命,还说他一时迷途,有她和孩子在世,终归能幡然悔悟。七年,此人七年都未曾见过她一面,她竟还觉得,沈落对她有心。” “她不这样想,也没办法吧。”我说。 月离侧脸看我。“何意?” “她一定早知道,沈落骗了她,”我说,“沈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她罢了,但如若不说服自己,她又该怎么活下去?” 我想到不破神君,又想到宣阳城的秀元,她们当初也是这样想的,女子不傻,男子有无真情实意,她们何尝看不出?等着等着等不来,也该懂了。 可世间都道,寻个有情儿郎,便是女子一生之幸,就算察觉被蒙骗,又能如何?只能一再自欺欺人,抱着那点希冀劝慰自己吧。 这一点我原是不懂的,近日慢慢想通了,有错的,并不是她们。 “你们……该把芳岁放出来。”念及此,我大着胆子说。 “却是为何?” “是沈落哄骗了她,不是她的罪过,”我说,“沈落才该千刀万剐,你们不先去抓沈落,却对无辜女子下手,才是背弃了道义。” 月离哑然,良久,他才开口。 “这我倒没想过……” “你们自然不会去想。身为男子,女子心里如何,你们从不会试着了解,你们更不会有诸如此类的遭遇,”我说,“你也只是觉得她生了恶人的孩子,还执迷不悟,很可怜,并未真正想过,这一切的根由,究竟在哪里。” 月离低头沉思一阵。“山祖说你和寻常玄师不一样,果然是不一样。”他说。 “山祖知道我?”我愣住。 “不然我怎么会专程在城外等你?”月离说,“是山祖叫我来的,他早就知道你,也知道那一位。” 他冲着九枝扬扬下巴。九枝又在吃干粮。我本来不想给他的,但他哭诉之前那一块被他扔在地上,弄脏了,不能吃了,只好多给他一块。 “谁知道我?”九枝含混不清地问。 “你吃你的。”我说,同时心里渐生疑窦,山祖居然知道我和九枝?他是什么样的人? 月离看出了我的困惑。“等事情了结,我带你上山,”他说,“山祖也想亲眼见见你的。” 四 两日后,我三人抵达抚阳,这是座小城,但据说位置很重,面山傍水,把守着平州往北的要道。 我们没在城内停留,径直出了城北门,往慈言山去。 中途,苍黄的鹰身来过一趟,告诉月离,沈落还在原处未动,计划照常。 月离似乎很满意,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是我太紧张了么? 进了山,月离并没上山,而是从山中绕过,直奔另一侧的山麓。 他走得急,我也没工夫问。 离山麓还有几步远,远远就看见一位女子,站在一棵树后,正居高临下,紧盯着不远处的山脚。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我愣了一下,她可真好看啊。 “怎么才来?”女子对着月离抱怨,“就差你了。” “带着人来的,走不快。”月离随口道,“也没耽搁不是吗?” 女子撇撇嘴。“还有酒么?” “喝完了。”月离晃晃身上的葫芦。 “喝完了?”女子急得跺脚,“怎么不给我留一点!” 她仰面哭喊。“造孽啊,在这里蹲守了三日,连口酒都没得喝……” “你平时根本不喝酒的,”月离说,“别装了。” 女子瞪他一眼,又看看我。“这是谁?”她问。 “这就是山祖之前提起的那位姑娘,白有灵,”月离道,“有灵,这就是垂青。” 我小心地对垂青点点头。 “这么小的姑娘啊?”垂青的反应简直和苍黄一样,俄而她忽然向后跳了一步,“她身后是什么?小姑娘怎会带着个妖怪?!” “都说了别装了,”月离无奈,“九枝是妖,这你不也是知道的?” “月离你真没劲,”垂青悻悻道,“我在这里都闷死了,好容易来个灵俏的姑娘,我逗逗她不行?” “这时候就饶过她吧,”月离笑笑,“说正事,沈落那边如何?” “还在那儿呢,”垂青对着山下抬抬下巴,“三天了,没出来过。屋里也没什么动静,想必是在打坐回复元神。”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在山脚处看到一间草屋,像是新近才搭成的,大小也只能容一人居住,屋内确实能隐隐察觉到沈落的气息。 这股气息,我当然不会忘。 “其他人都在何处?”月离又问。 “鲁鱼在对面山上藏着,”垂青说,“棠华已经把结界布下了,其余几位都按此前商议的,占好了各自方位,就等你。” “好,”月离说,“待到天黑,一齐动手。有灵,到时也拜托你和九枝了。” 我没说话,自己走到山崖边,仔细看着那间草屋。 “九枝,你来。”我招九枝过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九枝凝神静气,片刻后,他点点头。“不像。”他说。 我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月离和垂青就听不懂了。 “怎么了?”月离问。 “不对劲,”我说,“草屋内的气息,不像是沈落。” “不像沈落?”月离怔住,“你当真?” “不能啊,”垂青说,“我一路追踪到此,亲眼看着他进屋的!” “有灵,你说的不像,是哪里不像?”月离问我。 “气息有一点差异,”我说,“虽然只有一点。” 月离沉思须臾。“会不会是沈落生了些变化?他毕竟伤了元气——”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道,“若说我有错认,还可能些,但九枝也觉出来了,这方面,九枝绝不会错。” “那之前走进屋的是谁?”垂青错愕,“相貌、身形都和沈落一模一样啊。” “你们七年未见过他,怎知一模一样?”我问。 “七年而已,能有多大变化——”垂青话没说完,自己先愣了,眼里现出惊惧。 七年时间,沈落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怎么可能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下去看看!”我说着,沿路冲下山,九枝紧跟在后。 “等——”月离反应过来,已经被我抛在后面。 他和垂青只好拔足追上,同时打了声悠远的呼哨,刹那间,七八个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分作几路迅速向草屋围拢。 我动身早,第一个跑到草屋门前。 这时候也懒得考虑有没有诈了,我手捏起咒,一把将门推开。 门内果然不是沈落。 或者说,是他的脸,但不是他的人。 这个看上去是沈落的东西,正认真端坐在屋中央,身下画了一个圈,看见我冲进来,“他”吓了一跳,吱吱呃呃地往后躲。 我心凉了一半。这是只妖怪。 还是只没什么修为的妖怪,连人话都没学会。 垂青他们,被骗了。 这时,其他人也赶到,都挤在门口,看着屋内的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人气得把整间草屋连根拔起,远远扔飞。被十余人这样围着,那妖怪更吓得瑟缩起来。 月离默默上前,手悬于妖怪额头,顷刻,妖怪的相貌变了,露出真身,是只小山魈。 四下死寂。月离看了看这山魈,苦笑一声。 “十一个人,竟全被瞒住了。”他低声说。 几位玄师统领又惊又愧,苍黄脸尤其白,虽说不能怪他,但毕竟是他找到的“沈落”,也是他把众人带到这里。 “你几时发现的?”月离问我。 “我没发现,”我说,“我只是觉得,这一路,似乎太顺遂了,沈落擅长的明明是避人耳目、暗度陈仓,就算是元气受损,也不该如此轻松就暴露行迹。” 月离低头看着缩在地上的山魈,又陷入沉思。 “沈落这一计很巧,”我说,“他料定,只要不破山之事传至云鸣山,你们一定会来找他,所以他拘了这只妖怪,变作他的模样,附上他的气息,做一个诱饵。而以苍黄的本事,也一定会早早发现这个假沈落的行踪,这样你们就会比我快一步,等我发觉,你们已经全聚在此了。” “因为只有你,可以最快识破他,对么?”月离问。 我摇摇头。“不是我,是九枝。九枝的感知极为敏锐,无论沈落怎么用他的气息做伪装,山魈的妖气是逃不过九枝鼻子的。” 九枝闻言,得意地挺起胸膛。也不知在骄傲什么。 “他用他七年前的模样,是方便你们辨认,”我又说,“气息,是为了骗过我,只有九枝细查,才能看出端倪,但待到那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有灵 第44节 月离又想一想。“可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原本以为,他要在此地设埋伏,”我环视四周,“地形也合适,但如果有埋伏,现在早该现身了……他好像只是为了把我们都引来这里?” “总要有个别的目的的,”垂青说,“不可能这么简单。” 一瞬间,我想到一件事。 这一想,余下的半截心也掉进了冰窟窿。 “月离,你们十一个统领,都在这里了?”我问。 月离点头。 “你们属下的玄师呢?” “大都在向这边赶过来,”月离说,“他们脚力弱,又散在各州,还有一些留在山上的,都是些刚入门的弟子。” 他说完,忽然睁大眼睛。 “你是说——”他也想到了。 “所有统领和本事较大的玄师,都剑指慈言山,”我说,“那有一个地方,现在就等于是空的。” 我深吸一口气。“沈落要去的,是云鸣山。” 垂青张大了嘴。几个统领也一时大为震惊。 “他要去救芳岁!”垂青说。 “他对芳岁应该没那么深的情愫,”我说,“我想,他的目标,是你们堂主,还有山祖。” 话说出口,我感觉手都在颤。来不及了,这都两日了,我们过去少说又要三四日,沈落怕不是早已经到了。 月离却立时做出了反应。“棠华!”他喊道,“开门!” 人群里,一个面相温婉的女子上前一步,一只手托起,紧接着,在我面前凭空出现了两扇对开的纸门。 “苍黄留下,其余人跟我走!”月离高声下令,“苍黄,你快些将消息传出去,叫赶来的弟子们立刻回山,不得延误!” 苍黄一言不发,化为苍鹰黄犬,疾驰而去。 随即,月离双手推开方才的门。 门开了我才意识到,那位叫棠华的统领,是做了何事。 正对着我的,是一道高大的山门。 这该就是云鸣山了。原来她开的是结界,和云鸣山相连通,紧急时,可以转瞬即至。 而山门前长长的石道处,有一人正拾阶而上。 “站住!”月离飞身上前,拦在这人面前。 是沈落。 第16章 月离(下) 五 看到众人自门中鱼贯而出,沈落倒似乎并不惊讶。 “这个结界门,还在用啊。”他悠声说,“这么多年,都不换一换吗?” 他袖着手,一脸淡然。玄师统领们却不敢大意,各执了咒在手上,沿石阶一字排开,高高地望着他,戒备起来。 沈落笑笑,又往上走了两级。“月离,好久不见。”他说。 “是好久不见,”月离神色平静,“你还是诡计多端啊,险些就被你骗了。” “可惜没能骗你们更久,”沈落说,“你们这么快便发觉,是因为有灵吧?” 他越过人群看我,我没说话。 “唉,早前真该杀了你的,”沈落佯装慨叹,“可惜啊,可惜。” “少废话!”垂青喊道,“沈落,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为了芳岁?” “芳岁?”沈落想一想,“芳岁怎么了?” “芳岁为了你,正在飞流瀑下日夜冲刷,你还问怎么了?” “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么?”沈落又笑笑,“她自己愿意,又不是我强迫,何况是你们把她扔进瀑布的,也不是我,与我何干?” “你——”垂青气不打一出来,禁不住上前一步。 “垂青!”月离喊她,“别冲动!” 垂青咬咬牙,退回去。 “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个啊?”沈落还是笑,“七年前我可打不过你的,月离。” “如今可不是七年前了,”月离也笑,“何况你心术不正,谁知道你有没有藏些什么后招。” 说到心术不正,沈落面色显然暗了一些。 “还是那套大道理吗?”他说,“山祖端的是可恨,一两句话,就要定我一生。” “你想杀山祖?”月离问。 “不错,杀了他,再杀你们,”沈落道,“如此以后,世间便无人可以阻我。” “你这么自信可以上山?”月离又问。 沈落抬起眼。“试试。” 话音刚落,他扬起双手,一阵凛冽的罡风骤起,内里仿佛夹着千百把刀,直扑过来。 同时间,十一位玄师统领齐齐散开,从各个方位对他发起攻击。 罡风没伤到我,九枝挡下了。在场只有我、九枝和一个面孔苍白的玄师没有动。 “统领怎么称呼?”我问这名男子。 “鲁鱼。”男子答。 “你怎么不过去打啊?” 鲁鱼摇头。“我不擅长。” 还有不擅长打斗的玄师?这是怎么做到统领的? “你不也没去?”鲁鱼反问我。 “我先看看。”我说。 我倒不是怕沈落,而是从宁安到抚阳的路上,月离叮嘱过我,要冷静,谋定而后动。 他大概用意是,他们几个玄师惯于协同,而我一直独来独往,不便合战,可能还帮倒忙,要我在后方盯紧沈落动向,找到时机再出手。 而且月离也同意我的想法,如今的沈落,不怕玄师,怕九枝,这场局的关键,便在九枝身上,很可能,只有九枝才能给他致命的一击。 但我并不知道,九枝该怎么伤到沈落。沈落不会没有提防,九枝能近他身么? 难道要让九枝现真身? 那怕不是整座山都要没了。 结果我和九枝眼下只能看着面前的死斗。 不过玄师统领确实不一样,结阵严密,各有所长,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能从口中喷出火来。鲁鱼说他叫朱明。 只是,沈落强过他们所有人。 几位玄师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未能伤及他一分,反倒沈落发生喊,将他们全部震开。 “你们真是没有长进啊,”沈落甚至还笑得出来,“不想让我进山,就这点本事吗?” 也是这时,我找到了一丝破绽,一道狠咒打了出去。 咒术打中沈落胸口,穿心而过,沈落错愕片刻,晃了晃,又站住了。 “留了后手?”他哂笑,“没有用的,有灵!” 月离喘口气,再度指挥众人对沈落合围,沈落游刃有余,月离等人却渐渐到了穷末。 “九枝。”我低声说。 九枝点点头。 一声巨响。朱明被沈落击飞,向后撞在石阶上,没了声息。 月离他们结的阵法由是便顷刻被破,近半人都负了伤,只能急急后退。 但沈落也再度露出了破绽。 “走!”我一拍九枝,飞身上前。 我用九枝身上的藤条做了法器,几步欺近沈落,穿过朱明的火余下的烟尘,将法器刺向他腹下软肋。 法器离沈落还有寸余,被他一把攥住。 “还不明白吗?你伤不了我,”他瞪着我,“就这么急着寻死?” 我没理他,看向他身后。 九枝从沈落后方闪出来,直取他背门。 可这一下也失败了。 眼看九枝就要打到沈落,地上又同上次一样,冲出粗大的树根,把九枝捆在原地。 差一点,只差一点。 “声东击西?”沈落这次倒是没笑出来,“好险啊,晚一步,就着了你的道。你也知道只有九枝能伤我?可你就没想过,我早有预料?” 但我却笑了笑。“你好好看看,你身后是谁。” 沈落一愣,回头看去。 树根里拘住的,分明是鲁鱼。 “沈落,我在这里!”我远远喊道。 有灵 第45节 这是第二次,我在沈落脸上看到一丝惊慌,在他看来,这一幕极为诡异,明明上一瞬我还在他身前,下一瞬却出现在原处,好像没有动过。 我也确实没有动过。因为在他身前的,是九枝。 不等沈落想明白,九枝已经扑上去,几根枝条穿透了沈落的身子。 “你——”沈落伸手要指我,但没了力气。 九枝收起枝条,他向后跌在地上。 “这是……怎么……”沈落试了几次,再站不起来,只能勉强撑起半身,看着我一步步走近。 “是鲁鱼的本领。”我说。 沈落怔住。 “你说得不错,”我接着说,“我是明白,只有九枝可以伤你,但也明白,你不可能让九枝轻易接近你,只是好巧不巧,鲁鱼有以假乱真的术法。” “什么……”沈落扭头去看鲁鱼。月离和垂青刚帮鲁鱼挣脱了桎梏,鲁鱼还是没有多话,静静地看着沈落。 “你不认识他吧?”月离说,“也难怪,鲁鱼是在你下山后两年,才上山的。他走的是偏门方术,实在难得,不出三年,就破例提了统领。” “他自身可以变成他人,”我说,“也可以帮别人变化,所以我请他变作了九枝,又请他把九枝,变作了我。” 我蹲下,直视沈落。“你以为我安排了一次佯攻,其实,是两次。” 沈落呆呆地看了我片刻,无奈地笑了。 “原来如此……”他说,“有灵,你果然不一般……” 没有人说话。任谁都看得出,沈落活不久了,九枝摧了他的脏腑。奇怪的是,沈落身上并没流出一滴血,而是流出了一些浓黑黏稠的东西。 月离低头看他,眼里露出悲悯。 “你已经不是人了,沈落,”他说,“半人半妖……为了践行你自认的大道,竟做到这个地步吗?” “人和妖,又有什么高低之分……”沈落说,“你还觉得,妖天然就比人更恶吗?有灵……你也还这么想吗?” “我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说,“但如果有妖要害人,那我便除掉这妖,如果有人要害人,那我便收拾这人,我从未习过什么玄师的大道,我也不信那些,我只是知道,世间报应不爽,不该放过的,我便不放过。” “世上……恶人如此之多……”沈落挣扎道,“单凭你一人,又能如何?” “见一个,对付一个就是了,”我说,“你想太多了,沈落。” 沈落又愣了愣,随即再度笑起来。“这样啊……” “我问你件事,”我盯着他的眼,“你对芳岁,是不是从未动过情?” 沈落花了一阵子才明白我问什么。“芳岁……”他嘿嘿一笑,“女子……是真的好骗……我不过表现得热络一些,对她好一些,又做了些赌咒发誓的事,她就……信了。后面我再提什么,她都答应,还不惜用上禁术,要留下我的孩子……我要个孩子做什么……” “你混蛋!”垂青急了,从后面跑上来,举起她的桃木剑就要砍,月离一把将她拦住。 垂青又踢又打。“别拦我!让我把他砍死!再提他的头去见芳岁!” “你不砍,他也要死了,”月离沉声道,“你带着他的头去见芳岁,要芳岁怎么想?” 垂青挣了半天挣不开,只好作罢,脸上已流满了泪。 我视线回到沈落身上。“还有个事要问,”我说,“你诱骗芳岁,是为何?我本以为你是想留后,既然不是留后,又有什么目的?” “他是为了恩义堂那些不许他翻阅的古书。”月离替沈落答道。 “古书?” “方才交战,我也懂了,”月离说,“他用的术法,我都闻所未闻,想必都是禁术。沈落,你是从那些书里学来的吧?” 沈落又笑。“那些书……能存多久?早晚都要烂掉,有厉害术法却不传下去,不觉得是……暴殄天物吗?” “可是……”我迷惑了,“那些书,不是只有堂主才可以动吗?” “是只有堂主可以动。” 月离看看我。“芳岁,就是堂主。” 六 堂主?? 芳岁是恩义堂堂主? “她是恩义堂数百年里第一位女堂主,”月离说,“也是最年少的堂主。” 难怪……这样很多事就都串起来了,沈落为何七年就有如此深的修为、为何懂得那么多诡异的法术、他如何把自己变成现在这幅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原来七年前,他就做好了谋划。 “所以你处心积虑哄骗芳岁,只是为了那些古书?”垂青问。 “这还不够吗?”沈落笑得非常恣意,“那些古书里记载的,不值得么?” “你坑害了芳岁七年!”垂青喊道。 “坑害?”沈落丝毫不以为意,“她不是很满足么?我同她说,我愿与她生下子嗣的时候,她可是满心欢喜啊……” 垂青又要砍他,还是被月离拦住,虽然月离也铁青着脸,眼里全是怒火。 我看看沈落得意的模样,叹了口气。 “九枝,给我。”我伸起一只手,对九枝说。 九枝心领神会,把手交与我,他手上还拿着方才的法器。 我握住法器,端详片刻,猛地扎进沈落大腿。 一声惨呼——“有灵,你!”沈落整个人抽搐了一下,死命瞪我。 “这是替芳岁扎的,”我喃喃道,“因她被你诱骗,错交了全副身心。” 我拔出法器,又扎进沈落又一条腿。 又一声惨呼。 “这是替潞城许家夫人扎的,”我说,“因你间接害死了许家长女,教她肝肠寸断。” 沈落在地上狂呼乱叫,想躲却躲不开。月离要阻止我,我斜斜瞪他一眼,他不敢动了。 第三下,扎进沈落右臂。 “这是替宣阳方家大小姐方玉蕊扎的,”我说,“因你给登徒子行便宜之事,险些夺走她的性命。” 沈落已经声音嘶哑,喊不出来了,只能死死瞪着我。 第四下,他左臂。 “这是替宁安沈若君扎的,”我说,“因你明知是害命的法子还教给她,你必然有更好的术法相授,可你只顾着玩弄人心。” 第五下,是他小腹。 “这是替宁安城死难的人扎的,”我说,“原因你懂。这里有个穴位,会疼一些,你值得。” 我站起身。周围的玄师统领们大气都不敢出。 “本来还该替一字坊的若溪扎一下,”我平静道,“但念在你多少算是了了她一桩仇恨,这一下就放过你吧。” 沈落剧烈咳嗽起来,口里含糊不清,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还有最后一下。”我说。 “这一下,是替所有被你间接害到的世间女辈,还有你对女子的轻贱,”我接着说,“又及,你居然敢伤害九枝。” 我走到沈落脸前,将法器对准他额头。 “等……等等!”沈落拼尽全身力气喊道,“这就要杀了我么?” “不然呢?”我问。 沈落勉力笑笑。“你就不怕……我在别处埋藏了疫毒?我人虽在这里,可没说……未在其他山上养下了毒蛊啊……杀了我,你们就永远不知了。” “你真的藏了?”月离神色紧张,“在哪里?快说!” “他不会的,”我摇摇头,“之前你们打斗时我便看出来了,他元气不足,根本没有余力去养毒蛊。” 我顿一顿,又说:“何况就算藏了,我一个个找出来就是。我不缺时日。” 最后看一眼沈落,我松开手,法器落下去,穿过他的头颅。 他便这样死了。 有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我转过身,看看九枝,九枝对我笑笑,笑得很明朗。 其他人看我就没这么和善了,神情都有些复杂。 “有灵,你——”月离欲言又止。 我笑笑。“就那么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不让他多吃些苦头,对不起那些被他害过的人。” 月离张张嘴,没能说出什么。 他们兴许觉得我太狠了,但我只是想,不能轻饶了沈落这样的恶人,不能让世间女子白白受苦,如果这样便是狠毒,那我并不介意变得如此狠毒。 “别这么看我了,”我故作轻松地说,“走吧?” “去哪?”月离反问。 “上山啊,你们山祖不是要见我。” “哦,对,”月离反应过来,“你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山祖要和我打架么?”我问。 月离笑了。“不会。” “那走吧,没什么可歇息的。” 月离安排朱明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玄师统领收拾沈落的尸体,移去山下埋葬,其余人和他一起,带着我还有九枝进山。 云鸣山落在一片山峦里,是最低的一座,被几面山头环抱。 山顶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塔,结构精巧,气势逼人,月离说,那便是恩义堂。他十岁上山,已在堂里住了快有二十年。 但我们没有进恩义堂,他说山祖不在堂内居住,而是在山后一隅。 绕过高塔,其他玄师统领回堂中打理事务,月离一人引我,走上一条石铺的小路。 “芳岁便是堂主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边走边问他。 月离叹口气。“芳岁……堂主不许我们外传,”他说,“她觉得这横竖是丑事,说出去有损恩义堂名声,还下令,她在瀑布下的一年内,任何人不得喊她堂主,只能以原本名字称呼。” 有灵 第46节 “那现在沈落已死,当年的事真相大白,她还要继续在瀑布下受罚么?” “看山祖的意思吧。”月离说。 “山祖究竟是何人?” “很快你就知道了,”月离说着,忽然驻足,“我就带你到这里,山祖要独自见你,我不随同了。” 这是石路尽处,再往前,是一片高草,中间有一条细细的通路。 “向前面再走一阵,就是山祖所居,”月离说,“九枝也不可同行,我便和他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轻握了一下九枝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一个人往前去。 走了没多远,我终于见到了山祖。 眼前草木凋零,正对面是一片高高的山壁,山壁上有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面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 “你来了?”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先问。他声若洪钟,回音震得山洞嗡嗡作响。 “俱无山白有灵,见过山祖。”虽然我对这人没多少好印象,但礼数还是该有的。 又一阵响动,有什么东西出来了,我听得疑惑,人怎么会折腾出这么大动静?野兽也没这么夸张吧? 俄而发现,那确实不是人。 洞里先伸出一只巨大的灰白爪子,接着是另一只,最后,一个尖嘴被毛的头颅露出来,细长的眼睛,一张嘴,吐出一股烟尘。 山祖,是一只狐妖。 我本以为,在思南城遇到的狐妖瑶卿,真身已经够大了,想不到,眼前这狐妖还要大许多,高一丈有余,我本来站得就低,这下只好退两步,仰头看他,脖子都酸了。 “你就是山祖?”我不敢置信。山祖是妖怪?斩妖除魔的玄师们,俯首听命的居然是个妖怪? 而且,这么庞大的身形,他要有多少年的修行啊? 但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妖气。 山祖站在洞口,居高临下看我。他已经有了老态,两耳生出长长的白毛,双眼也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白翳。 “你原本觉得,我是人,对么?”他问。 嗯……反正不会往妖怪这里想。 “你是三娘的孩子?”山祖又问。 “你知道我娘亲?”我愣住。 “做狐妖的,哪个不知道三娘?”山祖道,“你还未出世的时候,她上过云鸣山,同我见过一面。” 想不到,我娘亲和这老妖狐,还有一层渊源。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为何要见我?” “只是想见一见。”山祖说。 “那……你现在见过了,我能走了么?”我无奈,就为了这个? 看他没吭声,我以为他默许了,转身就要走。 “你杀了沈落?”山祖忽然问。 “你都知道了?”我回身。 “他作恶多端,是咎由自取,”山祖道,“只是教你背上杀孽,有愧于你和三娘。” 这话说的,我身上的杀孽还少了? “那我倒有一事要请教山祖,”我问,“你当年既已知道沈落心地不善,为何草草放他下山?这不是害人么?” “他只是一时看错了前路,”山祖答,“并无罪孽,让他下山,是望他能大彻大悟,如今看来,是我疏失了。” “可是……如果当年你没有那样说他,他会不会走上另一条路?” “已发生之事,无谓如果,”山祖道,“若我现在说你罪孽深重,心肠狠毒,不是玄师所该为,你会和他变成一样么?” 我想了想。“不会。” 山祖笑了,笑得山间都起了阵风。 “你有你自己的道,从心即可,”他说,“不需多虑,只是要记得,你有颠覆天地的本事,他日遇到机缘,切莫错过。” 这又是在说什么? 看他的意思,感觉也不会明说,我也懒得问了。 “有灵还有一事。”我说。 “何事?” “能不能把芳岁放了?”我大着胆子问,“她也没犯什么大错。” 山祖沉默半晌。“不能。” 第17章 芳岁(一) “为何不能?”我又问。 “因为不是我将她拘入瀑布之下的,”山祖说,“是她自己决心接受洗炼的。” ……啊? “她自己要去的?”我懵了。 “为免山上其他玄师多虑,她同我商议,由我假装责罚,还假定了一年之期,”山祖道,“其实她要不要出来,全看她自己,我并不会阻拦。” “这样做的用意是……” “许是为了放下执念吧,”山祖说,“她对沈落,终究还有情愫,如此阻绝天地,沉心静思,也许就可以想通了。” “我可以去见她吗?”我问。 “想见便去见,”山祖答,“何况我说不许,你就不去见了?” 我笑笑。“望您长寿平安,有灵暂且别过。” “如若你再见到三娘,替我问个好。”山祖沉吟道。 我走上回去的路,回头远远望见山祖还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我,也不知道他想看出什么。 走到之前和九枝分开的地方,九枝正伸着脖子焦急地等待,我冲他挥挥手,他笑起来,经历过这许多,我忽然觉得,有他一笑,就胜过世间所有。 想来我娘,当初也是这样的心吧。 月离坐在地上歇息,抬头看看我。“如何?” “没如何,”我说,“山祖也没说太多话。” “不惊讶么?”月离问,“山祖是狐妖。” “惊讶是惊讶的,但懒得多想,”我说,“累了。” 月离笑笑。“沈落的事,他都知道了?” “一早就知道了。” “那便好,”月离伸个懒腰,“免我再跑一趟。” 我想一想,问他:“月离,你能告诉我,芳岁在哪儿么?我想去见见她。” 月离没答话,端详我一阵,半晌才说:“往那边没有现成的路,你从这里望西面走,能看见一条瀑布,那就是了。” “但她未必会见你,”他说,“你和九枝去碰碰运气吧,我渴了,要回堂里取酒。” 你就是不好意思见她。我心想。 不过我没说出口,带着九枝径自去了。 走着走着,渐渐听到远处声音越来越嘈杂,不多时,先看到了那条飞瀑,从几丈高的地方落下来,像条银练高挂在一座山头。 再往前,便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站在瀑下潭中,万钧的水流砸在她身上,她仍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别往前走了。”一个声音传进我耳里。 堂主就是堂主啊,还有隔空传音的本事。 “是怕水打湿了我衣服吗?”我明知故问。 “我……不想见你,”芳岁道,“你请回吧。” “你想不想的,我都来了,”我耍赖,“现在让我回去,不合适吧?要不我就坐在这等你,什么时候你想见我了我再起来。” 说着,我真就拉着九枝坐下了。 芳岁叹了口气。 “我有愧于你,”她说,“沈落的事,终究因我而起,却让你担下了重责。” “和你有什么干系,”我说,“他早有预谋,你不帮他,他也会想别的办法窥探那些禁术,你只是不巧被他利用罢了。” 芳岁沉默片刻。“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和我说说?”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的事,”我说,“你的过去,他的过去,你们因何而生的情愫,还有,你的孩子现在何处。” 芳岁没答话,良久,她一挥手,一片水雾向我弥漫过来,将我包裹住。 “你要知道的,都在这里头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渺远。 须臾,我像是进入了一个幻境。 我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一个人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艰难担着两桶水,她自己也只比水桶高一点,走得摇摇晃晃,水也洒了半桶。 回到家后,她娘亲却没有体恤她,反怪她回来得慢,在她头上打了一巴掌。 “那便是我,”芳岁说。 她生在苍州一户人家,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芳岁自六七岁起,就有做不完的事,同龄的小女孩还无忧无虑之时,她要看顾年幼的弟弟,除此之外,就是帮家里做些活,担水、补衣、做饭,小小年纪,她便都会了。 有灵 第47节 她没有自己的衣服,都是哥哥穿过的旧衣改一改,平日里做事慢一些,都要受责骂。 由是长到十四岁,那一年,爹娘忽然对她说,已替她寻好了一家人,过几个月便出嫁。 芳岁没说什么,她知道周围女子到这年纪,大都是要嫁人的,她自不愿意,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女子的命。 但得知此事后,不过几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奇妙的男子。 这人和她见过的男子都不同,温和宁静,却气度逼人。他自言是一座什么山上什么堂的堂主,说芳岁有道根,是难得一遇的奇材,想带芳岁去山里,做个什么玄师。 芳岁爹娘起初混不答应,直到堂主拿出了一笔不菲的钱,他们才眉开眼笑,教堂主把芳岁带走了。 反正他们安排芳岁嫁人,也是为了换礼金,供芳岁哥哥考学,只要有钱都好说。 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这男子所言是真是假。 好在男子没有骗人。他带着芳岁跋山涉水,一路上了云鸣山。 上山后,她才知道,是山祖遥知到她的出世,等到她长大,特意教堂主去把她寻来的。 恩义堂本不收女子,到她才破了例。 自此,芳岁便成了恩义堂的玄师。 “你爹娘,后来有再问过你么?”我忍不住问。 “没有,”芳岁平静地说,“堂主给他们留了传信的办法,但这许多年,他们从未来过只书片语,我寄回家中的信,也从未有过回音。” 她声音里听不出悲喜。“我想,他们早已把我忘了。” 堂主没说错,芳岁果然天赋异禀,不足一年,便学会了堂主所授的一应本事,备受堂主和山祖器重。 那时,大嬴和北人战事方休,百废待兴,山上玄师并不多,江南妖鬼却极盛,有了芳岁后,才出现了一点点改观。 芳岁十八岁那年,上任堂主下山除妖,染了怪病,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临终前,他将堂主之位,交由了刚擢升为统领的芳岁。 当时恩义堂已渐渐壮大,芳岁做堂主后,除却了不收女子的规矩,垂青和棠华,便是因此上的山。 也是那一年,芳岁遇上了他。 一日,天降暴雨,芳岁在堂中感到山下一阵浓烈妖气,匆匆出山,却只看到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年,抱着一名死去的年长女子出神,身侧还有一具妖怪尸首。 这少年就是沈落。 他年十五,自梧州而来,爹爹暴戾,动辄对妻儿打骂,沈落娘亲反抗时,不慎失手杀了丈夫,本要投官认罪,却被沈落说服。 二人一路逃亡至云鸣山附近,不幸遇上一只妖怪,沈落娘亲横死当场,沈落暴怒,拼死相斗,竟杀了妖怪,自己活了下来。 见他孤苦无依,芳岁迎他上了山,教授他玄师之法。 沈落亦是天纵的才能,上山不过半年,本事已超过了大多同门,人又通朗明善,芳岁瞧他瞧得欢喜,便时时带着他,像待自己亲弟弟一样,二人关系也逐渐亲密起来。 芳岁的回忆到这里,忽然变作了一些残言絮语。 “师姐!”内堂的门开了,沈落冒冒失失闯进来。 “说多少次了,不要叫师姐,”芳岁嗔怪道,“不能喊堂主么?” “那多严肃啊,”沈落嘻嘻笑着,“师姐在我心里的分量,可比堂主重要多了。” 芳岁忍不住笑了笑。“着急忙慌过来,有什么事?” “我想出一个驱杀厉鬼的好法子!”沈落说,“想先给师姐看看。” 入夜,一条街上,一只张牙舞爪的蝠妖悍然杀来。 “师姐先走!”沈落和芳岁都负了重伤,沈落抢在芳岁前面,把她往后推,“过阵子月离他们就该赶到了,我先想办法应付!” 芳岁咬咬牙,扶住沈落胳膊。“这种时候,我怎么能退。” 她同沈落肩并肩,怒视着前方蝠妖。“沈落,还记得我教你的,二人同心的术法么?” 内堂,沈落赤着左边臂膀,不时嘶声喊疼,芳岁站在他背后,小心地为他敷药。 敷药处,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怎么这么不小心,”芳岁皱着眉说,“你知道那屋内有凶相,还要闯进去?” “屋里有孩子啊,”沈落嘴唇都白了,还佯装轻松,“不是师姐教我的,身为玄师,救人济世和自身安危,常常只能择其一,我选了前者。” “……下次尽量不要了。” “师姐放心,我可是你教出来的,而且做玄师的,不就应当如此?” “师姐,你怎么了?”城内一条大路上,沈落和芳岁同行。 “没什么,”芳岁定定神,“只是……想到一些事。” “什么事?” “是……看到那家人女儿中了邪魔,做爹娘的求遍各处,又不惜用自己的血,为女儿驱邪,我想到我爹娘……”芳岁说,“他们……想必不会为我这么做。” “你爹娘待你不好?”沈落问。 “他们眼里没有我,”芳岁说,“自小,我从没受过这样的顾惜。” 沈落想了想,露出笑脸。“但你现在有我了呀。” “你?” “是啊,你爹娘待你凉薄,刚巧我没了爹娘,你我二人彼此顾惜,不就好了?” 芳岁默然良久,随即也笑了。 凄风苦雨,沈落独坐在山头高处,呆望着山下。 “你怎么在这里?”芳岁冒雨走上来,“是怕自己死晚了吗?” 沈落半天无话,许久才说:“师姐,我们做的事,真的是有用的么?” “何故一问?” “我今日去的那户人家,夫人只是没有生出儿子,就被迫服下假道士做的符灰,五脏六腑都烂了,死后怨念才招来了厉鬼,我能除掉厉鬼,可她呢?”沈落喃喃道,“她何曾被人救过?” 他顶着满脸的雨水,低下头。“师姐说,我们四处奔走,是为了从妖鬼手中救人,可人害人的,又该如何?近年来,所见之事多是如此,纵使除尽妖鬼,却能怎样?” 芳岁看了他一阵,在他身旁默默坐下。 “你不要想太多,沈落,”她说,“人世的事,我们无能为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够了。” 沈落又沉默一会儿。“师姐,你能摸摸我的头么?” “……嗯?” “小时候不开心了,娘亲都会摸摸我的头,”沈落闷声说。 芳岁面露不忍,犹豫一下,轻轻摸了摸沈落的头。 “你在意的,我也想过,”她说,“但我们只是玄师,不能改变世道,世间女子之苦,也许慢慢会变好吧。” 沈落抬起头,却不看芳岁。“师姐,我有句话想说。” “你说啊。” “若我说……我欢喜于你,师姐怎么想?” 芳岁一愣。 到此,我忽然明白了,芳岁为何给我看这些。 那时的沈落,确是天真无邪之人,谨遵玄师道义,没有半分恶念。那时的芳岁可能也想,两个不幸的男女,能在这山上相互依傍,成一对眷侣,是好事吧。 只是,变故很快便来了。 第18章 芳岁(二) 八年前,云鸣山上。 “沈落!沈落!”芳岁急急从后追过来,拉住沈落衣襟,“山祖对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沈落回头,惨然一笑,“只说我心术不正,该狠狠反思。” “你别太往心里去,”芳岁说,“山祖他……只是怕你走错了路,不是为了责难你。” “师姐知道山祖要说什么?” “他同我大致提过……”芳岁道。 “那师姐也觉得,我心术不正吗?”沈落问。 “我没有!”芳岁赶忙说,“我只觉得……你最近心思生了些变化。” “我怎么会不生变化?”沈落激动起来,“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被活生生烧死!害死她的人却没受任何罪责!这是该当发生的吗?我们还要去救他合家上下,这些人有什么可救的?” “那人……也被杀了,并非没受任何罪责。” “他被那女子的哥哥杀掉,是报应不爽!可那女子呢?她犯过什么错?生前谁替她伸张过道义?”沈落圆瞪双目,“她化成厉鬼去报复那家人,不也是他们活该?” “这毕竟只是个案……” “个案?”沈落逼问,“是个案么?这些年里,见过多少这样的事,师姐不清楚么?我娘亲在世时,日日被我爹打骂,可曾有人拦阻过?她只是为了活命,她又有什么罪?” 芳岁无言以对。 “那日,”沈落说,“若我娘亲不反抗,她和我,都可能被我爹打死了,但按律却要先治她的罪过,天地间怎能有这样的道理?” 芳岁还是说不出话。 沈落深吸口气,忽然苦笑了两声。“师姐和山祖都说,不需多想,做好玄师的本分即可,我是做到我的本分了,这些年来,我也努力淡忘过去的仇恨,可我为何还这么痛苦?为何世间之事,竟没有丝毫改变?” “世间……总会有些不公之事的,”芳岁又试着劝慰他,“世人这么多,总不会个个心地善良——” “不,”沈落摇摇头,“我看世人大都是恶的,人人可杀。” “啪”——芳岁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能生出这种想法?”她怒道,“你是玄师!玄师的大义,你都忘了?” 沈落怔住。他埋下头,摸了摸脸颊,良久无话。 再抬起头,他却明朗地笑了。“师姐教训得对,”他说,“是我不好,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有灵 第48节 “我错了,师姐。”他拉着芳岁,带着歉意说,“师姐别生气,我一定改,山祖怕我心术不正,我便走上正途给他看看。” 芳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去吃饭吧,师姐?”沈落问。 “等一会儿啊,”我越看越觉得不对,他们说起的这件事,怎么那么熟悉?“你们提到的那个女子,是不是……叫莺巧?” “你如何知道?”芳岁问。 还真是啊…… “她……是我一位友人的妹妹,”我一下觉得手脚发凉,“但我从友人口中听到的,和沈落说的似乎不太一样,莺巧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是被烧死的,”芳岁说,“她男人责骂她生不出子嗣,她回嘴说是男人自己不行,男人暴怒,把她捆在院落里,浇上灯油,点了……火。” 我立时木然。原来如慧知道的,还不是真相?莺巧竟死得这么惨? “她是你友人的妹妹……”芳岁沉吟,“那你这位友人岂不就是,杀害那男人的人?” “还能是谁。”我苦笑。 “他后来如何了?” “出家了,”我说,“因为背上了杀孽,现在四海云游,积些善缘,好让自己安心。” 这样说着,我忽然明白了,沈落为何会因为这件事彻底性子大变。 害人的逍遥法外,受害的无人理会,烧死莺巧的,第二天照旧寻欢作乐,如慧只是替妹妹讨了个迟来的天理,就背负着悔恨整整十年。 对沈落而言,尤其难以接受,桩桩件件都在提醒他,他自小所受的痛楚,还有他母亲遭遇的苦难。 或许,他早已不堪其重。 “沈落……是假装认错,是么?”我问芳岁。 “是,”芳岁说,“其实我看得出来,他在敷衍我,但我知道他内心煎熬,不忍说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芳岁长长地叹了口气。 内堂,床榻上。 沈落斜倚在床头,怀抱着芳岁,若有所思。 “师姐,”他开口说,“沈落有一事相求。” “怎么这么见外?”芳岁笑着说,“你说就是了,什么事?” “我想看看禁室里的书。”沈落说。 “啊?”芳岁脸上笑容消失,一骨碌坐了起来,“禁室内的书,只有我一人可动,其他人是不许翻阅的!” “我知道,”沈落说,“所以我才求师姐帮忙。”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书吗?那些书上记下的,是历代堂主认为不可外传的禁忌邪术。” “这我也知道。” “你知道你还想看?”芳岁气急,“不可能!” 她气得翻过身去,拿背对着沈落。沈落一动不动,看着床帏出神。 “你……为何要看那些书?”许久,芳岁忍不住,小声问。 “我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前人的经历里,汇结出一些有用的,帮现有的术法谋求精进,”沈落说,“上月朱明带五人去苍州除妖,对付一只妖怪,却只回来两个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等还需要更厉害的本事,这是为恩义堂着想,也是为世人着想。” 呸,鬼信啊。我在心里说。 但芳岁却犹豫了。 “你当真这么觉得?”她翻回身,问沈落。 沈落用力点点头。“师姐放心,我不是为了害人。旁人不了解我,师姐总该是了解的。” “你就信了?”我问芳岁。 芳岁不置可否。 “不能说全盘相信吧,”她说,“那时我可能……还是对他心怀希冀,觉得他本性不坏。” 我强忍住没翻白眼。“然后你就真的给他看了?” “嗯,”芳岁说,“我每日深夜去开禁室的门,放沈落进去,门原样锁上,天将明的时候,再接他出来。” “再后来呢?” 芳岁沉默片刻。“再后来……照例按月面见山祖,山祖察觉他内心愈发狠戾,就把他逐下了山。” “你的孩子,是那个时候怀上的?” “兴许早便怀了,”芳岁说,“我发觉时,是沈落离山后一个月。” “为何不告诉山祖?” “我和沈落的事,始终都只有我二人知道,”芳岁答,“有了身孕,便更不能对山祖说了。” “所以你就——” 芳岁笑笑。“我入了禁室,从书中找到借腹遗子的法子,暗暗把孩子转入了另一人体内。” “是谁?” “是山下村子里的一户农家,一位村妇久久不孕,受尽村人白眼,我就选上了她,也算是,让她可以好过些吧。” “孩子生出来不像爹也不像娘,她能好过?”我问。 “当时的我,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芳岁说,“好在那家丈夫心胸宽些,似是从来未追究。” “男孩女孩?” “男孩,”芳岁说,“我在山上,偶尔会看他一下,到今年,他也有六岁了。” “我可以去看看他么?” “看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说,“只是既已知道了这些事,总该去看看。” 水雾突然散去,芳岁不知使了什么术法,我被猛然拉向她近前,还浮在半空。 隔着瀑布的激流,我大概看到她的相貌,是个好看的女子,只是面容苍白,说不出的憔悴和消沉。 “村子就在山下东侧,下了山,你便能找到,”芳岁开口说,“孩子平日都在村里,你也该可以认出来的。” 我点点头。 “这些事,山上诸人都不知道,”芳岁又说,“那村子的人也不知道,孩子更不知道,还请你切莫外传,就让孩子……无烦无忧地长大吧。” 我又点点头。“我答应你,还有别的要嘱咐的么?” 芳岁再度沉默良久。 “得知了这些后,你还觉得,沈落罪该万死么?”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我还要想一想。不过不管我怎么想,沈落都已经死了。” “是啊……”芳岁表情不悲不喜,“我也是还没想明白,才一直站在瀑布下洗炼,我还以为,你也许会给我答案。” “答案你要自己找,”我说,“但我从不觉得你有错,如今看来,更没有了。” 自打我出现,芳岁这是第一次睁开眼。她错愕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走了,”我对她说,“你快些想通,快些出来吧,孩子的事,你早晚要认的,不如早认,趁他年纪还小,领会起来也容易,长大了才知道,兴许就是下一个沈落了。” 芳岁惊异,张张嘴,仍旧说不出话。 “好。”最后她只说。 她送我回到原地,我最后看她一眼,和九枝沿路走回去。 走出一段路,九枝忽然说:“沈落,不坏。” “他差点儿把咱俩都杀了,你还觉得他不坏?” 九枝摇头。“那时候,坏的,以前,不坏。” 我懂他的意思,这一点我也知道。 “别想了,”我拍拍九枝,“和我下山去吧,我有一点想法,也许在那个孩子身上,能找到端倪。” 第19章 芳岁(三) 月离和垂青想从我口中套话,打听出芳岁都说了什么,我没告诉他们,问明了下山的路就走了,只和他们说,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 我想,等芳岁想通了,从瀑布下出来,自然会对他们和盘托出,不需要我多嘴。 何况我都答应她了,这点儿信用我还是有的。 走过山门处那段长长的石阶,我和九枝下了山,去了芳岁说的那座小村子。 村子坐在一小片山麓里,不大,但看上去生活富足,刚走到村外,我就看见一个小男孩自己在那里玩耍。 听到人声,他抬起头,我一愣。 也太巧了。 他就是沈落和芳岁的孩子,错不了,长得和芳岁实在是太像。 “你们不是村里的人,是谁?”他问。 嘿,你倒是很警惕。 “我们是山上来的,”我用我最和善的语气和他说,“你知道山上有人吗?” 孩子点点头。“知道,你们是降妖除魔的大英雄,我娘经常这么说。你们也是吗?” 我想了想,我应该也算,就承认了。 “你们来做什么?这里有妖怪?”孩子问。 “没有妖怪,我们只是路过,”我说,“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有灵 第49节 “我爹下地去了,我娘在做衣服,所以我自己玩儿。” “哦,那你叫什么呀?” “我叫狗子!” 呃…… “你有大名吗?”我手撑着膝盖,放低身子。 “大名……”孩子想了一会儿,“我娘说,我叫陆从善。” 姓陆吗?也是,他实质是村妇生的,自然就随那家人姓。 “你名字很好呀。”我说。 孩子得意了。“我娘说,是山上的人给我算的!说和我有缘,别的孩子他们还不给算呢!” 那确实是有缘,还不是一般的缘分。 从善……想必是芳岁给他起的吧,期望他将来积德行善,至少不能像他亲爹一样。 这样想,我有些迷乱了,他的亲生父亲肯定是沈落,但他的生母,到底该算是谁呢? 是芳岁先怀上的他,可承受了生养孩子那些苦的,是那位村妇,这又要怎么说? 难怪这是道禁术,太乱了,太诡异了。 我半天没说话,孩子不耐烦了,自己又玩起来。 “从善,”我想一想,说,“你爹娘怎样?” “挺好的啊。”从善头也不抬。 “对你怎样?” “也很好啊。” “你这个年纪了,不去上学么?” “我爹没钱,”从善说,“他说今年把家里牛卖掉,就有钱了,明年我就能读书了。” 我和九枝对视一眼,九枝猜到我要做什么。“娘子决定。”他说。 于是我伸手去身上包袱里数了数,数了一些钱出来。 “从善,这些钱你拿着。”我拿过从善的手,把钱塞进他手里。 “我娘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从善看看手心,说。 “这是姐姐单独给你的,上学用的,”我说,“姐姐也和你有缘,别的孩子我也不给的。” 从善琢磨一会儿,笑了。“谢谢姐姐。” “你就和你娘说,是山上的人给的,”我帮他想好了说辞,“他们不必过意不去。” 从善点头,开心得转身就要往家里跑。 他一转身的工夫,我忽然在他腰间看到什么东西,一下怔住。 那好像是枚珠子,上面有……沈落的气息? “等一等!”我喊他,“从善,你腰里那是什么?” “姐姐说这个吗?”从善不明就里,从腰上解下一样物事,递给我。 果然是颗珠子,玄黑色,晶莹剔透,也果然带着和沈落类似的气息。 “这是谁给你的?”我问。 “是位哥哥给我的,”从善说,“他从村子里过,说看我比较欢喜,就送了我这个,我娘还为这个骂了我一顿。” 我盯着珠子看了许久,回身对九枝说:“九枝,你来。” 九枝扬起眉毛,走过来。 “你把手放在这颗珠子上。” 九枝照做,但他的手刚刚碰到珠子,突然被弹了开去。 “这是——”九枝张大嘴。 我没想错,这颗珠子上,潜藏了一道强大的咒印,是镇邪用的,只要这孩子佩戴着这颗珠子,任何妖鬼都动不了他。 是沈落留下来保护从善的东西么…… “从善,这颗珠子,那位叔叔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我不太会算数,”从善老老实实说,“好像是两年前。” 两年前……也即是说,沈落曾经为了他,专程来过一趟? 我忽然很想笑。 又被他骗了。 沈落并不像他死前所说,丝毫不在意这个孩子,不然也不会做了这个辟邪的珠子送给从善。 “那位叔叔,还有说过什么吗?”我再问。 “他说,我以后要做个好人。”从善答。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姐姐还有事么?”从善小心翼翼问我。 “没事了,你回家去吧,”我勉强笑笑,把珠子还给他,“记得把钱给你娘,让她送你去念书,这个珠子也一定好好带着,不要取下来,还有,答应姐姐,等你再大一些,去山上看看,好吗?” 从善一口应承,一步三跳着跑远了。 我站起身,看看九枝。这一趟来对了,确实印证了我的想法,沈落身上,还藏了很多事。 但我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 “做个好人吗……真不像是沈落会说出来的啊。” 是月离。他不知何时站在我和九枝后面,连九枝都没发觉。 “你跟踪我?”我瞪他。 “你急急忙忙要下山,我就觉得不对劲,”月离道,“擅自作主,抱歉了。” 他远望着从善越来越小的身影。“所以,这便是芳岁的孩子?” “不是,”我没好气地说,“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月离笑笑。“原来就在山下村子里啊……”他叹口气,“离我们这么近,居然都没发觉。” 他又看看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个秘密,我会保守下去,直到芳岁愿意说出来为止。” 我点点头。 反正已经这样了,芳岁要怪罪,就怪月离吧,谁让他好奇心这么重。 “想不到沈落还做了这些事……”月离又叹道,“临死前还撒了谎。” “他是为了保护芳岁吧。”我说。 “何意?” “他表现得对芳岁毫不在意,就把当初的罪责,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我说,“山上的人就不会再怪芳岁了,芳岁也便能继续待在山上。” “这样……”月离沉吟,“这一点我也想过,如今回想起来,沈落那时,可能是一心求死。” “一心求死?” 月离点头。“你没有觉得奇怪吗?以沈落的本事,怎么会这么轻易便被杀掉?而且和他遭遇后,他始终没有主动对你和九枝出手,似乎是在等你们找到机会,接近他。” “他忙着和你们那么多人交手,顾不上我吧?” 月离摇摇头。“和沈落交手时,我能感觉到,他有余力一次击倒我们所有人,但就是没这么做,我想,他可能已经不想再活下去,只是需要一个人来结束他这一生。” “为何?” “我也不明白,”月离说,“我猜的是,自从沈落遇到你之后,就开始怀疑他自己了。” “和我有关?”我不解。 “你和他见过一样的事,甚至比他更嫉恶如仇,”月离道,“但你却走了一条和他截然不同的路,他也许是觉得,他错了,可他也已无法回头,死在你手上,可能就是他给自己安排的结局。” 他再度叹口气。“我一直以为他是大奸大恶,本性如此,现在想想,他心里还是留存了一些良知。” 我沉默良久,却摇了摇头。 “不,他就是恶人,”我说,“不管他怎么反悔,怎么试图弥补,都不能掩盖他犯下的恶行,我无法原谅他,也不能替那些被他害过的人原谅他。” 月离错愕,随即笑了。“无论如何,你已经探明了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见过了山祖,想必你也更了解了自己,我不知道山祖对你说了什么,不过我想说,有灵,你所做的事是正当的事,坚持走下去就是了。” 他活动活动筋骨。“我也回山了,唉,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啊……” “月离!”他走出去一段,我忽然喊住他。 “怎么?”月离回身。 我看看他,嘿嘿一笑。“问你啊,你们恩义堂,对帮你们惩奸除恶的恩人,有没有些感谢的方式啊?” “你说什么?”月离没懂。 “就是啊,”我伸开手,“你看,我替你们杀了沈落,沈落留下的烂摊子,我也收拾了,这一路我可是出生入死、担了重责啊,总不好让这么辛苦的一个人,空着手走吧?” 月离眨眨眼。“你要什么?” “你觉得呢?”我狡黠地问,“我这里两张嘴要吃饭,接下来去别的地方,还要住店……何况我刚还给了那孩子一笔钱,那可是你们堂主的孩子,你不替她答谢答谢?” 月离以手掩面,抬头望天。“我知道了。” “说吧,你要多少钱?” 第20章 芳岁(四) 入夜,我和九枝踏上往东的路。 接下来该去瑞临了,我还记得狐妖瑶卿的嘱托,那座城里还有个亟待帮助的女子,虽然耽搁了许久,但还是该去看看的。 有灵 第50节 但愿她还活着吧…… 而做完这档子事,我也不想接着往下走了,我想回家里去。 想找我爹娘把当初的事问个明白,想听听他们的过去,想问问他们,我该怎么办,九枝该怎么办。 如果所有事情都得到了答案,我还想下山的话,那再下山好了。 离了云鸣山,便是往苍州的路,途径一座小城,我和九枝饱餐了一顿,美美睡了一觉,还买了好些吃的带在身上。 我们现在更有钱了,月离自掏腰包,给了我不少谢礼,我也没跟他客气。 我可是拯救了全江南的世人啊!多拿点儿钱不过分对不对。 何况本来我下山就是为了赚钱,这也是坚守初衷啊坚守初衷。 九枝吃开心了,一路上都眉开眼笑,一想到他过去是三重天上的神木,如今变得这么没出息,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正眼看他。 走着走着,九枝站住了。 “你不会又饿了吧?”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九枝摇摇头。“有妖气。”他说。 “妖气?在哪里?” 九枝指了指前面一棵大树下,我们刚走出小城不久,还在城郊,路两旁都是上年纪的树木。 我悄悄摸过去。确实有一股很细微的妖气,从树下的一个大洞里透出来。 可能是听到有人接近,那洞中一个黑影也动了一下。 “谁在那儿?出来!”我喊道。 片刻死寂,然后从里面慢慢爬出一个人。 一个小女孩。 我看愣了。这不是妖怪啊。 这孩子约莫七八岁的光景,脸蛋脏兮兮的,头发倒是梳得精巧,扎了两个小辫子。她怯生生地看着我。我能确定她不是妖,也没有被妖鬼之类的上身,但她身上又确实沾着一丝妖气,是从哪里沾上的? “妹妹,你躲在这儿做什么?”我问她,“可是有妖怪追你?” 女孩只摇头,不说话。 “你会说话吗?”我又问。 “……会。”女孩小声说。 “那你能不能告诉姐姐,”我尽量温柔一些,“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藏着。” “藏着?为什么要藏着?” 她又不说话了。 好吧,换个问法。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荷翠。”女孩拧着手回答。 “荷翠,你家住在这个城里吗?”我指指不远处的小城。 荷翠点头。 “那你怎么不回家?”我问,“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你放心,姐姐是好人。” 荷翠想了想,脸色白起来。“不、不回家。” “为什么不回家?”我更好奇了,“你爹爹和娘亲都还在吗?” 荷翠先点点头,又用力摇头。“我爹爹在,我娘亲……我娘亲不是我娘亲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爹再娶了?后娘待她不好? 我赶紧搭眼去看,她身上有没有伤痕,但也没看出来。这孩子白白胖胖,不像是受过虐待的样子。 我还没想明白,看荷翠嘴一撇,感觉要哭,我赶紧拉住她的手劝她。“妹妹,你别慌,姐姐是捉妖除魔的,旁边这位哥哥也是,他可厉害了。” 九枝挺起胸脯,一脸自豪。 我白他一眼。“所以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都和姐姐说,不管是有妖怪追你,还是家里有变故,姐姐都能帮你解决。” 荷翠吭吭哧哧的,前言不搭后语,说了半天我才大致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家在城里,爹爹是杀猪的,娘亲身体一直不太好,经常卧病在床,但前个把月开始,忽然间病就好了,出入无碍,也有很多精力照顾她。 荷翠原本挺开心,直到她发觉娘亲的样子不太对。 她自小不能吃鸡蛋,一吃就浑身发痒红肿,娘亲一直是知道的,某天却突然做了鸡蛋给她吃,荷翠小心翼翼说起来,她娘亲才恍然大悟。 过去娘亲也从不给她扎辫子,自打病好后,突然也开始给她扎辫子了。 还有一些迹象,都让荷翠怀疑,她娘亲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娘亲,虽然长相没变,但换了个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荷翠……”我想一想,说,“会不会,你娘亲之前生病,把一些事忘记了?给你扎辫子,也可能是新学会的呀。” “不是的!”荷翠拼命摆手,面露惊惧,“我娘不是我娘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大概三天前,她在外面玩耍,觉得口渴就自己跑回家,四处找不到娘亲,跑进厨房推开门,却看见门边一个全身被毛的东西背对着她,正在往身上穿一件衣服。 她惊喊出声,那个东西吓坏了,问她怎么这个时候回家,一把将她推出门外,又将门死死关上。 片刻后,门打开,里面走出的却是她娘亲。 荷翠吓得一句话说不出,娘亲过来拉她,她放声大哭,娘亲只好安慰了她好一阵子,说日头太毒,她看错了,厨房里一直就只有娘亲一个人。 但荷翠不敢信了,她细细观察,经常会看到娘亲的脸莫名其妙地抖一下,一瞬间看不清面目,抖过后,又是娘亲的模样,对着她微笑。 她想和爹爹说,又怕爹爹骂她胡扯,越想越害怕,今日便借口出门玩儿,偷偷跑出城,在这里躲着。 我渐渐皱起眉头。 起初我也觉得,这是小孩子臆想,但她吓成这样,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发抖,想必没有那么简单。 而且如果是臆想,她身上的妖气也无法解释。 难道她娘亲是妖?那过去怎么没看出来?又是如何瞒过荷翠她爹的? 荷翠哭出声了。“姐姐,你带我走吧,”她抽噎着说,“我不要回家了,我怕……” 我定定神,问她:“荷翠,你说你在厨房里,看见有个全身都是毛的东西,是吧?” 荷翠说是。 “那个东西,有多高?” 荷翠指指九枝。“和哥哥一样高。” “你娘亲有哥哥这么高吗?” “没有……” “那你有没有看见,那个东西要穿的衣服,是什么样?” 荷翠又抖了一下。“是……白白的……”她尽力描述,“很软……” 她毕竟还是孩子,说得含含糊糊,但我差不多心里有数了。 那九成九是一张人皮。 妖鬼披皮化人,这种事我爹对我讲过,倒不稀奇,只是荷翠的娘亲,去哪里了? 被妖怪所杀?吃掉了?那妖怪为何还要变作荷翠娘亲的模样?还照顾上了这家人的起居?总不能是看上荷翠她爹爹吧? 我看看荷翠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想一想,对她说:“荷翠,你介不介意,姐姐把手放在你脸上?” “不介意。”荷翠说。 我装模作样在手上画了画,把手轻轻放上她脸颊,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 “姐姐看到啦,”我说,“是你看花眼了,你家里没有过那个全身长毛的东西,你娘亲还是你娘亲呢,我带你回家吧。” “不、不,”荷翠倒退两步,“我不回去!” “你忘了姐姐是做什么的?”我谆谆善诱,“真的不用怕,一切都有姐姐在,如果那真的不是你娘亲,我替你把娘亲变回来。” 荷翠将信将疑,但我说得笃定,她一个小孩子也茫然了。 “你家在哪?”我拉起她的手,“带姐姐去,你也想让你娘亲回来吧?” 荷翠擦擦眼睛,点点头。 我和九枝拉着她往城里走,过了城门,很快走到一片房屋前,荷翠指了指其中一间。 “那就是我家。”她说。 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往前走了,我只好让九枝看顾住她,自己走过去。 手上捏了咒,我敲敲门。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开了。 一股妖气扑面而来,荷翠的“娘亲”扶着门,和我大眼对小眼。 紧接着,她掉头就跑。 第21章 芳岁(五) “九枝,看好孩子!”我发声喊,拔腿追上去。 这妖怪跑得很快,转眼间冲入了卧房,要从窗户钻出去。 我一抬手,扔出一道符,结结实实打在她后背上,把她四仰八叉打翻在地。 执咒再上,她赶紧举手求饶。 “道姑饶命!我不跑了,不跑了!”她开口说。 “你是哪儿来的妖怪?”我厉声问,“到这家来做什么?从实招来!不然我让你粉身碎骨!” 有灵 第51节 “我知道,我知道,”妖怪连声道,“我说,我全都说!” 她抬头看看我。“道姑,我坐起来说行么?” “别叫我道姑,我大名有灵。”我说。 “好好,有灵道姑,”妖怪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在旁边床榻坐下,“道姑是专程来捉我的?” “不然呢?” 妖怪缩了缩。“那,道姑又是如何知道,我是妖的?” “我在城外遇见了荷翠,”我板着脸说,“她偷偷跑出城,在城外躲着,要不是我刚好从那边过,都不知道她要躲多久。” “在城外躲着?”妖怪愣了,“为啥啊?” “你还好意思问?”我瞪她,“她早看出来你不对劲了!” 妖怪挠挠头。“唉,怪我,没装过人,实在是装不像啊……” 她看看屋门口。“那个……孩子不在这儿吧?” “在屋外,我夫……有人看护着。”我说。 “那就行,那就行,”妖怪说,“道姑有心了。” “你别打岔,”我说,“赶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假扮她娘亲?她娘亲去哪儿了?是不是给你吃了?” “天地良心,真不是啊,”妖怪忙说,“我就是只獾,不吃人的。” “那你装神弄鬼的干什么?” “是……”妖怪叹口气,“唉,说起来道姑可能不信,是这孩子的娘亲,央求我这么做的。” ……啊? 月余前。 这只獾妖长在这座小城外的山丘上,她说她叫巧哥,有五六十年的修行,还不能化人形,时常趁夜入城,为了见见世面,顺便寻些老鼠吃吃,城里老鼠肥。 一日,她追老鼠追进这户人家,本想着抓到老鼠就走。她动作轻巧,一般人这时候都睡熟了,自看不见她。 不想翻窗进了卧房,却正对上床上一个女子的眼。 这女子还未睡,在床榻上艰难喘着气,看见她后,也没有喊叫,反求她帮一个忙。 巧哥一眼便看出来,这女子病入膏肓,活不久了。 女子要求的事,也和这有关。 她说她已卧病多年,自知命不久矣,倒不怕死,只是放不下年幼的女儿。 原来自打她生病后,家里男人便渐渐失了耐心,在外还和青楼的女子勾搭上了。城里做屠户的,手上大都有两个钱,那青楼女子也便有心嫁他,脱离苦海过过富足日子。 男人由是越看她越不顺眼,连日常吃喝都短她,只盼着她早点儿死,他好迎娶新夫人进门。 女子心知她若撒手一去,自不会有人待荷翠好,本来因为是个女儿,男人就不太在意这孩子,等换了新人,荷翠在这个家只会更难过。 她便一直勉力撑着,但眼见要撑不下去,恰好撞见巧哥,就求巧哥扮成她的模样,替她做几年荷翠的娘亲。 大嬴律法,女子若无婚外之情,做丈夫的不可休妻,除官宦人家或官府特许,也不准纳妾,只要荷翠“娘亲”还在,男人就不能动别的心思。 荷翠也便能安然长大。 “然后?你就答应了?”我问。 “那怎么能不答应啊,”巧哥拍大腿,“她说得那么凄惨,我寻思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唉,真是个可怜女人,生个病,夫君就不管她了……” “后来呢?” “后来……” 巧哥无奈应允,自此之后,便每夜前来,听荷翠娘亲给她讲些人世之事,还有荷翠以及家里男人的事,防止她将来穿帮。 但荷翠娘亲的身体确实不行了,只讲了三个夜晚,就悄无声息撒手人寰,巧哥再来时,床榻上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她借着夜色,将荷翠娘亲的尸身移至城外,找了个隐蔽地方,掩埋起来,又在天明前赶回去,自此摇身一变,成了荷翠现在的“娘亲”。 “等等,你这人皮是哪儿来的?”我问。 “道姑别误会啊,”巧哥说,“我真没吃她,我这是跟山上一只花狸猫学的法子,能把死人的人皮取下来,那厮经常用这办法假扮成人,已经很利索了。” 她看看我,举起一只手:“我要是吃过她一口肉,现在就降天雷,劈碎了我!” “……行吧,你接着说。” 巧哥做了荷翠娘亲后,第一件事便是宣告自己病好了,那屠户清早起床,看见自己夫人好端端地在厨房做饭,着实吓得不轻。 但眼见如此,他也不好说什么,假惺惺念叨了几句体恤的话,看得出来失望至极,可没办法。 他并没打消了再娶的心,隔三差五还是往青楼跑,巧哥懒得跟他计较,便随他去,反正只要她在,这男人也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 这样反倒有好处,男人平素都不肯正眼瞧她,自然发现不了此夫人已不是彼夫人了。 只是,骗不过荷翠。 荷翠娘亲教代给巧哥的有限,来不及说清就走了,荷翠的很多事,巧哥都不知道,几次都露了马脚。 她想和荷翠亲近,还学了扎辫子,结果弄巧成拙,荷翠反而更怀疑她。 我听得直想笑。 “荷翠说,她在厨房看见有个浑身长毛的东西,那就是你吧?”我问,“是你在换皮?” 说到这,巧哥又直拍大腿。“唉,我头一次披人皮,不习惯啊,”她说,“时间一久,浑身痒得不行,就每天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脱下来休息休息,休息好了再穿上。谁想好巧不巧,那天就让这孩子给看见了,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我能糊弄过去,结果……小孩子这么不好骗……” “是不是自己娘亲,孩子还是能分出来的。”我说。 “可不是吗,”巧哥叹道,“早知道这些,我就不应这档子事了。” “但你若没应下来,荷翠的境况,只会更惨。”我说。如今世间男子做出什么行径,我都不觉得稀奇了。 “那也不能这么下去啊……”巧哥发愁,“道姑你说,现在咋办?” 我看看她,自顾自沉思。 “巧哥,”我问,“如果教你一直做荷翠的娘亲,你可愿意?” “愿意是愿意,”巧哥说,“做个十年八年也是无所谓的,做到荷翠老死都行,做人也有做人的乐趣,可如今的问题,是荷翠她不愿意呀……” “我有法子让她愿意。”我慢慢说。 “道姑,你别诓我。” “我可以施个咒,改换掉她的记忆,”我解释道,“让她忘掉从前关于娘亲的事,也忘掉这阵子她在你身上见到的异状,两下里没有偏差,她就不会怀疑了,只要你脱这层皮的时候小心些,别叫她看见,就无碍。” “还有这种法子?”巧哥惊愕。 我点点头。“但你要忍耐些,别老做出些奇怪的举动。” “一定,”巧哥说,“我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你还要记得,人是会老、会病的,如若你要一直陪着荷翠,就要顺应这个规律,不能一直是这副模样。”我接着道。 “明白明白,”巧哥点头如捣蒜,“这个道姑无需担心,把自己变老些我还是会的。” 她想了想,又迟疑着问我:“道姑,还有一事……如果那混蛋屠户贼心不死,要对我下手,可怎么办?我可听说过,有些男子为了再娶,不惜毒害原配,我怕他也——” 我笑笑。“这个我想到了,放心,我也有办法。” 巧哥看看我。“道姑,你真是个好人。” 我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又交代她几句做寻常人该注意的,便叫她在屋里等着,我一人出去。 九枝带着荷翠在等,我走上前,附耳九枝,大致说了说这桩奇异的事。 然后把手放在荷翠头上,念了段咒。 荷翠眼神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抬起头。“你们是谁?”她问。 咒法起效了。“我们是这城里的,”我说,“你在城外迷路了,我们特地送你回家。” 荷翠还是有些迷茫,也有些戒备,直到我装模作样去敲门,巧哥来开门,看到娘亲,荷翠才露出笑脸。 “娘!”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巧哥。 巧哥一时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犹豫再三,轻轻摸了摸荷翠的头发,嘴上还拿出了做娘亲的威严:“你这孩子,跑哪去了?娘找了你大半天!” “我好像迷路了……”荷翠小声说,“是哥哥姐姐带我回来的。” “是吗?”巧哥看看我和九枝,“那可得好好谢谢他们。” 她拍拍荷翠。“你先进屋去,娘和这两位好人说几句话。” 荷翠进了屋,巧哥对我躬身致谢。“有劳道姑,还有这位……啊你是妖怪啊?” “他和我有些缘分,便一直与我同行。”我说。 “他披的谁的皮?这么好看。”巧哥反复打量九枝,露出艳羡的神情。 我和九枝相视一笑。 “他不用披谁的皮,”我说,“他有上千年的修行,是天上掉下来的神木。说起来,算是半个神仙。” 巧哥愣住,劈头就要下跪大拜,我一把扶住她。 “别折腾了,好好的拜他干什么,”我说,“还有事要做。那男人几时回家?” 第22章 芳岁(六) 入夜。 那屠户喝得醉醺醺的,晃晃悠悠推门进屋。巧哥说,他最近都是这样,在青楼喝到酩酊大醉才归家。 想必是不想多看见荷翠娘亲吧。 但此夜是注定他不能安生了。 他一进门,就看见一人端坐在屋子中央,虚空漂浮,周身仙气萦绕,金光大作,照得他睁不开眼。 “你……你谁啊?”屠户捂着眼问。 “姓刘的!”此人一声高喊,这屠户姓刘,“你可见过本仙?” 有灵 第52节 屠户愣了。“没、没见过……” “本仙乃少昊天大司命!掌世间生死善恶,特意下凡你家,有事要对你交代!” 这人就是我,浮在半空,还有那些仙气、金光,都是点小手段,装装样子,至于少昊天大司命,自然没有这个神仙,我编的,还特地把名头说长一些,存心吓唬吓唬这屠户。 效果绝佳。刘屠户瞠目结舌看着我,一句话说不出来。 “看见本仙,还不速速下跪!”我一瞪眼,吼道。 刘屠户立马跪下了。“小人、小人未见过神仙,多有得罪,神仙莫怪!” “行了别废话了,”我大手一挥,“起来吧。” 刘屠户颤巍巍站起来。“神仙来我家,可是有什么事……” “我问你,”我厉声说,“你家娘子,是否曾久病在床?” “是……” “前阵是否突然病愈,言行无碍?” “是是,”刘屠户急忙说,“小人也不知为何,娘子的病忽然就好了——” “此乃天贵之相!”我信口胡诌,“她此前重病,只因此地小鬼作乱,她替全城担下百般苦难,如今小鬼已被克尽,我文昌宫感念其良善,送五十年无恙大命,日后必定洪福齐天,你全家也可受她荫蔽。” 刘屠户张大嘴。“这……神仙说的是真的?” “本仙的话,你敢不信?!”我怒道。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刘屠户一受惊,又跪了下去。 我斜眼看着他,冷哼一声。“本仙再问你,你近日夜夜晚归,做什么去了?” 刘屠户眼珠一转。“是……最近城里买肉的人多,在店中操劳……” “本仙面前,还不说实话!” 我一声喊,刘屠户吓得缩了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算了,过去的事,本仙不同你计较,”我说,“但从今往后,那些不该去的地方,便不要去了,该断掉的孽缘,也立当断掉,否则莫说你要遭殃,你几代先祖在阴曹地府,也永不得安生!已转世投胎的,要被召回去下油锅,没转世投胎的,下辈子就只能当个牲畜了。” 刘屠户又一哆嗦。“这……我……” “你要是不信,可以试试看,”我继续唬他,“今后我手下仙差可是时时盯着你,倘若你辜负了你娘子,文昌宫怪罪下来,轻则教你头脚遍生烂疮,重则恶鬼缠身兴寐不宁,到时你再想告饶,可就没人救得了你了。” 言罢,我加重语气:“你听懂了么?” “听懂了,听懂了,”刘屠户忙不迭磕头,“以后小人一定好好待我娘子,不敢怠慢!” “还有,”我补充道,“你家小女荷翠,也承袭了娘亲的贵命,必定能成一番大事,待长大些,你要送她去念书,教她寻个好营生,若是误了她前程,本仙一样要降罪于你。” 刘屠户磕头如捣蒜,连声应允。 “那便如此了,”我说,“莫想着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你可给我记好!” 刘屠户头也不敢抬。我心里想笑,赶紧忍住,一抬手,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消失无踪。 几乎同时,我出现在屋后偏僻处,九枝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吃着包子等我。 “好了?”他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好了,”我挨着他坐下,“哪来的包子?” “巧哥给的。”九枝说。 “好吃吗?” 九枝皱起眉头。“不好吃……” 我笑了,掰了半个尝了尝,确实不好吃。“过些日子,也许就能做得好吃了。” “不好吃,但很香。”九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愣住。 “嗯,很香。”我大口把包子吃了下去。 当然,很快我就后悔了,巧哥用的肉不新鲜,我拉了一宿的肚子。 第二天,巧哥带着荷翠,亲自送我们出城。我脚步还有些虚浮,恨不能把她埋了,但看看她和荷翠母女情深的样子,最后也没说什么。 听巧哥说,这天刘屠户对她的态度突然大变,晨起居然还做了早饭,说话也轻声细气的,临出门前又许诺,今晚一定早些归家,搞得巧哥都不习惯了。 “你对他做什么了?”她问我。怕吓到荷翠,昨夜我装神弄鬼之前,给卧房的房门施了咒,她也不知道我究竟演了哪一出。 “没什么,”我笑笑,“总之今后,他会老实一段日子,你安心过活便是。” 我又递给她一张纸符,和当初在宣阳城给方家大小姐的一样。“若遇到什么事,就把符烧了,我会来找你。” 巧哥接过纸符,眼含感激。 “道姑你人真的太好了……”她说。 “我不是道姑,都说了我叫有灵。”我耐着性子道。 “好的,有灵道姑,”巧哥说着,伸手去拿胳膊上挂着的一个包袱,“巧哥无以为报,今早做了些干粮面点,有灵道姑就带上吧。” “不用了!我有吃的!”我赶紧说。 九枝在一旁偷笑。 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巧哥,没拿她做的吃的,虽然她有些失望,但我也没办法。 我实在是不想再拉肚子了。 辞别这对“母女”,我和九枝重又走上往苍州的路。 过了两州交界,耳听得远处声响大作,烟尘滚滚,我赶紧拉着九枝躲到路旁,不多时,一大队骑军现了身,人不喊马不嘶,状势威严地沿着大路疾驰而去。 看兵甲制式,好像有些熟悉,这不是之前见过的那支什么“玄衣军”? 这次人多了些,足足是上次的倍余,这么多兵士急匆匆进入平州,要做什么? 我也不敢多想,许是有什么要务吧,只盼不要打仗就好。 进了州界又走了一日,便到了瑞临。入城时已是傍晚,城内的气氛却有些怪异,所见之人个个步履急切,好像都忙着要回家。 沿街很多店铺,也都张罗着要关门。 此地人这么早便歇息么? 我先凝神细听了一下,倒是没有听到狐妖瑶卿说的,那个女子求助的声音,问了问九枝,他也说没听到。 难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还是……人已经不在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白天城里嘈杂,声音细弱听不到,要等入夜才能分辨出来,我就找了间客栈,和九枝暂且住下。 如今手头有钱,我索性包了天字号的上房,看得出是有日子没迎过这么阔绰的客人了,店家待我分外热情,亲自送我进屋。 “客官要是有事,随时招呼小人,”他搓着手说,“缺什么短什么,小人都尽力满足。若是要用膳,下楼即可,小人也可以给您二位把饭菜端上来。” 我点点头。店家要替我关上门,又想到什么,探半个身子进来。 “对了,有件事要交代客官,”他说,“客官如果今日还要出门,一定赶在天黑前回来,天黑以后,就千万不要外出了,叫官家知道,敝店也要挨罚的。” 我愣了一下。“为何?” “城内有宵禁,”店家说,“一入夜,官府便要巡查。” “我刚从平州过来,”我说,“那里一切如常,怎么偏这地有宵禁?” 店家犹豫片刻。“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小城,最近夜里不太安生……” “不太安生?”我和九枝对视一眼,“巧了,我和这位小兄弟,专治不安生,你这样一说,我倒更想出去看看了。” “那可使不得!使不得!”店家连连摆手,“到了夜间,会有妖怪出来捉人呐!” 第23章 昭云(一) “捉人?”我皱起眉头。 “是啊!”店家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这才不到半个月,已经有五个大活人失踪了,如今全城都人心惶惶啊。” “怎知道是妖怪捉的?”我问。 “那好端端的人,无声无息就不见了,这还不是妖怪捉的?”店家说,“这些人还都是有家人的,家人连一声响动都没听见,官府去查,也没查出个什么,甚至家里的物件都原样摆着,这要不是妖怪,什么人有这本事?” 我沉思片刻。“全都是夜里失踪的?” “那可不吗,”店家道,“城里这几日宵禁后,都还丢了一个。” “没请些道人、方士来吗?”我说,“单靠军士,怎么捉妖怪啊?” “也请了,”店家说,“只是还没抓到那妖怪,所以客官万万不能夜里出门啊,州府昨日又增派了人手,全城紧密巡视,你们外城来的,这时候可莫要添乱了。” 你就是怕被责罚吧……不过这事也确实奇怪,妖怪没事儿捉人干什么? 难道和瑶卿听到的那声呼救有关? “客官方才说的,您二位似乎不俗?”店家问,“是做什么的?” “我和他从前做过……捕快,”我随口编瞎话,“后来不做了。想说若是有人作乱,我俩自当是该出力的,但既然是妖怪作祟,那我一定谨记店家嘱托,晚上绝不出门。” 事情还不明朗,我不想暴露身份。 这么一说,店家才终于心安,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我掩好门,回身发现九枝正看着我。 “娘子,真的不出门?”他问。 ……怎么连你也给骗了? “出当然是要出的,”我说,“晚一些再出。” 九枝心领神会,欣赏了一圈这上房的陈设,在屋内床铺上美美地躺下。 须臾又坐起来。“饿了。”他说。 子时,我悄悄推开窗,从上房的窗子溜了出去。 有灵 第53节 九枝先行在窗下等我。我给他和我自己都施了术法,隐藏起行踪,教任何人都看不见我俩。 两个时辰前,我叫了饭菜进房,跟九枝好好吃了一顿,又补了会儿觉,现在两个人都神清气爽,沿着城中大路往远处走。 我打算先探查一下瑶卿说的那桩事,无论如何,眼下这是最急切的。 当然,若是那桩事和城内的异状有关联,就最好了。 店家没骗我,城里的巡查是很严,没走多远,就已经遇上两拨夜巡的兵士,甲胄齐全,队列齐整。街巷里也能看到一些捕快的形迹。 暗处还有一两位道人,看样子本事着实一般,连我和九枝路过,他们都没发觉。 我提着防备,一条街一条街走过去,却始终没听到瑶卿说的那个女子声音,走出一段我就看看九枝,九枝也摇头。 ……不会真的来晚了吧? 我二人转了大半个城,都没听见什么异常,周遭寂静,只有兵士巡过时才有声响。 眼看天色要转亮,我想说今夜大概是没戏了,正打算叫上九枝回客栈,九枝忽然抬手,示意我别出声。 “听到了。”他说。 他话音刚落,我也听到了,一个非常细弱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过来。 “大仙莫走……救救我……” 真的是位女子。 我仔细听着,却无从分辨出声音传出的方向,试着往几个方位走了走,声音还是似有若无,找不到源头。 “求求大仙了……”这个声音道,“小女别无他法……” 听声音,她不像是妖,也不像是鬼,当然也不会是人。 “你是谁?”我问,小心地控制着嗓门,别被旁人听见,早知道就和芳岁学一学隔空传音的功夫,当时下山走得急,居然忘了。 也不知道我轻声细气的,那女子听到没有,好在我凝神静气等了等,又听见她的回音。 “我是……别离天的玄女……” 玄女? 玄女我是知道的,就是仙女嘛,但玄女不是都在天上吗? 她说的别离天,就是三重天的第一重,再往上是不得天,最上是无谛天,自小我爹给我讲过不知多少遍,我已烂熟于心。 可她是怎么会在这城里的? “你在哪?”我又问。 又等了一阵,一声更微弱的回答传来:“我在……城南……” 后面她还说了什么,根本听不清了,我连忙喊她重复一遍,这回竟彻底没了回应。 我还在想她遇到了何事,九枝戳了戳我,指指远处。 天要亮了。东边城头上,已露出一点霞光。 夜晚时可以呼救,天亮了便出不了声,如此看来,这玄女的微弱神异,只有在夜间才能施展?她是被困住了?又是被谁困住的? 一头的雾水,但我又不可能把整座城都翻一遍,只好先赶回客栈,看看能不能探听到消息。 还是从窗子翻进房内,等到楼下忙起来了,我和九枝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下楼到大堂里,叫了早饭。 “客官昨夜睡得可好?”店家从后厨出来,忙不迭和我俩打招呼。 “睡得不错,”我随口说,“掌柜的,看你神情困顿,昨夜可有异状?” 店家一愣,叹了口气。“唉,让客官说中了,今日一早就有伙计进来传信,昨夜里,又有一个人被妖怪抓走了!” ……啊? “怎会?”我说,“不是有官兵和道人在巡查么?” “谁知道啊,”店家一脸愁容,“据说和之前一样,还是悄无声息就不见了,这次是城西李家的当家,连他家夫人都被妖怪打伤了,现在还昏迷着。” “被妖怪打伤了?”我愈发好奇,“怎么个打伤法?” “那倒不知道,”店家说,“听伙计说,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家里卧房门口,不省人事,身上也没看见伤,官府已经差了人去李家府邸,只等她醒转了,再问明缘由。” 我听着,没说话。这桩子事越来越奇怪了,若真是妖怪,官兵看不见确是正常,道人们也丝毫没察觉? 我同九枝也没察觉,虽然昨夜我二人并未走到过城西,但有妖怪的话,九枝不可能感知不到啊。 当然,他现在闷着头吭哧吭哧扒拉早饭的模样,也不像个耳聪目明的就是了。 店家还在连声哀叹。“这可如何是好,”他说,“如今人人自危,传到外面去,我这生意都难做了……过些日子,大皇子还要来这城里,万一出些差错,皇上怪罪下来……” 他打了个冷战。 “大皇子?”我忍不住问,“就是当朝太子吗?” “哎哟,可不兴瞎说啊,”店家赶紧示意我小点声,“皇上至今未立太子,这可是大忌讳!教人听了去,别说你小命不保,还要连累我!” 我看看店里也没有旁人,就拉过一把凳子,让店家坐下,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掌柜的,我二人此前久居深山,前阵子才出山,对这些庙堂的事确实不太了解,”我赔着笑说,“你若不忙,可否告知我一二?” 店家想了想,又叹口气。“难怪你方才口无遮拦……此事已经闹腾了几年了,皇帝年纪大了,却迟迟不肯立嗣,传言朝廷上那些大官急得什么似的,可说不动啊,就搁置到现在。” “你说那些皇子皇孙,哪个不想着穿龙袍?皇帝不发话,就在底下明争暗斗,还有结党的,别看现在天下太平,暗地里可凶险着呐。” “皇上有几个儿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但压进了心里。 “一共八位皇子,还有一个公主,公主就不提了,和她也无干系,”店家说,“这八位皇子,有五位还年幼,眼下暗中争位的,就是年长的三位,大皇子受重用,都猜这皇位早晚是他的,巴结他的人也多。” “他来这瑞临城,是要做什么?”我又问。 “说是皇上派他南下治水患,”店家道,“估计没那么简单,如今都传着说,是皇上特意考察他,事情要是做得漂亮,等回京城了,就该立他为太子了。” 我点点头,装作不经意地问:“那掌柜的,你可知道皇上的女儿,长什么样?现在何处?” “那我怎么知道,”店家睁大眼睛,“就知道都叫她宁安公主,皇上挺宝贝她,其他的,杀了我我也不敢打听啊。” “宁安公主?”我皱起眉头,“和宁安城有何关系?” “她是在宁安生的啊,”店家说,“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平州大乱,他领兵驻扎宁安,公主恰巧生在那里,那一战太惨烈了,南边那帮蛮子太能打,差点儿皇上自己都没命,后来便给了公主这个封号。”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连这都不知道?你不是做过捕快么?” “我……过去只管捉贼,对这些不操心,哈哈,哈哈。”我强行糊弄过去。 店家倒也信了。“想来这公主也该有二十来岁了,”他兀自说,“也没婚配,这皇上也是的,公主这么大年纪还不婚配,以后怕不是嫁不出去……” 我正想说你这是什么话,店家一激灵,反应过来,先给了自己一巴掌。“我这嘴……客官姑且一听,可别当真啊,就算你出去报官,我也是不认的。” 我摇头。“掌柜的放心,我只当没听见——咱们不是就在这里喝了喝茶么?” 店家擦擦汗,连声称是。 “对了,还有件事,想问问掌柜的。”我引向正题。 “客官但说无妨。” “这城里,除了妖怪捉人,最近可还有过其他怪事?”我问。 “怪事?没有了啊,”店家想一想,“客官指的什么事?” “就比如最近这一两个月,有没有过那种,常理难以解释的怪事发生?” “好像也没有啊……”店家又想了想,忽然抬起头,“哦,客官说的,莫非是刘家那档子事?” “刘家?” “这一两月,算得上奇怪的,也就是刘家那事了,”店家说,“他家中原有个夫人的,生得俊俏标致,大家私下里还议论过,他姓刘的一个穷酸书生,竟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婆娘,祖上是积了多大的德……” “但是?” “但是前些日子吧,他家夫人再也没出过门了,那边左邻右舍都说,他夫人……疯了。” 第24章 昭云(二) “疯了?” “说疯了,也都是传闻,听人说,这是姓刘的自己说的,”店家说,“实质如何我也不清楚,总之刘家夫人确实有阵子没出过门了。” “刘家在哪里?”我问。 “城南头,”店家说,“离南城门很近。” 果然。 生得标致的夫人,城南,突如其来的怪事……看来那玄女就是在那里。 “这位刘姓书生,是什么人?”我再问,“听掌柜的口气,似乎对他有些成见?” “他?”店家鄙夷地冷哼一声,“不学无术,说是书生,正经书没念过几本,也不考学,天天满嘴的之乎者也,不然就满腹牢骚,这城里人都烦他。” “家里很穷么?” “何止是穷,”店家道,“这城里就没几个比他还穷的了,他爹娘死得早,给他留下点家产,多少能让他吃得起饭,挺大个人了,都不想着做点儿正经营生,就这么混日子,还吹牛说什么,他要是去赶考,必定高中,那你倒是去考啊。” “他是怎么娶到妻子的?”我接着问。 “那谁知道,”店家撇嘴,“头些年的时候,他到处求人给他说媒,城里媒婆们都懒得理他,他这样的,哪个姑娘家想不开要嫁?结果也奇了怪了,有一天,他家里忽然就有女人了,你说这是什么理?” “他家夫人……是哪里来的?” “姓刘的说是江北逃难来的,我看不像,逃难过来的哪有这样好的气色?” “官府不会查么?” “这怎么查,”店家耸耸肩,“跟北人那场仗打完,南边也四处生乱,这些年才刚平定下来,官府名册都不全,他就说夫人是江北来的,官差还能到江北去看看?” 我沉默了。拼凑一下所知的细节,玄女多半是被迫同这刘姓书生成的亲,可是,为什么? 玄女怎么说也是神仙,莫说寻常人,她不乐意,我都未必能近她分毫,那书生是如何做到的? “话说,客官问这个做什么?”店家冷静下来,似乎又对我产生了怀疑。 “哦,我是……进城的时候听人说起,当时听得不仔细,如今想起来,一时好奇,心说掌柜的见多识广,也许会知道。”我继续糊弄他。 好在店家对人很轻信,又或者不愿耽误赚钱,依然没多问。 有灵 第54节 毕竟,我下楼时,又加付了两晚的住店钱。 “对了,掌柜的,”店家起身要去忙,我从后喊住他,“那位刘家的夫人,可有生孩子?” “生了生了,”店家说,“该是今年年初吧,生了个男娃。” 我没再说话。 “神仙,能生孩子?”九枝问我。 “也许吧,”我说,“我也没见过神仙,既然都生了,那大概是可以的。” 说这话时,我二人正往城南的路上。我和店家问明了刘家所在,打算先过去看看。 店家说,走近了南城门就看见了,不会错过,我还心想他是什么意思,走到地方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 瑞临不算富庶的地方,但大多数人家还是干净齐整的,唯独有一间房屋破破烂烂,歪歪斜斜,夹在一溜严整的房子中间,想看不见都难。 这应该就是刘家了,说是家,也就比山洞好一些,大门已经朽烂了小半,感觉一踹就倒。 我敲了敲门,高声问句有人吗。 过了一阵,门开了道缝,半张男子的脸露出来。 “你找谁?” “敢问这里可是刘公子家?”我问。 男子狐疑地看看我。“我便是。姑娘是?” “我二人是梧州来的游医,”我指指九枝,强行给他安上了个新身份,“途经此地,听闻府上夫人似乎患了癔病,特此来探访,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不等我说完,刘书生忽然就要将门推上。“我家夫人没有病!” “公子且慢!”我一把抵住大门,“公子莫慌,我二人确是四下云游行医的,公子若不信,我可先行为公子问诊,此番来得唐突,无意叨扰,只是听城里人说,夫人患病已久,心下不忍——” “我说了,我家夫人没有病!都是外面乱传的!二位请回吧!” 言罢,他不由分说,用力把门关上了。 我朝门里瞪了一眼。九枝在一旁跃跃欲试。“要破门吗?”他问。 “不用,”我说,“我料想他也不会说实话,知道他家在哪里,就行了。” “屋里,有女子。”九枝又说。 “你感觉到了?什么样的女子?”我问。 “不好说。” “那该就不是一般女子了,”我点头,“回客栈吧,入夜再来。” 仍是子时,仍和昨夜一样,我和九枝避人耳目,重又回到刘家门外。 刚一走近,玄女当是察觉了,再次发出了呼救声:“大仙……救救我……” 这一次,声音就清楚了许多。 “你在刘家么?”我轻声问。 “正在屋内……”玄女说,“大仙……竟能找到我……我神力微弱,别无他法……只能如此这般,向大仙求救……” “这不难,”我说,“你既不便说话,我来问,你回答即可。你可是被困住了?” “是……” “是姓刘的困住你的?” “是……” “他如何做到的?” “他……夺去了我的衣物……” 衣物?我没听懂。夺走衣物,就能把个神仙困住了? 我刚要接着问,九枝拉了我一下。远处走过来一队官兵。 我赶紧闭上嘴,心里焦躁,官兵怕不是一会儿就要巡查一趟,这样断断续续,要问到什么时候才能问明白? 心里盘算了一个办法,等官兵走远,我写了道符,顺着门缝送进去。 “玄女,你看见一道符了么?”我问。 “看见了……” “你把手咬破,将手指按在符上。” 她应该是照做了,因为片刻后,我便看到了她的记忆。 瑞临城南门外,树木环抱的一个荒僻处,有一方小湖,湖水清澈,又罕有人至,一日,这玄女从天上经过,忽生心念,便落在湖边,入水沐浴了一番。 此后她每日都去湖中戏水,直到某天她自水里走出,却发现,她安放在湖畔石头上的衣物,被人偷走了。 这衣服叫九色玄衣,是她几乎全部神力的来由。 正着急时,一名男子从林中转出,称是他把衣服偷走,藏了起来。 玄女央求他将衣服归还,男子却提了一个条件。 便是和他成亲。 男子说得恳切,自言年岁大了,苦苦找不到婚配,无颜见列祖列宗,只求玄女成全他的心愿,亲事成就后,就将衣物还给她。 没了玄衣,玄女无法飞上天,也和寻常女子别无二异,下凡间久久不归,也会受责罚,万般无奈,她只好应允。 可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真诚的书生,心地无比险恶。 成亲后,书生并没有归还衣物,而是提出另一个要求,要玄女为他生下一子。 “只要一个儿子即可,生完,立刻放你回去。”书生道。 事已至此,玄女更无从反抗,只能再次应允。 然而,儿子她生了,书生仍不肯放她走。 “在凡间同我做一对神仙眷侣,不好么?”书生笑着说,“你不顾念我,也不顾念孩子?” 由是,玄女在这城里,竟被足足困了两年之久。 她不是没想过逃跑,但书生防她逃走,基本日夜寸步不离,何况没了玄衣,她也无处可跑。 趁书生不在家,她也找过玄衣,可将家里翻了个遍,都找不到丁点影子。 两个月前,书生发现了她的意图,便彻底不许她出门了,无论入睡,还是外出,他都将卧房房门牢牢锁住,自己宁可睡在卧房外,只有他在家时,玄女才可出卧房活动。 为摆脱这样非人的日子,玄女只得趁夜里,向附近的妖怪求助。她余下的一点神力,只有入夜才可施用,勉强可送音入耳。 此前瑶卿路过瑞临,听到的声音便是她,但瑶卿没有驻足,这地方的妖怪也没那么大本事,帮不了她。 她就这样夜夜低语,若不是我赶来,不知还要呼救多久。 而我能听到,大概是因为,我身上有妖的血吧。 我听完,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里一阵紧过一阵,有火发不出。原本我是靠墙站着的,反应过来,已把墙抠掉一大块,指缝里全是血。 “你等着,我马上进屋把你救出来。”我咬着牙说。 “大仙……能否先帮我找衣服……”玄女说,“没有玄衣,救了我,也无用的……” 也是,我有点儿气昏头了。 “玄衣确实不在家中?”我问。 “我找过……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姓刘的怎么说?” “他说……任我找,我绝对……找不到……” 第25章 昭云(三) 绝对找不到?老娘还就不信了。 不过,该怎么找呢…… 又不能直接冲进去,把这家掘地三尺,找不找得到先不说,我可能要先见官。 何况玄女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很有可能,那玄衣打从一早,就被姓刘的埋藏在了别的地方。 玄衣毕竟是神仙的东西,应该是毁不掉的,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 只是,也因为是神仙的东西,我和九枝都没什么办法,若是寻常物件还好说,我画个符就能找出来,我找不出来的,九枝也能找出来。 最好的法子,还是让姓刘的自己把东西交出来,或者供认他把玄衣藏在了何处。 我想了半晌,忽然有了个主意。 “玄女,我接下来说的,你听好,一个字都不要漏……”我把我想出来的办法,对玄女交代了一番,“……记住了哈,你可别露出马脚,这样多半可以帮你找回衣物。” “这样……便可以?”玄衣将信将疑。 “不行我再想别的法子,总之先就这样做。”我说。 她答应了。 “多问一句,那姓刘的,平日一般何时出门?”我问。 “大概……巳时前后。” “好。” 我收回之前的那张符,小心翼翼收进怀中。天色快亮,我还要回客栈假装自己遵纪守法。 第二日,吃过早饭,我和九枝打着呵欠,晃悠悠地又来到这栋破房子外面。 可巧,正撞见刘书生出门。 “刘公子出去啊?”我笑呵呵跟他打了声招呼,刘书生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他瞪起眼,“都说了我家夫人并未患病,你二人再纠缠,我可要报官了!” “公子别误会,”我摆摆手,“我二人今次不是奔你家来的,就是早饭吃多了,走不动,在这里歇歇脚,官府可没说不让在路边歇息吧?” 有灵 第55节 说着,我靠着墙坐下,自顾自开始剔牙。“哎呀,这瑞临城的面点,着实是不错……” 刘书生狐疑地看我和九枝一眼,特地回身检查大门有无锁好,才咕哝着往远处走了。 哼,任你怎么想,都想不到我要做什么。 看他走远,我趁四下无人,画了张新符送进屋内。 “玄女,你可在?”我问。 “大仙,玄女在的。”清晰的声音传来,书生照旧把她锁在卧房内,但通过这张符,她可以和我正常对话。 “昨夜说的,你都还记得吧?” “玄女记得。” “那就按我们商议好的做,我刚送进去的那道符,你握在手上,余下的事,就莫管了。” 说完我看看九枝。“九枝,手。” 九枝乖乖伸了只手过来,手心里生出一截木头。 我取下木头,用路上买来的小刀刻了一阵,刻出一个大致的人形,然后拿出昨夜那张符,贴在木头人头顶。 随即把木头人用力抛上高空。 成了。我站起身,狠狠吸了口气,把手拢在嘴前,放声喊起来—— “出事啦!城里来神仙啦!” 约莫一个时辰后,刘书生拎着一捆菜走回家,临近家门,却看到一幅不寻常的光景。 门前小路上挤满了人,都对着天上指指点点,不时议论几声,人人脸上都是惊异的神色。 刘书生顺着众人的视线抬头望去,立时怔住。 半空里,无端起了一阵七彩的祥云,云中隐约可见到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子,腾云驾雾,身被金色霞光,正缓缓向天外飘去。 “这是神仙来帮咱们祛除邪祟了吧!” “天降神女,城里有福了啊!” “今夜怕是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几个人纷纷道,一扫阴霾,都是喜气洋洋。 唯独刘书生面露惊慌。 他扔下菜,三步并两步冲进家门,把几个屋都看了一遍,最后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站在院里。 不见了。玄女不见了。 卧房的门还是锁着的,但房内只有孩子酣睡在床,全然看不见玄女的影子。 她当真飞天了?如何做到的? 不可能!没有玄衣,她不可能飞走的! 难道说…… 想到这两日那两个举止怪异的男女,冷汗从刘书生脸上流下来。 他定定神,从院墙边拿起一把铲子,悄悄走到门外。天上,那仙子已经飞得很远,众人还目不转睛看着,还有人跪下来求仙女赐福。 没人注意到他,刘书生拔足溜向城门。 出了南大门,他向东一转,撒腿狂奔,直跑道荒野郊外,才喘着粗气停下。 他走入一片林间,寻到一棵上年纪的老树,四下看看,确定周遭无人后,开始翻铲树前的土。 不多时,已挖出一个浅坑,土中露出一个布包袱。 他取出包袱,颤抖着打开,一袭华衣好端端地收在里面。 衣服还在!那天上的是—— “原来藏在这儿了啊。”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来。 我撤了法术,和九枝一同现了身。刘书生像看见鬼一样,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你,你们——”他吓得语无伦次。 “我就觉得你可能会把玄衣藏在城外,没想到藏这么远。”我喘了口气。这孙子,看着瘦得跟柴火一样,跑起来还挺快,累死我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刘书生终于能说出囫囵话了。 “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我说,“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是来取衣服的就行。” 刘书生瞪着我。“我家夫人呢?!你把我夫人藏去哪里了?” “行了,别一口一个你夫人,你不恶心我还恶心,”我说,“你这夫人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而且玄女就在家里呢,你没看见啊?” 我存心唬他。他当然看不见。他出门后,我就给玄女用上了隐身的符,还特意嘱咐她,在卧房找个偏僻角落躲好,这符只能瞒过人眼,万一不幸被撞到,就没用了。 这便是昨夜我想到的办法。书生必然不会告诉我,他把玄衣藏于何处,我又不能拷问他,就给他设了个局,用木刻的小人佯装成仙女飞天,引起骚动,再把玄女藏起来,书生自然会怀疑玄衣已被人取出,也自然会想要亲自来确认。 那我只要在后面跟着他,就能知道玄衣在哪里。 还好,事情非常顺利。 “刘公子,别愣着了,”我笑眯眯地说,“把玄衣给我吧?那本来也不是你的东西。” 刘书生怔了片刻,回过神来,连忙把衣服抱入怀中,手脚并用往后爬。 “不行,不行!”他喊道,“衣服给了你,她就要走了!” “她原本就该走!”我厉声说,“你用了这腌臜的手段,强迫她留在人间,同你成婚,为你生子,害她害得还不够吗?如此没脸没皮,亏你还妄称自己是读书人!” “我……我是为了我刘家传宗接代!”刘书生强自争辩,“若我能寻个普通女子成婚,便不必——” “你这样的,哪个女子愿与你成婚?”我冷笑,“要才无才,要钱无钱,心思阴毒,胸怀狭隘,就算世间男子都有婚配,也活该你没有!你不想着立一番事业,也不想着做点正经营生,身无长物,断子绝孙不是理所应当?你还委屈上了?” 刘书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随你怎么说,这衣服我绝不会给的!除非你杀了我!” “我还用杀了你?”我笑笑,“九枝!” 九枝闻言,顷刻伸长了手臂,两道藤蔓飞出去,轻而易举从书生怀里夺走了玄衣。 刘书生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又看看九枝手上的衣物,满脸惊恐。 “你们、你们是妖怪!”他嘶声道,“城里的事都是你们做的!我要去报官,我要去报官!” “你去吧,”我斜睨着他,“你试试看,能不能走出这片林子。” 书生不敢动了。 “诱骗玄女,你犯的是天条,”我说,“可惜上天太忙,没工夫责罚你,我也不能代劳,就留你一条狗命,但今后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梦,你就别想了。” 言罢,我和九枝带着玄衣离开。刘书生呆坐良久,突然翻身而起,跪下拼命磕头。 “求求女侠!求求女侠!”他大哭着喊,“求女侠惦念我刘家,别叫我夫人走!” “她走不走,由她自己决定,和你无关。”我头也不回地说。 “但我们还有孩子!”书生又喊,“她不能不管孩子——” “你还好意思提孩子?!”我忍不住回过头,“这孩子是她要生的吗?她看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是何种心境?这是她的屈辱!你居然还想拿孩子绑住她?” 书生不敢说话了。 我又冷笑一声。“明白告诉你吧,这孩子她是不会管的,我也不会把孩子留给你,你以后就守着你家那破房子,一个人过吧!” 越想越火大,我不想再理他,大步走回瑞临城。书生在后面鬼哭狼嚎,我只当没听见。 第26章 昭云(四) 进了城,我径直走入刘家。书生急匆匆出门,忘了锁上卧房,那玄女走到了院中,又不敢出门,便在门后急切地等。 我把玄衣亲手交还给她,她激动地落了泪,枯瘦的脸上也现出生机。 两年了,难以想象这两年她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我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玄女跪谢大仙!”她抱着衣物,屈膝便要跪,我赶紧扶住她。 “别别,又不费什么工夫,”我说,“衣物拿回来就好,你快穿上,回别离天去吧。” 玄女想了想,却犹豫起来。 “我确是要回去的,可我一走,屋里的孩子……”她没问刘书生,估计书生是死是活,她都不操心了。 “你愿带孩子走么?”我问。 玄衣一愣,摇摇头。“这……这不算是我的孩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想你也不会带他走,”我说,“但留在这家里,孩子要吃苦,姓刘的也难保不会迁怒于他,我方才替孩子想了个去处,只是还要劳烦玄女送他一程。” “哪里?”玄女忙问。 “这苍州往西,平州地界,有一座山叫云鸣山,”我说,“山里有一个恩义堂,是座高塔,那里的人可以收养这个孩子,他们胸怀宽广,孩子在他们的照顾下长大,也有好处。” “我就这样送过去,他们会收么?”玄女又问。 “你到了那边,找一个叫月离的人,就说是我叫你送去的,他自然便懂,”我说,又想起她还不知道我姓名,“对了,我叫有灵,白有灵。” 玄女点头。“玄女也替这孩子,谢谢有灵姑娘。” 言罢,她抖开玄衣,披上身,一道霞光自院中冲天而起,说不出的璀璨祥和,比我之前拿来骗刘书生的法术可好看太多了。 玄女整个人沐在七彩的光中,浮上半空。她招招手,房内飘出那个孩子。孩子还在熟睡,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玄女拥他入怀,又深深对我鞠了一躬。 “有灵姑娘的大恩大德,玄女永世不忘,”她的声音渺远又空灵,“日后玄女若再下界,定全力报恩,护姑娘周全。” “那倒不用,你别再下来洗澡就是了,”我说,“像姓刘的那种男子,世间可还有不少。” 玄女又犹豫一下。“玄女可再劳烦有灵姑娘一件事?” “你说。” “这孩子,原有个名字的,是书生所起,”玄女看看怀中的男童,“如今这名字,我不想再用了,姑娘可否替我为他新取一名?” 有灵 第56节 呃,你随便起一个不就好了? 这个我也不懂啊…… 但玄女问得殷切,我也不好拒绝,抬起头看了看,忽然有了主意。 “今日晴空昭昭,上有彩云,”我说,“那不如这孩子,便叫昭云吧。” “昭……云?” 我点点头。“望他此生平安无虞,又如昭日霞光,映照苍生。他只需有名,不需有姓,从此便和他那心思歹毒的生父,再无任何干系。” “待他年长些,我若还活着,就去山上看他。”我说。 玄女笑意盈盈,又对我道声谢。纵身而起,很快望西边飞远了。 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清,才动身离开刘家。 “云鸣山,会收么?”九枝在我身侧问。 他担心我忽然送个孩子过去,恩义堂那帮人不愿意收下。 “放心吧,”我说,“虽然玄女不喜欢这孩子,但这怎么说都是神仙生下的,论天资,可比寻常孩子高多了,好好教一教,一定是个奇材,月离他们高兴都还来不及。” 九枝沉默片刻,叹口气。“孩子,不该有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我说,“那孩子,是拿玄女的屈辱换来的,所以,她不舍得,我理解,她舍得,我更理解。” 那刘书生还想拿孩子做要挟,可笑,他终归是小瞧了女子。 我和九枝这样一路闲聊着,走回客栈,远远地就看见客栈外头搭起了梯子,店家和伙计正在往牌匾上挂灯笼。 “掌柜的,这是做什么?”走近了,我仰起头问。 “客官回来了?”店家挂完最后一盏灯笼,一边招呼我一边爬下来,却先说起了别的事,“客官今日外出,可有看见天降祥瑞?” “祥瑞?什么祥瑞?” “哎呀,那客官怕是错过了,”店家说,“今日午间,有仙女自城上飞过啊!” 呃。 我又不能和他说那是我变出来的,只好配合着做讶异状。“有这等事?” “是啊!”店家喜气洋洋,“仙女过境,想必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动用了天威,替城里驱除邪祟,看来这城内,又可以太平了!” 最好是吧……“那掌柜的挂灯笼是——” “这不是明日大皇子要来了么,”店家说,“全城张灯结彩,恭迎大皇子驾临。你说巧不巧,大皇子一来,就有大吉之象,这大皇子果真不一般呐!” 大皇子要来了? 但城里的邪异,可并没有消除啊。 店家正高兴,没看出我的顾虑,还拉着我帮他检查牌匾有没有歪斜,我随口敷衍几句,推说回房休息,就上了楼。 “九枝,晚上我们还要出去。”我说。 两夜没有好好休息,九枝一脸困倦,但他大致知道我的意图,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好。” 子时,我们俩再度出现在街道上。 虽说天降“神女”,城中都觉得这下便平安了,但毕竟大皇子要来,城内的巡查并未放松,反而加紧了一些,官兵也多了不少。他们自是看不见我,但相较前些日,又要更小心些。 这几日我也大致可以确认了,城里作祟的,想必不是妖,更不可能是鬼,鬼最恶最恶,也不过害人,或者上身,从没听说过能把人凭空变没的。 那便只可能是人了。 从城东走了一遭,无甚异状,我们转向城北,路过一条宽敞整洁的大街,九枝忽然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一栋屋顶上方。 “有声响?”我对他这种反应已经很熟悉了。 九枝点头。 我判断一下方位,钻进旁边的巷子,七拐八绕,绕到了一幢宅子前。 看这宅子的大小和式样,这一户该也是个富庶人家,此刻大门紧闭着,但我能感到门后有人活动,少说也有五六个。 “他们,从顶上进去的。”九枝说。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些人大概是从院墙和屋顶翻入屋内,动静极轻,没有惊动四周,也就是九枝五感敏锐,不然还真发现不了。 有这样的身手,自不是寻常人,而他们以这种方式入户,肯定也不是为了做什么好事。 我想想,在墙根处找了个地方藏身,等等看接下来的变化。 约莫一刻光景,院墙上探出一个人头。 这人蒙着头脸,只露着一双眼睛。他四下看看,见院外无人,便冲后打了个手势。 须臾,又有两三人翻过墙,轻巧落地,都是一身短打黑衣,包裹严实,再有二人将一个麻袋抬过墙头,施力抛下,早先出来的人在下面接住,扛上肩膀,合计五人加一个麻袋,动身要走。 “把人放下吧,”我现了身,在他们身后说,“大晚上的,你们不累啊?” 麻袋抛下的一瞬,我就猜到里头是个人,大小、轮廓都对得上一名成年男子,也是同时,我想通了这几日城内的诡异事情,都是由何而来。 我本以为我和九枝忽然出现,多少能吓他们个好歹,不想这几个黑衣男子倒是训练有素,片刻不犹豫,拧身就打过来。 我没和人打过架,唯一的经验也就是上私塾时,痛殴过两三个男童,但这一路来经历过种种,厉害人物我见多了,眼前这几个人的架势,实在是不够看。 手上捏了两道咒,他们就扑了个空,我带着九枝径自从众人中穿过,直走到扛麻袋的那个人近前。 “把人放下。”我重复道。 “你们是何人?”这人愣了愣,低声问。 “你不用管,把人放下。”我耐着性子说。 “大胆!你可知我等是谁属下?”他恶狠狠道,“敢坏我们的事,你怕是活腻了!” “这个随后再说,你先把人放下。”这怎么还听不懂人话呢? 他不说话了,手一翻,一柄短刀亮在手里。 我叹口气,手指在他身上一点,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刀也落在地上。九枝与我心意相通,黑衣男子刚失了力,他就从这人肩上把麻袋取了下来。 “不过年不过节的,何必施此大礼?”我拍拍这人后脑,“我又不给你压岁钱。” 这人双目瞪起,突然抬头低呼:“常典簿!还不出来?” 门内还有人。 我发觉时,这人已欺近我身后,一手伸向我背门。 可他再快,也没有九枝快,九枝一把攥住了他手腕,另一只手还横拎着麻袋,像拎着个小孩一样。 这人即刻翻身倒踢,从九枝手里挣脱,瞬息间退出去几步远。 他面上的黑布掉了,露出面目,倒是一张生得不俗的脸,可惜天太黑,看不很分明。 见我目视着他,他也意识到自己露了本相,立时拿手遮面,低喝一声:“散开!走!” 不等我有所反应,几个黑衣人齐齐散开,奔往几个不同的方向。露了脸的这位也飞身而起,从我身旁掠过,抓起方才给我下跪的那人,起落间便无影无踪。 转眼间,街上空空如也,就剩下我同九枝。 哦还有个麻袋。 “娘子,追吗?”九枝问我。 我摇头。还追什么,六个人分了五条路跑,追哪个? 本来我也没打算深究这些人,还是先看过这里的情况再说。 我让九枝把麻袋放下来,除去麻袋,里面是个一脸富态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还活着,就是在昏睡,这么一番折腾,他居然没醒。 “把他抬回去。”我说。 九枝跃入院中,从里面悄悄开了门,我和他将这男子抬回屋中。 合宅上下,居然没有一个人醒着,我正纳闷,走入卧房,才知道原因为何。 卧房内,床榻上还有一名女子,也在熟睡,屋里一股子淡淡的奇香。 我心知这东西不能多闻,闭了口鼻,把男子原样放上床塌,赶紧原路退出去。 走出院门,深吸了一口气。 “九枝,你闻到了吗?”我问九枝。 九枝点点头。“很香。” “大概是迷香,”我说,“我听爹说过,世间有这类东西,可以把人迷晕放倒。这家里的人,估计都中了。” “我怎么没事?”九枝问。 “……大哥,你是妖怪啊。” 九枝恍然大悟。 懒得理他,我靠在院墙上,理了理思绪。 至此,事情已经很明朗了,这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趁夜翻墙入屋,先各处散布迷香,把屋里的人弄晕,然后将他们要的人带走。 城里这阵子失踪的人,怕都是这样消失的。 中了迷香,被带走的人不会挣扎,家中其余人等也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这些黑衣人身手又高,是以不仅没有打斗痕迹,屋内的物件也不会挪动。 估计还有个善后的,抹去院落里众人的行迹,比如刚刚那个姓常的人。 待到早晨,迷香都散尽了,在旁人看来,就是悄无声息丢了个大活人,连个脚印都没有,确实不像是人做的。 道人当然也看不出来,压根就没有妖怪,他们怎么能找到妖怪? 至于客栈掌柜说的,那个城西李家夫人的事,看来是施迷香是出了差错,她醒了,目睹到什么,于是只能先把她打晕,以黑衣人的能耐,无外伤的前提下把一个人弄昏,该不会多难。 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盯上这几户人家,又是因为什么? 看这伙黑衣人的样子,身份绝对不简单。那个扛麻袋的黑衣人向那个姓常的求助时,喊了一句“典簿”,我总觉得这两个字很耳熟,是从哪里听过? 我心念一动,赶紧跑到之前和黑衣人打斗的地方,在地上摸索。 我记得那东西就在这里的…… 果然,找到了。 有灵 第57节 是黑衣人手上那把短刀。 跑得紧急,他们没来得及带走。 捏起一点火光映照着刀身,我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刀柄下方,看见几个小字。 我心里一紧。这是…… 还没等我和九枝说,突然由远至近,传来一阵模糊的呼喊,还有锣声。 “娘子。”九枝把手一指。我抬起头,西面不远处,不知何时冲起一点火光,烟尘滚滚,扶摇直上。 起火了? “快过去!”我拉起九枝就跑。 第27章 昭云(五) 离火起处近了,人声也越来越清晰,好几个人在高声呼喊:“着火了!”“快拿水来!”“速去通报官兵!” 还有个打更的,敲着锣一路飞奔:“起火了!起火了!快来人救火啊!” 我一把拉住打更的:“劳驾,敢问是谁家起火了?” “前、前边李家!”打更的满脸汗污,话都说不利索,“快去、快去帮忙……” 李家? 莫不就是…… 我加紧脚步,直冲向不远处那栋着火的大宅。大火已经吞噬了小半个宅子,几个人正在想办法灭火,更多人从四面八方跑过来,纷纷提着水桶往火舌上浇,但火势太旺,没有什么用。 人群里还有一位上年纪的老爷子,看上去像个管家,他自己行动已经不便了,还想往火里冲,被两个人死死拉着,只能半跪在地上高声哭喊:“夫人!夫人呐……” “老人家!”我两步跑过去,“可是屋内还有人?” 老管家欲哭无泪。“我家夫人……我家夫人还在卧房里……她还没醒啊……” “卧房在哪边?”我急问。 管家伸手一指。我看过去,心里凉了一半。 卧房的位置,是火烧得最烈的地方。 “九枝你在这里等我!”我喊着,闷头冲入火阵。 不知道九枝能不能沾火,我不敢冒这个险,我又没学过引水救火的法子,只好在身上施了避火诀,先尽量把李家夫人抢出来。 但顶着浓烟和烈焰冲到卧房深处,我发现我还是来晚了。 床榻已经烧毁,火舌里,躺着一具女人的焦尸。 我憋着气,不顾滚烫,拼命把焦尸拖出卧房,扛在肩上,一路跑出熊熊燃烧的宅子。 出卧房时,我觉得气味有些奇异,只是来不及多想。 也还好我没有停留,我刚扛着尸体跑出来,半个宅子就塌了。 九枝果然有些怕火。他站在自己能离大火最近的距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焦急地等着。我一出现,他就迎上来,从我肩头把焦尸接了过去。 “……死了。”他一愣。 “嗯,该是李家夫人,”我来不及细说,“你先带她往后退一退。” 言罢,我拿出生墨笔,在正对大火的方位,先后划下四道符。 罡风顿起,绕着大火盘旋,越吹越猛烈,渐渐形成一道障壁,将烈火和废墟包裹其中,同两边比邻的民舍隔开。 火估计是不好扑熄了,姑且保证火势不会蔓延,等能烧的东西都烧尽,它自然会灭。 周围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怔怔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大风,又齐齐看向我。我大口喘着气,扶着九枝,走到那个老管家身前。 “老人家,我……没能救下你家夫人,”我说,把那具焦尸小心摆放在地上,“你且看看,这是不是她?” 老管家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两名家丁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到一边,掐他人中。这家另外的几个佣人都围上来。“这是你们夫人么?”我示意他们辨认一下。 “应、应该是夫人……”有一人战战兢兢道。 我叹口气。想必是火起时,她还在昏迷中,等家里其余人意识到,已经来不及救她了。 只是,还有些奇怪。 我又凑到尸体近处闻了闻,尸体上也有些不寻常的气味,和我在卧房闻到的相似。 “九枝,你来。”我招呼九枝过来,让他也闻了一下,九枝皱起眉头。 “不对。”他说。 但还没等他说出来哪里不对,一阵更大的声音盖过了四周的嘈杂。 官兵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一辆救火的水车。 “让开!都让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高声驱散闲杂人等,他身侧还有一人,我猜是这一带的坊正。两人走到一半,盯着平地里卷起的风柱,张大嘴,说不出话。 “这、这是谁做的?”坊正问。 有人指了指我。 将领看看我,又看看坊正。坊正摇头,意思他也不认识我是谁。 “阁下是何方高人?”将领客客气气地问我。 “不重要,”我说,“你叫你手下不要靠近,护好附近的民居即可,也盘查下还有没有漏掉的余火。这风不用管,等火灭了,它也就停了。” 将领一脸讶异,一时说不出话。“可有烧死人?”他又问。 “只有这一个。”我把李家夫人的尸首给他看。 将领飞速打量一下。“是女子?” 坊正闻言,搭眼瞧了瞧,骇得后退一步。“这不是李夫人?”他惊惧道。 我点点头。 “造孽啊……”坊正叹道,“这家刚遭变故,李员外还生死未卜,如今连夫人也……” 将领神情严峻。“这家便是前些日,遇上妖怪那家?” 坊正称是。 “竟然如此……”将领沉吟片刻,竖目看向旁边的李家佣人,“你们几个!可知道火是因何而起?” “大人明察,我等也不知道啊,”几个佣人吓得缩成一团,“今日入夜后,照例是夫人的丫鬟在卧房侍候,到寅时,就听到有人大喊起火了,我等都在偏房,待要救夫人出来,火势已太大,根本冲不进去……” “丫鬟是哪个?”将领再问。 “是她!”有一名佣人从后面拖出一位瘦小的女子。女子浑身瘫软,猝然跪倒在地。 “大人饶命!”她哭喊道,“奴家也不知道为何会起火……奴家平素一直是在夫人卧房外的小间睡的,睡着睡着就闻到烟气,醒来时卧房已经全被火吞没了……入睡前管家也来巡视过,一切如常,只循例在夫人卧房里留有一盏灯,怕夫人醒转后慌乱。” 她抬起头。“想、想来是灯自己翻了,诱发火情……奴家自幼便在这家长大,夫人员外都对我极好,我万万不会去害夫人啊!” 将领仔细看看她,大概看出她没有说谎,兀自点头。 “那便该是了,”他说,“许是灯翻后,起了火,这时节天干物燥,火起得又快又急,夫人又未醒,自无法逃出来,也无从呼救……” “不。”我忽然说,“这火绝不是自己起的!” “阁下何意?”将领问我。 “是有人故意在夫人身上点了火。”我说。 坊正惊呼一声,又捂住嘴。将领也愣了须臾。 “有何为证?” “大人可以闻闻夫人身上,”我说,“你是从军之人,也许知道是为什么。” 将领闻言,伸指从夫人的尸首上拈了下,凑到鼻前细嗅,随即面色一变。“是火油。” “我冲入卧房救夫人的时候,”我继续说,“闻到屋内都是这股味道,且粗略察看屋中情形,唯独夫人和床榻烧得最凶狠,我想,这就是火的起处。” 我又看看将领。“方才我不知这味道发于何物,大人说是火油,我便明白了,是有人在夫人身上浇了火油,然后引燃,为的就是烧死夫人。” 坊正腿开始打哆嗦了。“那……那就还是这家的人做的?” “不可能,”将领摇头,“这种火油只在军中使用,寻常人是拿不到的。” “那是……”坊正不敢说话了。 将领也紧锁眉头。少顷,他站起身。 “来人!”他喊道,“把这家上下全抓起来,投入县衙大牢,莫叫一人走脱!夫人尸首也小心抬回去,叫仵作查验,其余待我禀报知县,一一细查!” 他又低头小声叮嘱坊正:“今日之事,切莫外传,待火停了,赶紧叫人清扫一下,过几个时辰大皇子便要驾临,若叫上头知道了,我要你好看。” 坊正连声称是。 “阁下若方便,还请随我——”将领转回头,要招呼我,却怔住。 地上只余夫人尸首,哪还有我的影子。 趁众人不备,我已和九枝悄然离开李家,赶回客栈方向。 我二人身份特殊,细问起来又要多生事端,不想搞得那么麻烦。 来龙去脉,我大概都想到了。那伙黑衣人此前被我所阻,怕我身后还有更深一层的人物,担心这阵子他们所做的事情败露,便要赶在我之前把余下的尾巴清理干净。 李家夫人一定是见过他们如何夜间掳人,原本他们不想下杀手,就只把夫人打晕,再做打算,没想到遇上我,猜我很可能会去找李家夫人,索性将夫人杀掉了事。 以他们的身份,拿到火油并不难,要避人耳目潜入宅中放火,更是轻而易举。 死无对证,夫人死了,他们做的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我背上渐渐爬起凉意。这些人的毒辣、果断,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和我交手后不过两刻,就杀入李宅灭口,人命在他们眼里,似乎无足轻重。 这样想着,我不由握紧了怀里的短刀。 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那这次,我遇上大事了。 清晨,我和九枝照旧下楼用早。忙了一夜,我们两个都有些困顿,九枝连吃饭都没什么精神。客栈内倒是一团喜气,一大早店家就带人把客栈上下清扫了一遍又一遍。 有灵 第58节 “掌柜的,”我试探着问,“昨夜城中可有发生什么?我半睡半醒间,好像听到城西边有些喧嚷。” “哎哟,那客官睡得可是真浅,”店家说,“听说昨夜城西郊起了点火,但无大碍,很快就扑灭了,这你也听见了?离这里可远着呢。” 我笑笑,没说话。看来那将领和坊正把消息掩盖得不错。 “对了,掌柜的,”我吃了两口饭,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说这大皇子来了城里,住在哪儿啊?总不会住客栈吧?万一看上我住的天字房,我怕不是还要让出来?” “客官说笑,”店家笑呵呵地说,“皇子这般尊贵,怎会这样住客栈?都是提前选好了这里哪家大户的宅子,把宅中的人请出去,上下护卫起来的。” 他开始抹第三遍桌子。“至于选的谁家宅子,那咱们就不知道咯,也不敢打听,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也是。我把弄着筷子,默默思忖。 正出神间,冷不丁听到一阵严整的脚步声,瞬息间,一队甲胄齐全的兵士从客栈门外冲进来,两队人把住门口,三个人径自走入大堂。 他们面色阴冷,也不说话,只是在大堂内巡睃。 “军爷!”店家愣了一下,赶紧迎上去,“怎么忽然前来鄙店……” “一边儿去!这里没你的事。”打头的一员将官说。 他一把推开店家,再度扫视,最后视线停在我脸上。 “你!”他把手一指,“出来!” “干什么?”我平静地问。 “知县有请,随我们走一趟!” 第28章 昭云(六) “确定是找我?”我夹口菜,漫不经心道,“我可不认识什么知县。” “是、是啊,”店家也慌了,“军爷,这二位客官是前些日子才从城外来的,可没做过什么坏事啊,是不是认错了?” “废什么话!”将官怒道,“知县喊你去,你就老实跟着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得了吧,还不客气,你这样的,我一个能打十个。 但我不想无端生事,何况我也好奇,想知道这帮人这是演的哪一出。 “九枝,吃饱了吗?”我问九枝。 九枝点点头。 “那我们就跟这几位大人走一趟吧,”我站起身,伸个懒腰,“饭后遛遛腿,消消食也不错。” 路过店家,我冲他笑笑。 “掌柜的,无妨,”我说,“我没作奸犯科,你别紧张,连累不到你家客栈。” 我拍拍他肩膀。“房钱我付到后日的,替我留着,后日我要是还没回来,屋子便随你处理。” 众目睽睽下,我随着将官和兵士走出客栈,沿大路直往东走。 “大人辛苦,”我刻意凑近那名将官,道,“这些日子累坏了吧?” 将官一愣。“什么累坏了?” “值守啊,”我说,“城内的军爷们近日来不是都夜夜巡查,大人昨夜刚彻夜劳累,这一大早又有重任,岂不是辛苦?” 将官胡乱应了一声。 “不过大人真乃神人,”我接着说,“看大人容光焕发,竟毫无疲累之相,实在是叫人佩服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人玩忽职守了呢。” 将官又愣了。他张张嘴,说不出话。 “哦,我懂了!”我一拍手,“瞧我,都糊涂了,城里军爷们是分三班岗的呀,看来大人昨夜分的是第一班岗,那多少该还是睡了些时辰的。” “你、你既都知道,还问什么?”将官立刻说,“还不快走?” 我忍住笑,随他穿街越巷,但走着走着,我发觉不太对,县衙所处的方位,我是知道的,不过现在这队兵士带我走的,却不是往县衙的路。 虽然这一点,我也早料到了。 “大人,我们不是去县衙的,对不对?”我平静地说。 将官不置可否。“你只管跟着走便是。” “我是去哪儿都无所谓,”我说,“只是好奇,不去县衙,那要去哪里呢?尤其是,大人和这几位军爷,明明都不是这里的兵,冒充他人,又是为何呢?” 将官站住。周围军士也停下了。 “你……你如何知道?”他问。 “很明显啊,”我说,“这么个小城,又不是紧要之地,多数兵士都是歪瓜裂枣,哪有你们这么健硕的?而且你们虽然都披着寻常兵士的甲胄,下面的衣物可都是好料子,这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的。” 我顿一顿,又道:“况且我方才说了个谎,我打听过了,城里近日来的值守,是一夜分作两班,大人身上好歹挂着个总旗的腰牌,若真是城内的守军,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将官沉默半晌,忽然笑了。 “他们说姑娘非同一般,我还不信,如今是见识了,”他说,“不过姑娘还是得同我们走这一遭。” 我没说话。“他们”是谁? 又走了一阵,将官带我和九枝走到一栋气派的大宅外面。 临近时,我已觉得不寻常,正是城里最忙的时分,周遭却看不见一个行人,宅子从外虽看不出什么,但隐约能感到,四处都戒备着不少人。 我大概明白这是哪里了。 将官送我到门口,早有两个看门的高大男子将大门推开一道通路。到这里,就只有我和九枝能进了。 我背着手,悠然自在地走进宅子,门后有一人在等我。熟人。 “常典簿。”我和他打招呼。 常姓男子一言不发,点点头,示意我跟他走。 “常典簿今日可好?”我故意去看他手腕上缠着的布条,“昨夜我身边这位小兄弟,把你抓疼了吧?” 姓常的神色沉静,还是不吭声。 “放火的是谁?”我收起脸上的假笑,肃然问他。 他仍旧不答话,径直把我们带到内堂一间房屋门口,叩了叩门。 “人来了。”他低声说。 门开了。宅子气魄,内堂也修得富丽,门内是一栋宽敞的大屋,摆着不少精细物件,正对面坐着一个一身华服、举止不俗的男子,正在用茶。身边还站了两个人。 门在我身后紧闭。我上前两步,仔细打量眼前光景。 “坐。”喝茶的那位指指一侧的一套桌椅。 “谢殿下。”我随口说着,大咧咧打开椅子坐下。九枝一脸好奇,坐在我身边,东看看西看看。 喝茶那位手一停。“你知道我是谁?” “大概能猜到,”我说,“选了城里最好的宅子落脚,四周全蹲伏着护卫,所居之处生人勿近,如今全城能有这待遇的,大概也就只有当朝大皇子了吧?” 我看看他。“茶能给我喝一口么?渴了。” 大皇子也抬起眼皮看看我。“给他们上茶。”他对身边的人挥挥手。 他旁边一人瞪我一眼,转进屋后,不多时端出一壶茶两只茶杯,摆在我面前桌上。 我也不跟他们客气,倒了两杯,一口气喝干。好茶。 “你不怕我给你下毒?”大皇子瞥着我,神情似笑非笑。 “殿下要杀我,还需要给我下毒?”我反问。 大皇子真的笑了。“有理。” “殿下找我来,可有什么事?”我又问。 “倒也没什么事,”大皇子放下茶杯,“就是听手下人说,昨夜在你手上折了一阵,特地瞻仰一下,是何人有这样的能耐。” “那殿下可该失望了,我只是寻常人等,”我说,“不过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殿下。” “你说。” “城里接连有人失踪,都是你做的吧?” 大皇子又挂上了那张捉摸不定的脸。“有何为证?” “有刀为证。”我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把短刀,拍在桌子上。 大皇子不为所动。“一把刀,能说明什么?” “一把刀当然说明不了什么,”我说,“但殿下大概是忘了,本朝规矩,凡军器,必由兵部所属军器监统管,并刻上制造之处,而这把刀上,就刻着四个字——庆王府制。” 这些东西,都是我那位私塾的老师,给我的那本《圣朝通轶》上写的,他叫我多读书,果真有用。 大皇子面色一沉。“成泰?” 他身旁一人立刻跪了下去。“属下知罪!” 我反应过来,这就是昨晚丢刀的那个,真惨啊,两天里跪了两回。 “命你去做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把刀遗下了,”大皇子阴着脸说,“自己下去领二十丈。” 那个叫成泰的站起身,腰都不敢直起来,就这么退了出去。 “手下无能,姑娘见笑了。”大皇子待门合上,浅笑着对我说。 “那殿下算是认了?”我问。 “事实俱在,我不认也无法。”大皇子道。 “那些人现在何处?”我再问,“生还是死?” “这个姑娘不必知道,他们自有该去的地方,”大皇子说,“不过你放心,本王不是滥杀之人,那些人,都还活着的。” “不是滥杀之人?”我冷笑,“昨夜被烧死的李家夫人,也不是滥杀?” 大皇子猛然站了起来。一瞬间我以为他要下令把我拖出去斩了,正要喊九枝做个防备,一扭头,发现九枝居然坐着睡着了。 ……你是有多困啊? 好在大皇子静立片刻,神色一转,还是带上了笑。 有灵 第59节 “姑娘身后是谁?”他问,“谁派你来的?” “乡野草民,谁会派我来?谁又瞧得上我?”我悠然道,“殿下不必紧张,我只是个游医,恰好路过此地,打抱不平罢了。” “游医?”大皇子哂笑,“倒也不用瞒我,哪个游医有平地里生风的能耐?” 果然,我就怀疑他们是如何这么快便找到我,看来昨夜里我去救火的事,早有眼线给他上报了,我在城里行走多日,定有人是认得我的,稍加打听,问出我的住处,倒是不难。 但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反正看他样子,大概也不知道玄师是什么,随他自己猜去吧。 不过大皇子好像也不打算深究。“罢了,姑娘是何人,本王不介怀,”他说,“只是姑娘错会了本王,本王所做之事,并非刻意害人,而是为了江山社稷。” “至于姑娘说的那位李家夫人,实属无奈,”他又说,“她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传出去,有害无益。” 我略一想。“殿下此番到此,看来不是为了治水患吧?” 大皇子又笑。“区区水患,何需用到本王?” “嗯,治水患只是托辞,”我点点头,“那殿下此行,就是为了抓这些人来的?” 大皇子沉吟不语。 “那我倒是不懂了,”我说,“都说庙堂上以万民为怀,这些人也未见作乱,用这种手段把人掳走,是为什么?” 大皇子紧盯着我,叹了口气。“姑娘可有发现,这次被抓的,都是城中大户?” 这我倒是不知道,我也不认识这些人啊。 “再给姑娘个提醒,”大皇子接着说,“这些人,早年都曾在朝中为官。” ……然后呢? 大皇子看我一头雾水,这才信了我之前的话。“姑娘果然是乡野之人……”他说,“本王便为你释说一下,你可曾听过,木兰党?” 第29章 阿翡(一) “……什么党?” 这我彻底不懂了。我读过的书上,都没写过。爹娘也没同我说过。 大皇子背起手,在房内踱步。“皇祖父在位时,为了储才养望,在国子监下特设木兰学宫,将国子监内有才学的年少一辈纳入其中,五年内培养了近百名监生,后全数进入六部,渐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 “这不是好事?”我问。 大皇子摇头。“这些人同出一源,过从甚密,排挤掉了一批老臣后,朝堂很快就成了他们的天下,是以称木兰党。本王不否认,木兰党人多有济世之才,也有远大抱负,只是未经历练便入朝为官,书生气太重,不懂变通,又沉溺党争,喜打击异己,对朝政而言,不全算好事。” “木兰党如日中天时,内阁五人,有四个都是他们的人,”大皇子又叹口气,“他们重文轻武,大笔削减军费,裁撤兵员,以致边关空虚。皇祖父慵懒,不理政事,放任他们我行我素,北人举兵时,北方防务一触即溃,也有此原因。” 我心想当皇帝的不理政事,不是皇帝的错?怎么还怪上大臣了? 但我没说出口。 “后来呢?”我问。 “后来……木兰党人认为皇祖父无能,暗中扶持当时的三皇子,计划胁迫皇祖父退位,那时节,他们的心思朝中人人尽知,但木兰党盘根错节,声势浩大,也无人敢反对。” 大皇子抬起头,看看房顶。“可未及他们行动,北人便大举入侵,皇祖父猝然驾崩,司礼监据遗诏,悄悄迎了我父皇即位。父皇正在南境平乱,星夜兼程赶回京城,又舍命与北人一战,方才重振我大嬴威风。” “那殿下说的木兰党……” “父皇锐意进取,也素来厌恶党争,便重组了内阁,清理六部,木兰党心知失势,大多辞官隐退,逐步在朝中销声匿迹了。”大皇子道。 我想了想。“当年的三皇子呢?” “他便是后来的誉王,”大皇子说,“后被废,前些年也病故了。” “所以那些木兰党人,就散在了各处?” “这些人多来自平、苍、湖三州,辞官后回归原籍,为官时多有准备,因而虽然隐居了,但大多还是当地大户。”大皇子答。 “他们辞官应该都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了吧?”我再问,“为何今日忽然又大肆搜捕?” “因为父皇自内卫处得到暗报,这些木兰党人,在图谋做反。” 我皱起眉头。“有证据?” “没有。”大皇子道。 “没有?没有就抓人?” “等到有实证,怕就晚了,”大皇子说,“父皇近两年龙体欠佳,担心他们乘虚起事,才派我前来处理。” “我懂了,”我说,“殿下打着南下治水患的名义,暗地里布网下手,原来是知道自己师出无名啊。” 我语带讽刺,但大皇子不为所动。“涉及朝廷,岂容人优柔寡断?先把他们抓了,有无谋逆之意,审一审便知道。” “殿下就不怕那暗报是假的?”我问,“不怕把这些人屈打成招?” 我在《圣朝通轶》里读到过,朝中内卫心狠手辣,擅长刑讯逼供,各地都暗设内卫大牢,进去的人,不脱层皮是出不来的。 “这类事,姑娘便不需知晓了。”大皇子微微笑着看我。 我也看看他。“殿下对我说这些,也不怕我走漏出去?” “本王既敢和姑娘说,就不担心姑娘会与外人道,”大皇子胸有成竹,“我想,姑娘也不会如此糊涂,为几个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吧?” “如果我说我会呢?”我故意说,“殿下是不是就不会让我出这扇门了?” 大皇子又笑。“本王原本也不打算让姑娘走。” 他两步走近我。“且问姑娘,可否愿意在本王麾下做事?” “……啊?” “姑娘的身手我已经知道了,”大皇子说,“如今一见,机敏聪慧也胜过常人,本王惜才,想留姑娘在左右,为我排忧解难,如何?” 为你排忧解难?你谁啊? 看我没答话,大皇子以为我心动了,又傲然道:“我知道像姑娘这种心怀大义之人,荣华富贵自然是不在乎,但再是不在乎,良禽也该择木而栖。此番南下,受父皇重托,事办好了,回京后我便是太子,日后登位,姑娘少说,也可做个次辅。” “你爹还没死,你就连我以后的官职都想好了?”我扬起眉毛,“这不算大逆不道?” 大皇子大笑两声。“这里的话,你知我知,出了这宅子,还有谁听得到?” “可我是女子,”我说,“本朝女子好像不能做官吧?” “本王一直同父皇提议,除旧制,开新德,广纳贤才,其中一条便是封女官,”大皇子朗声道,“天下女子,智慧者众,一味囿于家门和嫁娶,何其荒唐,何其浪费。父皇也正有此意,本王在此开个先河,明告世人,将来把科考、朝廷都对女子敞开,于社稷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啊。” 呵,不愧是在庙堂上摸爬滚打的,真会说。 “你只是想讨好皇上吧?”我问。 “本王意图为何不重要,”大皇子不置可否,“但有我荫蔽,姑娘可大展身手,我也大得助力,你与常余策通力合作,必能成为我的股肱之臣。” 常余策……就是昨天被九枝打伤的那个? 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来,典簿,好像是个官职,因为朝廷里的大小官职太多了,看书的时候我粗略一下就跳过了,只大概有印象。 “常余策昨夜你已见过了,”大皇子说,“他是我最信任的手下,虚领个典簿的官,实质统管王府一应事务,南下这一路,大小事皆出自他的筹划。” 我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感觉将来有天是用得上的。 “如何?”大皇子又问我,“姑娘可愿跟随本王?” 我想了片刻,打了个呵欠。“不必了,”我说,“我闲云野鹤惯了,要我听命于人,我还真做不到,感谢殿下如此惦记,但你们庙堂上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大皇子神情渐渐冷峻下来。 “姑娘可要知道,你拒绝本王,出了这栋宅子,你的安危,本王可就不能保证了。”他威胁我。 “要杀要剐,殿下随便,”我说,“我困了,先回客栈歇息了。” 言罢,我踹了九枝一脚。九枝猛地惊醒。“吃饭了吗?”他张嘴就问。 “走了!”我拉起他,“到客栈再吃!” 九枝迷迷糊糊跟上我。走到门口,大皇子的声音又传过来:“姑娘至少告诉我姓名吧?” “我叫有灵,”我头也不回,“白有灵。” 拉开门,吓了一跳,常余策正站在门外,眼神如炬,死死盯着我。 “你的手得去求医问药,”我对他说,“肿这么厉害,怕是骨头裂了。” 常余策面色一滞。他抬眼看进屋内,似是在询问该拿我怎么办。大皇子挥了挥手,示意他随我去。 虽然我走得四平八稳,但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慌,这大皇子城府深重,万一他后悔了,虽然我有自信能和九枝走出去,却免不了一场死战。 直到走出宅门,一路走到两条街,我才松了口气。 看来大皇子是料定了,他和我说的那些事,我不会外传,所以不需杀我。毕竟没有对证,我说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人信,说多了,还会给别人带去灾祸。 何况看他的意思,他并没有放弃要把我招至麾下的想法。 虽然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盯上我。若他真的快要做太子了,那有没有我,区别都不大啊。 满脑子纷乱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已走回客栈。 店家看见我回来,又喜又惧,怯生生地迎上来。 “客官,知县可有说什么?”他问。 “知县?”我一愣,“哦哦,没说什么,是……大皇子驾临,我又是新近来城里的,叫我过去问问,怕我对大皇子不利,哈哈。” 我放松语气。“掌柜的莫怕,我不过一介草民,知县问过大概,就让我回来了,以后也不会找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店家连声道,“那……客官现在要用膳吗?” 他还是有些怕。我和九枝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借各种机会打量我。 也不怪他,一对出手阔绰、模样又不像有钱人的男女,忽然被官家押走,他有所顾虑倒是正常。 只是不管他有没有顾虑,我都不能再在这里住了。 大皇子不可信,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变故,说不好现在就有几只眼睛盯准了这家客栈,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旦他又起了杀心,我是无所谓,但我不想连累客栈上下。 吃过饭,我大喊着好困,带九枝上楼歇息。这话是真的,一日一夜没睡,还和大皇子斗智斗勇,我早就倦得不行了。 下午睡了一觉,待到快入夜,我隐藏了我和九枝的行迹,悄悄顺窗跃出,走上出城的路。 九枝精神十足,白天那些明枪暗箭的交锋他也没往心里去,一路走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有灵 第60节 我却觉得满心沉重。 我反复在想大皇子的那些话,在他眼里,相比社稷、江山,人命似乎无关紧要,但这样是对的吗?为社稷,杀多少人都可以吗?烧死一个无辜的女子,也可以毫不犹豫吗? 在远离人世的山上长大,下山后遇到的也多是寻常人,所谓庙堂,对我来说一直很渺远,如今只是触到权力的一隅,已让我喘不上气。 言语间,就可以左右无数人的命,杀伐决断的背后,是近乎无情的冷漠。天下为棋盘,人为棋子,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弃,这样的情形,我一时难以接受。 可能我注定不是做大事的人吧。 这样想着,我和九枝赶在城门关闭前,悄然出了城,向东而去。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原本打算回俱无山,现在也不想了,我总感觉,我应该再往远处走一走,我见过的还太少,这样回山,爹娘怕是要骂我的。 但走了不远,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没有带粮食。 于是随后两天,我时刻忍受着九枝哼哼唧唧的抱怨。还好这时节已经有树开始结果了,他一喊饿,我就让他去路边摘果子吃。 吃了几次,九枝说什么也不吃了。 “酸,”他可怜巴巴地说,“想吃正经饭。” 我也想啊! 我们夜里也不休息了,一刻不停赶路,奔着可能有人烟的方向前行,这鬼地方山林众多,竟寻不到一个村落,这样下去,我只能叫翠玉出来,给我们烙饼吃了。 两日后,晌午时分,我俩终于瞧见了一座小城的影子。 但奇怪的是,城外影影绰绰,像是有不少人,还飘过来一阵阵的烟,这些子烟尘…… 好像很香?? “肉!”九枝拔腿就跑,我一把把他拉住。 不对劲,越走近,我越发觉不对劲,这是城郊的一片野地,一条细细的河水流过,山丘起伏,中间散着几十个人,三五人一队,正在地上点火,烧着什么。 ……不会是人尸吧? 第30章 阿翡(二) 我拼命按着跃跃欲试的九枝,凑近了看,还好,烧的不是人。 这些人的举止倒像很有讲究,一个人在地上探查,看见个洞,或者看见一蓬草,就低声喊其他人过来,有两人小心地掘开洞口,放入引火之物,再有一人拿着火把,将整个洞焚烧。 是以山丘间处处都是烟柱,扶摇直上,远望像是遭了灾祸一般。 为何要做这种事? 我挑了一个面善的男子,趁他擦汗的工夫,走过去问:“劳驾,请问这是在烧什么?” 男子看我一眼。“烧蛇啊。” “烧蛇?”难怪呢,烧出一股肉味,九枝眼睛都直了。 问题是,为什么要烧蛇? “你们是别的地方来的吧?”又一个男子走过来,给刚才答话的那位递水,“要去城里吗?” “要去的,”我点头,“这城叫什么?我们偶然途经此地,以前没来过。” “青江,”男子道,“青色的青,江水的江。不过你要进城的话,可小心些,最近城里正闹蛇患。” “蛇患?” “是啊,”他叹道,“要不然我们都出来烧蛇洞,烧了三天了,累死了。” “这蛇患很严重吗?”我问。 “唉,说严重,其实也没多严重,”男子说,“城里是忽然冒出些蛇,但也没什么人遭殃,如今想来,只有知县大人的夫人被蛇咬死了。” “知县夫人?” “是啊,”男子扼腕叹息,“我们这位知县大人可是个大好人呐,公正严明,铁面无私,和夫人感情也好,谁想到前些日子忽然传出消息,夫人夜里歇息时,竟被毒蛇给害了,你说这个,唉……” “所以知县命你们把城外的蛇一网打尽?”我捋了捋,“可你们又如何知道哪里有蛇?哪个洞是蛇洞?” 方才喝水的那名男子嘿嘿一笑。“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地方,素来就多蛇,多的是人做这门营生,代代相传捕蛇的手艺,区区蛇洞,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尤其像生天南星的地方,附近必有蛇洞,一看一个准。” 他指指之前我看到的那一蓬蓬草,原来这东西叫天南星。 “捕蛇,也可以做营生?”我惊讶。 “可不是,”男子道,“有医馆买去做药的,有寻常人拿来泡酒的,还有些达官贵人,爱玩儿个蛇,花色越奇异的越喜欢,反正把毒牙拔了,养在家里也无甚害处。” “赚得多么?”我脱口而出。 这要是能赚大钱,那我转个行当也不是不行。 男子苦笑。“姑娘瞧我们这副模样,像发大财的么?糊口罢了,怎么,你想学啊?” 我猛摇头,不赚钱,那我就没兴致了。 “那你就别碍着我们了,”男子收起水袋,搓搓手,准备继续干活,“知县大人催得紧,烧完这一带,还得回城研雄黄呢。” “雄黄?”我又听不懂了。 “就是这东西。”另一名男子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倒了一些橘色的粉末在手上,拿给我看。 我凑近闻了闻,一股子刺鼻的辣味。 “这是驱蛇的,”男子道,又拿出一个布袋,放在我手里,“姑娘要进城,还是带一点在身上,蛇就不敢靠近你了。你也分一些,给你身边这位小兄弟。” 我心想哪有蛇敢跟九枝犯冲,不过没说出口。 “要是不慎遗失了,”男子又叮嘱我,“你就在城里找人索要,这十里八乡产的雄黄,大都被我们拉来了,城里如今不缺这个。” 这人倒是很心善。 我谢过他,穿过众人和烟尘,往城里去。 果然,走近城门就看到,有一队人个个扛着扁担,正往城里运一种橘色偏红的石头,想必这就是拿来做雄黄粉的原料。 入了城门,更是扑面而来一股子辛辣气息。 九枝鼻子灵巧,格外难受,一路都捂着下半张脸,眉头扭成了麻花。 再细瞧,这城里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雄黄粉,是以全城处处都是一样的辛辣刺鼻,城里的人好像都习惯了,我只觉得头晕。 别说是蛇了,有百年修行的蛇妖,估计都要躲得远远的。 九枝甚至都不喊饿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没有胃口。不过还是要吃一些的,我在路边一个小摊贩那里买了几个肉包子,和他勉强对付了对付。 好不容易忍下来这些气味,我找人问明了路,直奔县衙而去。 我总觉得奇怪,好好的人怎会忽然被毒蛇咬死,虽说这种事也不算太罕见,但我心里隐隐感觉哪里不太对。 但愿是我想多了,不过细问一问,也不会多余。 我身上还有上清观的宝箓,这次又派上了用场,到县衙外,守门的刚要拦我,我就把宝箓呈了上去,骗他说我是不在观中修行的道人,观主破例收下的女弟子。 我好聪明啊,哈哈哈。 这人果然没有生疑,叫了个官员模样的人过来验过宝箓,就把我恭恭敬敬迎进门了。 知县在内室,我入内时,他正伏案疾书,那个官员对他说明情况,他立刻放下笔,快步迎上来。 “不知道姑大驾,有失远迎。”他冲我一拱手。 啊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我赶紧说了些我只是个小道人不足为虑没必要这样对我之类的话,知县还是很有礼数,请我和九枝落座,自己掩上门,才重在案前坐好。 “下愚乃本县知县,”他说道,“姓夏,名清远,道姑和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这人面相非常年轻,剑眉星目,谦逊里又带着一点清高,给人的印象倒确实很深。 “我叫有灵,”我忙说,“白有灵。” 我又指指九枝。“他叫九枝,也是……和我一起修道的,只是不太爱说话。” “两位年纪轻轻,便受上清观看重,看来资质非凡啊,”夏知县笑笑,“敢问此番来我县衙,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我说,“就是听人说,青江城最近闹蛇患,就前来探问一下,看看有没有我二人能帮上忙的。” 说到蛇患,夏知县明显神色一滞,俄而长叹了口气。 “许是我德行有亏,上苍降罪吧,”他说,“此地素来多蛇,可从未生过这样厉害的蛇患,只可怜了全城百姓。” “听说知县夫人,也被毒蛇所害?” “是,”夏知县黯然道,“内人她……去了多日了,现已入土为安。” “那毒蛇,只咬了她一个人吗?”我问,“当时知县大人可在?” “那日我在这间屋里,不在卧房,”夏知县说,“城里有些案子未了结,我一直查阅犯人的口供查到深夜,内人早歇息了,却未成想,子时左右,卧房内传出一声惊呼,我和下人忙赶过去,进门便看到一条黑蛇,随即将蛇打死,可夫人已经……无从救治了。” “这么厉害的毒蛇?” “我不懂蛇,”夏知县说,“据下人说,这种蛇毒性极强,瞬息间便可夺人性命,身形又细瘦,常自门缝处潜入屋舍,我未料到会这样,平素也没做防备,叫小箸死于非命,是我之过啊。” “小箸,是夫人的名字?”我问。 夏知县点点头。“她本无名无姓,还在襁褓时,父母便在与北人的战乱中过世了,是寺庙的僧人救了她,把她养大。” “她成人后,辗转来到此地,那时我还是个穷书生,苦苦备考,机缘巧合,和她一见钟情,小箸为了让我安心读书,帮了我许多。”他又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接着问。 “有五六年了,”夏知县答,“无奈我资质愚钝,最终也只考到个举人,幸蒙知府大人垂青,封我做了个青江知县,就任后,我立刻迎娶了小箸,也终于能让她过上安稳日子,只是……” 他又叹了口气。 我也有些难过,不忍就这件事再问下去。 知县说城内蛇患已基本控制住,没有我可帮手的地方,何况真让我帮,我也无从着手,于是虽然我心里还有些疑窦,还是暂且先同知县告辞了。 仍旧是来时的那名官员送我出门,走到一半,我看他还算健谈,就问他:“敢问大人,在县衙内是何职位?” “我是本县的主簿,道姑若有不便问知县大人的,也可以问我。”他看出了我的意思。 “大人别误会,”我笑笑,说,“倒不是为了探听知县大人的底细,只是有些疑惑未解,知县夫人遇害那晚,主簿大人在吗?” 有灵 第61节 “下官不在,”主簿说,“我家住城内另一端,知道消息时,已是次日了,那时夫人尸身已由仵作验过,先行入殓了。” “大人应该很悲痛吧?” “是啊,”主簿说,“两人年少时便在城里相依为命,大人做了知县,又同夫人接续良缘,二人琴瑟和鸣,从未生过嫌隙,夫人遭遇不幸后,大人有两日升堂都精神恍惚。” “这样……所以知县大人自小便在这城内长大吗?”我再问。 “嗯,”主簿答,“他土生土长于此,知府大人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便特许他重归故地,做一方父母官。” 我心里一动,但没说话。 “对了,夫人遇害当夜,府上的下人,现在何处?”我问。 “当时目睹了详情的下人,该有三个,”主簿说,“前几日被大人派去州府送公文了,说起来,也该回来了,可能是州府那边,还有些嘱咐吧。” 我点点头,没再吭声,随主簿走到县衙外,就此分别。 “九枝,你觉得奇怪么?”我问九枝。 九枝摇头。“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娘子觉得?”他反问我。 “我说不好,”我也摇摇头,“整个故事听下来,只有两处有些怪异。” “哪里?” “一是知县既在这里长大,怎会不懂此地蛇类的习性?”我说,“二是怎么如此恰好,见过当时状况的下人,都去了外地,至今未归?” 九枝想了想。 “不过也可以解释,”我又说,“知县一心读书考学,不熟悉蛇也算正常,至于下人,可能是真的有要紧公务,只是赶巧了而已。” 九枝拍拍我。“娘子太紧张了。” 他现在说话越来越利索了,估计再过不久,就能和常人没有分别了,带他下山,确实是对的。 不过,真的是我想多了吗? 我和九枝走到了大街上,四周还是人来人往,也依旧能看到运送雄黄的人,肩挑背负,向县衙方向走。 总感觉这一幕有些不寻常,看着看着,我站住了。 “不对,”我说,“真的不对!” 第31章 阿翡(三) “娘子?”九枝想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撒腿跑了出去。 在运送雄黄的队伍里巡睃一番,我盯上一位大娘,她正把扁担放在一边擦汗,我便凑上前,和她打了个招呼。 “大娘,这是今天第几趟了?”我问。 “今天?第二趟啦,”大娘中气十足,“送完这趟,就回家歇息了。” “我看你们人还挺多的,”我说,“每天都要运这么多雄黄进城吗?” “那可不吗,”大娘说,“我们知县大人说了,要让城内绝了蛇患,这几天城里闲着的都去扛石头了,我家那口子还跟我说笑,说再扛两天,半个州产的雄黄都得叫我们挖空了。” 她深吸口气,重又把扁担扛起来。我要搭把手,她赶忙把我拦住。 “姑娘这小身板,就别受累了,”她说,“前头也不远了,不妨事。” 我只好跟着她身边走,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没几句我已经问了个明白,城里这阵子大约运了多少雄黄进来。 走了一阵,就绕到了县衙后面,两个兵士在那里把守,查看雄黄的形质,又指挥着把人分作两路,一路进了县衙,另一路却去往不同的方向。 “大娘,这怎么还要分两路走啊?”我又问。 “按各人扛的石头大小分的,”大娘说,“好像是石头小一些的,就进县衙里,直接研成粉,我们知县大人大公无私,专门在衙里腾了间大屋子做这些。” “大一些的呢?”我问。 “大些的就送到附近一个地方,教我们放下就走,具体怎么收拾,老婆子就不晓得了。” 我心里疑虑渐深,本想混在队伍里,去大娘说的那个地方瞧一瞧,结果还没走近,就被一个兵士发现了。 “那边的!”他一指我,“闲杂人等不要在这里逗留,赶紧走!” 无谓和他起冲突,我就往旁边躲了躲。 “娘子想到什么了?”九枝问我。 “我觉得不对劲,”我说,“按大娘的说法,我粗略算了算,这些日子运进城里的雄黄,未免有些过多了,之前在城外,烧蛇的人也说过,附近十里八乡的雄黄,都集中到了这里,这城又不大,总共才多少户人家,哪里用得掉这么多雄黄?” “娘子的意思是?” “夏知县没对我说实话,”我说,“城内的情况,不只是蛇患这么简单,这些雄黄必然还有别的去处。” 我定下了主意,和在瑞临城时一样,隐藏起我和九枝的身影,悄悄跟在被分走的那一队人后面。 这队人被兵士带着,把石头运到了一个偏僻的大屋前,那边同样有几个兵士看守,将雄黄石聚在一处,便叫运送的民众各回各家了。 奇的是,这些兵士也只是将石头搬上推车,就离开了这里。 我和九枝在外面等了片刻,才看到有三个人从远处快步过来,都蒙着面,看了看大屋外的推车,上前叩门。 一下。两下。一下。 少顷,门开了,一个蒙面人出现在门后,招了招手。 “如何?”在外的蒙面人问。 “如常。”对方说。 紧接着,这几个人一起把推车推入屋中。我这才发现,这大屋像是临时搭盖的,为方便推车进出,连门槛都没有做。 他们进屋后,屋门便关上了,又过了好一阵,才拉着空推车出来,车子就散放在门外,人原路而回。 这么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是把大块的雄黄,放在屋内贮存?”九枝猜。 “不像,”我说,“这屋子横竖也就这么大,应该放不下那么多石头。” 我一推九枝。“走,过去看看。” 九枝有些不情不愿。他不想闻那股味道,但他似乎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前去。 一下。两下。一下。我去了藏身的诀,按照刚刚那帮人的方式叩门。 寂静。不多时,门开了条缝。“不是刚走——”门内那人不满地低声道,发现门口是张陌生的脸,他一下愣住。 趁他没反应过来,我提咒抢身进去,手在他脸前一抹,他就向后倒了,九枝和我配合默契,那人身子还未着地,他已经飞速掩上了门。 屋中没有窗子,只点着一盏小油灯,不过足以让我把全屋看分明。 只是这屋子四壁空空,只有一张床铺和一张方桌,哪里有雄黄的影子? “石头呢?”九枝睁大眼。 我示意他别说话,仔细查看屋子的地面。 果然,屋子一角,有一面紧贴在地上的木板。 拉起木板,下方露出一个坑洞。 “娘子怎么知道的?”九枝眼神发亮,又惊又喜地看我。 “简单,”我得意,“地上没有,那就只可能在地下了,总不能是插上翅膀飞了。” “你要下去么?”我指指坑洞。 里面很昏暗,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从坑洞里,一阵一阵飘出辛辣的气味,这里头不知道存放了多少雄黄,进去肯定不会好闻。 九枝犹豫半晌,一咬牙一跺脚,大义凛然地点点头。 我冲他笑笑,先行进入。 坑洞很深,但做了粗糙的石阶,可供人上下。我捏起一道火光,和九枝一前一后,小心地拾阶而下。 往下走,脚下渐渐潮湿,雄黄刺鼻的气味也渐渐加重,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流了满脸的泪水。 九枝在我身后拼命咳嗽。他必定不好过,搞得我也心下不忍。 等出去了,请他吃顿好吃的吧。 如果他吃得下的话。 石阶是贴着坑壁凿的,中间转了个弯,我眼前忽然有了别的光。 下方是一个硕大的洞窟,不知是何年何月形成,倒挂着几颗天然发亮的锥形长石,最下部还点着几只火把,连同长石,将洞内照得通明。 然后就是四面八方,数不清的雄黄石,一层层垒成了小山。 这些都是我后来注意到的,置身洞窟的一瞬,先进入眼帘的,是洞窟中央,一条巨形的长蛇。 长蛇周身湛青碧绿,映着四周的光,闪闪发亮,像一袭翡翠的丝带,身子竟有我两个那么粗,但它一动也不能动,几根粗重的铁链死死缠绕着它,把它吊挂在半空。 我走到洞窟最下方,踩上地面,绕到大蛇正对面。它的头颅也庞然无比,若是一口吞掉我,估计轻轻松松。 这得是多少年,才能长成这么大的一条蛇? 听到动静,蛇微微睁开了眼。 “夏清远……你个畜生……”大蛇嘶声道。 是个女声。她会说话,我倒不觉得奇怪,如此颀长庞大的蛇,怕是早成精百年有余了,一个女蛇妖,却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好好看看,我不是夏清远。”我说。 大蛇眼睛又睁开一些。“你是谁?” “我是捉妖的玄师,”我答道,“我叫白有灵。” “玄师……”大蛇该是知道这个行当,“夏清远叫你来杀我的?” “那倒不是,”我说,“我也是不小心闯入此地,你是谁?是夏清远把你锁在这里?你和他有什么仇?” “仇?”大蛇冷笑,“何止是仇,我恨不能把他撕碎了,一口口嚼个干净!” 有灵 第62节 她说到激动处,浑身剧震,但稍一动,就痛到低声嘶喊,身上铁链缠绕的地方,更是冒出了灰烟,好像被灼烧了一般。 我意识到,那些铁链上,八成涂过雄黄粉。 像这般大妖,轻易也是不会现原貌的,可她无法化作人形,看来也是因为周围的雄黄石所致。 如果我所料不错,夏知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捉住了这个大妖,用雄黄逼迫她真身示人,又借雄黄对蛇的克制,把她困在这洞窟内。 城内所谓的蛇患,大概是个幌子,有了清理蛇患这个托辞,他运送来大量的雄黄石,囤积在这里,轻易也不会被人识破。 只是,为什么? 难道咬死他夫人的毒蛇,是这蛇妖派去的? 大蛇挣扎一番,平息下来,喘了口粗气。 “喂,白有灵,”她不客气地说,“你来帮我把铁链打开,放我出去。” “你给我什么好处?”我斜睨着她。 “你——”大蛇瞪我。 “你什么也不说,只叫我放你走,”我说,“万一我放错了呢?你若是为害一方,让你这样吃些苦头,也是理所应当。” 大蛇眼里有了怒火。“我为害一方?我?放屁!夏清远那畜生和你说过什么?” “他说他夫人被毒蛇咬死了,”我说,“说城里有蛇患,全城都在杀蛇,还运了不少雄黄进来,如今再这么一看,这蛇患实质不就是你吗?” 大蛇又要说什么,我抢在她前头说:“不过我知道,他在说谎。” 大蛇一怔。 “他夫人一定不是被毒蛇咬死的,对不对?”我问。 又是一阵寂静。我还等着蛇妖说话,却见她流下了泪,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蛇流泪。 “小箸……”她道,“小箸怎会被毒蛇咬死?” 她张大嘴。“小箸自己就是蛇!” ……啊? “你说什么?”我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说小箸原本就是蛇,”大蛇道,“她是和我一样的蛇妖,只是较我修为浅些,我身负五百年的修行,小箸成妖刚过百年。” “那她……怎么会成为知县夫人?” “孽缘啊……”蛇妖叹道,“我早提醒过她,人间男子多反复之心,绝不可轻信,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听……” “你的意思是——”我瞬间产生了一个可怖的想法,但不知怎么说出口。 大蛇看看我,惨然一笑。 “不错,小箸是被夏清远和他的手下,活活打死的。” 第32章 阿翡(四) 百年前。 青江一带有条青蛇,三十年成妖,六十年成人形,一百年时,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阿翡”。 她活得比这座城都久,见惯了朝代更迭,人去人来,对人世毫无兴趣,只在兴致来了时,以女身四处走走看看,而她最爱的,是坐在一处高丘上,看日落与霞光,一看便是许久。 四百年后,她看日落时,身边多了一条小蛇。 这条蛇是她从捕蛇人手上救下的,平素这种事她从不会管,但那天不知为何,她却动了恻隐之心。 许是因为,那条蛇是赤色的,像是晚霞? 还是因为,这便是缘? 她化作人形,从捕蛇人那里买下了这条小蛇,原本想任它去,可不论她如何驱赶,小蛇 1 都不肯离开,只默默地跟随着她,从日到夜。 无奈,她便默许了。 她给这条蛇也起了个名字,叫“小箸”,因它生得细瘦笔挺。 阿翡活了太久了,习惯了独来独往,有了小箸为伴,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了生气。她常常一边看着夕阳,一边和小箸说话,说完后笑笑,摸着小箸的头沉默。 小箸跟了她有些年月,渐渐也得了灵气,成了妖。 五十年后,小箸学会了说话,八十年后,小箸炼出了人形。 她亦是女妖,变成人后,还是瘦瘦小小的,却活泼得很。阿翡仍旧和她日夜相伴,两妖有说不完的话。小箸一定要叫她姐姐,阿翡便就认了这个妹妹。 阿翡原以为,此生也便是如此了,小箸若修成大妖,她俩可永生相伴,彼此依偎着,每日望着日升日降,直到千年万年。 直到有一日小箸独自入青江城游玩,遇上一个书生。 书生姓夏,小箸见到他时,他正在城中一座小桥上。那日突降暴雨,人人都跑着避雨,只有他不逃也不躲,怔怔地站着,任大雨浇透全身。 小箸于心不忍,犹豫再三,慢慢走上桥,把手里的伞举在他头顶。 夏清远家境困顿,父亲原是捕蛇人,在他孩童之年,不幸被毒蛇所伤,撒手人寰,母亲不欲他承父业,便要他专心读书,考个功名,摆脱这拿命换钱的营生。 可他十来岁时,母亲操劳过度,也去了。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夏清远孤零零站在桥头,遥思父母。 他面目俊朗,清瘦挺拔,第一面便叫小箸倾心。知道夏清远身世后,小箸又生了顾怜之意,渐渐对夏清远有了深深的情愫。 阿翡闻知,却只有担忧。 人妖殊途,有情人也难免悲剧收场,何况她见多了世间男子,知道他们大多薄情,她怕小箸难得所愿。 但小箸还是和夏清远走得越来越近。 她假造了自己的来历,谎称是战乱时自北边逃来的孤女,就此同夏清远相依为命,共居城中。为了供夏清远考学,小箸日日出城进山,挖些灵芝变卖,让夏清远心无旁骛,可以一心念书。 这些事,过去都是阿翡教她的,阿翡知道去哪里寻灵芝仙草,常带小箸同去,给小箸吃下,助她修炼。 小箸离开后,也没忘了阿翡,隔三差五还会来与她一聚,但终究不再是以往那般亲密,远眺落日的高丘上,就只剩了阿翡一人。 阿翡说不清是何等感受,但看着小箸欢喜的模样,她也不想横加阻拦。 两年后,夏清远赴州府乡试,考中举人,后回到青江,做了知县。他感念小箸恩情,八抬大轿迎娶了小箸。 那日,全城张灯结彩,一片喜气,远来的锣鼓声里,阿翡在高丘处,独坐了整整一天。 之后的日子,似乎一切都好。夏清远是个好官,深受爱戴,对小箸也仔细,夫妻两不疑,阿翡便日渐放下了心里的忧虑。 或许小箸真的遇到了良缘吧。对阿翡而言,这样也够了。 又过两年,阿翡到了新一次蜕皮的时候。她这般的大蛇,几十年一蜕皮,每次都无异于一道劫难,痛苦难忍,又极为脆弱,是以她都是遁入空山,远离世人去做的。 山在青江以外,动身前,她特意找到小箸,叮嘱小箸万分小心,虽说夏清远眼下和她恩爱,但真的知道了她是蛇妖,难说会作何反应。 小箸答允,亲自送她出城。 “姐姐平安归来,我们还在那座高丘见面吧。”小箸道。 但阿翡再见到小箸,却是她的尸身。 蜕皮用了她足足三日,蜕完后,阿翡精神不济,在山中休息,突然没来由地一阵阵心慌。 预感不对,她挣扎着赶回青江城,惊觉小箸已死。 循着小箸残留的血气,她在城外乱石岗找到一处新土,挖开后,里面是小箸的尸体,上半身还是人形,下半身是蛇,周身伤痕累累,全是刀劈斧凿的痕迹,头颅更已被整个砍下,随便凑在脖子上。 阿翡大怒,心知这一定是夏清远所做,便入城去杀夏清远。 不想夏清远早有准备,引她进了这栋大屋,布下机关,阿翡一冲入内,就被雄黄洒遍全身。 她新蜕皮,还非常虚弱,立时失却反抗能力,被迫现了真形。 夏清远便把她锁起来,吊在这大屋下的洞窟之中。洞窟是天然形成的,城里有一年修缮旧屋时偶然发现,未防有人不慎走入,夏清远将洞窟封起,又在洞上搭了板屋,结果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被制住后,阿翡才知道小箸遭遇了什么。 她离城第三天,恰是夏清远母亲忌日,坟前祭拜过后,晚上,夏清远拿出了酒喝,小箸为表哀伤,也陪他喝了两杯。 可她不知道,这城里的人,多有饮雄黄酒的传统,夏清远的酒也是如此。 两杯下去,小箸醉死在地上,露出了蛇尾。 夏清远大骇,才知道他夫人是蛇妖,迅即喊来了几名下人,下人带着菜刀斧子,齐齐向小箸身上招呼,小箸无力抵挡,竟这样被砍死了。 是以她的尸体,只有一半是蛇态。 小箸死后,夏清远知道事情不能暴露,就让几个下人对外坚称,小箸是被毒蛇咬死的,仵作也是县衙的人,叫仵作假装验尸,给个假结论,更是不难。知县夫人是妖,传出去怕是全城震动,这些人自然愿意配合夏清远。 只是夏清远还是惴惴不安。 因为小箸临死前,曾连声高呼“姐姐救我”。 “所以他猜到了,城里还有一个蛇妖?”我问。 阿翡轻轻点头。“小箸还在世时,我和她见的那最后一面,她送我出城,也被人看见过,夏清远既然是知县,想问出这些事,倒也不难。” “于是他就想到了,用这个洞窟把你困住。”我也点点头。 来龙去脉已经基本捋清了。夏清远料到阿翡会来复仇,便布了一个局,先将阿翡抓住,锁在洞内,再宣称城里遭了蛇患,一边命民众在城外清蛇,一边借此运来了大量雄黄。 五百多年的蛇妖,寻常人是杀不死的,他只能把阿翡封印在这里。洞窟内堆积如山的雄黄石,连同铁链上涂的雄黄粉,都是为了一直困着阿翡,等它渐渐虚弱了,再想办法。 杀小箸当夜,在场四名下人,恰好差来做这些事,三人负责向洞窟里运石头,一人负责看守阿翡,县衙的人都以为他们去了州府办公务,除此之外,其余人只管辖这过程中的一环,不会知道全貌,夏清远很得人心,他下的令,也不会有谁怀疑。 他确实做得天衣无缝。 “有灵,你现在愿意放我出去了么?”阿翡问。 我看看她,却摇摇头。 “放你出去,你一定要找夏清远报仇,不免会伤及无辜,”我说,“此事全由夏清远而起,我不想连累他人。” “那你替我杀了他?”阿翡道。 我又摇摇头。 “夏清远,平日会来这里吗?”我问。 “他每隔一日来一次,一个人,”阿翡说,“都是子时前后才来,前日刚来过,今日应该也会。” 有灵 第63节 “那我知道了。”我说。 “你有什么想法?” “暂不告诉你,眼下也不能让你出这个洞,不过……”我抬起头,看向缠绕阿翡的铁链,“我可以先把你从铁链里解下来。” 临近子时,洞窟上方果然有了动静。 听声音,封住洞窟的木板被人掀开了,须臾,石阶上响起急切的脚步声,夏知县顺着石阶跑下来,一脸惊慌。 也是,他一到屋前,发现门虚掩着,值守的人昏倒在地,肯定明白出事了。 下到洞深处,他又愣住。 洞窟上方垂下的铁链,如今都虚悬着,原本挂在上头的巨蛇,早已不知所踪。 他冲至石阶剩最后几级,仔细看了看,转身就要走。 “夏知县,”我赶忙从洞内昏暗处走出来,叫住他,“这儿,这儿还有人呢。” 夏清远吓了一跳,差点儿摔一跤,看见是我和九枝,稍定下心,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道姑……怎的在这里?”他故作镇定,问我。 “我还想问知县大人呢,”我说,“大人把这些雄黄都囤在洞窟里,是做什么?” “城内蛇患严重,怕蛇类卷土重来,多准备些雄黄而已,”夏清远道,“但这么多雄黄,城内也存放不下,恰好有这个洞窟,就拿来一用,有何不可吗?” “嗯,”我点点头,“那大人方才为何惊慌?” “是……”夏清远眼珠一转,“我前来点验雄黄,却看见值守之人倒在屋内,以为来了匪盗,下来却看不见人,有些恐惧,道姑见笑了。” “大人还真是鞠躬尽瘁啊,”我笑着说,“点验雄黄这么点小事,都要亲力亲为。” “道姑折杀我,下愚倒也没有这么勤勉,”夏清远也呵呵笑两声,“只是今夜迟迟无法入眠,出来散散心,刚巧路过,便过来看一眼。” “嗯,”我点点头,“你杀小箸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我话转得快,夏清远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身子晃了晃,又强自平静下来。 “道姑何出此言?”他高声问,“夫人明明是被毒蛇所害——” “小箸出殡的时候,抬的是空棺吧?”我不理他,继续问,“不对,空棺的话太容易被发觉,我猜,是拿小箸的衣物,裹了些石头?” 夏清远不答话了。 “我能理解,常人忽见到自己夫人变成半条蛇,惊怖之下有所冲动,也是自然,”我说,“可终归是相伴多年的眷侣,又是对你有恩之人,你怎会如此不顾旧情?” 夏清远清清嗓子,抬起头。 “本官不知道姑在说什么,道姑若再这样胡言乱语,冲撞本官,”他正色道,“那本官只好叫人把道姑请出城了。” “别啊,”我说,“还有个人,大人没见呢。” “谁?” “阿翡呀。” 夏清远一哆嗦。“她在哪里?” “喏,不就在你身后吗?”我把手一指。 第33章 阿翡(五) 夏清远猛然回头,正巧看到我撤了隐藏阿翡的法诀,让阿翡现身。他一慌,脚下踩空,从石阶上滚下去,跌在洞窟底部。 “夏大人没事吧?”阿翡悠然道,“可别跌死了,不然就没意思了。” “你……”夏清远手忙脚乱爬起来,衣服都顾不上整理,“你为何……不是蛇了?” 阿翡现在是人形。她瘦瘦高高,一袭青衣,头发挽起来,带着有别于寻常女子的英姿,倒有些玉树临风之貌。 “她这样的大妖,若非雄黄直接加于身上,是不影响变化的,”我说,“还是知县大人更喜欢她变成蛇的样子?那也不是不可以。” “你把大妖放出来,倘若她为害全城,你担待得起吗?”夏清远颤抖地指着我,质问道。 “她要是想为害全城,这青江城早就被屠干净了,”我冷冷地说,“她是不是这样狠毒的妖,又或者为何会变狠毒,知县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夏清远说不出话。 阿翡一步步拾阶而下,眼含杀意,夏清远又惊又骇,不住往后退,直退到撞上堆起的雄黄石,再无后路。 “她、她……小箸她是妖!”他怒道,“我身为一县之主,为生民驱除妖邪,我有何错?” “那小箸呢?”阿翡也一脸悲愤,“她害过人吗?她害过你吗?!我姐妹在此地共居了近百年,从不曾为恶过一分一毫!你说她是妖邪,她邪在哪里?又错在哪里?” 夏清远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她只为一段情愫而来,”阿翡道,“她待你有过亏欠吗?你读不起书,她供你考学,你赴州府乡试,她为你操持家务,她不图你富贵,不图你扬名,只望和你携手看老,细水长流地度过此生……” 她瞪视着夏清远。“而你,却只因窥见她真身,就痛下杀手,你还问你有什么错!” 夏清远又向后一靠。他低头撇到身侧有一块稍小些的雄黄石,忽然有了力气,把石头搬起来,砸向阿翡。 阿翡一挥手,将石头打开。 “我知道,人、妖有别,”她黯然道,“几次提醒小箸,你若发觉她是妖,断不会一如往常,可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念旧情!” 她步步紧逼,夏清远愈发慌乱,扭头看看我。 “知县大人不必看我,”我说,“我只抓害人的妖,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仇怨,与我无关。” 夏清远绝望了,绝望到极处,突然又露出了些许狠意。 “不管你怎么说,妖就是妖!”他说,“我身负皇命,治理此地,为民除害是理所应当,儿女情长之事,岂能凌驾于万民之上?” ……唉,怎么这么迂腐呢……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看着阿翡,“但本官自不会束手待毙,谁能活着出去,还不一定。” “是吗?”阿翡冷笑,“你还学过捉妖?” 夏清远不吭声。他忽然抬手摘掉了发簪,任头发披下来,随即拔下一根头发,掷于地上,那头发竟然变成了一把宝剑,悬在他身前。 我、九枝和阿翡都愣住。 这是什么法术?头发变宝剑? “这是一年前,一位外道方士路过青江,传授我的奇术,”夏清远道,“他说我有朝一日定用得上,看来他所言非虚。” 外道方士? “等等,”我说,“你说的外道方士,是不是名男子,年纪与你相仿,身形差不多是这样?” 我大致比划了一下。 “不错。”夏清远答。 ……那不就是沈落吗? 这孙子,到底教了多少法术出去啊! “我这一头青丝,皆可做刀剑用,”夏清远不再理会我,看向阿翡,“我倒要看看,你能受得下我几剑。” 阿翡眨眨眼,笑了。 “那就试试吧。”她说着,一拧身,化为了那条青色巨蛇,昂然挺立,俯视着夏清远。 “有灵,你不要帮忙。”她对我说,“拼上这条命,我都要杀了他。” 我倒是也没打算帮忙,只是她还很虚弱,洞内的雄黄对她也有影响,我不免有些担心。 但箭在弦上,这一战已不可避免。 我拉着九枝向后退了退,在面前画下咒印,防止被卷进去。 阿翡一弓身,露出獠牙,扑向夏清远。 她动的同时,夏清远身前的宝剑也动了,这剑仿佛自己有灵智,滴溜溜飞出去,一瞬间掠过阿翡,从一个精巧的角度,直直插入阿翡侧腹。 鲜血四溅,阿翡身形一滞,发出痛苦的嘶声。 夏清远趁机从原处跑开,绕洞壁游走,阿翡喘口气,再度杀上。 只见夏清远又拔下几根头发,化作几柄利剑,也迎着阿翡打出。 一人一妖,在洞窟内杀得天昏地暗,乱石横飞,洞顶照明的长石也被打下来两根,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翡身上已经插满了宝剑,血流如注,夏清远也不好过,他几次被阿翡的尾巴扫中,口鼻内都涌出了血,站都站不住,只是半跪在地上,不顾疼痛,一把把扯下头发,状若疯魔。 说不清打了多久,夏清远又是几柄宝剑扔出去,再一抬手,却怔在当场。 他的头发,已经拔光了。 不过,阿翡也不行了。 她快变成了一只刺猬,从头到尾,都深深浅浅地插着利剑,身子瘫在洞窟中央,几乎无法行动。 夏清远喘息着爬起来,摸索着从脑后拔下最后一根头发,握住变出的宝剑,拖着脚挪到阿翡跟前。 他把剑举起来,对准阿翡的头颅就要砍下,却发出一声大喊。 阿翡的一根獠牙,狠狠扎进他腿中。 阿翡并非毒蛇,这一下不会要了夏清远的命,但他也是强弩之末,脱力倒地,剑扔在一旁。 我赶紧跑过去。 阿翡的獠牙自根部断裂,大半截留在夏清远腿中。她重重喘了一声,蜷曲起来。 我看着这一人一妖的惨况,不知该说什么。 夏清远已经秃了,他拔头发拔得太急,头皮上全都是血,沿着额头流了满脸,气息也很微弱。 他一倒地,法术自行解开,那些插在阿翡身上的剑尽数消失,但伤口还在,这么多伤口,我想帮她止血,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夏清远艰难地翻了个身,跪伏在地。 “我……我何尝不怜惜小箸……”他放声哭道,“可我身为父母官,自应以万民为重,城内有妖,我不能不除啊……” 我忍不住叹口气。“那夜明明只有你和小箸在屋内,你不说,他人如何知道?” “但以后呢?”夏清远说,“她终归是妖,如何确知她不会失控作乱?到那时,我又该如何做?” 有灵 第64节 他抬起头,又用力撞上地面。“我也想同小箸白头偕老,相濡以沫,这几日一想到从前的桩桩件件,我便心如刀绞,只是……她为何是妖?为何是妖?为何要遇上我啊!” 我蹲下,静静地看着他。 “知县大人,和你说件事吧,”我说,“我其实不是寻常人,我娘亲,也是妖。” 夏清远一愣,圆睁双眼看我。 “对,你没想错,”我说,“我爹爹是人,我娘亲是妖,我爹爹还是个捉妖的,他以前的行当叫玄师,我也不是什么道姑,我是从我爹娘那里学来的本事。” 我紧盯着他。“我爹爹为了和我娘亲在一起,受了天罚,被夺走了一身的能耐,一辈子守在一座荒山上,不得下山,”我说,“所以你也不必这样假慈悲,我爹爹承袭天道,尚且敢弃下所有,你不配说什么相濡以沫,也不用拉生民来做托辞,你就是舍不得你的仕途。” 夏清远无言以对。 “是,小箸是妖,又如何呢?”我说,“你真的顾惜她,又不想辜负了城里的人,早就辞官了,无非便是你眼里,仕途比女人重要,杀掉小箸后,你自己也松了口气吧?” 夏清远浑身颤抖,少顷,又以头抢地。 “是我之过,”他说,“待到地下,我定向小箸赔罪……” “放心吧,你死不了,”我说,“出去后说自己为了护佑百姓,和巨蛇拼死相杀,怕还能更受爱戴,对你这类人的良心,我不抱什么指望了,赔罪你也别想了,你就是下了地府,走的也是和小箸不同的路,遇不上她的。” 我站起身,不再理会跪着痛哭的夏清远,转过头,把阿翡扶起来。 阿翡用最后一丝力气,化为了人形。她一身的血污,气若游丝,看样子不太好。 “你怎样?”我问。 “怕是……没多久可活了……”阿翡笑着,摇了摇头,“怪我托大,早知道……该找你帮忙的。” 她微微睁开眼,看看我。“不过你也不会帮的,对么?” 我紧抿双唇,没说话。 “他死了么?”阿翡问。 我只能摇头。“他命大。” “要是……能出了洞窟和他打,就能杀掉他了……”阿翡苦笑,“可我也不愿……城内的人无辜受灾祸……” 我眼眶一热。 “可还有什么心愿?”我问。 阿翡闭上眼,一时无话,我以为她死了,但她抖了一下,又睁开眼。 “眼下……是什么时辰?”她又问。 我算了算。“寅时刚过,现在该是卯时一刻。” “快日出了吧?” “差不多了。” “那……有灵你扶我起来吧,”阿翡说,“劳烦你……带我到城外去……” 我点点头。我知道她想去哪。 原本我要把她支在肩上,九枝却拍拍我肩膀,摇摇头。 他抱起阿翡,轻松举过肩头,将阿翡背在身后。 “我走得快。”他说。 我懂了他的意思。离日出近了,九枝背着她,我们能更快一些。 事不宜迟,我们飞速爬出洞窟,走出大屋,沿着出城的路拔腿飞奔。 城西门,守城的卫兵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我和九枝就赶到了。 “什么人?!”兵士看见我们冲过去,吓了一跳,纷纷拿出武器。 “让开!”我吼道,一抬手,门前几个兵士被打飞出去。 厚重的城门,九枝随手一推就推向两边,出了城,四周还很昏暗,我努力辨认了一下,哪里是附近最高的山丘。 “这边!”我冲九枝一喊。 阿翡已经没了声息,眼看就要死了。我跑得两肋生疼,一步都不敢耽搁,一路径直跑上了高丘。 应该就是这里了,四下无阻碍,远望便可看见天边,薄雾浓云里,一道细细的霞光已经亮起。 “阿翡,是这里吗?”我推推阿翡问。 阿翡用力抬起眼皮,轻轻点头。 九枝忙把她放下来,扶她在地上坐好,我在另一侧撑着她。四野沉寂,阿翡的呼吸却细不可闻,我生怕日头还没出来,她就撒手而去了。 静等了一阵,天色渐亮,日头终于跃出了云层,一道朝霞远远而来,投在阿翡脸上。 阿翡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贪婪地远眺着渐升渐高的红日,脸上露出了笑容。 “小箸,你看,日出。” 她虚虚摸着右手边的空气,仿若小箸还是那条赤色小蛇,正立在她身侧。 “我们还是第一次,一起看日升啊……”阿翡低声说。 旋即,她垂下头,合上了眼。 第34章 阿翡(六) 妖死无尸身,小箸那样的是个例外,许是在变化中途横死,意外地没有归入轮回。阿翡却没留下半分曾在世间活过的迹象,散作烟尘,便这么去了。 我和九枝去了乱石岗,挖出了小箸的尸首,又回到高丘,把她葬在丘顶。 这一对姐妹,多少算是重聚了吧。 走下高丘,青江城里又有不少人成群结队走出来,有的去运雄黄石,有的继续寻找着蛇洞焚烧。 我看了一阵,找了一处稍高的地方,运气,随即高声喊道—— “知县大人有令!城中蛇患已平息,今日起,便不需再运送雄黄,蛇也不必烧了!诸位各回各家,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我这一声用上了咒术,估计在城里都能听见,众人听罢,都愣了片刻。 须臾,有些人欢呼起来,也有些人面带疑虑,好像不太敢信我说的。 “真的假的?”一名离我较近的男子问,“姑娘是什么人?” “你不是昨日才从城外来吗?”又一人道,我认出来,这是昨天喝水的那位,“怎么敢代知县大人下令?” “我乃上清观修道之人!”我再喊,“知县大人今晨另有要务,特此嘱托我前来传信!有不信的,去县衙一问便知!冲撞我,便如同冲撞知县大人!” 说着,我拿出了上清观的宝箓,高高举起。 人群里有懂这些的,认出了宝箓。 “还真的是啊,”一人说,“我堂兄便是修道之人,这个我认得!” 这样一来,众人渐渐便信了,有兵士掉头急急赶往城中,想必是去县衙问询,但人群开始散了,我也无意久留,趁这个工夫,悄然离开了这里。 “夏知县怎么办?”九枝问我。 “随他怎么办,”我说,“他没受致命伤,救治及时是死不了的,就是有日子不能升堂了,至于今后他如何打算,也和我无关。” 九枝点点头。“我们呢?” “我原本打算,事情了结,请你好好吃一顿的,”我说,“不过……你还想进这座城吗?” 九枝拼命摇头。他八成也不想再闻雄黄的味道了。 “那我们往北去吧,”我笑着说,“从此地向北,应该是唐州,中途若是经过城镇,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可以吗?” 九枝点点头。“好。” 说实话,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九枝。 他每每陪同我出生入死,我却常常连一顿饭都管不上他,他不过也就这点要求,今后还是该多让他开心满足些。 想来,下山后这一路上,不管水里火里,九枝都紧紧伴在我左右,从未有过他想,也许就因为他是妖,所以才能如此吧。 就如同沈落问我的,人和妖,哪一个更可怕呢?毕竟除了一字坊的大光真人,我至今都未见过妖主动害人。 翠玉最坏最坏,也不过去村子里偷点儿面烙饼吃,瑶卿不仅不害人,还为人主持公道,阿翡活了五百多年,也只在昨夜伤过一次人。 我爹年轻时那么步步紧逼,我娘亲都没有杀他。 我本是下山捉妖的,最后更多对付的,也还是人。 若是夏清远早点知道这些,会不会便事不至此了? 还是说,他更看重的,依旧会是他的仕途? “娘子在想什么?”九枝看我一直不说话,关切地问。 思虑间,我们已经远离了青江城,走上一条坦途,九枝顺手从路边树上摘了两颗野果,还递给我一个。 “没什么,”我摇摇头,“就是忽然觉得,很感激你,对我始终如一。” 九枝竟然脸红了。 妖也会脸红啊……我来了兴致,想再逗逗他。 可不等我说话,九枝突然一转身,看向西侧的一条小路。 我也听见了,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声音,只有一人一马。 不多时,马头先在路一端现了身,是匹雄壮的好马。 而马上的人,怎么这么眼熟呢? 哎呀这光秃秃的脑袋……这不是如慧和尚吗? “有灵姑娘!”他放声喊我。 “和尚!”我大喜,频频对他招手,如慧自然是奔着我来的,马近了,他一拉缰绳,停在我面前。 “总算是找到你了!”和尚骑在马上,气势都比从前威武了不少,羡慕,我也想骑马。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怎么忽然来找我?” 有灵 第65节 和尚喘口气。“是……元卿上人要见你。” “元卿?”我愣住,“他为何要见我?” “和尚不知道,”如慧说,“上人只说有要事,急需你援手,但他人在宁安走不开,我便自告奋勇前来寻你。” “你如何知道我在青江?”我又问。 “你之前说,你要去云鸣山,”如慧说,“我便先去了云鸣山,山上的人说你已经走了多日,正着急,有名女子给了我一张符,说按照这符的指引,就能找见你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那纸正跳动着,向我这边晃了晃。“居然真的有用。”如慧难以置信地说。 是棠华吧,我心想,云鸣山上有这等本事的,也就是她了。 “总而言之,”如慧说,“找到你就好了,事不宜迟,你若愿意,便快随我来。” 愿意是愿意的,只是…… “我怎么随你去?”我指指他的马,“你骑着马,我和九枝跟在后头跑?” “无妨,”如慧看看身后,“他们也快到了。” 我正要问是谁,路那边又传来整齐的声响,有三名骑军并三匹高头大马,出现在我视线中。 一样的黑衣黑甲,玄衣军? “你还带着兵来的?”我瞠目结舌,看看如慧。 “这一路他们都随同我,”如慧说,“是元卿上人下的令,不过我人轻马快,感觉离你近了,就先一步过来了。” “元卿上人……可以指挥他们?”我心里一沉,看来我此前所料不错。 “到了宁安你便知道了,”如慧还卖个关子,“你走之后,城里发生了一些……奇事。” 我没说话。骑军到我近前,有一人下马,恭恭敬敬对我一拱手。 “见过有灵姑娘,”他道,“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不必不必,”我赶紧摆摆手,“事情我都知道了,有劳各位大人。” 将领直起身,看看我和九枝。“既然如此,那就请姑娘和这位公子同我们一起上路吧。” “怎么走?”我还是那个问题。 “我等多带了两匹快马,”将领说,“就在不远处,骑上马,不几日就到宁安了。” 呃。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我不会骑马……”我说。 将领一怔。如慧也傻了。 “原来你不会骑马?”和尚问。 ……不然呢! 要是会骑马,我早就买匹马和九枝四处跑了,还犯得着用腿赶路? 将领倒是反应很快。“那就这样吧,”他说,“姑娘坐如慧大师的马,这位小兄弟乘我的马,虽然会慢一些,但也别无他法了。”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我瞅瞅如慧身下的马匹,心里有些发怵,再看九枝,他也一脸沉重。 算了,拼了,我一闭眼,就准备爬上去。 这时,突然又传出一个声音。“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声音自我身后而来,我猛地回过头,正看到两扇熟悉的纸门凭空浮现,门开了,里面走出两个人。 月离,还有棠华。 三名骑军是第一次见他们,一时间大为紧张,纷纷把手按在武器上。 “别别,”我说,“是认识的人。” 如慧忙不迭下了马。“贫僧有礼,”他施个礼,“又同师傅们见面了。” 骑军看到这幅情形,才放下了戒备。 月离一如既往地笑,还是那副闲散的模样。九枝也看着他笑。 “你们怎么……”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是棠华的主意,”月离说,“你要谢就谢她,我本来都不想来,是她一定要来的。” 棠华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她预感事情紧急,”月离又道,“找了好久才找到你的气息,有了她的本领相助,不比骑马快多了?” 我心头一热,张了张嘴,还是想不到合适的词句。 “道谢的话留着以后再说吧,”月离懒洋洋道,“听如慧大师的意思,你们要去宁安?” 我点点头。 “棠华。”月离对棠华说。 棠华仍旧默而不言,闭上眼感知了一下,重又开了一道门。 “怎么进门,应该不用我教你了。”月离看向我。 “嗯。”我上前推开门。眼前是宁安城郊,门就开在一片林子里,透过林木,已经能看到宁安城头。 我先让如慧带着三位骑军过去,三位骑军却摇摇头。 “我等还要带马匹一起走,”方才那名将领道,“玄衣军军纪严明,丢下马回去,我等要被责罚的。” 他又对我一拱手。“能将姑娘送回宁安,此行任务已完成了,”他说,“有机会,日后宁安再见,也烦请姑娘向……上人说明情况。” 他暂别我,一声低喝,三人齐齐上马,望来路而去。 “苍州的府兵,看来,要发生大事了啊……”月离看着他们的背影,悠然道。 我也有同样的预感,只是没说出口。 “谢过两位,”我对月离和棠华躬身道谢,“还好有你们,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对山上有恩,”月离说,“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 “芳岁她……从瀑布里出来了么?”如慧已先行进了门,我滞后一步,问。 “快了,”月离轻描淡写地说,“她再不出来,我都要亲自去把她扯出来了,这个代堂主之位,我是一天都不想做了。” “那就好。”我说着,和九枝走到门边。 “对了,还没和你算账呢,”月离忽然又说,“不声不响就送了个孩子过来,你把我们恩义堂当什么?私塾啊?” “给你们送个神仙的孩子,你就偷着乐吧,”我反唇相讥。 嘴上说着和我算账,你不还是没拒绝玄女? 我想了想,又问:“昭云可还好?” “很好。”月离笑笑,“能吃能睡。” 那我就没有别的要问了,走进门,扭头再看看月离。“你们可别又教一个沈落出来啊。” 月离还是笑。“放心。” 我最后看了他和棠华一眼,门在我身后关上,就此消失了。 如慧直愣愣地站在林子里,还没回过神。他头回见棠华这奇异的法术,满脸惊讶。 我推他一把,他才想起来要做什么。 “你刚刚说,城里发生了些奇事,”一边往宁安城大门走,我一边问他,“到底是何事?” “入城再说,”如慧不肯明言,“元卿上人叮嘱过,一切都等你见到他之后,再详细告诉你。出家人不打诳语,个中蹊跷,和尚也还不太明白。” 好吧。 “和尚,你可还记得,那块玉佩的事?”我又问他。 如慧点头。 “我感觉,我们当时猜的没有错。” 如慧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没再说话。 入了宁安,如慧带我们去往城守所在的官署,官署似乎已被玄衣军接管,门口都是黑衣黑甲的兵士。如慧到门外便驻足了,有位自称百户的人领我和九枝进去。 直走到一栋屋前,他敲了敲门。 “人来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问。 “是。”百户答道。 “叫他们进来吧。” 我和九枝步入屋内,元卿自然就在里面,只是屋中立着一面屏风,把我二人同他隔开。 “怎么,这次不许见到真容了?”我问。 “有所顾虑,还请有灵姑娘谅解。”元卿说。 我耸耸肩。“我是无所谓,不过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了。是仍叫你元卿上人,还是——” “宁安公主?”我问。 第35章 云卿(一) 屏风后,元卿的身形动了一动。 “你都知道了?” 我不置可否。“你不该把那枚玉佩给我的。” “玉佩?”元卿不解。 “是啊,”我从怀中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玉佩,“我也是在那次疫病的事之后,闲极无聊,才发现的,这半块玉上,刻了几个小字。” 有灵 第66节 “皇父赠。”我一字一句道。 这也是我在《圣朝通轶》这本书上看来的,大嬴的皇上对皇子公主称呼自身,都叫“皇父”。 元卿没有回应。 “当然,那时我还不能确知你是谁,”我说,“后来在瑞临,我特意问了问,才知道皇帝有八子一女,和你年纪相仿的,有四人,但据说三位皇子都在暗中争权夺位,我想,应该不会有一边修道一边密谋夺位的,那就只剩一人了。” 屏风后长久无话,半晌,传出一声叹息。 “知道你聪慧,我本该更小心些。” “小心不小心的,见了如今这阵仗,我也能明白,”我说,“都道玄衣军是苍州的府兵,一个道人,地位再高,又如何能随便调动府兵?”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 “草民白有灵,恳请与宁安公主一见。”我一躬身,拱手对着屏风说。 过了片刻,屏风后面的人站了起来,施施然走出屏风之外。 “你还真是不知礼数,”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有了女子的意味,“寻常人这样见我,可都是要下跪的。” 我眨眨眼。“你要是需要我下跪,我也不是不行。” 宁安公主笑了。“你我之间,不需如此。” 她已去掉了道袍和冠冕,如今一身锦绣华服,一头乌发盘成秀髻,上戴着精巧的金饰,和曾经的道士样貌大相径庭,言语也柔和了些,只是眉眼间还留着从前的英气,提醒我她还是那个元卿上人。 “公主为何要假扮道士?”我问。 “不是假扮,是真的修道,”宁安公主轻声说,“这是我爹爹的主意。” “皇帝让你进道观的?”我讶异。 “我不爱深居宫中,总闹着他要出去见世面,”公主说,“可身为公主,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便叫我以道人之身,在世间行走。而世人对男子又总高看一些,做个乾道人,可经历的事会多一点。” “他就不怕你遇险吗?”我又问,“你要捉妖除鬼,还在宁安应对疫病,万一有个闪失……” “你爹爹和娘亲让你下山,不也不怕你遇险么?”宁安公主道,“与其以保护女儿的名义把我一直收束在他身边,我更欢喜他放任我以身犯险。” 好像也有道理。 “女扮男装,应该很累吧?”我问。 “还好,”公主说。“无非便是要多加小心,别暴露身份,原本除了身上的区别,女子同男子,也没什么不同的。” “上清观观主知道么?” “观主知道,”公主答,“但我爹爹命他对我严格以待,我倒是也没受过观主多少照拂,其余人等,知道我身份的,除了父皇和他倚重的两三位朝臣,便也只有谢将军。” “谢将军?” “谢守愚,”公主道,“苍州建宁卫指挥使,玄衣军便是他一手操练,合两千余人,乃是本朝最锋锐的一支骑军,单论起来,江南江北能和玄衣军匹敌的,也就只有北人的鬼骑。” 她说的这些我大半都不懂,只好先记在心里。 “我们坐下说吧,”公主说,“你我,还有九枝,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就不必拘谨了。你也别把我当公主看。” 她引我落座,又嫌屏风横亘在屋中碍事,竟然撸起袖子,把屏风推到了一边。 “烦死了,”她拍拍手,“我原本打算就这样见你,下人们都不许,说不合规矩,我见我的旧友,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我看着她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在屏风后原先摆的椅子上坐下。 “听说,你见过我大哥了?”她问。 她大哥,那应该就是大皇子了。 “这你也知道?”我睁大眼。 “我有眼线,”公主神秘一笑,“或者说,不是我的眼线,是谢将军在苍州布的暗探,你自客栈一被带走,消息就送到他那边了。” “将军认得我?”我越来越吃惊了。 “他当时还不认得,”公主说,“他只是觉得奇怪,我哥为何要特地去客栈带一个小姑娘走,后来他想到我对他提起过,宁安疫病时,有名女子帮了大忙,就差人来问了问我。” “他为何会和你联系紧密?”我问,“刚刚你说,朝外之人,就只有他知晓你的身份,他手下的兵也会听你差遣,这不合常理吧?” 我虽然不懂这些事,但我也明白,这些官员、将领,都是一个人管一个地方的。 宁安公主平日里都在梧州宣阳一带,和苍州中间还隔着个平州,这怎么说都有些奇怪。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宁安公主皱起眉头,“我离宫前,我爹爹把谢将军召到京城,两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我爹爹说,以后谢将军会关照我的一举一动,叫我有难处都找他,也许,是谢将军在这三个州府中都有些势力?” 我沉心静思,没说话。 “既然谢将军这么有手段,”我想起来,“那大皇子同我说的话,公主也都知道了?” “那倒是不知道,”公主说,“我大哥虽自负狂傲,做事还是很小心的。” 我想这些事应该说给她听,就把在瑞临城时,大皇子和我说的那些话、一并他南下的目的,都告诉了宁安公主。 “原来是这样……”公主沉吟道,“我就猜他这么大阵仗南下,肯定不是治水患这么简单。” “他知道公主修道的事吗?”我问。 “你别叫我公主了,”宁安公主摆摆手,“我本名柳云卿,入观后,观主取了’卿’字,才叫我元卿,以后你就喊我云卿吧。” 我也不和她客气,点点头。 “大皇子叫什么?”我顺势问。 “云瞻,”云卿道,“我二哥叫云橏,大哥长我七岁,二哥长我三岁,你方才提到的三位皇子,还有一个是云弈,是我弟弟。不过外面传错了,我大哥和二哥确实是毫不遮掩想要皇位的,但云弈素来只爱花鸟鱼虫,皇位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所以,大皇子知道你在修道吗?” “他大概是不知道,”云卿说,“我爹爹对其他人说的,都是我一直在梧州养病,估计哥哥们也不操心这些。反正我一介女流,对他们总归没有威胁。” “你和他们,不太亲近?”我猜道。 云卿点点头。“我和云弈年纪相仿,虚长他一年,自幼都是一起长大,同他关系更好一些。” “那三皇子现在何处?” “弟弟在云州,梧州西北,我爹爹嫌弃他不求上进,把他派去边关历练了,”云卿笑着说,“结果听说他在那边还是一样,还养起了骆驼……” 提到三皇子,云卿眼神更柔和了,看来他们二人关系确实不错。 “二皇子呢?”我又问。 “二哥?二哥在唐州最东边的卫所,”云卿说,“他是真的心向戎马,自告奋勇要镇守边关,还想着厉兵秣马,打回江北去,建功立业,我爹爹私下说他不知天高地厚,最后只给了他一个都指挥同知的官位,好歹打发他。” 我听着,又默默在心里记下。 “你问这些做什么?”云卿问我。 “也没什么……”我说,“就是觉得,多了解一些,以后可能用得上。” “我大哥还同你说什么了?”云卿有些警觉。 “他……”我迟疑一下,“他想让我归入他麾下,替他做事。” 云卿立刻坐直了身子。“你答应了么?” “那肯定没答应,”我赶紧说,“我就是个捉妖的,只想和九枝四处走走,走完了就回山了,让我掺和进庙堂里,不如杀了我。” 云卿仿佛松了口气。“没答应就好……”她说,“我大哥行事狠辣,不近人情,你心性纯良,听他差遣,我怕你会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嗯,这一点我倒是见识过了。 我看屋里气氛有些紧张,就故意大咧咧地向后一靠。“唉,他还说以后要给我官做呢,可惜呀,当官应该能拿不少钱吧?” “给你官做?” “对呀,他说他给皇帝,哦就是你爹爹,提议朝廷要广招女官,日后我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云卿的神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他真这么说的?” “怎么?” 云卿沉下眼,笑了笑。“这话,原本是我对爹爹说的。” ……啊? “那他岂不是——” “贪人之功,”云卿叹口气,“倒很像是他的作风。” “那意思就是,”我捋了一下,“最初是你向皇帝提的,要招收女官,皇帝给他儿子说了,大皇子就拿这件事来唬我?” “不只是招收女官,”云卿道,“首先是明令民间,适龄女童必当入学读书,家中有难处的,各州县设立公塾,由朝廷划拨赋税承担,然后是开放科考,女子只要愿意的,都可投身科举,若遇家人阻拦,可向县衙提告,朝中特设按察使,专行监督。” 她顿一顿,又说:“最后才是按考录的结果,择优入仕,做不到官的,只要过了岁试,也可以是个秀才,起初可能按男女分别入榜,过些年,女子读书的渐渐多了,水平相近了,再公平录取。” 我听得大为震撼,想不到她思虑如此周全。 “这桩事,我同爹爹反复商议过多次,他原打算待时机成熟,交由内阁首辅上奏,推行下去,只是……” 云卿眼中露出悲恸。“只是爹爹等不到这一天了。” “何意?”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爹爹他……”云卿低下头,“驾崩了。” 第36章 云卿(二) 我一下站了起来。 九枝本来听得昏昏欲睡,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 “这……”我瞠目结舌,“什么时候……” “半月前。”云卿黯然道。 “怎么死的?”云卿面前,我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什么避讳了。 “寿终正寝,”云卿说,“爹爹他……这两年身子一直抱恙,我也想着待有时间,提请回京城探望,结果被各类事务绊住,还未成行,爹爹便……” 她长叹一声,面色看不出悲喜。 “这么久了,为何各地全然不知?”我睁大眼,半个月,要公告天下,怎么也够了吧? “是爹爹的旨意,”云卿说,“他留了遗诏,早交给司礼监保管,明令他驾崩后,朝中严禁外传,秘不发丧,龙体迁入皇陵即可。” 有灵 第67节 我听傻了,稀里糊涂坐下。 这什么皇帝啊? “那朝廷上的事怎么办?”我问。 “爹爹也有安排,”云卿说,“他驾崩之事,只有内阁同司礼监知晓,后宫也只有皇后娘娘知道,如今他们合力,假作爹爹尚在,只是龙体欠佳不能上朝,一应奏章,也是内阁官员代为批阅,当今的内阁首辅是我爹爹最为倚重的贤臣,在他的主持下,倒是没出什么纰漏。”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又问。 “是谢将军通报的,”云卿答,“据他说,是司礼监彭公公给他的密令。” “不是说不许外传吗?”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云卿皱起眉头,“听谢将军的意思,这也是我爹爹遗诏中写的,他驾崩后,司礼监要立刻把信息送到谢将军手里,一日不可延误,密令中又写,谢将军不可与外人言,但要速报我知道。” 我彻底不懂了。这是怕女儿不去给他哭丧? “话说,皇帝最后立太子了吗?”我想起来。 “没有。”云卿摇头。 这…… 死后不许发丧、不许别人知道,又不立太子,想的哪一出?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我继续问。 “就是我请如慧大师去找你的那天,”云卿说,“差不多四五日前了。” 四五日前。那时我该还在瑞临,看大皇子当时那副模样,他九成还不知道。他还发梦,回京之后当他的太子呢。 可是,不应该啊。 没有皇帝死了只通知女儿,不告诉儿子的吧?还是说,谢将军人就在卫所,横竖都好找,但大皇子一直在路途上,信报延迟了? “有灵,你在想什么?”云卿看我低头不语,问我。 “我在想,”我说,“其他诸位皇子,是不是也都知道了。” “必定知道了,”云卿说,“断不会只传信与我,却不与哥哥弟弟们知道,朝中不可一日无主,就算我爹爹不许,内阁也一定会冒死通报的,何况我二哥还是嫡子,皇后娘娘亲生,皇后娘娘也不可能不告知他。” 我又陷入深思。若是如此的话……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我抬起头,眼看着云卿。 “你说。” “皇帝这么做,是要一手引皇子们争位。” 云卿愣了愣,旋即大睁双目。“你是说——” 我点点头。“秘不发丧,尚且可以解释为,后继之人暂不在朝中,要稳住朝政,免得造成慌乱,”我说,“但不立太子,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我不懂你们朝廷上的事,如果说不公开立太子,只在密令里写由谁继承皇位,这可以吗?” “不可,”云卿断言道,“这是国本,是大事,我大嬴朝不是嫡长制,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是太子,所以立太子必当有诏令,并由礼部协同,还要有册立大典,不然皇上一去,随便一个皇子假造密令,要出乱子的。” “那便是了,”我说,“我猜,皇帝可能也没想好由谁继位,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死后不发丧,暗中报知有能力继承的三位皇子,看他们谁先赶回京城,先回去的那个,只要能稳住局面,就是新皇帝。” 云卿愕然。“那岂不是,谁离得近,谁最有希望即位?” 这公主,怎么比我还单纯。 “你若是他们,会准许其他皇子赶在自己前面吗?”我说,“不暗害他人都算好的了,中途少不了相互使绊子,还要见招拆招,能顺利回京的,一定是最有手段的那一个。” 云卿沉默不语。 “而且我想,你爹爹连这一点,也都筹划好了。”我说。 “嗯?”云卿没懂。 “你看啊,”我说,“你二哥在唐州最东边,你弟弟在云州边境,这两个地方,离京城差不多远,但你大哥却常在京中,皇帝就把他派到南边来,支得远远的,什么搜捕木兰党,想必都是托辞。不抓木兰党,也总有别的事可以让他做。” 我又看看云卿。“由此一来,三位皇子,就分在了三处,谁能赶回去,就全看各人本事了。” 云卿用了一阵,才想明白我的意思。 俄尔,她忽然笑了笑。 “倒像是爹爹会做的,”她说,“他素来不喜那些陈规旧习,登位十六年,屡有朝臣不解之举,若真如你所说,反而不奇怪了。难怪内阁反复催促,他就是不肯立太子。” 我倒觉得这皇帝简直胡闹。 哪有这样拿社稷试险的,不怕三个儿子打起来,天下大乱吗? 不过再想想,也许他就是摸准了这三个儿子的脾气,知道他们不会大动干戈,才布了这个局。 只是……还是太冒险了。 这里头有一环出了岔子,就是万劫不复的局面。莫说三位皇子,万一朝廷上有人生了贰心,这又该如何收场? 难道说,我猜的是错的?或者这疯子皇上还有别的万全盘算? 思虑间,云卿又长叹口气。 “无论如何,这些事都同我无关了,”她说,“我只是为爹爹惋惜。” 她怔怔地看着屋子一角。“我爹爹年少时便四处平乱,甲不离身,初继位时,又历经死战,才将北人赶回江北,战事平定后,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从未休息过一天,总想着有一日能光复故土,又想着扫除积弊,重振大嬴,可这些愿景,他一个都未及见到,就这样走了。” “而我做女儿的,连丧服都还来不及准备……”她喃喃道。 我被她说得大为感慨。 “云卿——”我刚要宽慰她几句,突然听到两声叩门声。 “何事?”云卿收起悲恸,正色道。 “殿下,谢将军来了。”一人在门外说。 “谢将军已经到了?”云卿又惊又喜,站起身来。 “半个时辰前刚到宁安,”门外之人又说,“听闻殿下在面客,如今在署外等候。” “快请他来!”云卿说,“我这里就是有灵姑娘,不碍事的。” 碍事。我觉得碍事。 “你要见将军,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我实在是不想再见个将军,而且九枝也饿了,我从方才就一直听着他的肚子叽里咕噜,跟打雷似的,“你们若要有机密要事商谈,我在也不方便。” 云卿犹豫一下,知道她留不住我,也只能应允。 “话说,你叫我来,本来是为了什么?”我跳下椅子,才想起来问。 总不会就是叫我来听故事的吧? “哦,”云卿这也才意识到,“其实……我急着找你,是想与你道别。” “道别?”我愣住。 云卿点头。“再有两日,我便要离开宁安,启程返京了。” 我想问为何,又想到这属实理所应当,人爹爹都死了,能不回去么。 “你我曾同生共死,”云卿说,“临走前,便想和你见一面,这一去也许便不再回来,今后何去何从亦不可知,搞不好,过些年就要按规矩嫁人了。” “公主也必须嫁人么?”我问。 “世间女子,都要嫁人的呀,”云卿说,“虽然我不想,但总有这么一天的。爹爹还在世时,就有王公大臣见我迟迟未婚配,要给我介绍个驸马,都被我爹爹臭骂回去,眼下爹爹不在了,也没人会由着我了。” “你娘亲呢?”我又问。 “我娘亲生我时便去世了,”云卿神色平静,“那时爹爹在宁安平叛,我娘亲生产中正遇叛军攻城,爹爹上城头督战,再回来,娘亲已经没了气息。” 竟然是这样…… “你娘亲若还活着,是不是就是皇后?”我大着胆子说。 “该是吧,”云卿说,“我爹爹做了皇帝之后,有几年都不肯立皇后,他还记挂着我娘亲,只是耐不住大臣们催得紧……他虽是皇帝,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 “他不能不做皇帝么?”我问。 云卿又笑了。她没有回答,而是拉了一下我的手。 “总而言之,”她长出口气,说,“今日可能就是你我间最后一面,我总要告诉你我的身份,也再看看……你这个不同寻常的姑娘。” “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叫我快些回家去。”我打趣道。 云卿面上带了点尴尬。“那时我也想不到,你一个瘦小的女子,能有如此大的能耐,是我唐突了,不是你,这世间还难说会成什么样。” “不只是我,还有九枝。”我指指身旁一声不吭的九枝。 元卿笑得温婉。“还有九枝,”她轻声说,“你们要好好的。” 我没来由有些伤感,赶快转过身去,离开这个地方。 走出门,门外还站着刚刚敲门的那位。原来也是位女子,装扮非常干练,看上去有身手,面孔清秀,眉眼间的英气倒和云卿很像。 我没见过她。她也是头回见我,冷着脸上下打量我一番。 “衔玉,”云卿在门内说,“你送他们出去,再叫谢将军进来吧。” 第37章 云卿(三) 走出官署,我觉得日头有些刺眼。 上次来时,满城凄风苦雨,如今已恢复平常,一派安宁祥和,我却欢喜不起来。 从前以为元卿是男的,我对他便没什么特殊的情感,结果真相大白,她原是女子,一时间我就有些相惜之痛。 除去公主的身份,她的命途其实挺苦的。 生下来就没了娘亲,爹爹很快又做了皇帝,自然也顾不上她,想多见些世事,却没有她的去处,只能假扮成乾道,抛却女子之身。 现在爹爹也死了,没有顾惜她的人了,想来她回京后,就真的如她所说,招个驸马婚配,余生便在深宫里度过吧。 想到一个原本应有广阔天地的女子,最终泯然于世间,多少让我不舒服。 何况还有很多事没想明白。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得先吃饭。 我找了家看着不错的酒楼,随九枝点菜,九枝起初还大吃大喝,吃着吃着,忽然放下了筷子。 咦,才吃了一碗饭就饱了?不像你啊。 有灵 第68节 “云卿,很可惜。”九枝忽然说。 “你也觉得?”我大感意外,我还以为方才屋中聊的,他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九枝点点头。“她若是男子,是可以做皇帝的。” “你小点声,”我忙说,“这是在外头,不能随便说这些。” 九枝立刻捂上嘴。 他说的有道理,云卿还是元卿的时候,几乎一己之力处理宁安的疫病,心思缜密,调度有方,无论是胆略还是才智,都丝毫不逊于大皇子。她若是男身,搞不好真的有希望继皇位。 这一想,我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想通了一件事,但没抓住。 吃过饭,走在宁安城里,我还是心事重重。 这会子是傍晚,多数人正忙着归家,有一对母子从我身旁走过,做娘亲的走在前面,小孩子紧随其后,他身上衣服破了几处,脸上有土和泪痕,好像不久之前刚摔了一跤。 这孩子还在哼哼唧唧:“娘,我摔了,你都不管我……” 他娘亲回过头来。“你都这么大了,摔一下怕什么,娘总不能时时看顾着你,你要学着自己起来。” “我身上痛,娘也不心疼吗?” “自然是心疼,”女子说,“但心疼归心疼,你该靠自己还是要靠自己。” “我长大了,遇到难处,娘也不管么?”孩子仰着小脸问。 “那时娘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就算还在,也未必在你身边,”女子又说,“爹娘也许会给你铺好路,会尽力护你周全,但你日后往哪里走、怎么走,就要看你的能耐了。” 孩子又想了想。“娘要我好好念书,也是这样吗?” “是呀,”女子温柔道,“要你读书、求学,都是给你积攒些本事,你将来一定用得上,除非你不愿意用。你不用自然也能活着,但那就不是爹娘期望你走的路了。” 我听着,越走越慢,直至忽然站住。 “娘子?”九枝不明就里,扭头看我。 “九枝,”我也看看他,“我懂了。” 九枝要问我懂了什么,我已经撒腿跑了出去。 一路跑到官署,守卫的玄衣军兵士看两个人飞奔而来,立时喝止。“干什么的!”有人拔出了佩剑,逼迫我停下。 “请大人速为我通报!”我高喊,“俱无山白有灵,求见宁安公主!我有要事!” 几个兵士互看一眼。“胡闹!”一人说,“殿下是你想见便见的?” “你们刚刚见过我的!”我说,“我才出来不久。” “没有成命,我等并不管你是谁,”那人又说,“姑娘请回吧。” “我——” “叫她进来。”官署大门后,一个声音忽然说。 门开了,两名兵士护卫着一名男子,从门中走出。 “将军!”门口的卫兵屈身便跪。 “都起来。”男子沉声道。 他被称为将军,却不着盔甲,而是一身墨色长衣,举止温和,面孔白净,说是将军,更像个书生。 我明白过来,他便是云卿口中的谢守愚将军,还以为他年纪应该不小,没想到这么年轻。 谢将军看了看我,双目深邃,直扎进我心里。“这位便是有灵姑娘吧?”他神情倒是很和善,“总听公主提起,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我有要事对公主禀报,”我说,“若有冒犯,还请将军见谅。” “无妨,”谢将军笑笑,“幸亏你来得早,不然我走了,你便只能杀进去了。我倒不担心你进不去,只是我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兵,还是得珍惜一些。” 我干笑两声,把手背在背后。他目光如炬,早看出来我在手上结了印,他晚出来一步,我就要动手了。 “姑娘请便,”谢将军让出一条通路,“本来该陪你进去,可我饿了,要去用膳了。” 言罢,他大袖一挥,转身便走。 ……他跟九枝应该会很聊得来。 我三两步跑进署内,按之前的路找到云卿的居所,也顾不上敲门,一头撞了进去。 屋内有两个人。那个叫衔玉的正在为云卿整理头饰,看见我,四人都是一愣。 “混账!”衔玉迅即拔出了一柄秀剑,“殿下所在,岂是你能乱闯的?” “衔玉,没关系,”云卿按下她执剑的手,“有灵要来,随时都可以来。” “殿下!”衔玉抬眼看她。 云卿笑着摇摇头。衔玉瞪我一眼,气鼓鼓地走了,随手掩上门。 “落下东西了吗?”云卿问我。 “没有,”我说,“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什么?” “你回京城去吧。” 云卿怔了怔。“我本来就要回去的。” “我是说,你不是以公主吊丧的身份回去,”我望着她,“是以继承皇位的身份,杀回去。” 云卿瞠目结舌,好一会儿,又笑了。 “我一个公主,如何能继承皇位——” “若是寻常情况,肯定是不能,”我说,“但先皇是你爹爹,那便不一样了。” “……我不懂。”云卿茫然道。 “我也是刚想通的,”我说,“皇帝不许你婚配,把你送出京城历练,又叫这一带最厉害的将军看顾你,都是为了等他走后,由你坐皇位。” 云卿眨眨眼,没说话。 “你之前也觉得奇怪,对吧?”我继续说,“皇帝死了,却明令不可发丧,也不立太子,还提早把离他最近、最有可能继位的大皇子支出去,我原先以为,他是要让皇子们争位,让老天替他选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现在想来,没有这么简单。” 我喘口气,又道:“这出安排,有太多疏漏了,如果引发江南动荡,怎么办?三位皇子自相残杀,怎么办?朝中大臣密谋作乱,又怎么办?我想这皇帝必然不是这么轻率之人。” “那便只剩了一个解释,”我说,“他真正期望能继位的,这三位皇子,都不是。” “所以你想到了我?”云卿看看我,“但我是女子,不能做皇帝。” “这便是关键所在,”我说,“若他要传位与你,大臣们肯定会反对,表现得太明确,他死后难免会有人生异心,最终他便想了这么个法子,既然是各凭本事,那你先杀回京城,你就多少算是名正言顺了。” “这还是有些牵强……”云卿说。 “不牵强,”我强辩道,“不然皇帝为何将你托付给谢将军?若是担心你的安危,梧州又不是没有卫所,离你还近,何必这样费尽周折?你要是遇到危险,是谢将军来得快,还是梧州的兵来得快?” 云卿陷入深思。 “他叫谢将军看顾你,是因为谢将军是南边最厉害的将军,实质也并非看顾,是提前为你铺路,”我又说,“你本就聪慧过人,离京这么多年,也积累了见识,再加上谢将军的兵马,只要你愿意,这皇位便很难旁落。” 云卿想了一阵,忽然笑了。 “真不知该说什么,”她说,“你来之前,谢将军也刚刚与我说了这件事,你二人推测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也想到了?”我心头一亮。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胡猜。 云卿点头。“谢将军也推断,我爹爹许是期望我继位,才把身后之事做得这么奇诡,他还给了更多佐证。” “什么佐证?” “谢将军派人多方打听,发现他和我是最早收到密令的,”云卿说,“我得知爹爹驾崩的消息,是在十六日,我二哥和弟弟都是十九日,大哥最晚,二十日。” 她顿一顿,又说:“但从距离上看,我实质距京城最远,不该如此,谢将军便想,该是密令在发出时,就刻意分了先后,确保我第一时间获知。” “这样……”我想一想,“那就更明白了。” “可是,为何要这样做?”云卿还是不解,“若爹爹想让我回京城夺位,在密令上,不能写明么?” “他就是要让你猜,”我说,“一看你有没有这份智慧,二看你有没有这份决心,你要是猜不出来,或者猜出来但不愿意,也就如此了,其他三位皇子又不是弱智,治国安邦的能耐还是有的,他们之中任一人继位,对江山社稷都没害处。” 我盯着云卿。“所以,你愿意么?” 云卿没答话。她沉默良久,问道:“我能做么?” “为何不能?” “从没有女人做皇帝的。” “以前也从没有女人做玄师的,现在还不是有了?” “不一样的。”云卿说。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说,“你爹爹都为你安排好了所有,在内有贤臣,在外有良将,你只要不犯糊涂,做个明君,不难。” “但我……在朝廷里是孤家寡人,”云卿说,“我哥哥们都早有私下结党,大哥更是树大根深,没有根基,我如何立足?” “你爹爹继位的时候,有根基吗?”还好,之前大皇子和我说的那些我都记住了,“大臣们拥立的不是他弟弟?可他不还是当了皇帝?” 云卿犹疑。我趁势而上。“你本要为天下女子开科举,要招女官,你爹爹是和你一心,但你哥哥和弟弟们呢?他们继位了,还会做这些事吗?你有抱负,你就只能自己争取。” 云卿抬起眼。她目视我许久,长出了口气。 “谢将军同我说,我离京前,爹爹曾和他秉烛长谈,”她说,“那时我爹爹就隐约透露,要予我重任,但伴君如伴虎,不知他的深意,谢将军也不敢接话,如今一来,倒是处处都对上了。” 她转头看看屋子北边。“既然是爹爹想要的,那我便去做吧。” 言罢,她又看向屋门处。 “衔玉,”她说,“你在听吗?” “属下在。”女声从门外传入。 ……原来她还没走啊? “速去通报谢将军,请他传令三军,连夜拔营,明日启程,进兵衍都!” 衍都便是京城。我看着云卿的神情,心里打鼓一样,她一扫从前的温和,隐隐露出杀伐决断的意味。 而她下一句话,又把我吓到了。 她转向我,微微一欠身。“有灵姑娘,请随我同行。” 有灵 第69节 第38章 云卿(四) ……啥? 我? 我也要去? 语出突然,我愣在当场。我没说我要随同啊…… 云卿直起身,莞尔一笑。“是你鼓动我的,自当陪我陪到底。” ……我只是心疼你浪费才略好吧…… “我、我就是个捉妖的……”我说,“庙堂上的事一概不通,我就不去了……” “我身边需要个知心的人,”云卿说,“遇到犹疑之事,也少个人提点。至于朝廷里那些,我慢慢教与你便是。” “谢将军在,还怕没人提点?”我赶紧说,“他总比我可靠多了,还有,还有那个衔玉,她看上去身手也不俗,行军决断,你有谢将军,身侧护卫,你有衔玉,遇上妖邪,你自己修过道,完全不需要我的。” 云卿看看我。“如果我说,我就是想留你在身边呢?” 我愣了愣。 “私心而言,我更信任你,”云卿道,“谢将军事务繁杂,难以面面俱到,衔玉是自小与我一同长大的侍女,这些年又一直在谢将军军中,为我传递消息,少经世事,而你不同,你心思更细,也见过世人之苦,有些事,你想得更周全。” “我们才认识没多久。”我提醒她。 “但两次共经生死,我对你已经很了解了,”云卿说,“虽相识不久,可我已把你当作知己看待。” “我……”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而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一去,究竟能不能活着到京城。”云卿又说。 “怎会?”我不解。 “我若只是个回宫吊唁的公主,自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云卿道,“可如今我要以夺位之身上路,我诸位哥哥,必不会放过我,不管我如何小心行事,消息一定会传入他们耳中。” “谁会说出去?”我紧张起来。 “就是不知道谁会说出去,”云卿说,“谢将军与我一心,衔玉也自当不会为害我,但军中人多口杂,我起事后,谢将军还会联络多方人马前来响应,其中又难说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 她转身,看向屋内的屏风。“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如这屏风一般,画的是山清水净,一派安宁,但屏风后是什么,便难料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 “你想看我登基,君临天下,”云卿又道,“完成你为世间女子求公道的心愿,那于情于理,你都该护佑我的安危。” 她这番话滴水不漏,我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我看看九枝。“你觉得呢?”我把问题扔给了他。 九枝轻笑。“娘子决定便是,九枝只听娘子的。” 我…… 我要是能决定,还需要问你? 云卿也看了看九枝,忽然笑了笑。“我口味刁钻,谢将军在军中,为我准备了不少手艺高超的厨子。” 啥意思? 她眼露狡黠。“所以九枝想吃什么、吃多少,我都能满足。” ……完了。 这一手太狠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九枝就拉住了我衣袖。 “娘子,我们去吧!”他眼里冒着光,喜不自胜地说。 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 这下我彻底无法了,二对一,面对一前一后两个人的热切眼神,我实在是再想不到借口推脱。 “行吧,”我叹口气,“不过我有一个小要求。” “你说,”云卿笑得丝毫不加掩饰,“莫说一个要求,就是十个百个要求,我都可以。” “你得教会我骑马。”我说。 云卿愣了一下。 她还没回答,门外又有人说话了。“好说。” “谢将军?”云卿扬起眉毛,“快快请进。” 门开了,那名一身墨袍的男子抬脚走进来。他手背在身后,一脸淡然。 “明日便要起行,一夜间学会骑马,来得及吗?”云卿问他。 谢将军又笑笑。“好说。” 两个时辰后。 谢将军面色平静,扶起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的我。 “马不好骑,是不是。”他不咸不淡地说。 我没说话,绝望地看了一眼已经跑远的马匹。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我看大家骑马骑得都很轻松帅气啊…… 连九枝都已经学会了。 他骑在马上,一溜小步到我身前,居高临下,嘻嘻笑着看我。 ……你给我下来! 我们在城郊一片旷野上,周围有兵士打着火把。他们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忍到浑身发抖。 “……算了,我不学了。”我恨恨地说,反正总该有一两件事情是我不会的,“看来我跟马就没有缘分。” “是马不好。”谢将军轻声道。 他一转身,对旁边一员副将下令:“有疾,去把静岳牵来。” “将军!”副将睁大眼。 “牵来。”谢将军说。 副将不敢不从,跑去城外玄衣军行营,不多时,牵过来一匹高头大马。 这匹马也是全黑的,身形健壮,胸口处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这是我的老友了,”谢将军拍拍马背,“名唤静岳,静如山岳,跟随我多年,通人性,脾气也好,它必不会把你甩下来。” “你的马?”那我如何敢动…… “谁的马都一样,”谢将军说,又拍拍马背,“试试?” 半个时辰后。 “九枝你给我站住!”我骑着静岳,沿旷野一路飞驰,追着前面的九枝跑。 哈哈哈哈,骑马果然开心啊! 我后面远处,谢将军仍带着浅笑,远望着前方这一女一男。 “可从没见过有灵这样。”他身后,云卿不知何时走过来,轻轻说道。 “终归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谢将军说,“这样才对。殿下怎么不在署中歇息?很晚了。” “睡不着,”云卿说,“怕有灵有个闪失,就出来看看。” “是怕她有闪失,还是担忧今后的路途?”谢将军心如明镜,一语道破云卿所想。 云卿叹口气。“我真的……能做皇帝么?” “那殿下不该问我,”谢将军说,“守愚只管把你万万全全送回京城,后面的事,要靠你自己。” 他低头看一眼忧心忡忡的云卿,也吐了口气。“说来,当年先皇要从苍州回衍都时,也这么问过我。” “我爹爹?”云卿抬起眼,“他也怕过?” “要做天子,统御万民,谁又不怕呢?”谢将军说,“何况在外有战乱,在内有木兰党,他要面对的情形,比今日可要凶险得多。” “可我爹爹文韬武略,并非我一介女子能比。”云卿道。 “男子女子的,我倒不在意,”谢将军摇摇头,“先皇暗定了你为后继之人,我信他,他费尽思量,为你苦心经营,殿下对自己,也该多些信心。” 云卿想了想,心下渐渐坚定起来。 “我大哥他们,有消息了么?”她问。 “有了,”谢将军说,“大殿下已于昨日拔营,沿苍州大道北上,二殿下也是昨日离的唐州镇海卫, 镇海卫都指挥使郭正随同,此人庸才一个,不足为虑,但三殿下还在云州,说是舍不下他的那些骆驼。” 云卿笑了。“是我弟弟。” “我们赶得上么?”她想了想,问。 “赶得上,”谢将军轻描淡写道,“我们取道平州荷城,自荷城过蒹葭河入兴州,不到半月,就能至衍都城下,横竖都比大殿下和二殿下要快。” “路上不遇阻拦就好。”云卿说。 “有我在,有阻拦也不碍事,”谢将军说,“我已命苍州留守的玄衣军连夜启程,至荷城外与我等会合,多年养兵,如今终于能试一试锋锐了。” 云卿看看他,恍惚间又看到十余年前,那个所向披靡、豪气万丈的大嬴军先锋,这时她才彻悟,爹爹当初把她托付给谢守愚,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 两人无话,沉默着看看眼前。不远处,两匹马已经慢下来,并肩缓缓行走。 “殿下在思虑何事?”谢将军问。 云卿略一思索。“将军莫怪我多话,”她说,“我在想,含霜若是还在,应该也到了有灵这个年纪吧……” 谢将军半晌没有回应。 “含霜今年,该有十九了。”他说。 “将军还在找她么?”云卿问。 谢将军没说话。他面上看不出悲喜,突然抬起手,招副将过来。 “去叫有灵姑娘回来吧,”他说,“夜深了,该歇息了,明日一早便要动身,送他们回官署,还能睡一会儿。” 有灵 第70节 言罢,他对云卿一施礼,向大营走去。 副将把我和九枝喊回去的时候,我还兴奋得不行,虽然腿有点儿疼,走路都不顺,但满心仍想着再来一圈。 只是把静岳交还给副将之后,我又有些担忧。 我还是不会骑别的马,那些马一见我就跟见到仇人一样,死都不肯让我上身,但静岳是将军的马,到最后,我岂非依然没有马可以骑? 那个叫有疾的副将看穿了我的顾虑。“姑娘不必烦心,”他说,“既然将军把静岳交与你,以后静岳就是你的坐骑了。” “这……可以吗?”我更紧张了,“那他骑什么?” “我玄衣军三千良驹,不缺马匹,”有疾说,“何况只是给姑娘代步之用,真要临阵作战,你还是要把静岳还给将军的。” 那我多少放心了。 云卿迎上来,看见她,我倒不惊讶。 “随我回官署歇息吧,”她说,“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走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快走到城门口,我突然问:“含霜是谁?” 云卿怔住。“你如何知道?” 我笑笑。“九枝耳朵很好。” 方才信马由缰,徐徐而行,不是我累了,是我想知道云卿和谢将军在说什么。 云卿哑然。她思忖一阵,回答我:“含霜,是谢将军的亲妹妹。” “为何不在了?”我又问。 云卿又犹豫一下。 “十年前,她被人掳走了。”她说。 第39章 云卿(五) 次日,天蒙蒙亮,我和九枝随同云卿,悄然离开宁安。 为免叨扰城内民众,这前前后后,都没让任何无关之人知晓,连宁安知州想携官员前来送行,都被云卿婉拒。 出城至城外行营,我意外地发现,如慧也在。 “和尚!”我招呼他,“你也去吗?” 如慧摇头。“玉门宗有诫,出家人不可涉足庙堂,这一次,恕贫僧不陪同姑娘前往了。” “那你去哪儿?”我问。 “贫僧谨记地府崔判官教训,还需多结善缘,”如慧双手合十,道,“辞别姑娘,还要继续四处行走。” 我忽然想到在云鸣山上,芳岁同我说的事,心里纠结起来。 正犹疑,有疾将静岳牵来给我,又把另一匹马交给九枝,助我们上马。我旁边,衔玉也为云卿牵来一匹马,云卿今日换了一身便装,外裹轻甲,头戴花翎盔,高坐于马上,更多了一分英姿。 “还没好好谢过大师,”她对如慧欠身行礼,“大师不远万里替我寻到有灵,辛苦了。” “分内之事,何需言谢,”如慧轻声道,“贫僧只愿殿下平安抵达京城。” “你也早知道我并非寻常道人,是么?”云卿问。 “是有灵姑娘先看出来的,”如慧说,“贫僧只是借了个光。” 云卿没说话,点点头。她身后,众人齐齐翻身上马,拔除行营,合五十余人,预备启程。 她最后看了一眼宁安城头。 上次来时,她还是上清观的元卿上人,如今是公主,可能还是未来的女皇帝,这一去,真不知道何时回来了。 我也有些感慨。我本来就是想下山做个普通捉妖师傅,赚钱吃饭,养活两个人的,钱没赚到多少,倒是卷进了不少事,眼下又要陪人进京,去夺皇位了。 确是世事难料。 好在,九枝始终在我身边。 我看看九枝。他端坐于马上,也冲我笑。他真好,随时都能没心没肺的。 谢将军打马到云卿一侧。“殿下,该起行了。” 云卿点点头。“走。” 她拨转马头,面北三拜。 “爹爹,娘亲,女儿来了。” 言毕,全军催动,望北而去。 我刻意留在最后,想了许久,还是对如慧说:“和尚,你先去云鸣山吧,找一个叫芳岁的女子,问问她有关你妹妹的事。” 如慧一愣。 我没时间和他说得太仔细,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多保重。” 打马跑出去几步,我又回过头。“和尚!”我一边挥手一边喊,“你好好活着!等我从京城回来,我还要见你的!” 如慧合上眼,对我躬身道别。 我赶上前方的队伍,依谢将军事先的安排,找准我该在的位置。 那个叫有疾的副将在队列最前,云卿说他姓路,路有疾,自谢将军从军以来,一直在他左右,先皇欣赏他,几次要给他升职,独领一军,都被他推脱。 谢将军亲自殿后,云卿在中央,衔玉在她右侧,我和九枝在她左后方。 衔玉姓宫,宫衔玉,不知为何,她对我一直很冷淡,可能是因为我来路不明,心里有些戒备。 我倒是无所谓。 按谢将军筹划,此次我们轻装赶路,算上歇息时间,五六日就可以到荷城,原本还能更快,但为防太惹眼,他不想全走大路,而是大路小路交叉行走,随性而定,这样就算有人想设伏,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这么说,我就有点儿紧张。我慢慢意识到,这条路,比我之前走的,都要艰险。 这样跑了一天,入夜,路有疾寻了个安全地方扎营。我和九枝拴了马,走到不远处休息。 “九枝,”我说,“你会怨我吗?” 九枝睁大眼。“娘子为何这么说?” “本来你可以无忧无虑,和我一起云游四方的,”我说,“现在却被我带着,要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了,我不知道这一路上都会有什么艰险,只是为了我一个人的心愿,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以往九枝这时候会立刻回答些“娘子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之类,但今天他却沉思了一阵。 “娘子会入朝做官吗?”他问我。 “那肯定不会,”我猛摇头,“庙堂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也不稀罕,我只是考虑到云卿的安危,陪她走这一程,等把她平安送回京,看她继位当了皇帝,我就还和你一起,做我们的捉妖师傅去了,到时候你想继续走走看看,或者回山见我爹娘,都依你。”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说:“我是有我的责任所在,但心底深处,我还是觉得,和你相互陪伴着走完这一生,才是最能使我安心的。” “那就是了,”九枝说,“娘子就当作,去捉了一个远远的妖怪,就好。” 这样说好像也对。 我稍稍放下了心,又想到今天他还没吃什么东西。 “九枝,你想——” 九枝忽然抬起手,示意我别说话。 “那边有人声。”他细听片刻,指指远处一处荒山后面。 “人声?”我立时紧张起来,“兵马吗?” “不是,”九枝有些困惑,“像是女人,很多女人。” 我赶紧回扎营处通报,云卿和谢将军正在议事,听到这个消息,都皱起眉头。 “这附近应该没有人烟,”谢将军说,“怎么来的女人?” “是妖吗?”云卿问我。 “不会,是妖的话,九枝能分辨出来,”我说,“我和他去看看吧。” 云卿点点头。“衔玉,你和有灵一起去。” “殿下——”衔玉有些不情不愿。 “去吧,”云卿柔声说,“我在这里很安全,不需担心。” 衔玉只好从命。 我本想说有我和九枝就够了,又一想万一有什么要紧问题,有她在还能随时回来报个信,也就没拒绝。 我三人迅速赶往九枝说有人声的方向,衔玉一路上都不说话,只是不住打量我。 看吧看吧,任你看。 说是荒山,其实就是个光秃秃的小山头,我们从一侧绕过去,离近了,人声越来越清晰,透着纷杂的恐惧和慌乱。 我加紧脚步,转到开阔处,一下愣住。 面前亮起两三点火光,火光来自火把,打着火把的,是一群女子。 这些女子有十来人,四周太暗,也看不清她们身份,只看得出来非常惊慌,缩作一处,最外的几名女子大声呵斥着什么,拼命挥舞火把。 有几只狼正包围着她们。 狼畏火,只在她们近处兜着圈子,寻找空隙,火把烧不了多久,我再晚来一会儿,这几名女子就葬身狼腹了。 “九枝!”我发声喊,让九枝先冲上前。 狼群看到我们,扭转头就要扑过来,但看到九枝,却全退后了。 它们还是知道好歹的,看出九枝并非善类,不敢再上,九枝站直身子,对它们怒目而视,狼群居然跪伏了下去。 衔玉瞠目结舌。“他……是什么人?”她终于肯开口了。 “他不是人。”我神秘一笑。 九枝又往前两步,狼群矮着身子纷纷后退,最终放弃了已到嘴边的食物,四散而逃。 那些女子死里逃生,还是瑟缩着,看我们走近。 “你们从哪里来的?”我问。 有灵 第71节 我召出火光,把四周照亮,才看清这些人的面目,看衣着,她们像是普通的村妇。 深更半夜,这么多村妇跑到荒野来做什么? “我们……我们……”前面几名女子看我三人好像也不是善人,哆嗦着说不出囫囵话。 “我们是从村里逃出来的。”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说。 有人给她让出一条通路,这名女子看上去很瘦小,却显得比同伴们胆子都大。她从其他人手里接过一只火把,一脸坚定站在我面前。 “逃出来的?”我皱起眉头,“为何要逃出来?村里有难么?” 她好像也不打算解释,只对我欠欠身。“谢姑娘大恩大德,我等还要赶路,就不多言了。” “等等,”我急忙说,“我不是存心耽误你们赶路,只是现在天太晚了,太危险,虽然狼群被吓走了,但前方还不知有什么凶猛野兽,你们还是先找个安全地方歇息——” 女子笑笑。“不劳姑娘烦心,我等是绝不会停的,哪怕死在猛兽口里,也比被追回村子的强。” 我听得云里雾里。“谁在追你们?” 女子还是不答。“姑娘不必知道,这是我等自己的事。” 我又打量一下这些人。她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神情困顿,感觉已经连续走了很久。 是什么人让她们怕成这样? 我看看衔玉,衔玉立刻懂了我的意思,她摇摇头。 “不确知她们的身份,绝不能带她们到殿下那边,”她说,“她也说了,这是她们自己的事,你我为她们喝退了狼群,已经仁至义尽了。” 但是……我一下不知该怎么办。 正迟疑,突然有另一个女子高喊起来:“他们来了!” 这一声喊得格外惊恐,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骚动,一众女子纷纷向后躲,急得团团乱转。 “不要慌!”刚才那个女子大声说,“快走!不要停下!” “走、走不动了……”几个声音说。 “走不动也要走!”女子狂呼,“你们还想回去受苦吗?!” 我从她们身边绕过去,看着远处。前方果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近,好像有不少人正快速向这边跑来,听呼喊声,都是男子,看阵势,来者不善,隐隐能看出来,出了火把,他们手上还拿着铁器。 以这些女子现在的状态,莫说跑步跑得动,就算跑,用不了多远也要被追上。 “衔玉!”我回头喊,“你速去通报殿下,叫谢将军带人过来!” “这——”衔玉犹豫片刻,一跺脚,转身飞奔向扎营处。 我又看看身后惊惶的人群,对她们笑笑,和九枝并肩站在最前面。 追赶的人近了。 第40章 云卿(六) 确实是一群男子。 数目大概在十人左右,都拿着锄头铁锹一类,看样子也是村人。 “就在前面了!”“快!别让她们跑了!”这些人高呼着,一路冲过来,撞见我和九枝,又全部停住。 九枝比他们都高一头,气势逼人,虽然拿着武器的是他们,但男子们还是有些迟疑。 “你们是谁?”打头的男子问。 我看看他们,抿嘴一笑。 “我二人是路过的,”我说,“方才这几位姐姐夜行遇上狼群,险些遇难,我们把狼都赶走了。” “狼?”有一名男子吓得一哆嗦,四下看看,“哪儿有狼?” 另一名男子狠狠打了他后脑一巴掌。“尿性!不都说赶走了吗?” 我还是笑。“你们是姐姐们的家人吗?特意来救她们的?” “对对,”打头的男子借坡下驴,“这都是我们婆娘,大晚上的非要出门,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晚一步,给姑娘添麻烦了。” 说着,他冲我身后的女子们一瞪眼。“就知道乱跑,还不谢谢这位姑娘!” 那些女子都吓得说不出话,只有那位胆大的,对他们怒目而视。 “姐姐们已经谢过我了,”我刻意装得单纯,“但奇怪啊,姐姐们说,她们是从村里逃出来的,她们在躲谁啊?不会是你们吧?” “这……”打头的男子和周围人对个眼神,“嗐,几个婆娘瞎说,姑娘莫要轻信。” “咱们就是……拌了几句嘴,”另一名男子眼珠一转,说,“婆娘们气性大,就跑了,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 ……你当我傻的? 这么多女子从家里跑出来,连夜逃跑,都是因为吵架拌嘴? “对,都是家事,家事,”打头的男子说,“姑娘就不要管了,我等自行处理。” 他又对那些女子喝道:“你们!赶紧跟我们回家去!闹闹哄哄的,像什么样!” “是啊,媳妇,咱回家了……” “别闹了……” 几名男子连声道,说得还挺诚恳。 “我们不回去!”胆大女子也抬高声音喊,“要我回去,除非我死!” “又是你!”打头男子恶狠狠地指一指她,“我就知道是你在这里搞事!” 他抬脚要去抓她,我拦在他身前。 “哎呀,姐姐们不想回,也不能明抢啊,”我说,“要不我们等到天亮,就近找个官府,让官府定夺吧。” “官府?”男子冷下脸,“关官府什么事,你让开!” 我站着没动。 “别逼我们动手啊,”又一名男子挥了挥手上的锄头,“快让开!” “你们先把话说清楚,”我收起笑容,“她们为什么要逃跑,你们做了什么,不说清楚,都别想走。” “你个小丫头,以为我们不敢是吧?”几个男子围上来。 “别跟她废话,抢人!”打头男子大手一挥。 ……唉,怎么都这么爱找打呢? 我后撤一步,准备结印,九枝神色冰冷,也抬起了手。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平南大将军到!”有疾的喊声划破夜空,“所有人退下!” 他们赶来了。七八名骑军从两侧席卷而至,转瞬间疾驰到我身侧,将这些男子围住。 谢将军、云卿都在,衔玉当然也在。她还瞪了我一眼。 “什么人?”谢将军问。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有男子反问。 “放肆!”有疾一马鞭抽过去,“朝廷平南大将军在此,还不跪下!” 谢将军摆摆手。“不用,”他说,“报上身份就是。” 什么平南大将军,当然是唬人用的,为了不暴露,就没动用原本的名号。 男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也不认识谁是谁,但兵甲、军马可是实打实的,这一下竟然招来了骑军,这些人明显有些害怕。 “是误会,误会,”打头的男子立刻说,“乡野之事,不想惊扰了几位大人,草民乃这附近村子的村长,村里这几个婆……这几个女子跑了出来,我们追到这里,和这位姑娘生了些争执,不劳几位大人烦心,我们带上她们,就回去了。” “哦?”谢将军看看身后的一众女子,“那她们是为何跑出来的?” “这个……”村长搓搓手,“就是些小打小闹……” “小打小闹?”谢将军眯起眼。 他又看了看那些女子。“你们自己说吧,要回去么?” 这些女子怕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兵,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最后还是那个胆大的上前一步。“禀大人,我们已相互立誓,宁可身死,绝不回村。”她说。 “为何?” 女子鼓足勇气,高声说:“大人明鉴,我等都是被卖到这村里的!”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四周都静了。 “卖过来的?”云卿大为震动。 女子点点头。“我同这几位姐妹,都是从江南江北各处,被人卖到这里的,日日受苦,动辄被打骂,又被逼着生子,这样的日子,我等实不愿再忍耐了。” 她虽嗓门粗砺,穿得也不好,但举止言行都还是透露出,她以前是读过书的,或许还是出身在个殷实人家。 想到眼前这十余名女子,竟都是被买卖而来,我就觉得头皮一阵阵跳着疼。 “你本是哪里人?”云卿问。 “妾身肃州人氏,名唤落梅。”女子答。 “已有婚配?”云卿从她的言辞中猜道,“那如何被卖过来的?” “妾身夫君先前做些小生意,”言及此事,落梅眼中冒出深切痛恨,“经营不慎,欠了债,便把我拿来抵债,那牙子一路将我带至此地,以二两银卖给村里了。” 二两银。一个女子,就值二两银。 “为何不报官府?”云卿又问,“离此地最近的该是嘉佑城吧,城在这里往东,你们怎么往南跑?” “报官府?”落梅冷笑,“此地官官相护,略卖女子从来都没人管,不然大人以为,这全村的女子都是如何买来的?” 她悲愤地看着身旁的同伴。“我这些姐妹,有的被爹娘所卖,有的和我境遇相似,被夫家所卖,还有的,是被诱拐、强掳而来,有谁管过!村子还有些上年纪的,或者有孕在身的,无法随我们逃出,我便想着往南逃,逃至州府,告到知府那里,如今情势有变,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请大人为我等做主!”落梅连同十几名女子,齐刷刷跪下去。 “你们快请起身,”云卿立刻下了马,扶起落梅,“若真有此事,我……这位大将军一定会管的。” 她看一眼有疾,有疾扭头怒视村长。 有灵 第72节 “她们所说的,可是属实?”有疾问。 “这……”村长赔着笑说,“不过买个婆娘,在咱们这里不算什么……官家也是默许的,不然我们这穷乡僻壤,男子讨不到婆娘,岂不都要绝后?” 他想到什么,赶紧又说:“可不单是我们村啊,这一带素来有这类事,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习以为常?”云卿冲上前,怒道,“我大嬴律严禁略卖人口,违者死罪!如何敢说习以为常?!” “这个……”村长吓坏了,“也没人和我们说过……那牙子常在嘉佑城内外走动的,隔三差五就送女子过来,问我们要不要,我还以为——” 他一指落梅。“大人休要听她胡说!”他嚷道,“我们可从来没亏待过这些婆娘,是她牙尖嘴利,天天在村子里挑事,她的话不能信呐!” “我胡说?”落梅又冷笑,她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道道伤痕,“这村子里被略卖来的女子,哪个身上没有这样的伤?你说没有亏待,那敢不敢带大人们现在就去村里看看?” “我……”村长说不出话了。 争吵间,谢将军一直没有出声。此刻他在马上弯下腰,盯着村长。“你说牙子隔三差五就过来?那他就住在嘉佑城里了?” “对……对。”村长说。 “带我去见他。”谢将军沉声道。 “大人,那个,一向是那牙子来村里,我也不知他具体住在何处啊……”村长颤抖着说。 “这个简单,”我说,“只要有和那牙子有关的东西,我和九枝就能找他出来。” “有吗?”谢将军又问村长。 村长摇头。他看看身后的男子们,几个人也都摇摇头。 “我有。”落梅忽然说。 她走过来,从最贴身的地方拿出一枚小小的扳指。 “这是牙子把我带到村子时,我趁他不备,从他身上偷来的,”落梅说,“我原想,就算报官,也要有个凭据,就一直随身携带,没教任何人知道。” 我心里佩服,但没表露出来,从她手上接过扳指,施了个咒,递给九枝。 “九枝,能用么?” 九枝凑过来仔细嗅了嗅,看向东边,又嗅一嗅。 “能。”他点点头。 云卿如释重负。“那便如此,将军,我们轻装入城,先把此事了结,再上路,可以吗?”她问谢将军。 “正有此意。”谢将军颔首道。 “殿下,会不会误了行程?”衔玉问。 “耽搁一阵,应该不碍事,”云卿说,“何况眼下明目张胆触犯大嬴律的行径,我若不管,那我回京城,又有何意义?” “若是不便,我和九枝两个人去也一样的,”我说,“办完事,我再追上你们。” 云卿摇头。“我怕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只你和九枝,也许不行。” 那只好如此了。 “我也和你们去!”落梅自告奋勇,“那个牙子,化成灰我也认得,我可以帮你们指认!” “你走了,她们怎么办?”我看看她后面的众女子。 落梅一怔。 “好说。”谢将军忽然说。 他低头看着落梅。“过了这个山头,就是一处营地,”他说,“她们可以先在那里歇息,那边有军士护卫,暂不会有事。” 言罢,他又看向衔玉。“衔玉,你带她们过去。落梅若要跟着我们,那便跟着吧。” “将军,这些人怎么办?”有疾指指那些男子,问。 “你带他们回村,”谢将军说,“把住出村的要道,不许任何人出入,问就说官府有令,不从者,就地格杀。” 有疾点头。他点了五名兵士,将男子们围起来。 “走!”有疾大喝。 这一路人走了。衔玉也带着除落梅外的那些女子,向扎营处而去。谢将军将马交给身旁的兵士,换了身便装,只在衣下着护甲,云卿不便更衣,就在甲胄外裹了件袍子。 由此便剩了五个人,我、九枝、云卿、谢将军,还有落梅,一起踏上往嘉佑城的路。 第41章 衔玉(一) 路上,我不住打量一言不发的落梅。 她受过太多苦,一张脸饱经风霜,以致看不出实际年纪,我估摸着她应该也就是二十来岁,但这样对别人说的话,估计谁也不会信。 落梅察觉到我在看她,回望我一眼。“大人看什么?”她问。 “你不用叫我大人,”我说,“我叫有灵,白有灵,也只是个……寻常女子。” “能凭空生火的寻常女子?”落梅笑笑,“倒也不必这般掩饰,我不傻。” 我有些尴尬。“我方才在想,你都吃过什么苦,憔悴成这样。” “吃过什么苦?”落梅又笑,“被强行配给一名陌生男子,被强逼着生孩子,不听话就挨打,男的不开心了也挨打,再不听话就饿着你,一辈子再离不开这地方,这就是我们吃过的苦。” 她顿一顿,继续道:“许是冥冥中的天意,被卖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原是怀不了身孕的,但男子花了钱,也不会放我走,无非打得更狠,相比其他姐妹,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该不是第一次逃跑吧?”想到村长之前对她的态度,我能猜出个大概。 “当然不是第一次。”落梅说。 她似乎放下了些戒备,多说了点话,没到嘉佑城,我已经把事情理清了。 被卖到村子后,落梅从未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只是村子看这些女子看得格外紧,她一直找不到办法。 第一次有机会,是男子喝醉了,她翻窗逃了出去,但还没到村口就被人发现,为此挨了一顿毒打,两天起不了身。 第二次,她趁屋里男人不备,拿石头砸晕了他,借着夜色跑出村,可不认得路,在村外乱转了一宿,竟然正撞进出来找她的人里。 她被吊起来,饿了三天三夜。 她渐渐知道,要靠她自己,怕是逃不出去的,就老实听话了一阵子,暗中不断劝说其他被卖过来的女子,很快,大家都下了决心,要一起往外逃。 她们找了个时机。两日前,村子里大祭祖,按例,祭典后全村男子都要一起饮酒,落梅悄悄在酒里下了药,待男人们都倒了,她便带村里还能走动的女子,连夜携手逃跑。 原本依照她估量,等男子们发现,她们早已逃到了远处,不想途中遇到狼群,才被追上,但又因祸得福,如今终有了彻底摆脱的可能。 “你之前说,你是肃州人?”谢将军和云卿也听了全部,落梅说完,谢将军突然转头问。 “是。”落梅答。 “肃州哪里?”谢将军又问。 “陵阳。” “陵阳?”谢将军有了兴致,“我早年间曾在陵阳住过一段时日,那边有种荷花,专在立秋时开,是赤红色的,开起来如灿阳烈火,美不胜收,你可见过?” ……将军,你还记得咱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落梅也愣了一下。“见过的,”她说,“我年少时也常去看。” 谢将军点点头,笑了笑,仿佛已经沉浸在荷花盛放的美景中。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也把云卿听迷糊了。她和我对看一眼。“他平时就这样吗?”我悄悄问她。 云卿没来得及回答,落梅先发了声喊。嘉佑城到了。 “有灵姑娘,那牙子是在城中没错吧?”谢将军问我。 我看九枝。九枝细嗅了一下,神情有些奇怪,他凑到我耳边,嘀咕了两句。 “怎么?”云卿也问。 我抬起头。“是在城中没错,只是……”我皱起眉头,“扳指上的气息,指向了两处。” “两处?”云卿一怔。 “一处在城西,一处在城南。”我也算了算,和九枝一样的结果。 “那刚好,我等就在城西门,”谢将军倒是很会随遇而安,“那便就近,先去城西看看吧。” 此时天色已亮,城门也开了,我们一行人走进城,循气息到了地方,又是一齐愣住。 这里是嘉佑县衙。 牙子在县衙里? 谢将军似乎不觉意外,他笑笑,径自走向县衙大门。 “什么人?”把门的兵士喝住他。 “劳驾,”谢将军笑吟吟地从怀中拿出一个腰牌,“烦这位军爷替我把腰牌递进去。” 兵士还不当回事,懒洋洋接过腰牌,看了一眼,整个人一哆嗦。 他掉头就冲进县衙,没多久,嘉佑知县连同县衙里几名属下全跑了出来。 “谢将军!”他纳头便拜,“不知谢将军大驾,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不必,”谢将军一把扶住他,“不告而来,是我等唐突了。大人如此,倒像是在责备我。” “万万不敢!”知县赶紧起身。 “大人如何称呼?”谢将军问。 “下官罗勉,”知县答,“将军何以屈尊来我这小小县城?” 他看向谢将军身后,结果只看到我四人,眼露困惑。 “哦,我不想惊扰生民,”谢将军随口说,“便命大军驻在城外远处,只带了贴身的随从前来,实不相瞒,我等遇上一件要事,还需知县大人定夺。” “将军快请到衙里说。”罗知县引我们进了县衙,入公堂,左右搬出椅子请我们落座。 “不用了,”谢将军摆摆手,“我只是想问问大人,可曾见过她?” 他侧身,让罗知县能看到落梅。 “这是谁?”罗知县反问。 “那便是没见过了,”谢将军还是笑,“也正常,她并非此县之人,是从别处被卖到这里来的。” 有灵 第73节 县衙里的人都是一惊。 “将军何出此言……”罗知县眨眨眼,“将军说的可是……我县里有略卖女子之事?” “不错,”谢将军说,“像她这样被略卖的女子,还有不少。” “这……这不可能,”罗知县说道,“我县内严令禁止略卖人口,还从未听说过——” “我大军昨夜已同这些女子遇上,”谢将军说,“她们刚从嘉佑以西的村落里逃出,正巧,村人一路追赶她们,也和我等打个照面,略卖之事,是村人亲口供认,还供出了一个牙子,就在这城中。” “谁?”罗知县睁大眼,“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就是还不知道,”谢将军说,“所以我才来问问罗大人,不过看来你也不知道,好在我左右有这位姑娘。” 他指指我。“这位姑娘身负奇能,已探得这牙子住在城南,罗大人眼下有事么?无事的话,随我一同去看看?” “好、好!”罗知县立刻说,“下官安排一下事务,即刻随将军前往!” “还安排什么,”谢将军说,“去去便回,很快的。” 罗知县张张嘴,末了点点头。 他刚动身,突然捂住胸口,猛烈咳嗽了两声。 “罗大人有疾在身?”谢将军关切地问。 罗知县摇摇头。“近日有些风寒,不碍事,不碍事。” 他点了两个官员和四名捕快,和我们同出县衙。还没出大门,九枝又凑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娘子,方才有人从后面跑出去了。” 我点点头。“我也看到了。” 罗知县咳嗽的时候,县衙里有个仆役趁无人注意,从公堂后溜了出去。我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但我不打算说。 且看看这知县打的什么主意。 谢将军今天话格外多,和罗知县一路东拉西扯,到了城南,他看我一眼,我借了一点九枝的妖气,一边走,一边仔细探了一番。 “将军,在那里。”我指向前面一栋屋子。 这是座民宅,看上去并不起眼,就是户普通人家的模样。 “罗大人?”谢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知县定定神,指挥捕快们上前。一名捕快去砸门,少顷,门里出来一名男子。 “你们是——”他看见门前这副阵仗,愕然道。 谢将军已经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其推开,带一干人等闯入宅内。 “把门关起来,”他回头下令,“勿叫一人走脱!” 门刚关上,从屋内又跑出另一名瘦削男子。落梅一见他,浑身上下立时绷紧了。 “做什么的!”男子喝问,“怎敢私闯民宅,可知这里是——知县大人?” 这人看到罗知县,立马躬身一拜。“大人怎么来了?” “李英表!”罗知县也不和他客气,“好你个胆大包天之徒,你还问我为何而来?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大人饶命,草民……草民确实不知道啊,”李英表说,“还请大人明示。” “你私自略卖人口,已经有人供出你了!”罗知县高喊。 李英表抬起脸,满面惊惶。“必定是有人陷害!”他说,“大人明鉴,草民一向遵纪守法,不过做些良心生意,怎敢从事略卖人口……” “你胡说!”落梅目眦尽裂,指着他怒吼,“就是你!是你把我从肃州卖到此地,你敢说你不认得我?!” 李英表眼珠一转。“我李英表对天发誓,绝未见过你。”他说。 “你——”落梅抬脚就要往上冲,我一下拉住她。 “好了,”谢将军悠然道,“认识不认识的,倒也不重要,有没有略卖人口,是不是人牙子,看看屋里便知道。” 他站在李英表身前,低头看他。“可否?” “大人请便,”李英表飞速回答,“草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大人检视!” 谢将军还是笑笑,进了屋。 这是座式样简单的大屋,里头也没什么异常物件,只是有五六名男子,面上都有些紧张。 “家里全是男丁啊?”谢将军问。 “大人说笑,”李英表矮着身子说,“草民做些替人往来运送货物的生意,这些人都是草民雇来的,草民家舍并不在此处,这里只是临时歇脚用。” 谢将军没说话。他四下看了看,又带我和九枝去了两侧的小屋,小屋内只杂乱地摆着些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 难道来错了? 不对啊,那扳指指向的,就是这里,和李英表的气息严丝合缝,他必定就是那牙子,落梅也指认了,不会有错。 我原想,这李英表隔几日就去村里送女子,那一定在城内有藏这些女子的地方,不可能带着这么多女子跑来跑去,趁他不备,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这些女子,人赃并获,他自然无从抵赖。 可这个屋子,横竖都不像能藏人的。 我还特意把步子放得很重,看看地板下有没有暗室,结果也没发现。 云卿陪同落梅在正屋等候,用视线向我探询,我轻轻摇头。 再看九枝,九枝也困惑不解。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我不说话,谢将军也没问我什么。他挂着笑走回宅子正门,罗知县还在那里等。 “将军可有发现什么?”他问。 谢将军摇头。 “你们!”罗知县问屋里的两个捕快,“有找到什么吗?” 捕快们快把屋里上下翻了个遍,眼下也摇头。 “那……将军,你看,这中间是不是有误会?”罗知县说。 李英表直起身,气壮起来。“罗大人,草民方才就说了,草民绝没有触犯过律法,这下大人们总该信了吧?” “不可能!”落梅喊道,“大人,请大人彻查!妾身断不会认错!” “你说没认错,就是没认错?”李英表说,“我等日日在这里出入,若真的略卖过女子,岂会没有一丝迹象?你就是存心诬陷!谁指使你的?” 争吵间,我却感觉抓到了什么。 “等等,”我说着,踱步到屋中陈设的桌椅前,“你说,你们平时都在这里出入?” “是啊!”李英表说。 “那为何,”我在桌上摸了一把,“这桌子上满是灰尘?” 第42章 衔玉(二) 李英表面色一滞。他眨眨眼。 “这、这几日事务繁忙,”他说,“没顾上打理……” “是吗?”我笑笑,“那就不说这桌子椅子,这屋里连个饮水的器具都没有,你们日日出入,都不喝水的?怎么,要修仙啊?” 李英表说不出话。 “还有,你说你们做的是运送货物的生意?”我又笑笑,“这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也看不见一根扁担,一个箩筐,一条麻绳,是怎么运送货物的,能给我讲讲吗?我也想开开眼。” 屋内死寂。李英表连同他手下那几名男子,都露出了慌乱。 “我猜,你们是在我们来之前,才临时挪到这间宅子来的吧?”我说,“原本你们常活动的地方,并不在这里。” “随你怎么说,”李英表狠狠地瞪着我,“就算我是刚搬进来的,那也是我乐意!你们说我略卖女子,实证呢?我略卖的女子呢?” 这倒把我问住了,确实,虽然这人漏洞百出,但没有实证,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迟疑间,九枝忽然高抬起头,皱着眉,一步步走到屋子最靠里的一面墙前。 “怎么了,九枝?”我问。 九枝又细听了一阵,指指墙里。“这里,有声音。”他说。 声音? 我赶紧跑过去,把耳朵贴在墙上。 真的有声音,非常细弱,但隐隐能听出来,有人在呼救。 我一下想明白了。 “墙后的人,离墙远些!”我大喊一声,同时后退一步,“九枝,砸墙!” “住手——”李英表拔足冲上来,可他哪有九枝快,九枝随意举起手,轻而易举就把墙砸破了一个大洞。 尘石落下,洞后是个昏暗的小屋。 里面,五六名衣衫破败的女子抱成一团,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再细瞧,这小屋有扇紧闭的铁门,不知通往何处。 我看看李英表。“还有什么要说的?”我指指那几名女子,“你要实证,这是不是实证?” 恐惧终于爬上李英表的脸。“我、我——”他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些是——” “是你略卖来的女子!”我怒道,“你很会耍诈啊,拿一间空房子糊弄我们,你实质常出入的,是这里吧?” 我差不多看出来了,这是两栋相互背对的宅子,大门分别开向不同的方向,李英表用来略卖女子的,是九枝刚砸通的这间屋,内设暗室,专门藏这些女子。 狡兔三窟,李英表特地多购下一处宅第,应付官府巡查,有两堵墙隔着,任官府怎么查也查不出来,若非九枝五感灵敏,我都发现不了。 “李英表!”罗知县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我、我……”李英表扑通跪下去,“草民知罪!草民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云卿忍不住说,“你做这下作的营生,怕有很久了吧!” “罗大人,”谢将军袖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看罗知县,“你方才还说,你县里绝不会有略卖之事,看来,你疏忽的地方,还有不少啊。” 罗知县一哆嗦,差点儿也跪下去。“是下官失职!”他嘶声道,“下官……下官这就将一干人等带回县衙,细细审问,严加治罪!” 有灵 第74节 “还审什么?”谢将军轻轻一笑,“人赃俱在,按律施刑便是。” 他看向云卿。“殿下觉得呢?” “我大嬴律,”云卿正色道,“凡略卖女子者,不问轻重,一应问斩!谢将军身为都指挥使,有先斩后奏之权,如今罪行确凿,可自行发落!” “好说。”谢将军说着,拔出了佩剑。 李英表吓坏了。他手脚并用,爬到罗知县身前,拽住罗知县的官袍。 “舅舅!”他哭喊,“这不是咱们之前说好的啊,舅舅!” 在场诸人,连同落梅和云卿,都大为震惊。我却不觉得意外。 “你——放肆!”罗知县一脚把李英表踢开,“谁是你舅舅!” “哦?原来罗大人和他还有这层关系?”谢将军还是笑,“这倒有趣了。” “将军休听这贼子胡言乱语!”罗知县说,“我和他绝无干系!” “真没有干系吗?”我高声说,“这枚扳指,难道不是罗大人送与他的?” 我举起扳指,冷眼看着罗知县。 之前我还心说一枚扳指,怎么会指向两处,到了县衙我就大概懂了,这枚扳指是罗知县送给李英表的,想必他曾贴身佩戴过,扳指上也混了他的气息。 罗知县傻了。“这扳指……这扳指是我早先遗失的……” “还狡辩啊罗大人?”我冷笑,对九枝使个眼色,九枝突然侧踏一步,一把揪起屋中一名男子,“这一位,不就是你府上的仆役,赶在我们前头来通风报信的吗?” 这仆役抖得筛糠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罗知县这下彻底无从抵赖了,也跪了下去。 “将军明察!”他大拜道,“实在是血浓于水,下官对这外甥过于信任,他实际做了什么,下官一概不知啊!” “舅舅何出此言?”李英表急得大喊,“你明明也收了我不少好处——” “好了!”谢将军一声断喝。屋内又沉寂下来。 谢将军看看罗知县,又笑了笑。“事已至此,罗大人就别胡搅蛮缠了,”他说,“我原就怀疑,这牙子频繁出入嘉佑,怎会有人不知,如今一看,落梅所说的官官相护,竟然是真的。” “殿下,这又该如何处置?”他问云卿。 云卿略一想。“把他抓起来,送往平州知府处吧。” 但这一来,又有了一个难处。 这里就我等五个人,谁去送?州府离这里不近,一来一回要耽搁好几天,便误了正事。 看随行的官员和捕快那副样子,保不齐也牵涉其中,交给他们,人等于是白抓了。 谢将军也有些犹疑,没等他想出个万全主意,宅子大门被撞开了。 “将军!”有疾一头冲进来,“有疾来晚了!” “有疾?”谢将军面露喜色,“你却如何来了?” 有疾喘着粗气,单膝跪下。“有疾在村外把守通路,总觉得心里不安,便带了几个人擅离职守,还请将军恕罪。” “你来了就好,”谢将军让他起来,“你派一人回去传令,叫村外留守的人即刻入城,将县衙上下封锁,有关人员先收入大牢,然后速往州府通报,事关重大,还要劳烦你跑一趟,带上我的腰牌,向知府说明详情。” 有疾点头,刚要转身,突然一阵剧咳,喘得直不起腰。 这是真咳,不是罗知县之前装病,我眼尖,一瞬间看到有疾去捂嘴的手上沾了血。他飞快把手藏于背后,不教人看见。 “病又犯了?”谢将军关切道,“这一夜辛苦你了,换个人去吧,有我的腰牌,谁去都一样的。” 他亲自到门外下令,一名玄衣军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大人,走吧?”谢将军返回来,哂笑着对罗知县说。 罗知县心知大罪难逃,一言不发,和他的属下以及四名捕快,被几名玄衣军押出了宅子。 “将军,这些人怎么办?”有疾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拔剑指着趴在地上的李英表,还有其余几个跪伏的男子。他心思聪敏,甫一进来,就明白了大概。 “稍候片刻,我还有话问他。”谢将军说。 他走到李英表身侧,揪住后领把李英表提起来。 “我且问你,”他忽然沉下了脸,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阴冷,“落梅说你从附近州县拐带了不少女子来买卖,你可去过苍州?” 李英表早吓尿了裤子。“去、去过的……” “那你在苍州,有没有过掠走过一个十二岁的女童?”谢将军问。 “这个……大人我实在是记不得了……”李英表颤声说。 “不急,你好好想想。”谢将军道。 李英表拼命想了一阵。“是有见过!”他忙不迭说,“苍州建宁!是有人转手于我的!大概……大概七八年前。” “那女童呢?” “死、死了……”李英表说,“那年冬寒,几个女子都染了病,救治不及,就……” 谢将军双目通红,手抖起来,一刹那,我以为他会徒手撕了眼前这男子。 但须臾,他就恢复了原貌,松手扔下李英表。 “有疾,”他大步走出宅子,头也不回,“屋内的人,全部斩了吧。” 两名玄衣军在有疾的指挥下走入宅中,在我们五人身后将宅门关闭,门后会发生什么,我都知道。 谢将军面白如纸,云卿和我都不好说什么,九枝与落梅也一时无话。 含霜,应该是不在了。 之前在宁安,云卿同我说过,含霜是谢将军的妹妹,小他十岁,谢将军随先皇入京城继位时,她还没出生,后来降生在苍州。 江南平稳后,谢将军应令带大军回苍州设建宁卫,才和家人重聚,不幸没过两年,双亲相继过世,从此身边就只剩了含霜这一位亲人。 他无比疼爱这个年幼的妹妹,百般呵护,却在一次赴梧州平南蛮作乱时,痛失了她。 留在建宁的含霜,自己跑出去玩耍,被人当街掳走,从此不知所踪。 那年,她刚满十二岁。 朝廷大将的亲妹妹被人掠走,苍州上下官员都震动了,动用了一切手段多方寻索,但都没找到,现在想想,那人牙子估计也不知道他掳走的是谁,只是按惯例快速转手,也许还未等谢将军回苍州,含霜已经被挟去了别的州界内。 这些年里,谢将军从未放弃过寻找含霜,今日终于有了线索,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 我心下黯然,云卿也神情落寞。她静思良久,还是走到谢将军身侧。 “将军,那李英表的话也不能全信,”她说,“他许是为了减轻罪责,胡乱编了个故事,含霜……有可能还活着的。” 谢将军脸上看不出悲喜。“若真是死于疫病,倒也好,”他低声说,“总算是……没有吃大苦。” 想到那村里,落梅和一众女子的遭遇,我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 只是心里还是难过。 随后两日,谢将军也没表露出悲伤之意,他和云卿在县衙内多方筹划,很快把一应事务都处理完毕。 玄衣军开入城门,控制了嘉佑全城,衔玉也和我们重聚。谢将军分出两路人马,一路快马兼程,报送平州州府,一路捉拿了那村里的大半村人,和全县衙的官员一同关进牢中,只等后续提审。 从村子里,玄衣军还解救出了近十名女子,都安置在县衙内,让她们好生歇息。 解救时,我也在场,那副场景,我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两日后,平州知府赶到。他收到腰牌和通报,一刻不敢耽误,连夜带官员和数百军马赶来,就此接手县衙。 那些被略卖来的女子,还有被藏在嘉佑城的几名,由知府作主,一一问明来处,给了她们钱资,又交由州府军护送,各自回家去了。 除了落梅。 这些女子里,有不少人已近乎痴傻,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问什么都不知道。 但落梅记得。 她被卖进村子这段时间,一直暗中问询、打探,将每一名女子的姓名、原籍都深深记在心里,到这时,便帮上了大忙。 事了后,我和云卿一行人离开嘉佑,重走上回京的道路,大家都心事重重,走出去很远,都没人说话。 安全起见,云卿自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身份,谢将军只说奉命进京觐见皇帝,瞒过了知府。 走到离嘉佑已远,我等同落梅作别。 “你要去哪?”我问她。 “也只能回肃州了,”落梅望了望远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我爹娘家还在不在,妾身怕是已经无处可回。” “你本就无处可回了。”谢将军忽然说。 落梅一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将军端坐马上,眯起眼看她。“还要装下去?你并非肃州人,不是吗?” 第43章 衔玉(三) 落梅一怔。“大人何出此言?” 谢将军移开视线。“之前我问你,见没见过肃州陵阳一带,那种赤红色的荷花,你答我说你见过,还记得吧?” “……记得。”落梅似乎有些不安。 “肃州并没有这样的荷花。”谢将军道。 周围几人也都愣了。到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浪荡将军的用意,原来他此前莫名其妙提到荷花,并不是一时兴起。 “我平生除了养兵打仗,就爱个侍花弄草,”谢将军道,“江南十四州,哪里出什么花,花时如何,都略知一二,赤色荷花,只在唐州才有,而且,也不会在立秋时开。” 他又看看落梅。“所以,你绝非肃州人氏。” 落梅没说话。 “你不仅不是肃州人,”谢将军接着道,“更不是寻常人。” “妾身不是常人,难道会是妖吗?”落梅哂笑。 “你自然不是妖,否则有灵和九枝早看出来了,”谢将军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我知道,是人,便免不了蚊虫叮咬,夏时刚过,和你同在村里的那些女子,身上都有被叮咬的痕迹,可你身上,看不见一处。” 我恍然大悟。 有灵 第75节 这两三天发生这么多事,他竟然还有这样潜心观察的余地,实在是厉害。 落梅沉默片刻,笑了。 “没想到,有灵我都瞒过了,却没瞒过你。”她说。 她忽然扯开了身上衣物,一道金光自她周身绽开,刺得人睁不开眼,一瞬间的目盲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位衣袂飘飘、唇红齿白的仙子。 仙子浮在半空,声音仿若渺远而来。“吾乃三重天梅里仙君。”她说。 除了谢将军和云卿,所有骑军立时翻身下马,跪拜下去。平地里见到神仙,几乎人人又惊又惧。 谢将军同云卿也在马上行礼。“见过仙上。”二人齐声说。 只有我和九枝站得笔直。神仙而已,又不是没见过,九枝自己就算半个。 “连我的真身都没看出来,白有灵,你比起你爹娘来,还差些啊。”梅里仙君笑吟吟地对我说。 “仙上见过我爹娘?”我惊道。 “我不喜在天上闲居,常在凡间走动,”梅里仙君说,“早年间和你爹娘,是见过两回的。” “那仙上缘何要假扮做世间女子,还甘心受这多年的苦?”我问。 梅里仙君长叹一声。“此事本同我无关,奈何动了恻隐之心,想放手不管,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三年前,这仙君在三重天上无事,下凡闲游,途径嘉佑一带,在那村子外遇见一个女童。 她见这女童一身脏污,自己在水坑里玩耍,像是无人照管的模样,便驻足问女童,是否与家人走脱。 女童回说,她家就在村里,但娘亲很早前跑掉了,爹爹不在意她这个女儿,都是放她一人随处去。 仙君又问她娘亲为何跑掉,女童答不出来。 心里疑虑,仙君便化作男身,假作行商,去村里探询了一番。 由是她才得知,这村子里多半女子,竟都是从别处略卖而来,饱受折辱,也因此,隔三差五就有女子寻机逃走,不少孩童长大了,全不知自己生母是谁。 仙君常涉人世,心知这样的略卖之事,背后必牵扯众多,官家是指望不上的。为了能救下村中的女辈,她又化成了女身,装着是被人掠来的女子,还给自己编造了一套身世,以“落梅”之名把自己卖进了村里。 李英表那牙子倒是没说谎,他确实不算认得落梅,仙君是趁他运送女子入村时,混入其中的,以神仙的本事,从他手上拿走个扳指,也轻轻松松。 自此,仙君,或说落梅,就在村里过了三年。 虽然常常挨饿受打,但对神仙来说倒是无关痛痒,她自己不许,也没有男子能让她怀上身孕。 村里有前车之鉴,看管女子看得很严,慢慢地这些女子也就失却了逃跑的心,仙君想劝说她们,就先试着自己跑了两次,以示真想跑,一定是有时机的,就此渐渐将村子的女子联结在了一处。 直到借着祭典,她带十余名女子真正逃出。 “那仙君是否料到,途中会遇上我们?”我问。 “那我料不到,”仙君说,“遇上你等,实在是个意外。” 我又一想。“不对啊,狼群见了九枝都害怕,为何会困住你们?” “我以人相示人,藏起了神通,狼群也认不出我真身元灵,”仙君道,“当时事出突然,我还在犹豫间,若不是你们恰好赶来,我本也准备自己把狼群喝退的。” “那仙君就打算,带她们逃到安全地界,叫她们各回各家?”我又问,“你是神仙,有大神通,直接收拾掉村里的人不好么?” 都不用她动手,只要她现出神相,村人肯定会唯她是从啊。 “你以为我不想吗?”梅里仙君道,“可神仙有神仙的规矩,我这么做,已经是有失审慎,再进一步,就该受天罚了。” ……这都什么破规矩啊? 梅里仙君看出了我的不忿,她摇摇头。 “有灵,你是玄师,你该懂的,”她说,“虽说我是神仙,但世间之事,我本就不该插手,能做到如此地步,我已尽力了。” 我想起来,从前在不破山,大盛元君也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 人间的事,神仙一概不问,那要神仙有什么用? 但我又不好直说出口。 “好在这些女子都已安置妥当,我也算了结了心事,”仙君说,“不枉费我耗去这些心力。” “仙上要走了么?”我问。 仙君颔首。“本想偷偷走的,谁知道这位将军步步紧逼,倒是我小瞧他了。” 谢将军没吭声。 仙君又看看九枝。“这就是你夫君?”她微微一笑。 “仙上也认得他?”我问。 “三重天上,也没几个不知道你俩的了,”仙君说,“白三娘和李修德的女儿白有灵,还有她树做的夫君,只是我这三年都在凡间,不知道他已有了人形,还有了名字。” “九枝已经不是我夫君了,”我说,“我俩已经……把婚约解除了。” “是么?”仙君扬起眉毛,“这倒是个大消息,那我倒要快些走了,回去告诉道祖,兴许北辰星君大人,还能少在瑶池里泡几天。” 她说着,自顾自一捏下巴。“不过,此事道祖想必也知道了吧……” 我想说北辰星君犯了这么大的糊涂,让他多泡几天也无所谓的,但梅里仙君冲我一躬身,已腾空飞远了。 一直到她飞得看不见,跪拜在地上的玄衣军众人才敢起来。 他们都是第一次有这种遭遇,不免相互间窃窃私语,谢将军轻咳两声,立时大军肃静。 “走了。”谢将军沉声道。 我们重新起行。云卿一路都不住地看我,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你和九枝,不再是夫妻了?” “本来也不算是,”我说,“是神仙指婚指错了,何况我也不想要什么婚配,以现在的身份和九枝相处,我反倒更舒服些。” “九枝怎么觉得?”云卿又问。 我们两个一齐看向九枝,九枝压根就没听我们说话,他一边骑着马一边弯下腰去,在尝试自己能不能在策马飞奔的同时,还能摸到自己脚后跟。 “啊?”他察觉到身侧的目光,猛地抬起头,“在叫我吗?” “……没事儿,你继续。”我翻个白眼,云卿在旁边偷偷笑。 “我还是第一次见神仙,”她笑了一会儿,说道,“原来神仙也有很多不能做的事吗?” “嗯,根本靠不住的,”我说,“我都习惯了。” 云卿叹气。“我还以为,神仙见到世间不公之事,会主持道义,结果如今看来,还是要靠世人自己。” 我点点头。“所以你一定要回京城,做皇帝。” “你都看到了,所谓太平江山下,究竟藏着多少腌臜之事,”我又说,“你爹爹已经是很厉害的皇帝了,大嬴律也不可谓不严苛,但女子要受的苦,还是没变过,这里略卖成风,那里要给亡夫陪葬,且不说神仙不能管,就算神仙能管,管得过来吗?” “可我做了皇帝,不会也一样吗?”云卿问,“庙堂高远,下面的人要存心隐瞒,我一样是不知道的。” “不一样,”我摇头,“你有志向,要让女子读书,招她们为官,给她们多一些路走,这一定可以改变她们的命途,也许短短几年里看不出来,但长此以往,必会有成效。” 云卿沉默了。 “如今我的想法也变了,”我说,“之前我是觉得,作为好友,你要回京继位,我就陪你走这一趟,但眼下我想,既然只有你有希望颠覆天地,那我就是赔上这条命,这要保你安然坐上皇位。” “别乱说,”云卿赶紧说,“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 我们交谈时,衔玉打马在我们身前,她一直听着,此刻也不时地回头看。 见过梅里仙君之后,她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好像终于发觉我不是个江湖骗子,现在的神情,又仿佛对我多了一份信任。 云卿意识到了她的视线。“衔玉,”她打趣道,“你听到没?我做皇帝后,天下女子都要念书!你也去给我好好读个书!” “她没读过书?”我有些惊讶。 “没有,”云卿说,“她是我小时候出宫游玩时,在路边遇到的,我瞧她瞧得欢喜,定要随行太监把她带回宫里,为此我爹爹还骂了我一顿。” 她想一想,脸上露出笑意。“那时候我才十岁,衔玉只有七岁,后来她就和我一起在宫里长大,做了我随身的侍女,但侍女不可学文习字,她就习了武。” “你们宫里的人,瞧上谁就可以把谁带走?”我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这样不也是明抢吗…… “当然不可,”云卿说,“但衔玉不同,她……无亲无故,我遇上她时,她就在街边蹲着,给自己插了个草标,要卖身葬母。” “……啊?” “她娘亲刚过世,”云卿黯然道,“母女俩孤身在京城讨生活,周围也没有亲人,衔玉听人说,她那个年纪的女童能卖个好价钱,就想把自己卖了,换些钱,好歹给她娘亲买口棺材。” “所以你等于是救了她?” “嗯,”云卿说,“当时已经有青楼的龟公在和她谈价钱了,我晚到一步,她就要去做艺妓了。” 我听得心里发凉。看衔玉的模样,我还以为她是个王公贵族家的大小姐,想不到还有这样崎岖的过去。 “话说,她爹爹呢?”我问,“早去了?” 云卿没说话,似是不想说,但衔玉忽然放慢马匹,强行挤进我和九枝中间,也不看我,平静地目视前方。 “是我爹爹把我和娘亲赶出来的。”她说。 第44章 衔玉(四) 二十年前,衔玉生在一户殷实人家。 她原籍便在平州地界,爹爹家里世代做木工活,虽然手艺一般,但养家糊口倒也无虞。 她爹爹二十三岁时,经人说媒,娶了她娘亲,成亲后第二年,有了她。 不知为何,生了衔玉后,衔玉娘亲便无论如何都怀不上身孕了,一直到她七岁,家里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木匠行当的规矩,同大嬴朝多数行当一样,都是传男不传女,她爹爹也没那个气魄,要打破规矩传给她,只能年年带父母妻小上山上庙里求子,盼着自家营生能有个后继之人。 尽管如此,她爹爹待她和她娘亲还是好的,对这个女儿也算疼爱有加,衔玉幼年时倒没吃过什么苦。 待她六岁那年,有一日爹爹远赴邻县做工,深夜归家,却带回一名女子。 据他说,这名女子是他在返家时遇到,孤身一人,腿还被野兽咬伤了,体力不支,昏倒在山中。 好歹一条人命,她爹爹不敢不救,娘亲见这女子的惨况,也没说什么,腾出一间空屋教这女子休养,隔日又请了郎中来替她治伤。 女子好些后,自云是从南边州县而来,家中被强盗劫掠,父母身死,她也饱受凌辱,好不容易才逃出,预备往北投靠远房亲戚。 有灵 第76节 她行动不便,求衔玉爹娘收容她多住几日,等伤完全好了,她便会离开。 时隔久远,衔玉已不怎么记得她的容貌,只大概记得,这女子有种夺目的美,又带一点凄楚,笑起来格外动人。 于是便把她爹爹的魂勾走了。 起初还相安无事,从某一日起,爹爹忽然就住进了这女子的卧房,日夜不出,连活儿都不做了,衔玉还小,不懂发生何事,看着娘亲屡屡叹气抹泪,更不知为何。 此后,那女子就像彻底进了她家一样,与他们同吃同住,入夜便和她爹爹睡在一起,伤好了也是如此,衔玉娘亲试着提出,既然她伤好了,便送她去投奔亲戚,被衔玉爹爹一顿臭骂。 她爹爹性子大变,以前从不会发脾气的人,也开始对衔玉和她娘亲横挑鼻子竖挑眼。 那时家中还有衔玉的祖父母,二老素来宠溺这唯一的儿子,虽看在眼里,却也从未阻拦。 到衔玉七岁时,那女子忽然说,她怀了孩子。 她说她很确信,她怀的是儿子,衔玉爹爹又请了郎中来,郎中也说必定是儿子。 由此全家大喜,对这女子多方照料,而衔玉和她娘亲,渐渐就无人过问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大嬴律,普通人家不可纳妾,木匠当然一样,只是收容个女子在家,倒还好掩饰,但孩子要生了,就必当有个名分。 衔玉爹爹便生了休妻的心。 可衔玉娘亲在这家里勤勤恳恳,百无一疏,要休妻,也没有由头。 谁想到,一日衔玉同娘亲上街买布,回来时,看到卧房站满了人,床铺被翻得乱七八糟,从床铺下,衔玉爹爹翻出了一件男子的贴身衣物,还有一方汗巾。 原来是那女子和衔玉爹爹说,她几次晨起,都看到有男子从衔玉娘亲的卧房内翻窗而出,忍了许久,还是照实相告。 衔玉爹爹就带着父母和徒弟,大肆翻查。 衔玉娘亲自然没做过苟且之事,更不知道那衣物和方巾从何而来,但事实俱在,她百口莫辩,立时被拖去了官府,衔玉爹爹禀明知县,当日,就写下了休书。 那夜雨雪交加,衔玉和娘亲被逐出家门,只祖母尚有些不忍,偷偷给了她们一些钱。 女子因偷情被休,说出去娘家人也没有颜面,母女两个无处可去,衔玉娘亲听闻在兴州北部,朝廷织造司正广招女工,为卫所驻军赶制过冬衣物,就带着衔玉一路北上。 省吃俭用走到京城,娘亲却病倒了,没两日,便撒手而去。 这就是遇到云卿之前,衔玉的经历。 我忽然明白了,之前衔玉为何对我不友善,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份特殊,也是因为,云卿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被我分走了关注,她当然会介怀。 只是眼下我更在意一件事。 “听描述,”我皱紧眉头,“那名女子不像是人啊……” “不像是人?”云卿一愣,“是妖吗?还是鬼?” “不确定,”我说,“我只是有些怀疑,看种种迹象,她都不像是寻常人,若她真的和妖鬼有关,那衔玉的爹爹,很可能是被魅惑了。” 云卿愕然。她看看衔玉,衔玉闭口不言,少顷,冷哼了一声。 “就是起了色心而已,”她冷着脸说,“还怪给什么妖鬼!” 言罢,她放声催马,又跑到了我前面。 “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原谅她爹爹,”云卿替她解释,“年幼时她还不懂,后来想明白了个中曲直,就更恨他了。” 正常。换作是我,我也能恨他到死。 但一码归一码,若是妖鬼作祟,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家原本在哪里?”我问云卿。 “在这边再往北一点,”云卿说,“但我不知道谢将军会不会安排我们从那里过。” 她想一想,又说:“何况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衔玉家人还住不住在那边了。” 算了,还是赶路要紧。 后军传出令声,要我们从前方拐上大路,全速行进。 方才走的是林间小路,马走得也不快,还能有说话的余地,马快跑起来,就算说得出话,别人也听不清。 是以我一路沉默,直到入了夜,我们又进了一条小道,准备寻个地方休整。 有疾正在一处林子外探查,我打马往前走了走,忽然觉得稍远处有些不对劲。 密林之中,越过林木高处,有一丝阴测测的红光透出来。 九枝也看见了。我和他又凑近一些,发现还不只是红光,那像是一幢高楼,隐隐露出一个顶子。 林子里会有楼?看制式,非庙非观,说不出的诡怖,我同九枝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有异。 “怎么了,有灵姑娘?”有疾看我久久不动,过来问。 “那里有座楼,”我说,“是原本就在的吗?” “什么楼?”有疾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脸茫然,“哪里有楼?” “你看不见?”我睁大眼。 “那里……不就是一片林木?”有疾说。 说话间,谢将军也打马过来,我让他看。 谢将军摇头。“我也只看到林木。”他说。 “殿下!”谢将军喊来云卿,云卿带着衔玉还没走近,一抬眼,立在原地。 “这里何时有的楼宇?”她大为惊诧。 而衔玉则同谢将军一样的反应。 果然,云卿、我、九枝都看得见,谢将军、有疾和衔玉看不见,那即是说…… 我卜算一下,疑虑渐深,又看看云卿,她屏声静气,点点头。 “我去瞧瞧,”我说,“谢将军,麻烦你带人马往远一些扎营,今日七月半,鬼门开,我担心会有凶险。” 谢将军知道我不会唬他,立刻和有疾回去下令,我和九枝下了马,把马交给云卿。 “我也一起吧。”云卿说。 “你已经不是道士了,就别去了,”我说,“但我还是要带衔玉走,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确保她能安然回来报信,到时你们就赶紧离开这地方。” 衔玉这次没有推脱。暂别忧心忡忡的云卿,我三人走入林中。 这林子很深,密密匝匝,几乎透不进光。 我唤出一道火举在手心里,找准方向,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越来越亮,也能听见一些声音。 转过一棵厚实的树,一道奇景出现在我眼前。 林子里凭空多了片空地,空地上,一幢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已经盖了大半,小楼式样简单,盖得也歪歪扭扭,但乍看还挺结实。楼前挂着几个大红灯笼,便是我之前看见的红光所在。 黑压压的林间,矗着这么一座红彤彤的楼,更显诡异。 但诡异的还不止于此,楼宇里外忙活的,竟然都是人。 大概七八个男子,手脸惨白,衣衫破旧,拖着脚四处行走,从地上来回搬运木头,还有两人正挥着斧头,一下一下不停地砍着树。 不知为何,他们砍树不会发出声响,相互间也全无交谈,我看着眼前这无声无息的一幕,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再细看,这些男子根本没有意识,个个形销骨立,状若枯尸,只在重复手上的动作。 他们是什么人? 已经说不上他们是生还是死了,有两三名男子脚上的鞋都已磨破,几乎是赤脚行走,却流不出血。 但要说是鬼,也不像,而且鬼盖楼做什么? “九枝?”我轻声问。 九枝摇头。“没有妖气。”他说。 我紧锁眉头。衔玉蹲在我身侧,早吓到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见过这样的事吗?”她颤声问我。 我也摇头。 “那……要救他们吗?”衔玉又问,“这些男子……都还是人吧……” 我还没拿定主意,有一名男子走得离我们近了些,今夜月圆,照亮了他半张脸,衔玉一看,发出一声低呼。 “爹?!”她惊道。 第45章 衔玉(五) 我一愣。“你怎么还四处认爹呢……” “那就是我爹爹,”衔玉说,“不会有错!” 她这么说,我不禁也好奇起来,探头出去,别说,这名男子的眉眼、口鼻,倒真的和衔玉有不少相近之处。 难道真是她爹? “你爹爹怎么会在这里?”我不解。 “我如何知道,”衔玉说,“但这一定是他,虽然有十余年未见,但这逼死我娘亲的人,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又看了看那名男子。他冲向我的半张侧脸上,同样瞧不见一点血色,身上衣服满是灰尘和破洞,完全看不出来从前该是什么样。 “你细看他的手,”衔玉凑近我说,“看那些生茧子的地方,只有木匠才会有这样的茧子,我小时候……他还有良心的时候,常拿手拉着我出门,我都记得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是你爹爹,你要救他么?”我问。 “为什么要救他?”衔玉反问。 呃…… “我为什么要救他?”衔玉有些激动,“他把我和娘亲逐出家门的时候,想过我们日后怎么活吗?我娘亲病故在外,尸身都无人收殓的时候,他又在哪里?虽然不知道他何故变成这样,但这与我有何干系?这种薄情寡义之人,他死了才好!” 也是。 “你消消气,”我说,“我说救他,也不是为了他的性命,只是这楼来得太诡异,我需要搞清楚个中端倪。” 有灵 第77节 “要去你去,”衔玉说,“我不想再看见他。” ……那行吧。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正要和九枝动身,冷不丁那男子转过头来,他肩扛着一段木头,要回楼里,恰好把整张脸都露在月光下。 这一看,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双目是全黑的,看不见一丝眼白,半张着嘴,嘴里更没有一颗牙齿。 衔玉也看到了,她一时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呼。 这一声传出去,空地上的男子全部停下了动作,齐刷刷转向我们这边,紧接着,一股浓重的寒意自楼高处弥漫而来。 “我还道怎么有股子人腥味儿,原来躲在这里啊。”一个娇媚的女声道。 楼二层外的轩窗处,现出一个身影,是名身形窈窕的女子。 不对,女鬼。 我早猜到了大概,能做出这种事的,除了沈落那种歪门邪道,就只有鬼了。 已被她发觉,也没什么藏的必要,我三人便走出去,直直站在楼下。 借着月色和灯笼的光,我看清了这女鬼的脸。她是真的好看,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好看,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楚楚可怜。 “衔玉,你见过她吧?”我问。 其实我也不必问,走近这女鬼的一刹那,衔玉就瞪大了眼睛,俄尔,她眼中迸出强烈的仇恨,手握紧了剑柄。 “咦?”女鬼向下张望,盯着衔玉看了看,“这位姑娘好生面熟呀,我是不是见过你?” 不等衔玉回答,她拍了拍手。“是了是了,你是卢家的女儿,那边不是你爹爹吗?早前见你时你还小,如今倒有些不认识了。” 卢家? 衔玉不是姓宫吗? 眼下也没工夫去想这些,衔玉怒极,已拔出了佩剑。 “我杀了你!”她高喊。 “杀我?”女鬼神情夸张,“为何杀我啊?事不都是你爹爹做的么?是他闯进我卧房要与我共寝,是他自己要休妻,我可什么都没做呀。” “你——”衔玉怒不可遏。我却伸出手去,按在她握剑的手上,轻轻摇摇头。 “你之前怀身孕,是假的对么?”我高声问那女鬼。 “当然是假的,”女鬼咯咯直笑,“我都不是人,怎会有身孕呢?” “那这些男子,都是被你所魅惑?”我指指四周呆立的一众男子,又问。 我大致明白了,这女鬼是假扮作逃出家门的不幸女子,又佯装受伤昏倒,引起男子的怜意,待被男子带回家里救治后,再百般魅惑,男子按捺不住色心,必会对她下手,还想长留她在身边,至此她的目的便达成了。 “是呀,”女鬼答我,“十几个人呢,我这些年,可是好累哦……” “为何这么做?”我再问。 “为何?不为何,好玩儿,”女鬼说,“我本想看看,世间有家有室的好男儿们,有几个能抵得住诱惑,结果啊,竟没有一个正派的,坚持不过几日,就馋上我的身子了。” 她婉转一叹。“为了我啊,他们一个个休妻的休妻,抛家的抛家,什么夫妻情分,说不要就不要了,都说要扶我为正室,然后等他们做完这些,我立刻消失不见,急得他们又是生病又是发疯,全家破落,这不好玩儿吗?” 我看看她。“你对卢家做的,也是如此?” “卢家我没花多少心思,”女鬼说,“这姓卢的聪明得紧,知道没有休妻的名头,我稍微点拨他一下,他就给自己夫人设了个局,往她床下塞进男子衣物,最后来了出贼喊捉贼。” 衔玉抖了一下。我怕她又急躁,立时移开话头。 “那你盖这座小楼,又有何用意?”我再问。 “累了,不想玩儿了,”女鬼嘟起嘴说,“可我又想要个地方住,还想要个大地方住,就把他们聚在一处,给我盖房子咯,等楼盖好了,我住最好的一间屋,他们就在楼里一起住,日日服侍我,多好啊,这么多男子服侍我一个,你不想要吗?” ……我还真不想要。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我接着问,“我猜,你抽走了他们的魂魄?” “猜对啦,”女鬼又拍拍手,“和你说哦,真的很神的,人有三魂七魄,我抽走大部分,只给他们剩下一魂三魄,他们就什么都听你的了,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剩下的魂魄呢?” “吃了,”女鬼摸一摸肚子,“不好吃,臭的。” 吃了……若是真的吃了,那这些男子,怕是活不了了。 “你们还有事么?”女鬼问我,“要是无事,就别打搅我了,我的楼还没盖完呢。” 她又想到什么。“哦,这个姑娘的爹爹,你们可以带走,他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也还能为他尽孝个十来年吧。” 衔玉又要冲上去砍她,被我死死按住。 “还有,”女鬼又说,“你身边那位俊俏的小郎君,可以让给我吗?” 我眨眨眼。“他可没有魂魄给你吃。” “我知道,”女鬼托着腮看九枝,“给我吃我也不舍得,我要留他在身边,和他做一对眷侣,有我这么美的女子相伴,他不会不愿意吧?” 我看看九枝。“九枝,你愿意么?”我忍着笑问。 九枝也看看我,突然抓起我的手。 “我只要我娘子。”他对着女鬼说。 ……大哥,你说话能不能看看场合?! 我赶紧把他推开,已是满面通红。“别说笑了,”我清清嗓子,再看向女鬼,“你魅惑这些男子,绝不仅仅是因为好玩儿,你从哪里来的?为何死的?又为何没有往生,却变成了鬼?” “要你管,”女鬼瞪我,“我就是要看看这些男子色心大起的模样,再看着他们家破人亡,他们越惨,我越开心,见美艳女子便生异心,不惜和发妻反目,这不是活该?” “他们家里的妻小呢?”我厉声道,“那些女子不是无辜的?你可知道,卢家夫人被逐出家门后,不久便病死在路上?她有错吗?” “那我有错吗?”女鬼忽然变得狠戾起来,面色阴冷,双目血红,“我十八岁被人玷污,无处诉说,自己吊死在床头,我有错吗?!” 我心里一惊。“你说什么?” 女鬼死死盯着我。“你问我为何死的,是吧?那我便告诉你,我是自戕的!”她嘶声喊道,“我爹爹的旧友图我美貌,污了我的身子!” “……为何不报官?”我问。 “报官有什么用?”女鬼说,“我无凭无据,有谁会信?连我爹娘都不信!我家和他家是世交,此人素来就有正气凛然的好名声,和夫人也好不恩爱,又是私塾里的先生,一向受人尊敬,谁会信我的话?” 她恨得咬牙切齿。“我只是试着对我娘亲提了一嘴,说他对我动手动脚,我娘亲倒给了我一巴掌,叫我休要胡说,传出去丢了名声,你说!我还能如何!” 我一时无从做答。 我终于明白了,她身上那股子凄楚是因何而来,虽然我知道这样盘桓于世间的鬼,必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我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女鬼往楼上一坐,眼里流出血泪,已是披头散发。“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不是好事,可他们呢?是我逼迫他们见色起意的吗?是我逼迫他们休妻的吗?罪在谁身上?在我身上吗?” 我没说话。衔玉也冷静下来,神情复杂。 “个个道貌岸然,个个人面兽心,”女鬼喃喃道,“我本想,只要有一个就好,只要有一个男子,不对我起意,善良正直,我就不再做这些事了,安心投胎去,可是,并没有,一个都没有。” 周遭沉寂。我听着细风拂过林间的声响,心里一阵阵发空。 “算了,”女鬼笑笑,擦掉泪痕,站起身,“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是捉妖除鬼的,对吧?不然我这栋小楼,你根本看不见。” 我点点头。 “那你觉得,我是恶鬼吗?”女鬼问我,“要除掉我吗?”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希望我从没来过,没见到眼前这些,放你任意而为,反正对这些男子,我也没什么同情,你爱怎么收拾他们,都随你。” “但是?” “但是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我说,“对衔玉和她娘亲的所作所为,她爹爹已经算是有了报应,你也不能免罪,为了那些女子,我无法就这么放过你。” 女鬼又笑了笑。 “那便如此吧,”她说,“不过你就那么确信,你能对付我?” 说着,她露出了杀意,四周忽然变得无比阴寒,连风都停了。 ……又要打架了吗? 我叹口气,掏出生墨笔,准备开始画咒。 但还不等我动笔,半空中猛地一声脆响,一道白色的铁链从虚空里飞出来,转眼间把女鬼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46章 衔玉(六) “是谁?!”女鬼放声大喊,她卯足了力气挣了挣,铁链丝毫不动,“别缩头缩脑的,有本事出来!” “别喊,别喊。”一个声音说,紧接着,又有两个身影在楼上出现,悄无声息,像是从夜色中钻出来的。 “喊那么大声,我都忘了该干什么了。”那个声音又道。 这是名男子,至少看着是个男子。他身边那位,样貌、身型和他差不多。两人都穿着严整的黑衣,说话那位,手里还拿着一杆笔、一本册子。 “让我想想啊……”他皱眉细算一阵,“亥时五刻,捉拿女鬼一名……” 看到他们,那女鬼立时噤声了。她眼露恐惧,一动也不敢动。 男子并不理会她。他把自己方才说的,认认真真记在册子上,扭头问身旁那人。“还剩几个?” 身旁那人也拿出本册子翻了翻。“这一带……还有十四个。” “还有十四个?”这人惨呼道,“怎么还有这么多……得了得了,你带上她,咱俩快走吧,明日鬼门就要关了,赶不上,又有的麻烦。” 他们拎起女鬼就要走,我急忙喊住他们。 “二位大人稍候!”我说,“小女还有事想问!” 我看出来了,这两个是地府的阴差,来捉女鬼下去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一名阴差不耐烦地说,“你是玄师是吧?这儿没你的事了,走吧,回家睡觉去吧。” “我有两句话想再问问这女鬼。”我说。 “用得着你问?”阴差瞪我,“我地府是没有能审她的人了?差不多得了,别耽误我们赶路——” “怎么了?”又一个声音凭空传出。 有灵 第78节 听到这声音,我还有些高兴。 崔判官在楼上现了身。他照旧一头青丝直垂到地,闭着两眼,白衣映出月亮的光华,说不出的娴静。 “崔判官!”我从楼下对他挥手。 “有灵姑娘。”崔判官对我点头。 他一和我打招呼,旁边两位阴差都有些尴尬。“见过大人,”他们对崔判官施礼,“不知大人和这位姑娘是旧识,多有冒犯……” “没事。”崔判官又一笑。他轻轻抬了一下手,眨眼的工夫,已和楼上诸人飘下楼来。 “你怎么在这?”我问他。 “今夜鬼门开,为防有鬼作乱,地府要巡查。”崔判官说。 “然后呢?” “刚好阳间还有些孤魂野鬼没抓回去的,就一并抓了。” “还有呢?” “这次轮到我监管,听到姑娘声音,便过来看看。” ……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啊? 这人还真是惜字如金,说话不紧不慢,想说时才说,不想说时,问一句才答一句,难怪阎罗瞧见他气就不顺。 “姑娘又如何在这里?”崔判官问我。 “我也是路过,”我说,“觉得这边不对劲,就过来看看,结果真的撞上了鬼。” 崔判官点点头。“抓回去就没事了。” 我想了想,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不早些抓她?她做鬼少说也有十七八年了,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崔判官笑笑。“忙。” ……就完了? “阳间游魂颇多,阴差有限,抓不过来,”崔判官解释,“此事也是阴曹司失职,这女子的游魂跨了多个地界,分属不同的阴曹司管辖,几个城隍相互推诿,便耽误到现在。” 我有些无奈。 “她被抓回去,会如何?”我问。 “既是枉死的,就看她的心意投胎吧,”崔判官说,“她虽有过错,倒也不是大罪,归根结底,这桩桩件件都并非她一人而起,不会为难她,姑娘放心。” 我终于松了口气。“那……我可以再和她多说两句话么?不会耽搁太久。” “好。”崔判官微微一笑,把两位阴差带到旁边,只留下我和那女鬼单独相处。 女鬼如今是彻底沉静下来了,反正她也逃不掉。 “你要问我什么?”她问。 我没说话,而是把手放在她心口。 一瞬间,无尽的苦楚、屈辱和恼恨从指尖涌入我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你叫静嫣,宋静嫣。”我说。 “这样你就知道啦?”女鬼睁大眼,“有些本事呀,方才要是动起手来,我还真未必打得过你。” 那你肯定打不过我,放心吧。 “那……那肮脏男子,后来如何了?”我问她。 “肮脏?肮脏的,不该是我么?”静嫣反问。 “是他染指于你,自然是他肮脏,你有何肮脏之处?”我说,“我从不听信什么女子清白之说,你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非说污了清白,那也是他污了自己的清白。” 静嫣愕然,随即低下头,苦笑起来。 “我早些听得这种话,该有多好。”她说。 半晌,她重新抬起头。“那男子,已经死了。” “死了?” “吓死的,”静嫣说,“我变作鬼后,也没有放过他,夜夜站在他床头向他索命,没出几日,就硬生生把他吓死了。” 她眼里露出快意。“他夫人想请道士来驱鬼,他不敢,怕事情败露,那就怪不得我了。我只恨他死得太快,我还有好多吓他的法子,没来得及用呢。” 倒也正常。心里有鬼的人,那当然最怕鬼了。 “还有一问,”我说,“卢家剩下的人,后来如何了?” “你说姓卢的他爹娘?已经死了,”静嫣说,“卢家上下都盼着我生下儿子,我突然消失,急得姓卢的一病不起,徒弟也跑了,他爹爹一把年纪,还要出去做活养家,累死在外头,他娘亲跟着病亡,后来我回到他家,把他带走的时候,家里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 她撇撇嘴。“哎呀,真是活该啊……” 衔玉听着,面无表情。我也一时无话。 静嫣又看看我,忽然问:“你叫什么?” “我叫有灵,白有灵。” “有灵……你去过地府是么?”静嫣再问,“地府是什么样?黑不黑?我最怕黑了,以前睡觉,都要央求我娘亲给我留盏灯的。” “和阳间差不多,”我说,“你不用怕。” “刚才那个判官说要让我投胎去?”静嫣说,“我可以投胎成男子么?不想再做女子了,太苦了。” 我想了想。“你还是再做个女子吧,”我说,“这一世未竟的心愿,下一世还有机会的,待你再世,世间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静嫣沉默一阵。 “对不起啊,”她越过我肩头,对我身后的衔玉说,“我不是有意要害死你娘亲……” 衔玉没说话。她只是摇摇头。 差不多了,我冲崔判官招招手,示意他可以带人走了。 两名阴差拘起静嫣,准备把她送入地府,静嫣一挣扎,看向我。 “等到来生,我还能再见到你么?”她问。 “你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说,“最好也别再见我了,见到我,没什么好事的。” 静嫣笑了笑,随阴差而去。 崔判官没走,袖着手安然观望。 “这拿鬼的阴差,居然平平无奇,”我看着那三人消失在前方,随口说,“我还以为会见到书上说的那种,就是一个白衣的,一个黑衣的,还有个人吐着条长舌头……” “姑娘说的,是白无常与黑无常,”崔判官说,“他们是统领,若非大奸大恶,不会亲自来。” “那还有一个长着牛头的,一个马脸的……” “那是牛头马面,”崔判官说,“也是统领。” 这样啊,我还想着开开眼,看来只能下回去地府做客才能见到了。 “对了,”我问崔判官,“静嫣走了,剩下这些男子,该怎么办?” 那些失魂落魄的男子,还原地杵着呢。 “已经活不了了,”崔判官说,“三魂七魄丢了大半,也无处可寻,便如此吧,明日日头一出来,身形也就散了。” “余下的魂魄呢?” “魂魄不全,地府不收,”崔判官道,“以后在世间就是无路的残魂,终日彷徨,反正也害不了人,随他们去吧,终归是自作孽,有这个下场也应当。” 我偷眼看衔玉,衔玉还是一脸平静。 “那,女鬼盖下的楼,又该怎么办?”我又问。 “楼?哪里有楼?”崔判官笑。 “那不是——”我一回头,却发现那栋小楼一整个都不见了。 楼去哪儿了?我转回来,想问崔判官,却看见他手上托着一方木做的小物件,正往怀里放。 这物件,就是那栋楼缩小了的模样。 “这楼盖得别有情致,”崔判官说,“毁了太可惜,我留着把玩。” 我瞠目结舌地看看他。 “你假公济私,我要跟阎罗告状去。”我说。 “姑娘可切莫声张,”崔判官说,“叫大人看见了,要从我这里抢走去玩耍的。” ……你们地府还有没有个正经人了? “姑娘还有事么?”崔判官收起他的新玩物,问,“没事的话,我也回去了。” “没事了,”我说,“辛苦大人,劳烦替我给阎罗带声好。” 崔判官点点头。他临起行,忽然回身看看我。 “有灵姑娘,你万要小心,”他说,“这人间,该会有大事发生,护好自己周全,顺便,也看好九枝。” 九枝?九枝怎么了? 还有,你说这么严肃的事情,就不要笑了好吗? 但崔判官已经走了。 我看看九枝,九枝也是一头雾水。“我怎么了吗?”他问。 就是不知道啊…… 无奈,我只好先带他和衔玉回去。眼瞅着已经子时了,赶回去还能睡一会儿。 离开这片空地时,衔玉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爹爹,片刻后,头也不回地走入林中。 “静嫣说你家姓卢,”走到一半,我问她,“你为何姓宫?你也随你娘姓吗?” 衔玉犹豫一下。 “我的姓,是我自己起的。”她说。 我看她一眼。 “我不知道我娘姓什么,”衔玉说,“从没有人告诉我,我娘亲故去后,我住进宫里,录册时就用宫字做了姓,我已经不再是卢家的人了,我是宫里的人,是公主殿下的人。” 有灵 第79节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今夜所见之事,你可以瞒着殿下么?”她恳求道,“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好,”我说,“原本我也不打算说,你我配合一下,就说那楼是个虚影,鬼门一关就不会再出现了。” 我一拍九枝。“九枝,你听见没?别说漏嘴啊。” 九枝点头。“反正也不会有人问我。” 我三人同时一笑。 找到大军扎营处,我也是这么对云卿和谢将军说,云卿没有起疑,谢将军倒不好说看没看出来我在扯谎,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次日,我等继续往北行军,谢将军取了条近路。按他的说法,前面有一道山,山里有道关隘,叫近乡关,取道关口,去菏城便是一条坦途,可以少绕一些路。 但到了关口,关门却紧紧闭着,把守的兵士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关放我们通过。 “建宁卫都指挥使在此,还不速速开门!”有疾一马当先,在关下喊门,高举着谢将军的腰牌,给关上的兵士看。 “我等收到敕令,”兵士喊回来,“任何人不许通过!得罪将军,将军请回吧!” “何人的敕令?”谢将军高声问。 对啊,我在书上看过,敕令是皇帝发布的,皇帝都死了,哪来的敕令? 没人理会我们。 “会不会是内阁首辅大人,假托我爹爹下的令?”云卿打马到谢将军身侧,“怕有人趁机作乱,先护住各关口。” “有可能。”谢将军说。 “将军,冲进去?”有疾问。 ……疯了吗?就靠这几十个人? 谢将军却好像不这么觉得。“要冲进去也不难,”他说,“只是这样就对自己人动手,说不过去,日后还给殿下留下个坏名声。我等还是绕路吧。” 我松了口气。刚要掉转马头,有疾又喊了一声。 “将军!”他指指关口上方。 关楼上,莫名出现了一名年长男子,他对守关的兵士说了几句话,随即和兵士一起走下去。过了一会儿,关门竟然缓缓开了。 谢将军同云卿对视一眼。唯恐有诈,谢将军拔出佩剑,马上众人也拿起了兵器,一边防卫着,一边徐行入关。 同时,关口正下方快步走出几个人,走在最前的就是刚刚楼上那名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小了,鬓角已经花白。 “楼相?!”云卿露出了喜色。 第47章 墨心(一) “楼相如何在这里?”马还没停脚,云卿已翻身下马,向那名男子快步跑去。 男子笑吟吟一拜。“在此地见到殿下,老臣也颇为诧异啊。” “有灵!你快来,”云卿招呼我,“这是我从前的老师,大嬴两朝老臣,也曾是我爹爹的老师,爹爹说老师有治国拜相之才,世人都尊称他楼相。” “殿下这可折煞老臣了,”男子连连摆手,“老臣不过粗通些方略,哪有做宰相的资格,如今也早不做官了,莫提这些,莫提这些。” 他看看我。“在下楼墨心,这位姑娘是?” “哦我叫有灵。”我说。 “有灵是小女旧友,”云卿拉着我说,“此番特地陪护我回京的。” “是吗?甚好,甚好。”楼相又看了我一眼。他看上去已过了知命之年,但虎眉剑目,人倒是很精神的样子。 说话间,玄衣军也全数下马,谢将军、有疾和衔玉一齐走过来。 “楼大人。”谢将军欠身道。 “守愚啊,”楼相说,“京城一别,该有十年未见了。” “楼大人身体康健,守愚便放心了。”看来这老头确实有来头,谢将军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的。 “还什么大人,”楼相呵呵一笑,“老朽久不在朝中,你就不必如此称呼我了。” 他看众人都站着,赶紧让大家往前走。“只顾着叙旧,忘了正事,”他说,“入关再说,入关再说。” 我回头找九枝,发现他居然还坐在马上,东看看西看看。 ……大哥,你想啥呢? 我过去把他拽下来,跟着军马入关。这关的守将和云卿还有谢将军说了几句话,好像是为自己手下的怠慢致歉,然后就先入关准备了,就留那个楼相在这里。 “老师知道我要来?”云卿边走边问楼相。两人渐渐走在了队伍最后,刚好在我前方。 “那老臣可不知道,”楼相说,“只是看关外有骚动,就上楼去瞧了瞧,发现是公主殿下,这才急忙叫他们开门。” “可是,老师为何会在近乡关?”云卿不解,“当年爹爹说老师要辞官回乡,我还以为你回去云州老家了。” “老臣在这里,是圣上的旨意。”楼相说。 “我爹爹?”云卿睁大眼。 楼相颔首。“圣上的意思,这近乡关地处要道,虽有精兵强将把守,但他并不放心,便叫老臣以布衣之身,为守将指点一二,也算是看着往京城的南大门。” “所以老师当年辞官,只是做个样子?”云卿猜。 “是,”楼相说,“十年前,江南方安定不久,朝中动荡,圣上有心大举提拔新人,我这老臣,自有不少人看不顺眼,为了圣上的大计,老臣便退了一步。” “辛苦老师了。”云卿说。 “都是应该的,”楼相笑笑,“不过,殿下方才说,你要回京城去?谢将军也随行,可是朝中有何变故?” 我天,皇帝叫他干这干那的,死了都不通知他一声吗? 云卿面色一滞。 “老师,我爹爹……已经驾崩了。”她沉声说。 接着就是一通手忙脚乱。楼相跪地大哭,嘴里含含混混喊着什么,云卿和谢将军两个人扶他,都扶不起来。我和九枝都看傻了,也不知道我二人该做什么。 还是谢将军提醒此事为机要,切莫不能让关上守军知道,楼相才强忍下悲恸,面北三大拜,哆哆嗦嗦站起了身。 他脸上全是泪,看着确是情真意切,嘴颤抖着说不出话。 原来皇帝死了,大臣这么悲伤的吗?我有些不懂,云卿这做女儿的,死的是她亲爹爹,她都没当众哭成这样。 楼相缓了好一阵,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想不到啊……”他说,“我知道你离京多年,如今终于要回去,却是如此情形……” 云卿被他哭得也有些难过,眼眶发红。 “殿下若不嫌弃,可否带老臣同往吊唁?”楼相想了想,问。 “老师若是愿意,那当然最好了,”云卿说,“老师回了京城,也便不用再回来了,留在朝中与学生为伴,这样一来,老师便是我大嬴头一位三朝元老了。” 楼相愣了一下。“殿下此意是?” 云卿反应过来,他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用意。 “老师,等我回去京城,我可能就要做女皇帝啦。”她说。 这话一出,楼相怔了好一会儿。 他看看谢将军,忽然明白了个中原委。“竟是如此……”他说,“那先帝的其他子嗣……” “如果我没有错会我爹爹的深意,”云卿说,“只要我能在哥哥们之前回到京城,那皇位便是我的。” 她大致说了一下,我和谢将军之前的推测。听完,楼相缓缓点点头。 “老臣总算明白,先帝为何在殿下身上花费了颇多精力,”他说,“先帝自小教你识文断字,遍阅书籍,又学骑射、通星象,历法、筹算、绘画、医理无有不涉猎,老臣还以为只是出于疼惜,如今看来,是我眼光粗浅了。” “我是学了不少,但其实也没学会多少,”云卿惭愧地笑笑,“老师过誉了。” 她略一迟疑,问:“老师觉得,学生有这个资材,执掌天下吗?” “素来是没有女子做皇帝的,”楼相沉吟,“但我教出来的学生,我相信殿下有这份能力。既然殿下需要老臣伴随左右,老臣必万死不辞。” 他对云卿深深一拜。云卿默然,也以礼回拜。 由此,我们再上路,军中就多了个老头子。 我还以为他五十多岁,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年逾花甲。这老头身体是真的好,这个岁数了,还迅捷有力,骑马也没什么问题。 谢将军很是敬重他,一路上都和他商议,如何最快速度赶回京城。 云卿私下对我说,这楼墨心曾是她爷爷在位时候的重臣,文武双全,三十岁时北人作乱,他作为大将军带军出征,连折北人三阵,还一箭射死了北人的一位大汗王。 “这么厉害?”我虽然听不太懂,附和附和还是可以的。 云卿点点头。“据老师自己说,他年轻时,在云州做过响马。” “响马?那不就是强盗?”这个我听懂了,“强盗也能入朝做官啊?” “是他自己说的,不能当真,”云卿说,“不过老师从前的身世,确是成谜,连他原籍何处我都不知道,只知道他说,他做响马做倦了,就去读书考学了,一不小心还连中三元,后来就进了内阁。” “你爹爹这么信任他,看来他是挺有本事的。”我说。 “他不结党,又博学机敏,所以爹爹喜欢,”云卿说,“我也喜欢这个老师,日后若能有他在朝辅佐,我就放心了。” 她看上去很高兴,我也有些被感染,真是像她说的这样,她不管是做女皇帝,还是将来梳理朝政,都会轻松些吧。 他二话不说就站在云卿这边,云卿以后推行女官之策,他应该也会鼎力支持。 楼墨心似乎对我也有兴趣,他听说我是玄师,还问了不少捉妖除鬼的事。 一般这个时候,九枝不是在马上睡觉,就是百无聊赖地发呆。 “这位公子,是姑娘何人?”楼墨心问我。 “他……他是我徒弟,”我随口胡诌,“我爹娘在山下捡的,其实什么都不会,就跟着我四处闲晃。” 云卿和衔玉在一旁偷笑,没有戳穿我。 也不能怪我,九枝现在不是我夫君,我反倒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 “原来如此,”楼墨心说,“但这位公子,看着却是位可造之材啊。” 我没多想,斜看了九枝一眼,九枝又睡着了。 有灵 第80节 ……可造之材,你醒醒啊可造之材。 这样闲话着,三日后,我们到了荷城。 照谢将军所说,过了荷城,是蒹葭河,横渡过河,再去京城衍都,就是一条坦途了。 也有线报回来,说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在远处,路途上算,我们到京城时,他们应该还晚一两日。 至于三皇子……说还是舍不得他那些骆驼。 那云卿,就八成能做皇帝了。 我心下明快,九枝比我更开心,因为我们要入荷城休整一日,还没到城门,九枝已是两眼放光。 “有好吃的吃了!”他放声喊。 他没料到,他被云卿骗了。云卿说什么谢将军给她预备了厨子,离了宁安才发现,大军要赶路,哪会让厨子随行? 于是九枝吃了一路的军粮。 他对我抱怨,我只好怪罪云卿,云卿倒十分坦然。 “我不这么说,九枝会来吗?”她说,“九枝不来,你回来吗?” ……阴险啊,这些庙堂上的人,果然一句话都不能轻信。 好在荷城还算富庶,街上有不少饭肆酒楼,九枝狠狠地饱餐了两顿。 反正有云卿付钱,不用我破费。 这里是个四方往来之地,城不大,建制上却算个府,府衙修得很大,有要客驾临,知府忙腾出了大半个府衙,给我们歇脚。 我们次日便起行,该也不算是惊扰这里。 这城也挺奇怪,一般城池都是四方的,荷城却有八面城墙、八道城门,几面城墙还不一样长。 云卿说这里原本是座土城,是来往通商的人自己搭建,就建得稀奇古怪,后来在此基础上修城时,为了省些工夫,索性便沿着之前的模样修起来了。 但奇怪之处,还不仅仅是这一点。 入城后我便觉得,周遭气氛有一丝丝怪异,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好像进了个铁桶,压抑得很。 暗自探了探,不是妖气,也没有鬼气。 城内是正常的,人声鼎沸,浑有生机,行商的人很多,处处是客栈。 能是什么呢? “九枝,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吃饭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九枝。 九枝从一盆饭上谈起头,双目呆滞地看我。 “……算了算了,你吃吧,吃吧。”我说。 九枝又把头埋回盆里。 可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吃过晚饭,我拉着九枝在城里走,九枝吃饱了就没有丝毫脾气,我说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道城门附近,一股强烈的不安爬我心头,真的是有什么东西在。 我避开四周的人,循着感觉走到城门旁边,顺着一侧的城墙上下巡睃。 在城墙根上,半个人高的地方,我看到一个诡异的花纹。 第48章 墨心(二) 我凑近了看,这花纹像是八卦,又不是正经的八卦,一时还真看不出来是什么。 但离它越近,我心底的不安感就越强。 “九枝,这种花纹你见过吗?”我问九枝。 九枝摇摇头。 “我娘亲的书上也没写?”我又问。 九枝又摇摇头。 他过目不忘,既然说没有写,那必然是没有写。 能是什么呢…… 我把手放在花纹上,能感到一丝微弱的气息在流动,向左右扩散开,仿佛和其他地方有联系。我隐约有种感觉,这个花纹绝不是凭空出现,也大可能不止这一处。 而且,应该是最近才画上去的。 “去别的城门看看。”我一拍九枝,沿着城墙跑出去。 城虽然不算大,真要绕起来也够要命的,我一步不停,先去了离我最近的东南门,然后赶往正南门,刚吃过饭,跑得我肋下生疼。 两处门附近,果然都各有一个花纹。 这三处花纹有些微妙的差别,我盯着第三处看了许久,拉了拉九枝。 “之前那两处花纹,你还记得么?”我问,“画出来让我看看。” 九枝二话不说,在地上画了两个花纹。 “你看这个,像不像是震卦?”我指指第一个见到的花纹,说。 “很像。”九枝点头。 “旁边这个像是巽卦……城墙上那个,像是离卦……”我自言自语,“震、巽、离……一个在东门,一个在东南门,一个在南门……” 我猛地抬起头。“坏了!” 九枝还不明就里,又被我拉起来就跑。 这里距府衙不远,我俩一路跑回去,临到大门口,突然看见一匹快马从远处冲过来,马还在疾驰,马上的人已经飞身跃下,高举着腰牌,拼命冲进府衙。 是有疾。 我赶紧跟上去。他去的方向是谢将军他们议事的屋子,衔玉把守在门外,看见有疾狂奔而来,心知有异,立刻打开门。 有疾一头撞进屋。“急报!将军,出事了!” 屋里,谢将军、云卿和楼墨心正在商量着什么,看见他都是一愣。 “什么事?”谢将军站起来。 有疾待要说话,却先是一阵剧咳,两滴血溅在他身前地上。 “后军……后军来报,”他用力喘口气,“自苍州前来会合的千余人,途径平州长水关……被守将以防作乱之名,拒于关外,不予通行!” “于应物没有带我的令印吗?”谢将军问。 “带了,”有疾又喘口气,“但……守将称没有兵部命令,军马一应不能过关,应物同守将起了冲突,险些……险些兵戈相见……”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这个于应物是谁,估计是谢将军手下别的副将吧。 “眼下呢?”谢将军再问。 “眼下应物已带兵撤出长水关地界,打算取道唐州,”有疾好不容易喘匀了,“但如此一来,这队人马必定赶不上在蒹葭河同我们会合了。” 屋内死寂。 我大概能懂,原本按照谢将军筹划,那一支玄衣军这两天就该在这边和我们合作一处,一同渡河,这样就是兵强马壮,后面就算有意外发生,也应付得来。 但他们来不了,如果我们按原计划渡河,往京城的,就只有这五十人。 谢将军沉思片刻,忽然笑了笑。 “诸位皇子,这便开始了啊……”他低声说。 “将军的意思,这是我哪个哥哥做的?”云卿问。 “应该就是了。”谢将军说。 “会不会,只是守将忠于职守?” “不会,”谢将军摇头,“长水关守将我了解,人浮于事,谈不上什么忠心耿耿,但却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想必是收了哪个皇子的钱,于是在中途做些文章。”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云卿又问。 谢将军想了想。“有疾,”他对有疾说,“你叫人快马传信,通知应物,他们还是原样取道唐州,但不要往蒹葭河这边走,直接经唐州入兴州,到衍都东侧等我们。” “顺便告诉他,不要走小路,防止有人设伏,就大大方方地走官道,”他接着说,“沿途官员问起,就说身负宫中密令,谁敢阻拦,就地诛杀,出了事我担着。” 有疾领命。“那我等——” “我等照常渡河,”谢将军说,“虽然就五十人,但也够了。” ……就够了? 但他是将军,我也不敢说话。 有疾跑出去找人传令。突生变故,屋里众人都有些紧张。“是我的错,”云卿说,“若我不想着回京继位,谢将军和你的手下兵马也不会陷于此等困境……” “殿下还不是皇帝,就不必忙着下罪己诏了,”谢将军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困不困境,我倒不担心,只是委屈了楼相。” “不妨事,不妨事,”楼墨心摆摆手,“老朽这辈子,风里雨里都走过,这算什么,若真遇到险况,老朽刚巧可以活动活动筋骨。” 谢将军又笑笑。“那便如此,殿下莫要多虑,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我等照常起行。” “不行!”我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不能等了,现在就要走!” “现在?”云卿愕然,“有灵,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座城不对,”我说,“一两句也说不清,总之此地不能久留,趁着天还没黑透,我们要赶紧——” 话没说完,我就察觉到了异样。 周遭忽然暗了下来,一阵冷意悄悄爬上我腰身。 这绝不是寻常的黑暗。虽然日头经已西沉,但不可能一下变这么黑,屋内原本点了两盏灯,倏忽间,居然一点亮光都看不到了。 不只是我,屋里外所有人都觉出来了。 “这是——”云卿摸摸身上,惊异地看我。 “快走!”我喊道,“谢将军,把府衙内你的人都聚起来!马上出城!” 来不及了。 有灵 第81节 一句话的工夫,我们已经完全沉入了黑暗中,眼前场景非常诡异,没有一丝光,也看不见任何事物,但独独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应该在门外,隔着两扇紧闭房门的衔玉,我都能看见。 “殿下!”衔玉跑过来,拔出佩剑,护卫在云卿身侧。谢将军仍旧面沉似水,但也握紧了腰间剑柄。 “这——发生了何事?”楼墨心问。 “有灵?”云卿看我。 “都不要动,”我说,“如果我所料不错,我们现在在一道阵中。” “阵?”云卿又问。 我点头。“八方八门,”我说,“如瓮如笼,无处可走,你能想到什么?” 云卿略一思索,睁大了眼。“奇门遁甲?” 我紧盯着她,不说话。 “怎会如此?”云卿道,“这奇门遁甲是极难掌握的方术,我以道人身份行走多年,都没见过有人会用,怎么在这里有了?” “那倒不清楚,”我说,“这法术我也没见过,但一定是有人用了,而且,还不是寻常的奇门遁甲。” “不是寻常的?”云卿皱起眉头,“何意?” “一会儿再说,”我说,“我们先走走看。” 如今没有了房屋墙壁的限制,我们倒是来去自由。我按着来时的方向走出几步,按理说应该是在府衙中央了,但除了身边这几个人,其余人等一个都看不见。 府衙里的官员、衙役,连同剩下的那些玄衣军兵士,都仿若凭空消隐了。 只有有疾还在。他跑到一半,感觉情势不对,又往回跑,阵形成时,他离我们还剩一点距离。 “将军!”他迎上我们。 谢将军示意他别说话。几道目光全钉在我身上。 “再走。”我说。 满城的景象,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人、马、屋、道,什么都没有,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无终无止的黑暗,远远扩散开去,四周也听不到一点声响,陷入令人心慌的沉静。 我们这几人,全数落入了阵法中,像是进了一个异界,从原先的所在整个剥离出来。 做这阵法的人,一定很厉害,能预先料知我们会进荷城,提前画好咒符,又把整座城当作触发阵法的凭借,还单单只对我们七人生效,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要把我们困在这里。 其他人也渐渐想到了这点,又走了一会儿,衔玉脸上露出了惊慌。 “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她问。 无人答她。云卿走至我身侧。“有灵,”她说,“你方才说,这阵法不是寻常的奇门遁甲,你在城中,可是看见了什么异状?” “我在三处城门附近,都看到了一种花纹,”我说,“城东门、东南门、南门各一处,花纹的式样和方位,都和八卦有对应,联想到这座城池的特殊情形,我便猜,八道城门下,应该都有这些花纹。” 我拿出生墨笔,在空中原样画出那三道花纹,还好,笔还是能用的。 “如果真的是和八卦有关,”我继续说,“那便是奇门遁甲中的八门,阵法一开,就如同进了虚空幻境,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八门,”云卿点点头,“看来我们要走出去,没那么容易……” “何为八门?”谢将军问,“你们说的这些,我倒听不懂了。” “即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八门,”我说,“各对应一个方位和一个卦象,例如我在城东门处,见到的是震卦,那里便是伤门,东南门是巽卦,则是杜门。” 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看他们的面色,应该是没有。 “如果走不出去,会如何?”谢将军又问。 我话头一滞。“走不出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不能等阵法自己消解么?”衔玉问。 “不能,”我说,“像这种阵法,只有出去才会破解,或者还有个法子,就是把布阵之人找出来,让他自己解开,但眼下全然不知是谁布的阵,根本找不到,这里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不辨方位,最后只怕我们不是饥渴而死,就是自己疯掉。” 九枝打了个哆嗦。他倒不是怕死,只是听我说没有吃的,有点儿恐慌。 “但你知道如何走出去,是么?”这种情形下,谢将军居然还笑得出来。他不慌不忙地问我。 “只是大概知道,”我说,“我爹爹给过我一本书,是他自己写的,书上粗略记了这八门之法,如果他没有写错,这八门里,有一门是生路,称为生门。” “那我们只要找到生门,就能出去了?”衔玉双目一亮。 “是。”我说。 “你知道怎么找到生门?”衔玉又怀着希冀问我。 “难说,我试试,”说着,我转头向云卿,“云卿,你身上还有符纸么?” 云卿一愣。“有,”她说,“如今不是道人了,但为防万一,我怀里一直带着的。” 她递给我一叠符纸,我数出八张,在上面分别画下咒令,然后咬破手指,在咒令上点下血。 我终于知道,我爹为何不肯咬手指画咒了,是真的疼。 画完,我把八张符纸按八个方位一一摆好,深吸一口气,念了几声。 符纸立时发出光芒,悬停在我身侧周围,瞬息间,八道光自行纵跃出去,在远处黑暗里闪了一闪,消失不见。 众人紧张地看着我行动,大气都不敢出。 “然后呢?”衔玉问。 “等。”我说。 等了不知多久,黑暗中又现出一点光,其中一个方位的咒自己返了回来,重归入符纸中,还原地跳了两下。 “那里便是生门。”我指向咒回来的方位。 第49章 墨心(三) 约莫两刻钟后,我们七人赶到了生门的位置。 眼前无垠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一面墙壁一样的物事,像是水做成的,又像是气做成的,微微前后起伏,一刻不停,如同在流动。 云卿他们如释重负,面露喜色。 “能出去了!”衔玉喊道。 一瞬间,我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这么简单吗? 熟悉的不安感爬上心头。这一切,似乎都过于轻松了。 布阵之人的目的,应该是把我们永远困在此地吧?耗费如此心力,却把出阵的通路留得如此明显? 难道他是自信我七人中,无人懂这法术?还是说—— 思忖间,有疾一马当先,已冲向了生门所在。 “等等!”我心下大骇,从后飞奔而起,一把攥住他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扯了回来。 与此同时,门内生了变化,几只尖利的黑爪悍然伸出,齐齐抓向有疾。有疾一只手刚搭上去,没来得及收回,转瞬间便被削去了一层皮肉。 “有疾!”谢将军从后接住我们二人,急道,“怎样?” “没事,将军。”有疾紧握住手说,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而那几只黑爪,全部缩回了门中。 “怎会如此?”云卿惊道,“这里不是生门吗?” 我喘口气,摇摇头。“不是生门,这一道,是死门。” 我说话的当口,门上方缓缓浮现出一个花纹,式样和坤卦的卦象大差不差。 坤卦,西南方,果真是死门。 “你算错了?”衔玉睁大眼。 “不,”我说,“我算的不会有错,是布阵之人在我们前面,移动了这八门。” 云卿愕然。“这阵法,还可以变化?” “通常来说不会,”我说,“但还记得我说,这个阵法不太寻常么?布阵之人,应该料到了这一点。方才我就觉得奇怪,他对我等可以说是了若指掌,连我们的动向都十分清楚,就不会不知道我在这里,既然知道,那一定连我的本事,也算进去了。” “我早该想到的,”我对有疾说,“事发突然,没反应过来,连累你了。” “姑娘救了我才是,”有疾摇头,“若不是姑娘来得快,有疾这条命已经没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衔玉问,“死门正对着的就该是生门吧?我等往反向直走,是不是就能到生门了?” “不会那么简单,”我说,“如果我没想错,这八道门,是可以随意、随时挪移的。” 话音刚落,就仿佛是在回应我的猜测,眼前的门忽然动了。 一股看不见的气息绕四周奔涌,阵法的边界在旋转,死门须臾便转向了别处,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新的门。门上也有个花纹。 兑卦。惊门。 在场众人都说不出话。我看着眼前的景况,忍不住笑了笑。 “敢不敢顺时针再转一下?”我高声说。 沉寂。俄尔,门真的又转了,死门回到原位,紧接着再度转走,换来的是景门。 “还能转快些么?”我又喊。 这人还真是听话,八道门像走马灯一样飞速轮转,越转越快,最后几乎化作了一圆光轮,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我笑出了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灵,这是何意?”云卿不明就里。 “这布阵的人,在给我展示他的能耐,”我说,“他的意思是,只要他在,我等七人,是绝对找不到破解之法的。” “那岂不是说——”衔玉圆睁双目。 “是,”我点点头,“这下子,恐怕我们是真的出不去了。” 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好在在这里的,都是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人,还能保持着些许镇定,若是换作寻常人,估计已经疯魔了。 有灵 第82节 不过要说到心大,谁也比不上九枝心大。 这位楼墨心口中的“可造之材”,此刻居然正蹲在地上,背对着我傻笑。 ……大哥你是饿出毛病了么? “九枝,你在做什么?”我一时好奇,站起来走过去。 “赏花。”九枝头也不抬,说。 “赏花?”完了完了,他真的有毛病了,“这地方哪里来的花?” “就在这儿啊,”九枝指着身前一处说,“好白的花,娘子看不见吗?” 看得见我还需要问你吗…… 但突然间,一个想法闪过我心头。 “九枝,你除了能看见这朵花,还能看见什么?”我问。 “没了……”九枝道,说着抬起头,手又往前一指,“啊,那边也有。” “还有呢?”我急问,“除了能看见花,你还能听到什么声响么?” “一直能听到,”九枝说,“有些人声,还有车马声,但好像离得很远,听不太清。” 我心中大喜。“你怎么不早说!” “娘子也没问我啊……”九枝委屈巴巴地咕哝。 “有灵,怎么了?”云卿看我面色有变,赶忙问我。 我看看她,自己也觉得很意外。“我知道该如何出去了。” “如何出去?”衔玉问。 我笑笑。“布阵之人的确很厉害,但他漏算了一件事——他不知道九枝的真身。” “九枝的真身?”衔玉不解。 “这位公子,还有什么身份?”楼墨心也问。 “他熟习奇门遁甲,多少也是道门中人,”我说,“自然也该看得出来,九枝是妖,但他想不到,九枝除了是妖,还算半个神仙。” “半个神仙?”云卿讶异。 也难怪她吃惊,九枝的真实来由,我从前都瞒着她的。 “九枝,过去曾是三重天上的一株神木。”我说。 云卿默然片刻,睁大了眼,她也想到了。 “我不懂,”衔玉说,“就算他是神仙,然后呢?” “道法自然,遵的是阴阳五行,”云卿替我解释,“所以只对凡间的物事有用,不论人、妖或是鬼,自都在其中,但对神仙,是无可奈何的。” 衔玉想了想,恍然大悟。 “那把九枝送出去,阵法便可解了?”谢将军问。 “可是,他又该怎么出去?”云卿指指不远处极速旋转的八门,“眼下不知哪里可走,若是贸然冲撞,就算他是神仙,也难免要遭受不测……” “当然不是从那里出去,”我又笑笑,抬手指向上方,“而是这里。” 既然布阵之人不肯给我们留出生门,那阵法最上方的天顶,便是最脆弱的一环。 “九枝,你能跳多高?”我问。 九枝懂了我的话。他扬起头看了看。“差一点儿。”他说。 “这样呢?”我起手在他胸口画了道咒。 好吧,我承认,用笔画也是可以的,只是…… 他胸膛摸上去真的很舒服。 九枝没说话。刹那间,他双足发力,整个人像平地里倒卷的一道震雷,猝然跃上高空。 下个瞬间,周遭无尽的黑暗褪去,我还原样站在屋内门边,谢将军、云卿和楼墨心也好好地坐在椅子上。 阵法破了。 “殿下!”衔玉从门外扑进来。看到屋里一切如常,她松了口气。 “这样便……结束了?”云卿还有些心有余悸,反复摩挲着椅背,好像怕这也是假的。 “我们出来了,”我说,“没事了。” 楼墨心长出了口气,瘫坐于椅中。谢将军倒没什么变化。我和九枝相互看一眼,彼此都露出微笑。 只有片刻后冲进来的有疾,手上还挂着伤口,血迹斑斑,提醒我们方才发生的一切。 我想让九枝帮他治伤,九枝不肯。谢将军摆摆手,从怀里拿出一小瓶白药敷在有疾伤口处,又撕下一块衣襟包扎。 有疾受宠若惊。“不妨事的,将军,”他说,“我去军中找些麻布就是。” “没时间了,”谢将军正色道,“你速去传令,全军备马,即时起行,我想,我们不能在这里过夜了。” 他看向我。我对他点点头。 尚不知布阵之人是谁,更不知是一人还是多人,这些人神通广大,又心狠手辣,不知他们还会做什么,夜长梦多,再留在荷城,只怕还会有危险。 我们走出屋子,准备连夜动身。知府听闻动静,出来探询,谢将军只说临时有变故,不再打扰,没有说明真相。 出城的工夫,我特地去城门下看了看,果然,原本画在城墙根处的花纹,都不见了。 我本来还想仔细查一查花纹的由来,这下也失去了机会。 荷城距蒹葭河只有不到半日的马程,大军开出城外,计划径直赶往河畔,休整一会儿,等天亮后,提前渡河。 一路上我都心事重重,云卿看我一言不发,凑过来问我:“有灵,你在想什么?还在想那奇门遁甲的事?” 我摇头。“那个倒不重要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 “哪里奇怪?” “你不觉得么?”我说,“我们这一路的行程,从未对外透露,行进也忽快忽慢,根本无从推算我们什么时间会出现在哪儿,但暗算我们的人,却像是早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提前便布下了阵法,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可能……从平州往京城的路,经荷城是最近的吧,”云卿推测,“外人若有心,自不难猜到,我们会借道这边,他也不必确知我们何日赶到,只要提早筹划下来,混在城中,就可以了。” “但是,他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我问。 云卿一怔。 “我是玄师的事,只有这支骑军中的人知道,”我说,“能知晓我本事的,也只有这些人,外人就算知道我并非常人,也预料不到我的能耐,但布阵之人,却仿佛全然通晓,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云卿细思须臾,渐渐睁大了眼。 “你是说——” 我带着深意看她一眼。“此人,很可能就在我们之中。” 第50章 墨心(四) 我把声音放得很低,除了云卿,没人可听到。特地选在这个时候单独对她说,也是怕引起军中动乱。 眼下,还不能让众人彼此猜忌。 何况我也只是有所怀疑,并不完全确信,毕竟,除了军中的人,还是有一个人,可以做出这些事的。 大皇子。 他虽然只知道我非同寻常,未见过我的全部身手,但以他的手段,打听出个大概应该也不难。 安排个把能人异士,蹲伏在半路上,更不难。 只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甚至于,我隐约觉得,我已经猜到了是谁。 可我也没有闲心去细想了,大军赶到蒹葭河南岸,又生了变故。 原本架在河上、供人往来通行的浮桥,被拆毁了。 眼前只有一条静夜里安然流淌的宽阔大河,河面空空荡荡,瞧不见半点浮桥的影子。 有疾沿河岸搜寻,找到一户打渔为生的人家,问了问,才知道昨日晨间,忽然从北岸来了一拨人马,撤走了浮桥,还带走了驻守在南岸的一队兵士,事出突然,也没人通报,是以连荷城知府也不知道。 “渔家,”有疾尽量和善地问,“那伙人马,可有说是为何?” “这……草民确实不知……”渔家说,“军爷们什么都没说……” “你怎知是军爷?”谢将军忽然问。 “他们、他们穿着盔甲……”渔家战战兢兢答道。 “哦?”谢将军扬起眉毛,“可大概记得,他们穿的盔甲,是什么样的?” “草民不敢多眼,”渔家说,“只看见那盔甲是金色的。” 金色的? 谢将军和云卿对视一眼。“禁军。”云卿说。 “禁军远途至此,只是为了拆掉一道浮桥……”告别渔家,谢将军放马缓行,“这话说出来,怕是他们自己也不信吧。” “也是为了阻拦我么?”云卿轻声道,“问题是,受谁指使?” “那可就多了,”谢将军笑笑,“在这里猜是猜不出来的。” 禁军……我大概知道,禁军是戍卫京城的军队,这些人专程来拆浮桥,延阻公主进京,也便是意味着,京城内,已经有了敌对她的势力。 “这条路,果然不好走啊……”谢将军叹道。 此时天色已大亮,进无可进,玄衣军扎起了大营,谢将军和云卿他们在营中商议下一步的应对之法。 营内地上,摊开一张精细描绘的地图,几个人围着地图沉思。 我和九枝没什么事情可做,就也在旁边看着。 “如今这里是不能过河了,”谢将军说,“我们只能绕道而行,楼相觉得,从哪里走更安全些?” 楼墨心想了想。“老朽记得,蒹葭河上游有两处,河水虽然湍急,但河道较窄,水也不深,大军骑在马上,以长绳牵引,应该可以过去。” 有灵 第83节 他手持一柄剑,在地图上点了两个位置。 谢将军点点头,也指了两个位置的其中一个。“当年我随先帝自宁安起兵,便是从这里强渡,这条路确是能走的。” “但先帝继位后,这条路已是广为人知,”楼墨心说,“老朽担心,会有人在此设伏。” “那就只能再走远些,选另一条路了……”谢将军沉吟,“如此一来,又要多出五日到七日的行程……” “不能去下游寻个渡口么?”衔玉问,“征几艘渡船,分次渡河,不然绕这么远的路,太耽搁了。” “是可以,但敌暗我明,他们能想到拆浮桥,未必就想不到渡口之事,”谢将军说,“大军分次渡河,一旦遇到伏军,便危险了。” 我看了看地图,忽然有了个想法。 “不能坐船直接往上走么?”我蹲下,指着地图上一条线问,“这儿好像还有一条河,看样子不是直通京城的?” 众人看着我,一下都笑了。 ……笑啥啊。 “有灵,你说的那条河,是往京师的运河,”云卿说,“早年间和北人一战,粮草每每供应不上,为从南方调用粮草,便加急修了这条运河,若是寻常情况,这运河确实是可以走的。” “但是?” “但是眼下情况特殊,”她说,“你不常走水路,也许不知道,一般的渡船吃水太浅,而玄衣军却都是重甲重马,渡船是难以承载的。” 这样啊…… “那有大船,是不是就可以了?”我又问。 云卿点头。“但眼下,并不好找大船。” 我沉默下来。他们又在商讨上游哪个位置更稳妥,我在地图上来回巡睃一阵,拉了拉云卿的衣袖。 “蒹葭河,是不是流经思南城?”我问她。 云卿不明就里。“是流经思南城,怎么了?” 我站起身。“我知道从哪里找船了。” 谢将军他们都是一怔。 “如果走上游绕路去京城,会多出几天?”我问。 “最少最少,十日。”谢将军说。 “那如果陆路两日的路程,走水路,一日能到么?”我又问。 “若是顺流而行,差不多。”云卿答。 “那我还有一问,”我说,“走运河,直扎京城,会不会比我们原定的路途更快?” “要快许多,”谢将军答,“运河恰好也至京城东侧,更方便与我后军会合。” “会有危险么?” “我想,该不会有人料到我等走水路,”谢将军说,“就算走漏了消息,等敌反应过来,筹划完毕,大军应该都已经到京城了。” “我知道了。”我说着,向九枝伸出手,“九枝,手。” 九枝给我一只手,我捏道咒摸上去,少顷,手拿开,九枝手心里多了只活灵活现的鹰,身形越来越大,须臾就长成了寻常大鹰的模样,站在九枝小臂上。 这鹰是用九枝身上的木头变的,这一套之前在瑞临城搭救玄女时用过,我已经很熟了。 九枝非去逗弄它,还被它叨了一口。 在诸人错愕的目光下,我快速修书一封,捆于鹰脚,然后抚了抚鹰首,低声念了几句话。 “去吧。”我说。 手一松,这只大鹰飞身而起,直冲出营帐,腾入高空,望南奔去。 “有灵,这是——”云卿一脸茫然。 “给我三天时间,”我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三天后,一切当有分晓。” 几个人看着我,都没说话。 两日后。 “九枝,接着!”我一甩手,一条大鱼冲着九枝飞过去。 九枝一把接住,盯着这鲜活的大鱼两眼放光,张口就要啃。 “别吃啊!”我赶紧喊,“烤一烤再吃,更好吃的!” 九枝点点头,依依不舍,把鱼放入身后的一个篓子里。 我继续在河水中找鱼,云卿和衔玉两个人坐在岸边,微笑着看我。 这两日,我们一直在蒹葭河南岸没有挪窝,我没有说明这样做的理由,其余人等其实都将信将疑,但云卿和谢将军都对我表示出足够的信任,也没人敢说什么。 楼墨心也劝过云卿,说我终归只是个捉妖的,不知庙堂凶险,不能全听信于我,还是尽早绕路而行为上,云卿一样委婉回绝。 “老师放心,有灵一定有她周全的盘算。”她说。 周全不周全,我倒不敢保证,但我有自信,必定能找来船只。 又捉了两条更大的鱼,九枝喜笑颜开,乐得合不拢嘴,我赤脚走上岸,把挽起来的裤腿放下去,准备和他一起去把鱼烤了吃。 “云卿,衔玉,”我招呼岸边那两位,“快来快来,鱼很多,一起吃吧。” 二人起身。衔玉看我一脸的没心没肺,还是按捺不住内心担忧,小声问我:“船真的会来吗?” “来了你就知道了,”我自顾自穿鞋袜,“放心。” “我自然信你,只是……”衔玉顿了顿,“军中多有人生疑,殿下一直在力保你,如果最后船没有来,只怕殿下会失了军心……” “衔玉,”云卿从后打断她,“我没事,不要说了。” 她拍拍衔玉肩膀。“我力撑有灵,不是因为她说得对不对,是因为,她是有灵。” 言罢,她又看看我。“有灵,我也希望你能知道,就算这次船只不来,我也不会怪罪你,当初是我拉你走上这条路,那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替你担着。” “哪怕因此我回不去京城,不能继位,又或者死在这里,我都与你共进退。”她又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能和你同生共死,我已无憾。” ……这话说的,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啊。 “别说丧气话,”我说,“我既答应了要把你送回京城做皇帝,就不会食言。” 说话间,我突然感觉远处有声响,九枝比我反应更快,他一转身,看向河上游的方向。 “云卿你看,船这不就来了吗?”我笑着,一指那边。 船真的来了。几艘气派的大船,劈开河水顺流直下,不多时已驶到近前。 最前面的船上,船头站着一名男子,离我老远就用力对我挥手。 “有灵姑娘!”他高喊。 “黎总管!”我也挥手冲他喊。 思南城宋家布号的商队,准时抵达。 说实话,当初在思南和黎总管一别,我真没想过以后还有再见他的时候,但前两日在营帐中,发现蒹葭河会经过思南城,我一下就想到他了。 我想,宋家布号做得那么大,雄踞平州、苍州两地,宋夫人在世时,甚至谋划过把生意做到梧州,应该不会只靠陆路运送货物,那自然就该有自己的船队。 于是我给黎总管传信,请他帮忙。 只是我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云卿和衔玉都看呆了。“这是哪里来的船?”云卿问。 我笑笑。“平州最大的布号——这么说你就该知道了吧?” 云卿一愣。“宋氏布号我知道,”她说,“可你如何认得他们?” “那不重要,”我说,“你只需告诉我,这么大的船,够不够?” 云卿还没回答,船只已经停靠在河畔,黎总管带了两个家丁下来,满面笑容。 “有灵姑娘,近来可好?”他问。 “黎总管怎么样?”我说,“麻烦你了,让你大老远跑这一趟。” “不碍事,”黎总管说,“只是有些惊讶,突然来了只鹰,直往我怀里钻,下次可不要这么吓我了。” “事情紧急,只有这一个法子,还请总管见谅。”我说。 “我说笑的,”黎总管摆手,“刚巧我正带船队预备去送货,得到消息,把货卸下就来了,不然怕也没有这么快。” “那岂不是耽误你们生意?”我有些歉疚。 “生意可以以后再做,”黎总管说,“既然是姑娘要我帮忙,那我自然要立刻来,你对宋家有恩,这份恩情,我怎么都报答不完的。” 他看看我身边的两人。“敢问这二位是?” “哦,这是宁安公主,皇帝的女儿,那是她——” 我还未及说完,黎总管面色大变,劈头跪了下去。“草民见过宁安公主!草民有眼无珠,多有怠慢,罪该万死!” “不必不必,”云卿赶紧把他扶起来,“总管愿意出手相助,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 黎总管横竖不敢起身,两个人还在拉扯,军营那边又出来几个人。谢将军、有疾还有楼相都策马而来,看到停泊在河道的几只大船,一时间都说不出话。 我在信中只说了需要几条商船急用,没工夫写得太仔细,黎总管也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多贵人,这下是彻底起不来身了。 他们几个在客套,我悄悄退出去,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船只。 真的是好大的船啊…… 九枝也没有见过。他盯着船看了半天,偷偷问我:“娘子,船上有没有好吃的?” 我忽然很不想理他。 黎总管好在是经商之人,很有眼色,他知道是有大事发生,但没有问,拜过一圈后,就命人放下舢板,运送军马上船。 也还好,我没有想错,这些船用来承载我们这些人,足够了。 一众骑军先行登船完毕,我与九枝随同云卿和谢将军殿后。我正拉着九枝观赏大船的细节,云卿冷不丁问了我一句话: “有灵,你晕船么?” 我傻了。 有灵 第84节 第51章 墨心(五) “娘子,没事吧?” 九枝关切地拍着我的背,我趴在船舷上,只觉天旋地转,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我一日里吐的第三回 。 太丢人了,我怎么就没想到,人会晕船这件事呢…… 云卿和衔玉都坐过船,谢将军他们久战沙场,还专门演练过水战,黎总管等商队的人更不用说,结果只有我一个人,吐到天昏地暗。 九枝手里还端着一碗水,我吐完了,就拿给我漱口。 “你怎么没事啊……”我瘫在原地,有气无力地问他。 “娘子,我不是人啊。”九枝说。 ……也是。 啊,气死了。 不过用晕船为代价换来这支船队,还是值得的。船只沿蒹葭河驶出去两日,转入运河,直奔京城而去,浑无阻拦。 因为是商船,没有人起疑,要过闸口也很方便,宋氏布号声名远播,沿途遇到的人,都以为这就是去京城运送布匹的,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船里装的不是布匹,而是兵士。 神不知鬼不觉,倒是歪打正着,给黎总管去信的时候,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这样一来,该就能平安去往衍都了。 如果我们之中,确实无人有异心的话。 一连几日,我都在船内昏睡,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云卿时常来看我,对我说谢将军他们已经商议过几次,船到地方后,接下来如何行动,都筹划好了。 反正她细说我也听不懂,知道个大概就行。 据说楼相专门夸过我,说我是后生可畏,云卿也很感慨,细论起来,他们几人都有门路,却无一人想到可以向商号征调船只。 “你们身份特殊,当然不能贸然征船,”我说,“有些事,不是你们想不到,是想到了,也不能做,所以只能我去做。” “楼相还说,待你好些了,要为此前疑心过你的事,亲自来致歉。”云卿笑着说。 “别了,”我苦笑,“他年纪都能当我爷爷了,我可受不起。” 我看云卿有些不安,抓了一下她的手。“你怎么了?” 云卿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她叹口气,“离京城越近,心里就越惊惶,我真的可以做皇帝么?” “都已经走到这儿了,你后悔也晚了,”我笑笑,“我就是用背的,也要把你扛上皇位去。” 云卿也用力抓了下我的手,没说话。 躺了几天,我终于克服了晕船的不适,可以在船上自由活动了。别说,这运河沿途的景色是真好,船行得快,一路上景色都还在变化,看都看不够。 河道上还有很多漕运船只,往来穿梭,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 可惜也没看几眼,又过一日,我们到了运河尽头。 运河汇入的是一座叫承天的大城,离京城不过五日的路,这里人多口杂,为防眼线,谢将军请黎总管将船队停泊在距承天还有些远的地方,我们提前下船。 按他的筹划,大军在河东岸上陆,穿过一片山林,到承天城东驻扎,等后军赶到后,合兵一处,便剑指京城。 楼墨心对这一带更熟悉一些,大军的行军路线主要由他定夺,除此之外,也做了些后备的盘算,应对意外发生。 其实从河西岸下船,去京城更近些,但二人都担心京城附近有人拦阻,不敢轻进。 而且因为之前走的水路,线报都断了,还不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动向,驻扎下来,也是为了收束各路消息,谋定而后动。 我又谢过黎总管,请他每年清明时,替我在宋家夫人坟头加一柱香,就此辞别了这位情深意重的好人。 大军起行,半日便进了山林,我还有些浑浑噩噩,扎营后,倒头便睡。 睡了不知多久,猝然自梦中惊醒,九枝原本躺在我身侧,此刻竟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看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你要干什么?” 九枝没答话,直接凑了过来,俯在我身上,我都能感到他的呼吸。 “你你你自重啊!”我一下乱了,“你可是神仙!” 九枝示意我别吭声。他的视线放在我左上方,静待片刻,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什么东西。 “娘子,你看这是什么?”他摊开手,手里现出一个黑乎乎的物事,我唤出火光才看清,这是一只蜘蛛。 这蜘蛛身形不小,竟和九枝的手差不多大,周身覆盖着黑色的细毛,虽然已经被九枝摁死了,但明显不像是善类,大晚上的,看得我打了个冷颤。 蜘蛛下身还拖着一根细细的丝线,我顺着看出去,发现丝线一直延伸到营帐外。 另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从营帐外传来。 我立刻跳起来冲出去,看了一眼,整个人都愣了。 营地内,不知何时已经铺满了厚厚的蛛丝,满目惨白,数不清的蜘蛛从山林中爬出,有些都钻入了营帐。 “快起来!”我拼命高喊,“起来!有异状!” 其实也不用我喊,玄衣军训练有素,都非常警觉,我话音未落,军士们已纷纷跑出营帐,有的人身上趴着蜘蛛,抬手就要将其打落。 “别动它!”九枝忽然大喊一声,手上飞出藤条,把蜘蛛从军士的甲衣上扫开。 军士们不明就里,一时间谁也不敢动。 “有毒。”九枝简短道。他对我张开方才抓蜘蛛的手,那只手微微发黑,虫毒显然已经渗进去,还好九枝身体特殊,毒对他没什么影响。 “有灵!”云卿也从营帐中冲出,衔玉紧紧护在她身侧,“发生了何事?” “还不清楚——谢将军!”我对着不远处的谢将军喊,“集合兵马,火速离开此地!这些蜘蛛都有毒,谁也不要用手碰,有沾上的,拿兵器扫下来!” “马!”谢将军身后,有疾反应过来,急奔向马匹歇息的地方。 幸好,蜘蛛和蛛丝还没有扩散到那边,谢将军立时下令,全军上马逃离,纵是玄义军个个胆色过人,面对这诡异的场景,一时间四周还是有些慌乱。 “值夜的人呢?”谢将军厉声问,“为何不示警!” “将军!”有疾和一名军士拖过来两具尸身。 值夜的两个人,都已经死了,面目灰黑,一看便是中了毒。 “先把他们放在这里,天明后回来下葬,”谢将军说,“眼下先离开这里。” 众人策马扬鞭,飞速起行,准备沿山林间的通路自东北方出去。我等云卿和衔玉上了马,正要去找谢将军送我的静岳,眼角突然瞥见,走在最前面的有疾不动了。 “将军……”他回过头,脸上带着惊恐。 我大步跑过去,才知道为何他们不敢前行。 前方路上,站着一个人。 一名女子。 说是女子,其实也只能大概看出来是女子。 她黑发及膝,露出一张阴测测的白脸,全身上下不着寸缕,但根本没有人身的模样,除了面部和颈部,四处都贴附着拳头大的黝黑蜘蛛,像是从她体内生出来的一般,令人头皮发麻。 如此可怖的情形,连玄义军都被吓住了。 女子长长地出了口气,从身体里伸出六只手。 或者说,六只细长的蜘蛛脚。 她说话了。 “我的孩儿呢……”她长声道,“我的孩儿在哪里……” 没人回答。她又问了一遍,突然圆瞪起双眼。 “是不是你们藏起来了!”女子放声狂喊,神情疯魔,紧接着,一名兵士被什么东西自马上扯了下来,重摔在地,径直被拖向女子身前。 这时我才看清,女子身上的蜘蛛,也都拖着白色的蛛丝。 我早有防备,劈手扔出一道火光,将蛛丝烧断,九枝随即抢上前去,把兵士拎了回来。 云卿和谢将军他们从后而至,也都愣在当场。 “都别过来!”我冲他们喊,“从林子里走!绕过去!” 谢将军当机立断。“全军下马!携马入林,四散而行!到林北面集合!” 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军士们从命,不多时,便全数进入林中,全力向林外进发。 “有灵!”云卿在后喊我,“你呢?” “你们先走!”我说,“我拦住她!” 其实要走也走不掉了,那女子见众人四散奔逃,勃然大怒,转瞬间甩出重重蛛丝。“把我孩儿还回来!”她嘶声道。 我一拍九枝,九枝也甩出几根藤条,齐齐削断了这些蛛丝。 我最后回头看一眼,云卿和衔玉入了林子,焦急地看我。我对她们两个笑笑,让她们快走。 “外头见!”我说。 再回身,女子直直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毛。 她是从哪里来的? 周身妖气缠绕,应该是妖,但这妖气幽深而清冷,又不像是寻常的妖。 “我的孩儿呢……”女子好像冷静了一些,又问我。 “这里没有你的孩子。”我定定神,说。 “我的孩儿呢……”女子就跟没听见一样,缓缓向我走来。 “这里没有你的孩子。”我重复道。 “我的孩儿啊……”女子一边走一边继续说,“我的孩儿……被谁拿走了……” 九枝踏前一步,要对她动手,我拉住他。 还不着急,要对付她倒是不难,我想先问问情况,看她的模样,似乎不是蜘蛛化成的妖,还留了些人的气息,但她和蜘蛛为何会共生在一处? “你的孩子丢了?”我又笑了笑,“没关系,你告诉我在哪里丢的,我帮你找。” “我的孩儿……”女子歪起头,斜斜地目视我,“我的孩儿……早就找不到了……” 有灵 第85节 她咧嘴一笑。“你做我的孩儿,也还不错。” ……我有爹有娘,为什么要做你的孩子啊! 我看她身上的蛛丝又舞动起来,感觉这么一问一答下去就没个完了。 算了,先捉了她吧,捉起来再说。 我拿出生墨笔,正要画符,刹那间感到一阵异样。 我使不出一点法力了。 第52章 墨心(六) 怎么会? 我又画下一道符,符我没有画错,但却没有发挥该有的效力,半空中闪了闪,便消失了。 再试试其他的符咒口诀,无一例外,都是这样。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确切地说,不是我没有法力了,毕竟我原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本事,只是靠符、咒、罡、诀来施展道术。 但突然之间,我已经习惯了的种种,都用不出来了。 不对呀,我刚刚还能用的…… 正恍神,九枝从后冲出,一把扯住袭向我的几根蛛丝,用力扯断。 “娘子!”他喊我,“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形容,“我不能用法术了……” 九枝一愣。 “和她有关么?”他指指前方的女子。 “应该不会,”我说,“她只是个妖怪,不会有这种能力,我就是无法施展法术了,不知道为什么。” “娘子太累了,”九枝说,又看看那妖怪,笑了笑,“没关系,我来对付她。” 太累了? 不可能。我之前只是晕船,这两天都休息得差不多了,何况比这更累的时候,都没有发生过这样奇异的事。 但已经无暇细想,女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当她的孩子,数不清的蛛丝向我席卷而来,九枝挡在我身前,将蛛丝尽数击退。 “把我的孩儿还我!”女子愈发暴戾,一层一层的蛛丝带着雄浑的妖气,那六只蜘蛛脚一样的手也瞬间暴涨到足足一丈长,轮番砸向九枝。 九枝虽然能招架,却也看得出来有些吃力,他很少这样同妖怪交手,一时间竟被压制了。 与此同时,四周密密麻麻的蜘蛛也开始向我们围拢,我眼盯着九枝的工夫,有两只蜘蛛已经爬到了我身上。 我拼命跳着,把它们从我身上甩下去,落地时后退了两步,一刹那,脚上一阵剧痛。 低头看,地上扔着一把剑,我没注意,右脚正巧踩上,左脚一合,剑尖深深扎进了左脚侧面。 我赶紧蹲下,把剑抽出来。九枝回头看我。“娘子——” “不用管我!”我摆摆手,“你打你的!” 正好也有武器了。我一手拿起剑,乱挥了一阵,把周围的蜘蛛赶开。 然后脱下了受伤那只脚的鞋袜,观察伤口。 还行,有鞋子挡了一下,伤口不是太深,但流了不少血,都流到了脚底。 我下意识捏了个咒,点在伤口上止血。 血止住的瞬间,我忽然反应过来——我怎么又能用法术了? 这时我才发现,我左脚脚心上,画着一道符。 看样子像只有一半,我心念一动,立刻脱下右脚的鞋袜,扳起脚心看。 这幅场景应该挺招笑的吧,那边打得天昏地暗,这边一个小姑娘,坐在地上瞧自己脚心。 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右脚上,真的有一道相似的符。 略一思忖,我就明白了原委。 这两道符相互呼应,合起来应该是一个术法,封印我能力的术法。 我之前还能用法术,该是这个术法还未起效。 刚刚又能用法术了,是因为血流到脚心,遮挡了符咒,歪打正着,反而帮我摆脱了封印。 可这两道符,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上的? 这一定是有人画上去的,但怎么做到悄无声息,令我毫无察觉? 又是谁做的? 而且这是我没见过的术法,不像是玄师一系会掌握的,我们之中,修过道的也只有云卿了,但她不可能对我做这种事,谢将军、衔玉、有疾他们我也都了解,更不会是,还能是谁?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不过眼下的情势已不容我再想,那女子太凶悍,九枝被逼退到了我身侧。 “娘子,你流血了!”九枝瞥我一眼,惊呼出声。 别喊那么大声,我又不是死了。 “没事,”我说着,赤脚站起来,“你歇会儿吧,我替你。” “你好了?”九枝睁大眼。 “好了。”我冲他笑笑。 施术已经没有阻碍,但我结了一个印,想了想,放下了手。 我冲着女子走去。 “娘子!”九枝错愕。 “别过来!”我说,“放心,我有我的打算。” 多次同历生死,我和九枝间早有默契。他没有拦我,眼睁睁看着我走到女子身前,随即被厚厚的蛛丝紧紧缠住,拉入女子怀抱。 “我的孩儿!”女子颤声道,“你回来了?” 我没说话,伸出手指,在她心口处一点。 她叫绵络,十一年前,家还在承天城中。 承天紧邻京城,繁华热闹,人人都爱个消遣,城内由此多戏楼茶馆,绵络年少时,便在一家茶馆中唱曲为生。 有位官员时常来这里喝茶听曲,一来二去,就看上了她。 官员自言已有家室,但对她一见如故,希望能把她娶回去做个妾,家中正室也已应允,只需她点个头。 此后他的荣华富贵,她都可沾一分,而对于正室妾室,他也一视同仁,会一样地顾惜。 绵络唱曲多年,早受够了店家欺压和客人的调戏,便同意了。 只是进了那官员家门后,她才意识到,官员纳她为妾,并不是出于情意,而是为了自己后继有人。 这家正室不能生儿育女,二人才商议,寻个合适的女子,给官员留个后。若这妾室诞下子嗣,就立时过继到正室名下,按嫡子嫡女的身份对待。 绵络反悔无门,不多时,也便有了身孕。 她知道孩子出世后,就会成为正室的子女,不再是她的孩子,那官员自然也不会再正眼瞧她,气恼之下,她趁人不备,偷偷跑了。 可她没跑出多远,很快就被抓了回去,锁于卧房中。 最终,她真的生下一个男孩。 官员和他的正室喜出望外,连夜将襁褓中的婴孩带走,对外只称这是夫人亲子,阖府上下都心知肚明,但无人敢说。 而绵络,就遭到了冷遇。 生产后,她每日的吃食、用度,都大为缩减,过了一阵,正室越来越瞧她不过眼,找了个品行不端的由头,把她赶出了家门。 她苦苦哀求,只收到冷言冷语,那官员,甚至都不想见她。 绵络身无分文,想再回去唱曲,茶馆不肯收留,也将她逐出门外。 那时是冬天,绵络饥寒交迫,孤零零走出承天城,打算寻个没人知道她的地方,重拾旧业。 夜里,她慌不择路,却跌入野外一处蜘蛛横生的深洞。 这些蜘蛛身形粗大,又格外凶残,她本以为蜘蛛会把她吃掉,但不知为何,蜘蛛竟没有伤她,任她在洞中随意活动。 洞里暖和,绵络心一横,就在这里躺了下来。她想着,若是蜘蛛要吃她,那就吃了,她反正也不想活了,能死在个暖和地方,还能变作其他生灵的食粮,也算不错。 谁想到天明,蜘蛛都没有动过她。 这洞筑在城郊一片荒坟边,蜘蛛平素便以人尸骨为生,绵络饿急了,随意捡些地上的残渣吃下去,吃过才发现,她吃下的,是人尸。 由此,她疯了。 连番遭受打击,又无意中吃了人的尸骸,她精神彻底崩溃,陷入了癫狂。 渐渐地,她什么都不再记得,只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个孩子,被人夺走,久居蜘蛛洞中,她也和蜘蛛共生了,失却了人的模样,化为了一个半人半妖的可怖形象。 有一年,这一带洪涝,雨水浇垮了蜘蛛洞,绵络便带着存活下来的蜘蛛,走入了这片山林。 她已无常人神智,但仍心心念念着她失去的孩儿,于是时常在林中走动,期望能和孩子重逢,又或者找到夺走她孩子的人,把孩子抢回来。 我心里百感交集,还想再往深里了解一些,猝然间,绵络把我推了出去。 “你不是我孩儿!”她厉声喊道,“我孩儿不是你这样!” 这一推,我又看到,她腹部没有长蜘蛛的地方,赫然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细长刀疤,已是陈年旧伤。 “他们……”我一愣,“他们是剖开你的肚子,硬把孩子取出来的?” 那道疤痕处,除了刀痕,还有粗劣的缝合痕迹,这种做法,我在书上读到过,有时候女子生产困难,危及母婴生命,就有种手段可将腹部剖开,把孩子取出,虽然只有极少数医术高深者才能做到,但倒不是不可能。 只是……绵络的回忆中,完全没有这一段,想必是没有施加麻沸散,生剖生取的,过于疼痛,以致于她选择了遗忘。 何等残忍啊。 绵络没有回答我。“你怎敢假扮我孩儿!”她怒吼,“怎敢骗我!” 有灵 第86节 我还没站稳,六只颀长的蜘蛛脚同时向我刺下,我身上裹着蛛丝,腾不出手。“娘子!”九枝急冲过来,但也已来不及,眼看尖利的寒光就要送到我面前—— 一道身影替我挡住了。 “幸好,赶上了。”云卿正对着我,轻轻一笑。她背后结了印,将绵络的手脚阻绝在外。 “你——”我说不出话。 “我始终放不下心,”云卿说,“这妖来得诡异,我不能总让你和九枝替我犯险。” 我心下一暖,随即又是无尽的后怕。 “你疯了?”我说,“你是将来的女皇帝!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给谢将军他们交代?” “连好友的生死都不顾,我还谈做什么女皇帝?”云卿又笑笑,“没事的,你别忘了,我可是上清观数一数二的道士。” 说话间,她掉转身,直面绵络。 “这里找不到你的孩子,”她高声说,“你走吧,我不想伤你。” 她不想伤绵络,可绵络已经完全听不进人言。在这可怜的妖怪看来,一个接一个人出现,都只是为了阻拦她找回自己的孩子。 “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她踉踉跄跄,向前几步,“你们还我孩儿!” 她突然收起了那六只手脚,紧接着,六只手脚再度弹出,如锋锐长枪,直直捅向云卿。 “小心!”在九枝协助下,我拼命从蛛丝中挣出一只手,要把云卿往后拉。 云卿比我更快。她双手捏咒,周身飞出六道印,死死制住绵络的手脚。 “不过六只手,”云卿轻声说,“你伤不到我,去吧,你的孩子真的不在这里。” 她发出一声叹息:“虽然还不知你经历了什么,可你这副模样,就算孩子还活着,也没办法再见他了……去吧,入了轮回,还有来世,还可以重新来过的。” 绵络听她说着,好像回复了一点神智,怔怔站在离云卿两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沉静下来。 我看着绵络,一瞬间觉得有些奇怪。 蜘蛛,不是该有八只脚么? 不等我想清,云卿回过头叫我。“有灵,可以了,我拦着她,你来把她收伏——” 时间似乎一下变慢了,我看见,云卿回头的刹那,绵络体内,又飞出两只脚,对准了云卿的胸腹。 “云卿!”我想都没想,上前一把推开云卿,我还有一只手被蛛丝缠着,没办法抬起,只能看好来向,用能活动的那只手牢牢攥住其中一只脚。 几乎是同一时间,下身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感到腹部凉了一下,须臾又开始一阵阵发热,暖呼呼的,再来,便是撕裂般的疼。 我低下头,茫然地看着痛处。眼角余光又瞥见,我身体侧后方,一根鲜红色的物事微微颤动着,像是从我体内长出来的一样。 一只蛛脚刺进了我的小腹,把我刺了个对穿。 第53章 惊楼(一) “有灵!”云卿一声惊呼,立时抢上,连下两道符,将绵络困在原地。 九枝也冲到我身侧。他整张脸都白了,下意识要帮我将蛛脚拔出。 “别动!”云卿厉声喝止,吓了九枝一跳,“你这样拔她会死的!” 说着,她劈手拔出佩剑。“抓紧那东西!”她命令九枝。 九枝用力抓住蛛脚。云卿迅猛一剑,将蛛脚从中间斩断。 这一剑已经够快了,九枝手也够稳,但还是牵动了一点伤口,疼得我眼前一黑。 “有灵,你先把血止住,”云卿说,“蛛脚留在体内,稍后再说。” 我点点头,九枝先我一步,把手放在我伤口处,血慢慢止住了。 还好,绵络的手脚没有带毒,不然我现在人已经没了。 但还是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不知道哪个脏器受了损伤,渐渐地,我竟然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很渺远,眼前蒙着一层挥不开的雾气。 “娘子——”九枝好像在喊我,也只能听见个大概。 “没事,我死不了。”我勉强对他笑笑,努力清醒一点。 我心里还是有数的,眼下主要是一时的剧痛,加之受惊,身体反应不过来,这点儿伤倒是不至于害死我。 可九枝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 他全身都在颤抖,神情呆滞,左眼忽然变得血红,右眼中,血色也在扩散。 我心里一惊,整个人醒了七八分。 坏了。 “九枝,九枝!”我用力晃晃他,“你别这样,我真没事的……冷静一点……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九枝仿若已听不见我说什么,眉眼逐渐狰狞起来。 “你看看这红绳!”我赶紧抓起他的手,给他看自己的手腕,“红绳还在!什么事都没有!你看啊!” 连番活动,那股疼痛感又从腹部袭来,原本已经没动静的伤口再次渗出了血,但我管不了这些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九枝现出真身。 可惜,晚了。 九枝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比起在一字坊那时,少了些凄厉,更多是深深的愤怒和凶暴。 无匹妖气从他体内奔涌而出,瞬间便将四周的蜘蛛荡了个干净。 “九枝!”我徒劳地最后喊了一声,被淹没在九枝的咆哮中。他退后两步,远离我身旁,随即,满面青筋暴起,周身枝条乱舞,整个人彻底失控。 这次的情形更加邪诡,周围近处的林木,像都被九枝抽干了,迅速枯萎下去,而九枝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变高大,只是妖气越来越重,围绕他飞舞的枝条有千钧之力,我怀疑若是有足够多的树木,他能把天给捅个窟窿。 一刹那我脑子里居然是,就对付个普通妖怪,你至于吗…… 但我知道,九枝是以为我要死了,才这样的。 他死死盯着绵络,一步步走过去,身上枝条不断抽打着地面和旁边的树,碎木乱石四处横飞,有半棵树倒下来,差点儿砸到我。 云卿扑过来,紧紧护住我的身子。九枝妖气太盛,连她都站不稳。 “他怎么了?!”云卿惊恐地看着前方的九枝,“怎会突然如此这般——” “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我苦笑一声,说,“他太生气了,现了真身。” “就因为你受了伤?”云卿睁大眼。 我点头。 “九枝!”云卿顶着九枝掀起的狂风高喊,“有灵没事了,你回来!” “没用的,”我说,“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恐怕他……眼下只想着,要把伤我的妖怪打成粉碎吧……” 九枝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的妖气冲散了云卿的法术,绵络站了起来,但不等她有所反应,九枝挥动粗壮的枝条已经砸了下去,瞬息间就把她砸倒在地。 一下,两下……沉重的枝条砸在地上,有如鼓声巨响。 我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在后面看着这一切,眼里有泪流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悲伤,俄尔意识到,这不是我的悲伤,是九枝妖气里的悲伤。 他可能以为,他要失去我了。 我喘口气。“云卿,可以分我一点力气么?”我向云卿伸出一只手。 云卿急忙把手放在我手心。她念了段咒,一股热流从她手上顺入我身体内。 靠着这点力气,我结了一个印。 正好伤口处有的是血,倒省了事,我沾了点血,连同法印一起,指向九枝。 法术飞出去,从枝条间缝隙中穿过,打上九枝手腕处的那根红绳。 九枝顿住了。 红绳迸发出夺目的红光,在他身上往来疾走,最终汇入他心口。九枝摇晃一下,忽然归于平静,四下里疯狂盘旋的妖气,也慢慢淡了。 不多时,他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全身横生的枝条消失不见,烟尘中站立的,是我熟悉的九枝。 这是我当初重新为他系上红绳时,留下的一点心思。 当时怕的就是,日后九枝再度因为什么事情发狂,我很难镇住他,于是我在红绳里藏了一个法术,只要我能把这个法术激发,就能唤回九枝的神智,让他回归正常。 这一点,九枝也不知道。 妖气散尽,九枝立在原地,回头看了看我。 “娘子?”他怔怔地说。 你个傻子。我没力气说话,瘫在地上对他挥挥手。 九枝笑了。 然后脱力倒地,没了意识。 云卿第一时间跑过去,蹲下身查看九枝的情况。 “还活着吗?”我问。 “活着!”云卿点点头。 那就好。我放了下心,疼痛立刻钻心入骨,这一折腾,伤好像更严重了。 真的是……没被妖怪杀死,倒快要被九枝害死。 我头脑昏沉,但知道自己不能睡,何况还有件事要解决。 喊来云卿,把我扛起来,蹒跚走到绵络近前。 或者说,曾经的绵络近前。 绵络也还活着,但已经不成人形,身上生的蜘蛛连同她余下的身体,都被九枝砸了个稀烂。 只剩一颗头颅在地上,还在低声念着她的孩儿。 “你的孩子,在这里呢。”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捏了个咒,在她眉心一点。 绵络的神情一下子轻柔了。她看着虚空里一处地方,微张开嘴,眼含热泪,仿佛看到了人间最美好的场景。 “我的孩儿……你回来了?”她惊喜道。 有灵 第87节 云卿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我给绵络施了个幻术。 如今绵络看见的,应该是我给她假造的“孩子”吧。 “孩儿你过来……”绵络柔声说,“让娘亲看看你……你长大了,和娘亲真像……娘亲……抱抱你……” 她的头颅挣了挣,好像是在抬起她已不存在的双臂。 “娘亲找你找得好苦……”她说,“你回来就好,无人欺负你吧?从今往后,我二人便不会分开了……” 她眼里满是热切的盼望,就这样保持着欢喜,化成了灰,消散在夜风中。 云卿低头看过这一切,一言不发。 我再也站不住了,顺着她的肩膀往下滑,云卿扶住我,让我坐下。 “其实……你不做这些,她也就自己走了。”她想想,说。 “是,她被九枝打成这样,已是非人非妖,入不了轮回,有没有执念未消,都没什么影响,”我说,“只不过……我还是想,能让她能高高兴兴地走。” 云卿深深地看我一眼。 “那九枝……该怎么办?”她问。 我看看旁边昏迷不醒的九枝。“他没事,只是耗力过巨,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我想起在不破山时,大盛元君说不破神君的话,“让他好生待着,吸纳些天地灵气,就会好了。” 云卿点头。她歇了片刻,又伸手要把我撑起来。 “走吧,”她说,“我先带你出去,你的伤要马上救治,不能再拖了。等我们出了林子,再叫人回来带九枝走。” “你走吧,”我摆摆手,“我实在不想动了,你一个人出去也快,我等你就是。” 云卿有些迟疑。 “你别紧张,”我笑笑,“我要死早就死了,不差这一会儿,在这里陪着九枝,我也安心。” 云卿想了想,没再坚持。她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问,”她说,“以你的身手,对付那个妖怪应该不难,为何这次这么艰险?” 她这么一问,我也才想起来。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军中可能有细作么?”我问。 “记得。” “我怀疑,这个人对我动了手脚。”我把方才我忽然使不出法术、又在脚心发现符咒之事,大致对她说了一遍。 云卿大为震动。“有这种事?”她不敢置信,“可是……谁有这个本事?又是什么时候做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说,“我平素都和九枝形影不离,此人需要能在这种状况下对我施法,还要能一直瞒过你我二人,藏起自己的能耐,而且仔细想想,这种种事端,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你觉得,会是谁?” 云卿身子一抖。“难道是——”她圆睁起眼,又摇摇头,“不会……怎么会是他……他明明……” 她在原地自顾自打转,我捡了块石头扔她。 “你还去不去找人救我了?”我无奈,“这会子又不怕我死了是吧?” 云卿这才回过神。她抱歉地笑笑,刚要动身,林子远处大路上,突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 “他们好像来了!”云卿喜出望外,“一定是谢将军听到林中骚乱,来救我们了。” 终于来了…… 我心里一松,便感觉神智模糊起来,重伤下还做了这么多事,我早就要撑不住了,只想赶快睡一觉。 眼皮合上前,我看到几匹高头大马沿路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我已经看不清。 头一歪,我昏了过去。 第54章 惊楼(二) 醒来时,我躺在一座营帐里。 身上有些冷,我下意识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却没拉动,抬眼看过去,脚边正趴着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熟睡。 这好像……是云卿? “你醒了?”一个声音传来,衔玉端着一盆水,走入营帐,倒没有显得很惊讶。 “嗯……”我说着,尽量不惊动脚边那人,努力撑起半个身子。 不过其实我动静大些,她也未必会醒。真的是云卿,她好像很累的样子,完全睡死了。 “小心点,”衔玉放下盆子,过来扶我,“你伤口刚愈合,可不敢乱动。” 她话音未落,我果然感到腹部一阵疼痛,掀开被子看看,腰身上缠着厚厚的麻布,快把我捆成了粽子。 “我昏了几天?”我问。 “三天。”衔玉说。 “三天?” 这么久吗…… “是啊,”衔玉道,“殿下两日两夜没合眼,一直在你旁边守着,饭都没怎么吃。” 云卿一直守着我?我看看熟睡的云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谁为我治的伤?”我又问。 “是谢将军,”衔玉答,“谢将军擅医术,他亲自给你把那蜘蛛的脚取出来的,取完又做了缝合,后面殿下就不许他进来了。你接连发热了两天,殿下就拿冷水为你擦身,今晨热退了之后,殿下才放下了心,就这样睡着了。” 擦身……啊,那岂不是……她看过我全身了? 我脸有些发红。衔玉没注意,还在絮叨:“所以你别胡来,牵到了伤口,白费了殿下的心思,我不会饶你。” 我没怎么听进去,满心都在想,让日后的女皇帝看我裸身,还伺候我,应该不会给我治罪吧…… “对了,九枝呢?”我忽然想起来。 “在那边呢。”衔玉侧身,指指我侧对面。九枝面朝上躺在那里,盖着被子,也在沉睡,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很平稳。 “他还没醒?”我问。 “没有,”衔玉摇头,“不过看面相已经好很多了,能看见血色了,许是快了吧。” 我点点头。 “你方才说,”我想一想,接着问,“殿下不许谢将军再进来,是为何?” “男女授受不亲,他老进来做什么?”衔玉白我一眼,“无非就是些敷药换布的事,我和殿下都能做。而且不只谢将军,这三日里,殿下一直要我守在帐外,不许任何人进出,她说——” “既然军中有细作,还想要你的命,那自然要谨慎些。”云卿突然出声了。她伸个懒腰,坐了起来。 “殿下!”衔玉立刻扔下我,“你醒了?渴不渴?饿不饿?还困么?” 没她支撑,我差点儿横摔在地上。 ……还让我别乱动,你还不是只顾着你家殿下。 云卿摆摆手。“我没事,睡这一会儿也够了。” 我看着她,心里全是话,却说不出来。 “谢我就不必了,”云卿看穿我所想,笑了笑,“你几次为我出生入死,我这是还你的。” 她站起身。“何况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她又说,“我担心你说的那个细作,趁此机会再对你不利,只好亲力亲为,毕竟还没到京城,你这个护法,我还得好生留着。” 我知道她是让我别有那么重的负累,于是也对她笑笑。 “但我猜,楼墨心试图进过营帐,是么?”我收起笑容,问。 我直言楼墨心的名字,云卿愣了片刻。 “你当真是怀疑他?”她问我。 “你不怀疑么?”我反问。 云卿沉默一阵。“不可能是别人了?” “我也想过,”我说,“但这桩桩件件,都太奇怪了,所有的异事,都是自我们离了近乡关开始的,荷城陷八门之法,大军动向几番走漏,接着又是山林里遇险,别忘了,下船之后,我等的行进路线全由楼墨心筹划,不是他,又还能是谁?” “山林里的事,不是巧合么?”云卿问。 我摇摇头。“绵络在林子里徘徊,至少有十年光景,林子常有人走动,这一带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有个妖怪,楼墨心既然对兴州很熟悉,也必然知道这一点,仔细想想,他应该是故意要把我们引到那里的。” 我以为云卿会立时反驳我,这个想法过于牵强,可她又沉默了。 “当初楼相筹划路线,我也有些困惑,”她说,“若要到承天城东驻扎,与后军会合,其实还有两三条更稳妥的路可以走,林中扎营,反而不符合兵家之道,但楼相说这样可以掩人耳目,我和谢将军也便没有坚持。” “还掩人耳目,”我冷笑,“他自己不就是耳目。” “可是……这并不足以说明吧?”云卿说,“也许就是碰巧……而且你说我们在荷城被困于法阵,但当时楼相也和我们一起被困住了,这又该如何解释?” “如果他不是被困住了,而是必须在阵里呢?”我问。 云卿怔住。 “我一直在想,那个阵法会随着我们的反应而生出变化,本就不太寻常,”我说,“我原本以为,布阵之人是在阵法外监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后来想想不对,若他在阵法外,阵一破,他的行踪很容易被我发现,但若在阵法之内,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等云卿说话,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在嘉佑城郊,梅里仙君现身,我与九枝同她交谈时,军中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便是为什么,我不怀疑谢将军他们,因为他们都知道九枝的身份,可布阵之人却漏算了这一处,知道我的能耐,又不知道九枝本事的,就只剩下楼墨心一人。” “嘉佑城的事发生时,他还不在。”我说。 云卿无言以对。 “他有这么大能力,暗中给同党传递消息,应该不难,”我又说,“是以我们过了近乡关后,屡屡被人先行一步,荷城布阵、蒹葭河畔撤浮桥,必定都因于此。” “但他运用法术,你会察觉不到吗?”衔玉忍不住问。 “他和我并非一枝,”我说,“奇门遁甲也好,在我脚心上施的封印咒法也好,都是我,还有云卿,不会习得的术法,既不同源,那他做这些事,我也很难发觉。” 我看着云卿,接着说:“还有,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楼墨心的过去一直不为人知,他说他做过山贼,想必也是托词,我想,那段时间里,他应该是个方士。” 衔玉眼睛一亮。 “我说他若真做过山贼,还怎么入朝为官,”她说,“考学是要严查籍贯和出身的,做了山贼,一查就能知道,但如果是方士,就说得通了。” 云卿还是不肯相信。 “有灵,你说的这些,还有个遗漏,”她说,“你自己也说,你和九枝平日里形影不离,楼相真要在你脚心画下封印,他又怎么做到呢?” 有灵 第88节 其实这点我也没想通,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但答案立刻来了。 “楼墨心……进来过……”一个微弱的声音说。 九枝。 “九枝你醒啦?!”我不顾腹中疼痛,离了床铺,两步冲过去。 九枝半睁着眼,还很虚弱,但确实是醒了。 我抓起他的手。九枝微微笑着看我。“娘子,辛苦。”他说。 “我有什么辛苦的……”我说着,想起林中发生的一切,一时火起,拍了一下他的头,“你还好意思说!你有没有点儿自制力啊?我又没死,你搞那么大阵仗干什么?” 九枝嘿嘿直笑,不说话。他面色还是很憔悴,我眼里一热,赶紧把头扭开。 “九枝,你方才说什么?”云卿问他,“楼相进过哪里?” “船上,”九枝说,“我和娘子住的地方。” 我恍然大悟。 我因为晕船,在船舱昏睡的时候,楼墨心去过。 “他去做什么?”云卿又问。 “他说……”九枝努力回想一下,“说要给娘子把脉。” “你呢?”我问。 “我……没事做,就去外面走了走……” 你…… 我恨不能再给他头一下。外人进我屋,我也不清醒,你都不看着的? 不过再想想,九枝毕竟心性单纯,哪想得到那么多,也不能怪他。 “所以,楼相是趁有灵昏睡,又无人看顾,于是给有灵下了封印?”衔玉睁大眼。 我没回答,我想听云卿自己说。 可云卿还是一脸迟疑。 “确有这个可能……”她喃喃道,“只是……老师为何要做这些事?” “还不明白吗?”我说,“他是要阻拦你回京城继位。” 云卿晃了晃,好不容易站住身子。“可他……他明明说过,要匡扶我登上皇位……” “他怎么说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他怎么做。他不可能直接对你下手,想来也并不打算取你性命,这才多方横阻,拖延你回京的行程,但发现我每每逢凶化吉,便又对我出手,若我那日死在了山林里,更遂了他的意,日后他再要做些手段,就没人可以应付了。” 云卿说不出话,直愣愣地盯着营帐一角。 “若你还有疑虑,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试他一试。”我说。 云卿回过神,看向我。 “他现在一定急于除掉我,扫除阻碍,”我说,“但经历了这些,我不可能不做防备,眼下除了你和衔玉,其余人都以为我还在昏迷中,对他而言,这便是最好的机会了。” 我叹口气。“其实前两日机会更好,幸而你有所警惕,没叫任何人进来,既是如此,我就再给他个空子。如果他过了这一关,我保证不再疑心他。” 云卿略一思索,明白了我的意图。“你是说——” 我笑笑,没说话。 入夜。 营帐内外一片昏暗。大军驻扎在此地已有三日,夜间不掌灯,只有值夜的军士往来巡视。 那日在林中一战后,留守在外的谢将军和衔玉感觉情况不对,带兵入林,刚好救下我和九枝,随即连夜赶到承天城东侧的山地扎营,一方面给我治伤,一方面等待后军来援。 如今四下寂静,值夜军士在军营外侧站立片刻,细听远处有无动静。 这个当口,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走出,趁人不备,轻巧地走到一座营帐外。 他在原地等了等,确认里面没有声响,飞速掀开帐门,闪身进去。 果然,云卿和衔玉都不在了,帐中无人值守,漆黑里,只能隐约分辨出两个人的轮廓,一高一矮,都躺在被子下,细听能听见呼吸声。 黑影走到其中一人身前,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辨认这人的特征。 俄尔,他笑了。 他双手合于一处,瞬息间,手上结成了一道金色的法印,自下映出他半张脸,带着得偿所愿的笑意。 他把法印对着那人打了下去。 法印消失在那人胸口,那人蜷成了一团,剧烈喘息两声,四肢摊开,没了声息。 同一时间,帐内另一人忽然弹起,以雷霆之势猛地冲向黑影,黑影不及反应,手脚已被牢牢制住,连挣几下都没挣开。 “你是谁!”他怒声喝问。 紧接着,帐里火光大作,照得四下通明。 “楼相,有日子没见了啊。”我悠然道。 第55章 惊楼(三) 我坐在营帐的一角,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楼墨心身子一震,下意识低头去看方才被他“杀掉”的那个人,那里哪还有人,只有一件我的衣物,摊开在床铺上。 抓着他的,也不是一个活人,是一具木人,死死捆缚在他身上,如同给他上了道枷锁。 与此同时,帐门掀开,云卿、衔玉、谢将军和有疾,鱼贯而入。 “老师……”云卿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楼墨心圆睁着双目,任他见多识广,也露出了一丝慌乱。 “你——”他瞪着我,又看了眼我的衣物,似乎还不敢相信我原本就不在那儿,“这是——” “我还以为这区区障眼法,楼相应该分辨得出,”我说,“看来,楼相是心急了。” 楼墨心愣了片刻,随即笑了。 “没想到啊,”他说,“老夫一生精于筹算,竟被你这个小姑娘给骗了。” “你不是给我骗了,”我站起身,“若是平常,我这点小伎俩怎么能骗到你,但你一心只急于杀死我,乱了分寸,楼相,你是被你自己骗了。” 这个主意,是我拜托云卿为我安排的。 我教她对众人宣称,我已脱离了危险,只是仍旧昏睡不醒,不过也不再需要人照料,于是她和衔玉撤出我的营帐,回去休息,等待我醒转。 为了做得更逼真一些,她还佯装身体困倦,在自己营帐里一天没出来。 我知道,有这个机会,楼墨心是绝不会放过的,眼下我们离京城已经很近,后军又在火速驰援,错过这个时机,他很难再想要我的命。 于是我熄掉帐里的灯火,用术法做了两个假人,做出我和九枝都还在昏睡的模样,自己躲起来,等着他登门。 九枝还没有恢复元气,就悄悄送去了谢将军营中。 这些谋划,也顺便告诉了谢将军知道,真的要捉拿楼墨心,还需要他帮忙。 而楼墨心,也确实没让我失望。 我不知道这算是幸或不幸,因为如此一来,云卿肯定会很伤心。 只是,一切都成定局了。 帐子里一片沉寂,先帝颇为倚重的老臣如今成了细作,莫说云卿,衔玉和有疾都很难立刻接受,只有谢将军一脸淡然,默默拔出了佩剑。 楼墨心差不多也猜到了原委。他渐渐镇定下来,微微一笑。“不错的计谋,”他说,“只是有灵姑娘,你真觉得,靠这一个木人,就能困住老夫么?” “你可以试试。”我也笑了笑,说。 楼墨心收起笑容,发力一挣,将木人击飞,紧接着双手握起,正待施法,却又愣住了。 他使不出术法。 “别费劲了,楼相,”我说,“我既然敢诱你入局,就有完全的盘算,你好好看看你手腕脚腕。” 楼墨心看过去。他双手手腕和双脚脚腕处,衣服都被扯破了,各带着一个咒印。 “这法子还是你启发我的,”我说,“你能封住我的本事,我当然也能封住你的本事,咒印已经借着木人,打入你体内了。” 我看看他暗自施力的样子,又补充道:“这是玄师一源的术法,你解不开的。” “谢将军。”我对谢将军点点头。谢将军身形一闪,转瞬间便挪移到楼墨心背后,擒住他的手,佩剑压在他后颈上,把他按下去。 “楼相,得罪了。”谢将军轻声说。 他力气比木人大得多,楼墨心不防备,跪倒在地。 我走到他身前。 “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我问。 楼墨心没有回话,错愕良久,他忽然又笑了。 “事已至此,老夫若要辩驳,也无人会信了吧?”他说。 “但事情还是要说清楚的,”我说,“荷城的事、浮桥的事、前些日在林中的事,我都大概明白了,还有一事,我们在蒹葭河畔等船时,你力劝云卿莫要听信我,催大军往上游绕路而行,是为何?” 楼墨心拒绝作答。 “我猜,上游两处可渡河的地方,你都埋伏了人,对吧?”我逼问他。 楼墨心仍不说话。 我知道我猜对了,只是有些后怕,假若云卿当时听从了他的劝说,选在上游过河,怕是我们这些人,已经都不在了。 云卿走到我身侧,面色苍白,看着楼墨心。 “老师,为何?”她问。 楼墨心继续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老夫也想问,殿下又是为何,一定要回京城继位?”他问。 有灵 第89节 云卿一怔。 “我是我爹爹的女儿,承袭他的位子,不可么?” “不可!”楼墨心抬高了声音,“朝中纷乱,人心难测,你多年不在京城,毫无根基,也少有城府,这情形如何是你可应对的?身为你的老师,我又如何忍心看你前去赴险?” “我身侧有谢将军,爹爹又为我留了机缘,必定在朝中有所安排,”云卿说,“加上老师的声威,还不够么?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腔热血,老师若真顾惜我,不也该任我一试么?” 楼墨心笑笑。“即便如此,你可想过,真登上了皇位,下面又有几人甘心为你效命?在内,众臣心怀贰心,在外,北人虎视眈眈,这皇位,你能坐得了多久?这可是会要命的啊!” 云卿闭口不言。 “先帝子嗣众多,”楼墨心继续道,“在你之上,更有两位皇子,朝中都有势力,手上也有兵权,你拿什么去压过他们?你先入京城,又能如何?反倒给了诸位王爷对你动兵的理由,你在京城便是孤家寡人,这些,你又可曾想过?” 他看云卿不说话,苦口婆心相劝:“殿下就留在宣阳,做个无烦无忧的道人,不好么?何故应要以身犯险,把自己置于两难境地?”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说那么多没用的,”我冷笑,“你不就是觉得,女儿家不能做皇帝?” 楼墨心说不出话。 “什么怕云卿遇险,什么孤家寡人,”我又说,“横竖不过是,女子坐不得皇位,要让给自己的哥哥弟弟,不是吗?” “不错!”楼墨心一挺身,高声说,“古往今来,何曾有女子做皇帝的?简直闻所未闻!” 帐内众人都皱起眉头。云卿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住。 “从未有过,那自我开始,又有何不可?”她问。 “大为不可!”楼墨心道,“女子做皇帝,既有违先祖古训,也不利社稷安宁,不然为何从未有过?先帝糊涂,老臣却不糊涂!天道正统,绝不可乱!” 我听得想打他,好不容易才忍下来。 “就算老臣顾念旧情,勉为其难可接受,”楼墨心又说,“朝中诸人,哪一个又可接受?教一个女流之辈凌驾众人之上,何其荒唐!” “那照楼相的说法,”我说,“我这女子做玄师的,也是扰乱了天道了?” “你就是妖人!”楼墨心怒视于我,“自己乱了正道也便罢了,还妖言惑众,鼓动云卿颠覆朝纲,你等女辈,不安心归于婚嫁,相夫教子,就是不入正途,失了本分!” 我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模样,忽然很想笑。 而云卿真的笑了。 “有灵,别说了,”她挂着笑,又靠近楼墨心一步,“老师当真这么想?” “云卿,”楼墨心说,“你是公主,就该有公主的规矩,皇位给你哥哥承继,日后为你寻个良人,婚配生子,远离庙堂之争,安稳余生,岂不是美事?” “也许是吧,”云卿说,“但这美事,谁爱要谁要,云卿不要。” 她深吸口气,正色道:“云卿就是要做一代女帝,开后世先河,为女子立心,千刀万剐,也绝不后悔!”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气势,帐内也立时安静下来。 “老师说,天道正统?”云卿又笑笑,“我做了皇帝,我便是正统,至于祖训、古制,老师以为我在乎吗?” 楼墨心瞠目结舌,一时无话。 “满朝文武接不接受,是他们的事,”云卿说,“我改不了他们的心思,但如若我真坐上皇位,他们不从,也要从。有一人反我,我杀一人,有十人反我,我杀十人,总之,这位子我要定了,万人唾骂,也一步不会退。” 她看看楼墨心,又是一笑。 “老师认为,女子本分,是嫁人生子,对么?”她轻蔑道,“那老师应该还不知道,我做了皇帝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改换天地,我要教天下女子全去读书,尽可考学,学成后或入朝为官,或统率边军,自此,高位由有能者居之,再不问男女。” “你——”楼墨心唇须一齐颤抖,“你怎能——” “为何不能?”云卿厉声说,“放女子任意驰骋,又有何不可?当初有灵劝我,我还有所迟疑,但这一路走来,世间女子的境况,我已看尽了,我就是要改变她们的命途,一个不少。若说道义,这便是我的道义。” 又一阵寂静。我想再呛楼墨心两句,忽然帐门再度开了,有人走进来。 “娘子……”九枝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看我。 “你怎么来了?”我一惊,“快回去歇息!” 他还远远没有恢复完全,整个人都很虚弱,要扶着营帐才能站稳。 但九枝用力摇头。 我也顾不上他,因为楼墨心开口了。 他低垂着头,长叹一声。 “老朽懂了,”他颓然道,“学生已经生了羽翼,老师的话听不进去了……看来老朽不管说什么,殿下主意已定,都不会更改,随你去吧……” 这话说的,你自身难保,随不随她去,有意义吗? “对外透露大军行踪,几次拦阻殿下行程,置殿下和大军于险境,这罪,老朽也认了,”他又说,“殿下可打算如何责罚老朽?” 云卿没回答。“你先告诉我,你的同党是谁?” “你如此行事,必是有人指使,”她说,“你在近乡关等我,也定不只是你说得那么简单,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了,是谁命你这么做的?内阁?司礼监?还是——我哪位哥哥?” 楼墨心摇头。“老朽不会说的,”他道,“殿下快些给老朽个痛快吧。” 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还没等想清,楼墨心猛地抬起头,面色变得狠戾。 “但这妖女,老朽必定要除!” 他一声喊,手从地上捡了个东西,两指一弹,将这东西向我打来。 这一下快如雷电,谁都没做出反应。我也没防备这老头还有后手,离他极近,又避无可避,眼看这东西就要打上我前胸。 刹那间,我差不多都看见了我要命定于此,闭了下眼,却没感到丝毫疼痛。 再睁开眼,云卿先我发出一声惊呼。 一道身影横在我面前。 第56章 惊楼(四) 是九枝。 他张开双臂,站在我和楼墨心中间,稳若山岳。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有些茫然,怔怔地看着九枝的背影,一句话说不出来。 九枝回头看了看我。 “娘子,你没事吧?”他说。 我稀里糊涂点点头。 九枝笑了。“还好……赶上了……” 他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九枝!九枝!”我终于回过神,赶紧去扶他,但九枝已经全无意识,我把他翻过来,他脸上还带着笑意,双目却看不见一丝光彩。 他……死了? 怎么会……神仙不是不会死吗? 但九枝的元神,彻彻底底消失了,透不出一丝生气。我下意识往他胸前看看,他心口处有一个深深的伤口,内嵌着一颗石子。 石子上,还残留一些法术的痕迹。 谢将军此时才反应过来,把楼墨心按倒在地,膝盖压住他背脊。“你做了什么?”他怒问。 楼墨心低声笑了笑。“有灵,你想不到吧?” 他举起一只手,那手的五个指尖都血肉模糊。 不知他何时做的。该是在交谈时,趁众人不注意,在地上磨破了五指。 以血为介,他发动了一个法术,又附在地上捡来的石子上,如果不是九枝替我拦了一下,如今死掉的,就是我了。 我完全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是我大意了。 “谢将军!”云卿大喊。 谢将军在她出声前就已行动,飞速挥动佩剑,一剑削断了楼墨心那只手。 鲜血四溅。楼墨心一声惨呼,痛到面目扭曲,但也笑得愈发狰狞。 “杀不了你,杀他也是一样!”他状如厉鬼,嘶声喊道,“没了他,你的本事要折一半,能做到这个地步,老夫值了!”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除了楼墨心,四周的景象都看不清。我站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内心反复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杀了他,他害死了九枝…… “有灵!有灵!”云卿扑上来,用力摇晃我,把我神智唤回,“你先救九枝!先救九枝!” 我回过神,低头看看九枝了无生机的身躯。 要怎么救他? 谢将军扯住楼墨心的头发,把他头揪起来。 “说吧,怎么救活九枝?”谢将军冷冷地问。 “没得救!”楼墨心一脸得意,“他已经死了,给他下葬吧!” 谢将军瞪视着他,狠狠地扔开楼墨心的头。 他看看云卿,云卿看看我,我回视云卿,一言不发。 云卿再看向谢将军,闭上眼,长叹一声。 “云州楼墨心,”她一字一句道,“以下犯上,图谋逆反,不忠不义,杀害人命,斩立决!楼墨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楼墨心不说话。 “谢将军,动手吧。”云卿说。 谢将军再度举起佩剑,楼墨心忽然猛抬起头,拼命高喊。 “云瞻!”他喊道,“老师力尽于此,不能见你登位,实为遗憾!” 谢将军一愣,随即挥剑砍下。楼墨心的头从脖子上掉落,滚到我脚边。 这位两朝老臣,就这样死了。 帐中死寂,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今日发生之事,切莫外传,”云卿嘱咐谢将军他们,“对军中诸人,只说楼墨心年事已高,不堪劳顿,已归于天命,有疾,劳你收敛尸身,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吧。” 有灵 第90节 有疾默默点头。 云卿又看我。“有灵……” 我还是没说话。楼墨心虽然死了,我心上的负压却没减轻半分,蹲下去,抚摸着九枝的身子。 若是平日的九枝,楼墨心那一下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损伤,但他此前刚现过真身,元气大伤,只剩最后一点力气,都用了来保护我。 我不该放松警惕的。是我害了他。 “九枝,起来吃饭了。”我推一推九枝。 九枝没有反应。 “吃好吃的,”我又说,“已经给你准备好一桌大餐啦,有……很多很多肉,很多很多菜,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们不怕花钱,我们有好多钱呢九枝。” 仍旧无人回应我。我听到衔玉抽泣了一声。 “有灵,此事是我之过,”云卿走过来,手搭在我肩上,“我……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 一定还有办法的,九枝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我还要和他走遍天下啊……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啊……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救回一个神仙的性命,他死后,元神会去哪里?回三重天上?要真是这样,我又该怎么去天上找他呢? 要是爹爹和娘亲在就好了,他们一定知道的。 思来想去,好像只剩一个人可以问。 “云卿,你们可以出去一下么?”我低声说,“我想……一个人待一阵。” 云卿没说话。她带着帐内其余人走了出去。 我站起身,默念了三声“翠玉”。 这位黄大仙照旧是人不来声先至。“小有灵!”翠玉在我对面现了身,“又想你姨啦?” 她精神倒是不错,也是,这会子正是她四处活动的时辰。 “你面色怎么这么不好?”翠玉看我不对,要凑近我,被地上的九枝绊了一脚,“这什么——啊!上仙!” 她正准备道歉赔罪,才发现九枝的模样有异。 “上仙这是怎么了?”她问。 “他死了。”我说。 “死了?”翠玉睁大眼,旋即笑起来,“小有灵你瞎说什么,上仙怎么会死……” 我面无表情。翠玉意识到,我并非在说笑。 她弯腰探了一下九枝身上,猛地跳起来。 “真的死了!”她惊呼,“这……这怎么可能?” 我把近日发生的事,粗略对她说了一遍,心下麻木,感觉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翠玉,你知道神仙死了,该怎么救么?”最后,我问。 翠玉一直专心听着,面色渐渐凝重。 “小有灵,不是姨不帮你,实在是姨也不懂……”她说,“我横竖就是个妖,他们神仙的事,我知道的很少……” 果然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她会有些了解。 “要不,我帮你问问我的小姐妹们?”翠玉想了想,一拍手,“对了,去问你爹娘啊!就算李修德不知道,三娘一定是知道的!” “来不及了,”我摇头,“这里去俱无山,路途遥远,等问明了,九枝怕是彻底……” 我不敢往下说。 翠玉也犯了难。“那还有谁呢……” 她思索一阵,忽然跳起来。“阎王!”她眼睛一亮,“你上回不是说,你家和阎罗王关系不错么?她好歹是个大人物,她肯定懂!” 对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我张口就喊出声:“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翠玉吓了一跳,差点儿要冲过来捂我嘴。 但等了一阵,阎罗并没有现身。 是太忙了么? 我忽然想起来,之前和阎罗分别时,她说过,她事务繁忙,不能随时离了阎罗殿,一着急,我给忘了。 换个人好了。 “姓崔的给我滚出来。”我小声说。 还是没有动静。 崔判官也忙么?还是没听到? 我又说了一声,还是一样。 不对,以往我随口一念,崔判官就会来的,这太不寻常了。 不会是,他们正在地府开会吧…… 这时,一个回忆闪过我心头。那日送走那盖楼的女鬼宋静嫣时,崔判官曾对我说过,要我看顾好九枝。 难道今日危难,他早已有所预料? 看来我必须要下去一趟了。 我看看翠玉。“翠玉……” “知道了,”经过宣阳城方家之事,翠玉如今立刻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你去吧,你的肉身,姨替你看着,你若回不来,姨就带三百姐妹,杀穿它地府!” 还说呢,你是妖,根本进不去地府啊。 但我仍旧为她这句话而感激。 “你不必看着我,”我说,“我这里有人帮手,姨,你回去吧,谢谢你,每次都回应我的召唤。” 翠玉听我说过云卿她们的事,知道她在这里也不方便,便点点头。 刚要走,她突然又睁大眼。“小有灵你刚刚喊我什么?” 我笑笑,不好意思再说。 “哎呀老天爷爷啊,”翠玉喜出望外,“这么久了,侄女终于认我这个姨了!啊我这个心,都要碎了……” “你走不走?”我瞪她。 “走走走,”翠玉笑嘻嘻地说。 笑完她又认真地看看我。“小有灵,虽然这时候似乎不该说这个,但姨还是想说,你真的出息了,”她说,“你已经有了颠覆天地的本事,三娘定会为你骄傲。” “日后有需要姨的地方,莫要迟疑,千难万险,姨都在。”她说着,消失在我眼前。 这臭妖怪,每回都这样,说得我都要落泪了…… 我深吸口气,定定神,出去找来了云卿。她四人一直在营帐外守着,翠玉嗓门那么大,他们必定能听到,但谁都没说什么。 包括我说我要下地府去,肉身带不走,他们也只是点点头。 “你放心去吧,”云卿说,“不管几日,我们都在这里等你。” “不,”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要去多久,若是后军在我之前赶到,你们便立时起行回京,别管我,荒郊野岭,不会有人对我怎样,只要给我留个帐子就好。” “可是——” 我打断云卿。“夜长梦多,楼墨心是死了,但那些想害你的人还活着,在这里留得越久,便越危险,楼墨心死的事,他的同党应该还不知道,趁此时机,你要火速入京。” 云卿仍是不愿。“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怎能——” “云卿!”我说,“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必当心狠而果断,社稷与我,孰轻孰重,你应该很清楚。” 云卿抿了抿嘴,只好同意了。 “谢将军,”我看向谢将军,“我怕云卿到时优柔寡断,她若不走,你就是用绑的,也要把她绑走,天下女子系于她一身,为了我耽误大事,不值当。” “好说。”谢将军微微一笑。 “放心,云卿,”我又对云卿笑笑,“我会尽早赶回来的,我还要亲眼看着你登位呢,这种机会,可不是时时能见到的。” 云卿也笑了。 一切交代完毕,我盘腿坐下。 和上次一样,念了几遍咒,元魂便离了身子,忽忽飘远。 再睁眼,人已在地府。 这地府还是那副样子,空旷幽远,但这次落地的位置不同,景象稍有差异,目力所及之处,还看到一座黑沉沉的山,盘旋而上,高耸入云,直扎入地府天顶,看不到尽头。 我举目四望,才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我该去哪里找崔判官和阎罗啊…… 第57章 惊楼(五) 话说回来,我人都到了地府了,他们俩应该能见我了吧? “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 “姓崔的给我滚出来。” “姓崔的给我滚出来。” “姓……” …… 有灵 第91节 我像个傻子一样,自己站在无垠的荒野上,嗷嗷喊了半天。 还是没人理我。 ……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承认我这样喊,是不太有礼貌,但这都是你们自己教我的啊…… 没办法,我只好往前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个把阴差之类,问问往阎罗殿的路。 他要是不肯说,我就打他一顿。 但我走了许久,也没看见半个阴差,倒是看见一个老人。 他颤颤巍巍,从远处向我走过来,看样子不像是在地府当职的,许是个游魂,投胎时辰未到,在这里闲晃。 我几步迎上去。“老人家,冒昧打搅了,”我轻声道,“敢问老人家可知道,往阎罗殿的方向,该怎么走?” 老人看我一眼,忽然两眼放光。 “我的好孙女!”他激动起来,“你来看爷爷了?爷爷可实在是想你啊——” ……谁是你孙女啊? “大爷,大爷,”我无奈,“大爷你好好看看,我不是你孙女,你认错了。” 老人弯腰驼背,站着还比我矮一头。他扳住我肩膀,眯着眼睛仔细瞅了瞅,露出了失望神情。 “真不是我孙女……”他喃喃道,“我孙女比这好看……” 你骂谁呢?! 对着位老人,不对,老年鬼,我也不好生气。他摇摇头,又自顾自叹道:“好多日了,我孙女都不来看我,她准保是把我忘了……” ……他不会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吧? “大爷,大爷,”我拍拍他肩膀,“你看,咱们这是在哪儿?” 我指指四周。老人想了想。“地府。”他说。 “对啊,”我说,“地府,是故去的人才会来的地方,你孙女不来,说明她还好好活着呢,你孙女活着,难道你不高兴吗?” 老人眨眨眼。 “你看啊,”我接着说,“她要是能来这里看你,那她肯定命不久矣,你盼着在地府看见她,不就等于,盼着她死吗?” 老人终于想通了。“也是啊……”他哑声道,“姑娘说得有道理,那她还是别来了……” 我看他好像思绪清明了一些,抱着一丝希望,又问他:“所以,大爷,我想去阎罗殿,你知道往那边的路吗?” 老人歪着头,又看看我。 “好孙女,你来看爷爷了?”他问。 我…… 算了,必然是问不出来了,我还是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扔下他,我正要动身,老人忽然说了一句:“罗酆山,不就在那里吗?” 我回过头,他并不看我,指着远处那座连接天地的山,仿若自言自语。 “大爷,你说什么?” “罗酆山不就在那里吗?”老人重复道。 罗酆山? 那座山叫罗酆山? 他说这个,是什么用意? 总感觉这名字有些耳熟,我一下想起来,爹爹曾对我讲过,地府的中心,叫作酆都,掌着地府上下和世间生死。酆都……罗酆山……难道说,这两个是一处? 那阎罗殿,应该就在那里了? 我想对老人道谢,他却忽忽悠悠走远了。 事不宜迟,我拔腿跑向罗酆山。 望山跑死马。看着山不是太远,等我跑到,已是累个半死不活,想到九枝,又不敢稍慢了脚步。 这罗酆山确是不一样。山上密密麻麻,全是拥挤的房屋楼宇,一层层叠上去,灯火通明,高处是雄伟的大殿,再往高了,都看不清了。 估计是要爬上去,才能见到阎罗吧。 我看看大概的高度,咬牙踩上上山的台阶。 幸好,我只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正在前方拾级而上。 “崔判官!”我高喊。 崔判官身子震了一下,想装没听见,也来不及了,我拼命跑到他前头。 “你怎么一直都不理会我?”我问他。 崔判官居然没有笑。他叹了口气。 “有灵姑娘,”他沉声说,“你不该来的。” 这叫什么话? “该不该来我都已来了,”我说,“你听我说,九枝快死了,他——” “我说的便是这件事,”崔判官打断我,“你此前忽然喊我,我便都知道了。” “你听到了我喊你,你不现身?”我有点儿急了,“是怪我失礼么?我向你道歉——” 崔判官摇摇头。“有灵姑娘,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你要护好自己周全,也看顾好九枝么?我当时所指,便是此事。” “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些?” “我……只能言止于此。”崔判官道。 “所以你早看到了,九枝会因为我而丧命?”我问。 “看到了,不代表一定会发生,”崔判官今天的话很难懂,“只是我也没想到,你也未能改变我看到的情形。” “那都不重要,”我说,“你快告诉我,九枝元神在哪里,我怎么才能追回来?” 崔判官不说话。 “你是不是……不能说?”我猜。 他还是不作答。 “你不说算了,”我转过头,继续向山上走去,“我去找阎罗!” “阎罗殿所在,高有百仞,”崔判官说,“不要去了。” 我不理他。“我就是走断两条腿,用爬的,我也要爬上去。” “别去了,有灵,我就在这里。”身后又一个声音传出来。 我猛地回头,阎罗不知何时现了身,就站在崔判官侧旁。 她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的,全不似上次见她时那么意气高昂。 “你出来了?”我顾不上礼数,跑过去拉住她衣袖,“那你告诉我,如何能救回九枝的性命?你知道的对不对?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阎罗也叹口气。 “你回去吧,”她说,“九枝……回不来了,你再不走,耗尽气力,连你都要死在这里。” 我愣了一下。 “连我都?”我皱起眉,“所以,九枝元神,如今就在地府?” 阎罗自知失言,但追悔莫及。 “是,”她说,“只是——” “带我去找他!”我祈求道。 阎罗轻轻推开我的手。 “对不起,有灵,这件事我做不到,”她说,“这已经远远超出我的职权了。” “你不是地府里最大的官吗?”我不解。 “我只是一殿阎罗王,”阎罗苦笑,“阎罗殿,共有十殿,各管一处,我在第五殿,同我一样的,还有九个。在我等之上,还有五方鬼帝,五方鬼帝之上,又有东岳大帝和地藏王,再之上,是酆都大帝,地府真正的帝君。” 我都听迷糊了,又听到阎罗说:“九枝,现就在酆都大帝那里。” 哦,你早说啊。 “去那里,就能找到九枝元神了是吧?”我说,“他住哪儿?我这就去找他。” 阎罗还是苦笑。“你听我说完,”她说,“九枝虽然只是半个神仙,但按理并不归我们管,帝君平素也不问常事,他忽然拘走九枝,一定有他的打算,我都不敢过问,你就是去了,怕也是见不到九枝的。” “那也要去了再说。”我说。 “有灵,你还不懂吗?”阎罗急得跺脚,“我为何一直不肯见你?为何崔判官也不愿现身?因为九枝的命数已经定了!谁也改变不了!我二人就是无能为力,无法面对你,才迟迟不敢与你见面。你见到九枝的元神又能如何?早晚还是要接受事实的。” “帝君并不像我二人这么好说话,”她又说,“要是触怒了他,给你降下罪,你也就不能活了,我和三娘还有李修德老友一场,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我沉默片刻。 “那如果把九枝换成是我爹爹,你觉得我娘亲,会放任他走么?”我一字一句道。 阎罗一怔。 她看看崔判官。崔判官轻轻笑笑。“大人自己定夺,”他说,“若帝君迁怒于大人,大人受罚遭贬,你去哪,我陪你去哪。” 阎罗又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她回头看我,“我带你去帝君大殿。” 她把手放在我头顶,转瞬间,我们离了原地,来到一个空旷之处。 这里仿佛是罗酆山最高顶,往上只有黑压压的云层,四周烟尘荡涤,有些寒冷,我向下看了看,下面飘渺不可见,离那些灯火和房屋,已经很远很远了。 在我正对面,有一座威严肃穆的黑色宫殿,大门紧闭,看不见一点光,门口也没有人,只有两尊石兽,一左一右杵着。 “这里便是帝君所在。”阎罗道。 她带我走向宫殿大门,向一尊石兽点了点头。 有灵 第92节 “让她进去吧。”她说。 我还想你怎么跟块石头说话,石兽忽然动了。这石兽像虎又像龙,两角三尾,面相凶悍,又带些正气,不知是什么。 若是九枝在,应该会知道吧。 石兽也对阎罗点点头,须臾,宫殿正门缓缓打开。 “没有成命,我不可入内,就在此等你,”阎罗说,“有灵,你多加小心,莫要忤逆了帝君。” 那我可保证不了。 我没说话,大步走入殿中。 殿里也是一样寒冷,里面是个四壁空空的大屋,只点了一盏灯,摆了一张条案,比人间的县衙还寒酸,根本看不出来是地府之君住的地方。 ……帝君这么穷么? 昏暗的屋内,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黑冠。大门在我身后关上,这人转身正对着我。 这该就是酆都大帝了。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壮硕之人,没想到,他竟是一张白净脸孔,身形修长,倒有些书生气。 “你还是来了。”他说,嗓音清透。 “我不和你废话,”我说,“九枝在哪儿?” “自然是在这里。” “把他还回来。” “还回去?”帝君面无表情,“生死有命,死了,就是死了,哪有还回去的道理?你是玄师,这你不会不懂吧?” “他是神仙,”我说,“不归你管。” “半个神仙而已,”帝君说,“也是妖,又是人,三重天是不收他的。我属下十殿阎罗,层级都不够,我亲自处理,理所应当。” “他会去哪里?”我问。 “哪里也不去。”帝君答。 “哪里也不去?” 帝君挥挥手,从大殿后方飞来一个铜炉,铜炉内有一个圆溜溜的气团,正挣扎游走,虽无人形,但能感觉它非常痛苦。 这是九枝。铜炉飞临的一瞬我就觉出来了,这是九枝。 “他原本便只有半缕元神,”帝君看着铜炉,说,“另一半是吸纳炼化出的人气,不具魂魄,我把他这两半分开,元神回归三重天,人气,就散入地府了。” “元神我可以不要,”我说,“但另一半我要带走。” 只要有这一丝人气,九枝就能活,无非便是失却了原来的本事。我不需要他有什么本事,他在,就好。 “我说了,这是他的命数,”帝君说,“你带不走。他也不能再活。” “那就把我的命换给他。”我说。 帝君笑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说,“他是为了救我而死,我拿我的命换他的命,也是理所应当,反正我人已经在这儿了,你把我魂魄取走,两命相抵,有何不可?” 帝君看看我。“要是我说,不行呢?” “那我就把九枝抢回去。”我昂着头,和他对视。 “抢回去?”帝君又笑,“就算你抢得到他,能走出地府么?” “那我就把你地府踏平!”我高喊道,“我不管什么道理、规矩,今日就是天上降罪,我也要这么做,哪怕掀翻整个地府,我都要把九枝带回人间!” 帝君凝视着我。“我地府九千九百鬼王阴差,你一人,够么?” ……好像是不太够哈。 但我未及回答,帝君大殿的门又被撞开了,阎罗一头闯进来。 “她一人不够,那就再加上我!”她威风凛凛,站到我身边。 “你——”我瞠目结舌。大姐,你别闹啊。 阎罗并不看我。“反正这阎罗王的差事我也做倦了,也让老娘快意一回!” 她拔出头上发簪,狠狠掷摔于地,一头乌黑柔发流瀑般散开,“有灵,你别怕,你是三娘的女儿,为了三娘,我豁出命去,也要护你平安!” 啊,你这么说我是很感动啦,只是…… 加上你,恐怕也不行啊…… 帝君看了看阎罗。“不愧是我十殿阎罗里,唯一的女子,够胆色,”他说,“你是要用这方法,逼我交出九枝么?” “不错,”阎罗轻笑,“除非你痛快把九枝还回来,否则你就要同时对付我和有灵两人,从此还要少一殿阎罗,这笔买卖,不划算吧?” 帝君哂笑一声。“你别忘了,我地府不缺人,可做阎罗王的大有人在,不缺你一个,”他说,“莫说是你,就是东岳和地藏,加上十殿阎罗一起反我,我也不会交还九枝的。” “如果是我跟你要人呢?” 大殿的门第三次开了,又有一人走进来。 第58章 惊楼(六) 这人的声音浑厚又飘渺,我还没看清长相,酆都大帝和阎罗已都是一怔,紧接着,竟然齐齐单膝跪下了。 “道祖大人!”他们俩说。 ……啊? 道祖? 我有点儿懵。等会儿啊,道祖……道祖不就是三重天众神仙的老大吗? 而且他的模样……这不是之前那个非要喊我孙女的老头子? 但他此刻已经不再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了,腰背笔直,笑容可掬,花白的须发迎风飘扬,随意披着一件卦袍,一派仙风道骨。 “二位请起,”他笑呵呵地说,“不告而来,惊扰了。” 阎罗都不敢搭话。酆都大帝定定神,恭问:“道祖大人何故来此?” “无甚大事,”道祖说,“就是把九枝带走。” “这——”酆都大帝有些为难。 “我三重天上掉下来的神木,我来带走,应该可以吧?”道祖还是笑着问,但言语里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酆都大帝只好一施礼。“道祖所言极是,是在下冒犯了。” “不不,”道祖说,“你恪尽职守,并无过错,这七重地府由你全权掌控,按理我不该插手,只是有灵和九枝,情况特殊,帝君就当卖我个面子。” “不敢。”酆都大帝躬身道。 “那九枝,我就带走了。”道祖抬手,抖抖衣袖,九枝的神魄飘离了铜炉,归入他袖中。 完事对我一笑。“有灵,你随我一起来吧。” 我赶紧跟上他,免得酆都大帝又后悔,但转念一想,阎罗可怎么办? 她已经和帝君反目了,我和道祖一走,帝君不会为难她么? “哦对了,”道祖一转身,“阎罗你若是不用,不如也给我?” 他看着帝君。“我三重天刚好有个仙君的空缺,你又说你地府不缺她一个,那我就一并带走吧。” 原来他什么都听到了啊。 “道祖大人说笑,”帝君笑着说,“在下不过一时威胁她几句,阎罗我还是要留着的,我这里可少不得她。” 我知道这帮子身在高位的,嘴里没个准话,还是不无担忧地看了看阎罗。 阎罗倒毫不在意。“没事,有灵,你去吧,”她说,“日后若是回了俱无山,替我问你爹娘一声好。” “放心,”她又拍拍我,“帝君不敢对我怎么样。” 帝君看她一眼。 “你看什么?”阎罗瞪回去,“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免官,我又不是没有去处。” “这些事,你们自行商议吧,”道祖说,“我就不打搅了。” 他说着,乐乐呵呵走出大殿,我紧随其后,最后回头看一眼,阎罗和酆都大帝又跪了下去,也看到,酆都大帝悄悄擦了擦汗。 也是,见到的可是道祖,三界至高,紧张自然难免。 “你以为,他是怕我?”走到殿外,道祖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呵呵一笑,“错了,有灵,他是怕你。” “怕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道祖深深看我一眼。“你还不知道,你有多大本事,我晚来一阵,这地府,也许就被你拆掉了。” 这么说倒是挺让我自豪……不过…… 大爷,你确定吗…… 我不敢细问,跟着他走到山崖边。道祖举目望了望。 “山上人太多,我们换个地方。” 他说着,在我背后一拍,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到了地府中一片旷野,四下无人,只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 “就在这儿坐坐吧,”道祖盘腿坐在石头上,“唉,老了,身子骨不行了。”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也说不出话,直愣愣地看着他衣袖里。 九枝就在那里边。 九枝终于能回来了,但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没想到过程会是这样,自然更想不到,短短时间里,天上地下最厉害的两个人,都叫我见到了。 “有灵啊,可有什么要问我的?”道祖说。 那可太多了。 “道祖之前,为何要假扮老人?”我先问。 道祖又笑了。“我扮得还不错吧?”他说,“唉,上了年纪,难免有些玩心,也刚好,试你一试。” “试我什么?” 有灵 第93节 “试试你,是不是值得我帮你一把,”道祖说,“虽说我是三界一统,上下都奉我为尊,但有些事,我也是不该管的,这一回,多少坏了规矩。” “道祖……也要守规矩?” “万事万物,总要有个规矩,”道祖说,“我身在其中,自然一样,不过,你不同。” “我有何不同?”他说话不太好懂,我听得稀里糊涂的。 道祖笑笑,却不答。 “话说,你不恨我么,有灵?”他忽然问。 “恨你?”我不解,“我为何要恨你?” “是我下命,罚你爹娘半辈子都守在俱无山上的,”他说,“你爹娘一人一妖,都是纵横天地的本事,从此却只能守着荒山过活,也让你自小过了不少苦日子,你却不恨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 “我爹娘他们,只要在一起,怎么都开心的,”我说,“早些时候,我是不太能接受,但这一路走来,和九枝出生入死、朝夕相伴,我渐渐懂了。何况要恨你,也该是我爹娘恨你,我不代劳。” 道祖沉吟片刻。 “那若我说,你这些遭遇,也是因我而起呢?”他又问。 我一愣。什么意思? 道祖一笑。“将九枝指给你做婚配,实是我的主意。” 我有些傻了。 是他做的? “但是……北辰星君……”我不知该怎么说。 “北辰星君,是遵从我的嘱托,”道祖说,“包括天将伐树,故意教九枝落入俱无山,也是出于我的意旨。” 我耳畔仿若有雷炸开。 原来,这些都不是巧合? 九枝掉到山上,被我娘亲浇灌,积下灵气,北辰星君赐婚,九枝生出人形……这些都是早有安排? 不对啊。 “那为何北辰星君要被……”我话说到一半又打住。 北辰星君被泡进瑶池,表面上是受罚,但如果,原本就是这么定的呢? “你看出来了?”道祖说,“他配合我,做场戏而已。直接让你和九枝成婚,不合规矩,可若是假作北辰星君指错了,那便只能将错就错,事后再补上些责罚,就无可指摘。当然,对星君无害,只是辛苦些,不过他知道我的用意,也便没有拒绝。” 他想了想。“话说回来,是不是快到日子了……嗯,该把他放出来了……” “所以,你的用意,是什么?”我问。 道祖看看我。“我做这些事,只为引你下山。” “引我下山?” 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让我下山,做个玄师? ……你们累不累啊。 “有灵啊,”道祖拈着一缕胡子,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世间,有太多不公,尤其对女子而言?” “是,”我说,“所以我和九枝冒死,都要助云卿登上皇位,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用的办法了。” 我忽然反应过来。“难道道祖是为了这个?” 道祖摇头。“你如何做,是你的事,”他说,“我只是要造个机缘,让你下山,至于下山后会如何,只看你的造化。” 我好像慢慢懂了。 先把九枝塞给我做夫君,我为了养活我和九枝,就必定要下山,我又什么都不会,那也只能承袭我爹娘的营生,做个玄师,做了玄师,就会见到世上种种不公,于是便会想要改变这一切。 倒似乎合情合理,只是…… “道祖就不怕我没按你的设想行事,有了九枝,也没下山么?”我问。 “是你的话,就不会。”道祖说。 我还是有点儿糊涂。 “有灵,”道祖又笑笑,说,“有些事,不必想那么明白。你已经这么做了,那就是这么做了。” “可是,为何一定是我?”我又问。 “因为你眼里,没有规矩。”道祖答。 ……不懂。 道祖看着我。“你爹娘心地明净,没教你世间做女子的规矩,你十八岁前远离人世,没经受世人的规矩,你不知礼数,也不知纲常,更不知何为三从四德,对俗世而言,是离经叛道之人。” 我怎么听着像是在骂我…… “若不是出了眼下这档子事,原本我是不想见你的,”道祖说,“你从我这里知道得越少,越能从心而行。不知规矩,方能打破规矩,不从纲常,方能颠覆纲常。就像北辰星君给你指了婚,你不开心,就自己把婚约解了,这样的你,才是有灵。”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祖都知道了?” 道祖笑而不答。 “所以,这些改天换地的事,便该当由你来做,也只能由你来做。”他最后说。 “不过,神仙不是都不问人事么?”我再问,“世间变不变化,对你们也没有影响啊。” 道祖狡黠一笑。 “我活了几千年了,天天看着世间一副模样,厌倦了,”他说,“也想换换口味。” ……这是道祖该说的话吗?! 你把人当什么了? 道祖又看破了我的想法。“有灵啊,”他叹道,“神仙对人,是没有悲悯的,别把神仙想得太好,人间厮杀到生灵涂炭,神仙们一样在三重天里喝酒推牌,对人有悲悯的,只有人自己。” 我听着,不说话。 “这便是我说,你应当恨我,”道祖又说,“恨我为了我一己之欲,让你走上这条艰险道路。” 我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我和九枝,过得很好。”我只说了一句话。 道祖一愣,随即又笑了。 “好了,”他好像说累了,起身落于地上,“说了够多了,你该走了。” “那九枝——” “九枝?九枝已经回去了,”道祖给我看看他空空如也的衣袖,“待你回去,他该也恢复原样了。只不过,有些东西,是回不来了。” 什么东西?我一下紧张起来,九枝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道祖并不打算解释。“你见了他便会知道,”他说,“回去吧,你和他,还有多年的日子要过。” 他挥挥手,我感觉像有一股力量牵引,渐渐将我从地府抽离。 抓紧剩下的时机,我又问了一句:“道祖!云卿最终可坐上皇位么?” 道祖摊手。“这我如何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 ……你是道祖啊! 可我没机会继续问了,眼前一花,我回到了营帐中。 营帐里除了我,只还有一个人。 他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笑。 “九枝!”我一下跳起来,“你回来了?” 九枝笑着点头,不说话。 “你觉得怎样?”我扑过去,在他身上摸了一阵,仔细上下打量,“有没有缺什么短什么?” 九枝还是不说话。 我看了一圈,又摸了一圈,好像也没少什么东西。所以道祖说的,有些东西回不来了,到底是啥啊?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小心地问九枝。 九枝点点头。 “你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九枝又点点头。 “你记得……你如何变成的人,如何随我下山,如何与我相伴了这么久吗?”我一口气问,“记得你学过什么、做过什么吗?下山后的各种事情,也都记得吗?” 九枝再点点头。 啊,那就好,那就好。 难道道祖的意思,九枝少了些本事?但我在他身前能感受到,他的妖气、神通,都还在的。 我一下放心了,不管九枝有什么缺失,只要他还记得我,他还活着,那都无所谓。 但这一放心,我才察觉到一个问题。 “九枝,你怎么不说话?”我问。 九枝笑笑,仍旧沉默。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股寒意爬上我后背。“你——”我说不下去了。 我终于明白了,九枝少了什么。 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第59章 相杀(一) 兜兜转转,一切仿若回到了最初。 九枝再次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以前他好歹还是能出声的,如今彻底哑了。 有灵 第94节 我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却笑了笑。 算了,没关系。 他因何哑的、日后还能不能开口,我都不在乎了,能找回他,已是万幸,别说只是不能言语,就算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我也要和他一起走下去。 不是因为他曾是我夫君,也不是因为他救过我,是因为他是九枝。 我拉起九枝,带他走出营帐。 我原以为后军已到,云卿她们已如约起行,毕竟,上回我去地府只待了一阵,回来人间都过了三天,这次去得更久,搞不好云卿都快到京城了。 可一出去,就看到兵士们在忙碌备马,云卿在我不远处,刚骑上马背。 “有灵,”她神色平淡,“你醒啦?” 不只是她,她身边的衔玉,近旁的谢将军和有疾,好像都不太惊讶。 我倒是很惊讶。“你们……怎么才走?” “九枝回来了,我们就准备出发呀,”云卿说,“既然他活过来了,我猜你该也快醒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迟疑一下,忽然明白了大概。 我看看她。“我走了有多久?” “不到一日。”衔玉答。 不到一日? 怎么和上回不一样了…… 看来是道祖做的。他送我回来的同时,更改了我穿梭阴阳两地而导致的时间差别,免得我太难办。 这次也丝毫不觉得累,地府转了一圈,仿佛没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道祖就是道祖啊。 ……也真的是,有这么大本事,你自己动动手指改一改世道,不好么? 不过这样倒是省了不少麻烦,想必在我元魂出窍时,后军已经刚好赶到了。 可我兴致勃勃地四处看了看,却没看到预想中的千军万马。 不还是就之前那些人吗…… “你们不等后军会合了?”我问云卿,“这就要走?” 云卿点点头。“一个时辰前刚接到斥候传信,后军行至兴州与唐州交界,遇上我大哥和二哥的兵马,已接战了。” 接战……打起来了? 一支军队,同时打两拨人? “大皇子有多少人?”我又问,“二皇子呢?” “我大哥麾下一千左右,”云卿答,“二哥多一些,三千人吧。” “这……打得过么?”我大惊,“我们不用去帮忙?” “有于应物在,好说,”谢将军自我身后打马而来,“他虽然冲动少谋,但骁勇善战,区区四千人,不足为虑。” “区区”四千人?你认真的? 谢将军看我一脸担忧,笑了笑。“有灵姑娘无需多虑,我玄衣军也不是只知道逞能的傻子,我已给于应物做了谋算,命他把住要道,非战不可才战,只要拖住二位殿下,便够了。” “谢将军看到这个时机,才要我们立时动身,”云卿说,“趁我大哥和二哥无暇他顾,我们轻骑快马,直入京城,进了京城,于将军那边,也就不需要再打了。” “可我们只有不到五十人……”我还是放不下心。 “好说,”谢将军一脸风轻云淡,“莫说五十人,就算只有五人,我也能带你们踏进衍都。” 看他说得笃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是将军,这些事我又不懂。 有疾已经给我和九枝牵来了马,我刚要从他手上接过静岳,云卿却拦住了有疾。 怎么—— “有灵,你还要去么?”云卿端坐马上,正色问我。 “去啊。”这叫什么话,好不容易走到这儿了,我不去,难道要我回家吃奶吗? “但……”云卿神情不忍,“九枝此番险死还生,前路也不知还有多少劫难,我不能再让你为了我去犯险,不如就——” “行了别废话了。”我夺过缰绳,分给九枝一根,两人翻身上马。 “就是因为经此一难,我才要送你最后一程,”我说,“不然九枝不就等于白死了一回?” 我坐稳,又瞪了云卿一眼。“还有,谁说我是为了你了?” “我是为了天下女子。”我说。 云卿看看我,露出了笑容。 “谢将军,走吧。”她说。 大军已经整顿完毕,谢将军一声令下,全军肃然,浩荡启程。 九枝仍旧在我身侧。我还在思索方才谈论的事,隐约感觉,从旁边一直投来目光。 我转过头,九枝立刻把头扭了回去。 “你怎么了?”我问。 九枝笑笑,不说话。哦,也说不了话。 但他还是趁我不注意,就偷眼看我。 我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种感受很奇妙,之前有那么一阵,我真的以为我要和他永诀了,但他回来之后,我心里更多的,不像失而复得,却像久别重逢,仿若九枝就是和我走散了一段路,如今又再相遇了。 可能内心深处,我不相信我会失去他吧。 这样想着,我又看了看他,结果九枝也刚好看向我。双目相对,两个人都大致明白了彼此的体会。 我们相互一笑,一齐望向前路。 大军的行进路线,是从北边绕过承天城,直扎入京城东侧的一片山峦,这是往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山间有条险道,我们人少,走这里刚好合适,不会被人察觉。 趁着于将军和两位皇子对垒,谢将军也散出去一些烟幕,叫于将军打出的是宁安公主的名号,此刻朝堂上应该都盯着那边,谁也想不到还有我们这一路军马。 穿过那条险道,到京城,便是一片坦途。 我们疾行一日,快到子时才停下来歇马,云卿拉我走到无人处,坐下和我聊一会儿。 “所以,九枝真的不能说话了?”她看看后面正靠着马打盹的九枝,问。 “嗯。”我点点头。 “可知是为何?” “不知道,”我说,“也许是元神耗损,影响了他,也许是道祖所做,让九枝复生需要拿走一样代价,而最无害的,便是言语的能力了吧。” 我笑笑。“不能说话就不能说话吧,反正他以前话也少,一天天的只拿来喊饿,如今不会说话了,反倒清静了。” 云卿神情复杂。“那,道祖长什么样?”她又问,“在上清观时,观里有道祖殿,只不过是照着修道之人的想象,拿泥塑的,实质谁也没见过。” “就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云卿愕然。“想不到,你会这样形容道祖。” “他都不问过我,就强行把我拉入乱世,我不跟他算账就不错,”我撇撇嘴,“喊他声道祖,已经给他面子了。” “你怪他么?” “倒也不怪,”我摇头,“没有他这些盘算,我就遇不到九枝,遇不到九枝,可能就不会下山,不下山,就见不到这些事,当然,也遇不到你。” 云卿笑了。 “说正事吧,”我说,“楼墨心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你和谢将军,查清了么?” “你去地府还不足一日,短短时间,怎么查得清。”云卿说。 “楼墨心临死前,喊了一声云瞻,”我说,“我记得,云瞻,是大皇子的名字?” “是,”云卿说,“但这一声喊得很奇怪,他做事素来周密,自己行迹暴露了,断没有草草供出背后主子的道理,倒像是……有意喊给我们听的。” “让我们以为,他背后是大皇子,对么?” 云卿又点点头。“如此看来,最不可能的,反而就是我大哥。” “如果是故意反其道行之呢?”我问。 云卿想了想,摇摇头。“不像,”她说,“如果真是我大哥,他一定知道,我人已经在京城附近,不会浪费时间和于将军交战。若我是他,这时应该火速绕过我等后军,直扑此地才对。” “于是也排除了我二哥,”她又说,“这两人的举动,都不像是知道我行踪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在往京城的路上,早做好了安排?”我猜,“那边打仗,也只是做做样子,迷惑我们。” “有这种可能,”云卿说,“但我熟悉我大哥的脾气,有亲手对付我的机会,他不会放过的。” “那便是,还有他人。”我说。 但会是谁呢…… “京城里,再没有别的想夺位的皇子了?”我又问。 “应该没有了……”云卿说,“不过也难说,如果有朝中重臣起了贰心,要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子继位,倒不是不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那就更复杂了。我托着腮,细思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条路,端的是艰辛啊……”云卿兀自叹道,“和哥哥们反目,也便罢了,最信赖的老师,也站在了我对面,往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反对我,女子做皇帝,就这么十恶不赦么?” “管他们,”我说,“他们目光短浅,懂个什么。” 云卿又叹口气。“我只是觉得遗憾,自小从楼相那里习文断字、广读诗书,却不能有他在身侧,甚至于,认识这么多年,到他死,都不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他出身云州……”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出身云州,可在云州做过官?”我问。 “怎么问起这个?”云卿不解,“倒是做过的,虽然楼相自入朝起就是内阁重臣,但有一年云州兵乱,他去云州督查过三年。” “兵乱?” “就是边关卫所的守军叛乱了,”云卿说,“说起来也怪,到后来也不知是因何作乱的,朝廷并没有拖欠他们军饷,都如数发放到他们手中,爹爹体恤边军,待他们一直不错,但还是出了乱子……” 有灵 第95节 “后来呢?” “事出突然,云州知州镇压不力,被我爹爹免了官,楼相请缨,亲去处理,”云卿接着说,“他很快压下了叛乱,又在云州总督三年,才回到京城。” “那时候,三皇子也在,对不对?”我问。 “你怎么知道?”云卿讶异,“但不是他刚巧在,是楼相对爹爹说,云弈养尊处优,不思进取,便带他一起去学些本事,我俩自小都在楼相那里修学,楼相很看重他。” 她笑起来。“可惜啊,云弈到了那边,也没学到什么,只学会了养骆驼。楼相一生气,就禀明我爹爹,索性把他扔在云州了。” 我却笑不出来,慢慢皱紧了眉头。 “你不会以为,楼相背后是云弈吧?”云卿还在笑,“不会的,我这个弟弟全无野心,满脑子只有他的飞禽走兽,又好女色,爹爹这么多孩子里,最不想要皇位的,就是他了。” “但如果他不是全无野心,只是故作姿态,让你们以为他没有野心呢?”我问。 云卿愣住了。 第60章 相杀(二) 两日后,我们抵达了京城外的那条山道。 山道两侧是险峻的山峰。这道山峦竖在京城东边,将京城和东侧的土地天然分隔,只在偏北端有一座关隘,把守着去京城的通路。 关隘肯定是不能走了,走关隘,无异于公告全天下,我们就在这里,快来抓人。 于是就只剩了这条小路。 说是路,其实也就是山间一个豁口,怪石嶙峋,起伏不平,而且走上去以后,地势也并不低。马不能骑了,我们下了马,扔下不少行李,牵着马匹艰难前行。 遇到难走的地方,马闹脾气,还得靠人把马连拖带推地送过去。 “这条路,很早以前是贩私盐的人走的,后来山南边修了栈道,渐渐就无人走这边了。”这种时候谢将军还是一脸淡然,“过去它还叫鬼见愁。” ……不,我觉得鬼没有这么辛苦。 不过这么险的路,应该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会打这里走吧。 静岳倒是很乖,一直不喊不闹,但它很沉,九枝想帮我,被我拒绝了。 我自己可以。 眼下最忙的人是有疾,他一边高声催促着行军,一边帮困在乱石中的兵士运马,一刻不停。 “快些!”他不住地喊,“再快些!莫要耽搁!” 一匹马在山上打滑,他冲过去帮手,我刚低了下头,就听到一阵惊呼。 有疾咳着血,从高处摔下来。 “九枝!”我下意识喊。 九枝比我更快。他伸出手,稳稳接住了有疾。 “有疾!”谢将军几步跑过来,“怎样?” 有疾喘着气,摆摆手。 “我来吧。”谢将军从九枝手上接过有疾,把有疾撑在肩上。 “将军怎可——”有疾大为惊慌,但话刚出口,又吐出一口血,沿着谢将军的衣服流下去。 “无妨,”谢将军说,“你是我军先锋,你死了,我上哪去找能替你的人?” 他笑笑。“等回了京城,你给我洗净衣物就好。” 云卿和衔玉也围了过来,只是牵着马,凑不近,只能在不远处关切地看着。 “路将军无恙!继续走吧!”谢将军安稳军心,扛起有疾,抬脚而上。 我站着没动。 “这样不行。”我说。 谢将军回头看我。 “带着这么多马,要上山下山,太难了,”我说,“就算能平安过去,过了山,大军人困马乏,万一遇上敌人,跑都跑不掉。” 谢将军看看四周疲累的兵士,点点头。 “我只想着从这里过,不易被察觉,”他说,“还是托大了么……有灵姑娘说得有道理,看来,还是先返回去,再做打算吧。” “不用。”我说。 我看向九枝。“九枝,你可以么?” 九枝知道我在问什么。他四下看了一圈,用手比划一阵,意思是差不多。 “我帮你。”说着,我松开静岳,走近九枝,画了个符,点在九枝背上。 九枝闭上眼。他身子生了变化,几十根粗壮的藤条自他体内生出,越生越长,铺向四面八方。每根藤条都卷起一匹马,凭空抬了起来。 抬到一半,他有些吃力,我又加了道符,终于可以了。九枝一个人,把全军所有的马匹,都举上了半空。 “能走么?”我说。 九枝微微一笑,毫不费力就走了出去,几十匹马被他高举在头顶,像一棵巨大的树。 其余人都看呆了,张大着嘴,目视这庞然大物快步上山。 “走啊。”我开开心心地招呼谢将军和云卿他们。 谢将军也笑了。 “全军听令!”他高喊,“随同九枝有灵,全速过山!” 他瞪着眼前诸人。“堂堂玄衣军,不会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吧?” 瞬间,士气大振,兵士们饱受鼓舞,争先恐后向山上进发。 原本按最保守的估计,翻过这座山,要三日的时间。 但如今有了九枝的神力,只用半日,我们就到了这条山道的最高处。 停下喘口气,云卿凑到我近前,讶异地看着九枝。 九枝轻轻松松站着,抬头看被他举起来的那些马,一脸惬意。 “他有这么大力气?”云卿忍不住问。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笑着说。 谢将军也跟了上来。他力气也不小,肩头靠着个有疾,都不怎么喘。有疾好一些了,只是脚步还有些虚浮。 “有疾……身体这么差么?”我问云卿。 云卿看一眼有疾,点点头。 “据说他自小身子就差,”云卿说,“所以他爹娘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名,有疾,就是有病之意。” ……他爹娘是有多恨他? 云卿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 “有些地方有这种风俗,”她说,“给孩子起一个不好的名字,冲一冲晦气,盼望日后可以平平安安。” 这显然是没用啊…… “谢将军精通医术,也治不好他?”我又问。 “诊过几次,看不出病因,”云卿说,“我爹爹也叫宫里的太医看过,几个太医都没办法……好在病不犯时,有疾身体还好,上阵领兵也没什么问题,他自己慢慢就不放在心上了。” 她顿一顿,又说:“有疾说他小时候曾经不慎落水,可能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吧。” 不慎落水? 我观察了一下有疾,走过去。 “谢将军,”我走到二人身边,说,“让我看看?” 谢将军扬了扬眉,没说话,找了块平坦地方,扶有疾躺下。 我解开有疾的胸甲,隔着衣物,手上捏了咒,在他胸口处上下按了按。 “你懂医术?”谢将军问。 “不懂,”我摇头,“但假若你都查不到病因,那可能……不是病的问题。” 果然,我按着按着,就觉出了不对。 我站起身。 “出来!”我对着有疾前胸,厉声道。 没有动静。 “赶紧出来,我饶你一命!”我说,“否则我把你捏死在里头!” 周围众人还在错愕,有疾突然更猛烈地咳嗽起来,须臾,他扭过头,一张嘴,从嘴里吐出一只……小蛤蟆。 这蛤蟆还不到我半根手指长,忙不迭想逃走,被我一把掐住。 “还想跑?”我瞪着它。 “大仙饶命!”小蛤蟆细声说,“小仙、小仙我……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那你在他肺里做什么?” “大仙误会了,”小蛤蟆说,“小仙不是要害这位将军,只是将军年幼时落水,呛水吸入了小仙,小仙也不想的!” 它怕我不信,赶紧又说:“真的!小仙起誓,绝无害人之意!何况这些年,小仙一直盘算着出来,只可惜不得法,还多亏大仙有道术,帮了我一把……” 我知道它没说谎,便松开了手。 “你走吧,”我说,“以后小心些!别再做这等事了。” 小蛤蟆千恩万谢,跳着跳着跑远了。 我抬起头,才发现四周围了一圈人。 “你方才在对谁说话?”谢将军饶有兴致地问我。 哦对,他看不见。 有灵 第96节 “是只蛤蟆的精魄,”云卿从后而来,替我答道,“不具实体,非修道之人是看不见的。” “蛤蟆?”谢将军一怔,“即是说,有疾肺中,有一只蛤蟆?” 我点点头。“也不算真蛤蟆,该是他年幼落水之时,这只蛤蟆妖正在水中修炼,精魄不小心被有疾吸了进去。我爹爹过去曾和我说过这种事,偶尔确是有的。” “难怪我无论如何都查不出病因……”谢将军沉吟道。 “不是病,自然查不出,”我说,“有疾肺里含着这蛤蟆的精魄,这才会时不时咳血,但身体却无大碍,眼下蛤蟆走了,他以后便会好了。” “若蛤蟆始终未除,他会怎样?” “会折损寿命,”我说,“可能……没几年可活。” 有疾一直听着,此刻挣扎着坐了起来。“有灵姑娘——” “谢我的话就不必了,”我说,“不过你还是要多加休息,一两日内,自会复原。” 有疾一时无话,轻轻笑了笑。 “枉我曾是个道士,这么久了,我竟然没看出来。”云卿有些自责。 “你是公主,又不能随便摸他,”我嘻嘻笑着说,“我这等流氓,做这种事就很合适了。” 我搓搓手,站起身。 “那,我们下山吧?”我说。 仍旧是由谢将军扶起有疾,扛着他,踏上下山的路。下山多少是难一些,尽管有疾病愈,又振奋了众军士,但还是走不快。 我们下山时日头刚西落,待到山脚下,已是第二日卯时,天边已然微亮。 可能是如获新生,有使不完的力气,举着这么多马匹走了一天,九枝竟然一点儿都不累。看他的样子,甚至有些兴奋,好像还愿意再来一圈。 “好了,放下吧,”我拍拍他,“省省力气,后面路还长。” 九枝这才依依不舍地把马匹挨个放下。 不过这下倒是省了歇马,稍作整顿,日头刚起,大军就重新上马。有疾恢复得比我想得要快,他已经可以骑马,也能坐直身子了。 他身侧,谢将军端坐马上,远望京城方向,又看了看一旁的云卿。 “殿下,前头便是京城了,”他说,“紧张么?” 云卿没说话。 “我们走的是险道,”谢将军说,“身后再无援军,这一去,非生即死,断没有第三条路走,守愚不敢保证什么,但请殿下放心,或死或生,守愚都陪着殿下。” ……哎呀你别说得那么可怕行吗…… 但云卿摇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 “走吧。”她说。 有疾一马当先,率军启程。 距京城,还有五日。 这条路果真选对了,似乎无人料到我们会从这里突破天险,大军长驱直入,奔西疾行。 但很快,敌人反应了过来。 有疾分出三路斥候去探周围消息,到正午时分,已有一路斥候返回。 “报!”一名骑军从侧后方飞速驰近,“东北方有敌,骑兵一百人!” “多远?”有疾问。 “半日距离!” “关口过来的追军,”谢将军笑笑,“终于发现我们了么?” “再探!”他喝令斥候。 斥候回头。我们继续打马飞奔,傍晚,第二路斥候回来,正北方也出现了敌军,紧接着,第三路斥候来报,东南方向还有一支骑军在向我们逼近。 “三路追军……”谢将军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了! 虽然追军人数不多,虽然听云卿的描述,按我们的行军速度,追军很难追上,但我还是一下紧张起来。 这一路上确是险象环生,但其实也都是我见惯了的事情,如今才第一次感觉到,行军打仗原来是这样的。 “将军觉得,这些都是哪里的兵?”云卿赶上前,问谢将军。 “东北方该是关隘的守军,”谢将军说,“正北大概是龙骧军,东南的话,只有鹰扬卫,都不是京师亲卫,看人数,也只有各卫所的一小部分,即是说——” “要杀我的人,在各大营都安插了人手。”云卿道。 谢将军点点头,旋即又笑了。“随便他们吧,”他朗声说,“这点人马,还难不住我谢守愚。” 我却一直在想,这些都是谁做的? 看样子,是早就筹划好了,不管我们是从东边而来,还是自南边而来,这人都设下了拦阻,能在京城周围布下局,如此手眼通天,难道楼墨心背后的指使,真是在京城里? 正想着,云卿忽然问我:“有灵,你觉得楼相和我们在一起时,是如何给外人递信的?” 我想了想。“应该就是普通的道术,”我说,“用道术和外人连结,有消息随时可以互通,这个我办不到,但以楼墨心的本事,想必可以。” “多远都可以?” “……多远都可以。” “那楼相死了,对面会立刻知道么?”云卿又问。 “应该也是会的,”我说,“就算不立刻知道,一两日没有消息过去,也该想到了。” “好。”云卿说。 我被她问得稀里糊涂,都这时候了,这些事还重要么? 可看云卿的神色,问了她也不会说,也就懒得问了。 我们疾驰一日一夜,马匹渐渐力有不支,算算也甩开追军一些距离了,按谢将军的意思,前面有条河,过了河,我们就歇息。 离河不远,我还在低着头想事情,前军忽然放缓了脚步,不多时,竟停下了。 最前头的有疾高举拳头,示意全军止步。 怎么了? 我打马凑过去,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此时刚日出不久,朝霞斜照,照得前面不远处明晃晃刺眼,一片金黄。 一支金盔金甲的骑军背靠着河岸,正在等我们。 我记得谢将军他们说过,金盔金甲,是禁军的装束。 不用人提醒,我也看得出来,这帮人来者不善,因为他们全举着兵器。百多人沿河列阵,一言不发,像是等我们有一阵了。 有疾又做了个手势,玄衣军也散开成阵,同样没人说话,默默与来人对峙。 谢将军、云卿、衔玉都在阵前,我和九枝插到他们旁边,九枝打了个呵欠,两边人马,应该就数他最放松了。 日头高了些,我总算看清了点,这支骑军除了盔甲是金色的,头盔上还都有青色的花翎。 “青翎卫么?”谢将军看了看,低声说。 “什么是青翎卫?”我问云卿。 “京师五大亲卫之一,”云卿答,“算是最精锐的一支。” “好打么?”我又问。 没人回答我了。谢将军冲云卿颔首,自己策马往前走了一段。 “苍州建宁卫谢守愚!”他举起腰牌,喊道,“护送宁安公主回京面圣,京城诸位,可否行个方便?” 无人应声。 “京师亲卫,敢与公主为敌?”谢将军又喊。 仍旧无人应声。 但有人行动了。禁军里出来一个人,沉默片刻,拔出佩剑,指向高空。 第61章 相杀(三) “将军!”有疾急喊。 谢将军叹口气,拨马回阵。与此同时,一部分禁军行出队列,横刀立马,严阵以待,却并未发动进攻。 “想把我们拦在这里,等追军合围么?”谢将军笑笑,“有疾!” 有疾上前,几声令下,我们这边走出去二十名骑军,分作两路。 “先折他们一阵!”有疾喊着,纵马而出,两路骑军齐刷刷拔出腰刀,声若雷霆,从两翼卷向敌军。 敌军也动了,催开战马,迎着有疾他们扑上来。 双方一接战,我才明白为什么谢将军可以一直不慌不忙。玄衣军真的很厉害,禁军在他们面前完全不堪一击,黑色的湍流在金色的战阵中交汇,又猝然分开,一次冲锋,就将禁军杀得丢盔卸甲。 瞬息间,有疾已率军奔回,在阵前集结。 “点人!”他喊道。 一番清点,玄衣军一人未失,而禁军出阵的几十人已折损大半,剩下的拖着兵器跑了回去。 沿河的那条阵线上,青翎卫们还是一动不动。 “各位!”谢将军又高喊,“守愚无意赶尽杀绝,识相的,还请为我军让出通路!” 对面全无反应。 谢将军摇摇头,看一眼有疾,有疾点点头。 “全军出击!渡河!”有疾高声下令,“刀必见血,马必喘汗,违者——斩!” 言罢,他策马冲出,身后四十余人紧随其后,全力杀向禁军。我和九枝不明就里,稀里糊涂跟在里头。 有灵 第97节 禁军看着一个个人高马大,连抵抗的意思都没有,还是一触即溃,掉头就跑。有疾他们从后一路猛追。 眼看就要突至河畔,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是眼花了,怎么感觉禁军人一下变多了? “有疾!回来!”谢将军也突然大为紧张,劈声喊道。 晚了。 不知怎的,禁军背后冲出来另一支骑军,黑衣赤甲,这伙人显然比禁军锋锐许多,刹那就把几名不防备的玄衣军斩于马下,有疾看出来不对,虚晃一刀,急急回撤。 “停军!”谢将军大呼,“重新结阵!” 我赶紧勒住静岳。玄衣军停步,结成守备之势,将云卿团团护在中央。 不等我喘口气,前方猝然声势浩大,马蹄大作,从前、左、右三面袭来大批同样红盔赤甲的军队,踩着浅浅的水流过了河,将我们围住。 “云州赤胆营?!”云卿睁大眼,“云州的守军,如何在这里?” 不管如何,反正是来了。这些人好像也不着急,过河后步步进逼,赤甲层层遮蔽,少说也有三五百人。 我不懂打仗的事,但我大概能猜出来,这是一个套。 先用三路追兵逼迫我们只能走这边,再用不能打的禁军诱我们深入,最后由这一支骑军完成合围。 谢将军的谋划并没有疏漏,只是没有料到,除了京师附近的军队,还有这样一拨人马。 “他们很厉害吗?”我问。 其实问这个也只是缓解一下内心的不安,答案,我已经在谢将军和有疾的神情里看得分明。 “云州边军里,这是最精锐的一支,”云卿说,“如果说玄衣军是江南骑军第一,那他们就是第二。” 我一下说不出话。 第二啊……我看着四周的赤甲骑兵不慌不忙结成一个圈,这么多人,不管是第几,都不好对付吧…… 谢将军面色也很严肃,过了阵子,忽然笑了。 “有疾,上次你我这样被包围,是什么时候?”他问。 “八年前,苍州南境,”有疾答,“南蛮子九百人,把我们堵在了山口。” “八年已过,你还有当年殊死一战的勇武么?”谢将军又问。 有疾轻轻一笑。“将军还有别的先锋么?” 两人相互看看,彼此眼里都是一样的果决。 谢将军回头又看了看云卿。云卿沉默不语,只对他点点头。 “保护好殿下。”谢将军冲衔玉说。 最后他还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术法毕竟不是学来打仗的,在这个时候,很难起什么作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 还有九枝呢! 忙乱间,都忘了他的本事了。几十匹马他举起来都跟玩儿一样,这些骑军,起码他能收拾一半吧? “将军别担心,”我说,“交给九枝就好了。” 不等谢将军说话,我高高兴兴看向九枝。九枝有点儿得意,他一挥手,准备像之前那样再生出藤条。 没有变化。 九枝困惑了。他又用了用力,还是一样。 ……我说什么来着! 就叫你不要那么得瑟,如今耗力过巨,傻眼了吧? 这下可怎么办……我和九枝尴尬地看看谢将军还有云卿,早知道刚才就不说大话了。 但云卿却笑了笑。 “没关系,”云卿柔声说,“原本我们就不该事事都依靠你俩。” 她望向前面。“这一战,早晚都逃不过的。” 谢将军也笑了笑。他不再看我,收起笑容,伸出腰刀,缓缓平举向前。 “西北方!突围!”他威喝道,“不求杀敌,只求一生,有缘的,出去再见!” 我一下想到一件事。 “谢将军!换马!”我飞身跳下静岳,在静岳屁股上一拍,静岳灵性过人,撒蹄就向谢将军跑去。 谢将军一愣,随即下马,跃上静岳马背。 这是他的老友,这时候再给我骑着,就浪费了。 “进!”谢将军一声高呼,率先杀出去。 在他身后,所有玄衣军应声出动。 ……呀,我怎么办? 我还没来得及上马,谢将军之前乘的那匹马已经看不见了。 “有灵!”云卿裹在人潮中,勉力向我伸出手。 但另一只有力的胳膊兜住了我,先她一步,把我放于身后。 九枝一脸严肃,示意我坐好。 因为玄衣军突围的同一时间,四下包围的骑军也发动了进攻,这些人虽然马不高,但又快又壮,少顷就把我们全部冲散了。 九枝想打马向云卿靠近,却发现已是重重阻隔。 “活着相见!”我向云卿高喊。 其实我应该护在她身侧的,但难度实在是有些大,单是能保住我和九枝的性命,就很不容易。 好在九枝还有不小的力气,敌军要近他的身,也挺难。我们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努力寻找空隙杀出去。 两军战成一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我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景,一时间手足无措。 几名骑军斜刺里冲过来,举起马刀就往我们身上招呼,九枝一旋身,将刀刃格开,不防肋下伸来一杆长枪,这时我才缓过神,施了个术,把来者连人带马放倒在地。 刚要对九枝笑一笑,冷不丁远处飞来一支流箭,正中马腿,马吃痛,猛然直立起来,把我和九枝硬生生甩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我头昏脑胀,挣扎着爬起身,发现周围全是马蹄和人脚,乱哄哄不辨方向。 九枝不知道被甩到哪儿去了。 “九枝!”我放声大喊,又被厮杀声淹没。 坏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和九枝分开啊。 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我躲着无眼的刀剑,拼命寻找九枝的身影,不小心被绊了一跤,再起来,身旁是一名已经横死战场的玄衣军,一身的血,怒目圆睁,仿佛心有不甘。 我替他合上眼,待要接着找九枝,附近几个禁军盯上了我。 看我一个小姑娘,他们估计是觉得可以顺手捡个人头,狞笑着策马而来。 我脚步轻转,堪堪避过马匹冲撞,一名禁军对我亮了刀,我凝神在他刀身上一点,他飞了出去。 但冲我来的人太多了,根本不够时间结印下咒,混战中,身侧又砍来一把刀,我下意识拿生墨笔去挡,笔直接被砍成了两截。 ……不是吧? 我赶紧低头去捡笔尖,一只脚踹翻了我,两名禁军下了马,举刀就要刺下。 然后他们俩的头就飞了出去。 一人一马从后飞奔而至,瞬息间冲过,又兜回来。 “有灵姑娘!没事吧?”他弯下腰问。 是有疾。 他身上溅了不少血,但好像并没有受伤,也不知道是杀了多少人。 “你怎么在这儿?”我惊讶。 “我看你和九枝没有跟上,就回来找你。”有疾说。 “你疯了?”我睁大眼,“你能出去就先出去!有这个力气,你留着护卫谢将军——” “将军不需我保护,”有疾笑道,“将军万人莫敌,我时时在他左右,不过只是为了方便听命。” 他下马扶起我。“九枝呢?”他问。 “九枝和我走散了,”我说,“我也在找。” “我带你一起去找,”有疾一用力,把我抬上马背,“有疾这条命是姑娘给的,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护你们两个突围。” 他抬脚准备也上马,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脚腕。 “玄衣军先锋大将在此!”地上一名禁军嘶声大喊,“快来杀他!” 有疾大怒,一刀砍断了他的手,但禁军这一声立刻招来了人,周围十几个赤胆营的骑军迅速围拢过来,长枪在地上拖出诡异的声响。 “有疾,别管我了!”我一着急,就要跳下马,“你先走!” 有疾却死死把我按住。 “别担心,”他脸上居然露出了笑意,“姑娘也不必出手,看着就好,我能做十一年的玄衣军先锋,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虽然是步战,却毫无惧色,提刀迎上去。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帝和谢将军都这么看重他了,他说谢将军万人莫敌,其实他自己,也是个怪物。 面对十几名骑军,他仍然游刃有余,往来冲杀,不多时,已将这些人砍了个七七八八。 一名骑军瞧个空档,向我扑过来,我刚要应对,有疾快步赶回,先斩马腿,然后半空中凌厉一刀,把这名骑军刺了个对穿。 片刻的静寂。有疾拔出刀,擦了擦刀上的血,冲我一笑。 “有灵姑娘,我们走——” 他话说到一半,身形一滞。 我还在想怎么了,就看到一杆枪的枪尖,渐渐从他胸口透出。 有灵 第98节 有一人躺在地上残喘,趁他不备,捡起了兵器。 “有疾!”我跳下去,一手捏咒,狠狠拍在这人头顶,把他头盔连同颅骨拍了个粉碎。 有疾背后还带着长枪。他转过身,看了看我。 他似乎想笑,却没了力气,四周的喊杀声都在我耳边消失了,眼前所见,都只有这个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短短一瞬,如同经年累月般漫长。 “有灵,你要活着。”有疾终于笑了出来。 他腰刀脱手,一头栽倒下去。 “有疾!有疾!”我这才缓过神,抱着有疾死沉的身子,不住喊他,可他眼神渐渐涣散,已经全无反应。 该怎么办? 看位置,枪尖穿过了心肺,没有救治的可能,但我还是尽力给他止血,拍着他的脸,期望他清醒过来。 只是也没什么用,有疾气若游丝,细不可闻。 我抬起头,绝望地看着纷乱的战场,一咬牙,把有疾抬了起来,小心地放上马背。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一定要把他带出去。 至少他死前,一定要让他见到谢将军。 这一会儿的工夫,又有敌军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像贪狼闻见了血腥,慢慢围近。 要搏命了吗…… 我四下看看,从地上捡起有疾的腰刀。 拼了。 但我还没想好用什么术法,一股莫名的力量突然把后面的骑军掀上了半空。 不绝的惨叫间,人、马接二连三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砸起一地的烟尘,顷刻,这几名骑军已经没了声息。 能有这种神力的,也就只有九枝了吧。 果然,烟尘中,渐走出九枝的身影。他神色平静,快步向我走来。 “九枝!”我大喜,“你恢复神力了?” 九枝看着我笑,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你没受伤吧?”我上下打量他。 九枝还是笑。他看看马背上的有疾,有些错愕。 “有疾……可能要死了,”我说,“我要带他去见谢将军,应该还来得及。” 九枝点点头。他一手扶住有疾,一手拉过缰绳,又指指马背,让我上马。 我站着没动。 “对了,九枝,你过来。”我说。 九枝扬起眉,疑惑着向我靠近一步。 我把腰刀刺进了他前胸。 第62章 相杀(四) 我双手用上了十分的力,腰刀直没到刀柄,九枝身躯一震,怔住了。 有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九枝?”他在我耳畔问。 “你身上,少了一样东西。”我冷冷地说。 他刚才左手拿缰绳时,我已经看得分明。他手腕处空空如也,没有那条红绳。 九枝视那红绳为命,如果说红绳是他不小心掉了,他早就发狂了,所以,眼前的“九枝”,必然是假的。 这人做得倒是很仔细,独独疏忽了这一点,也许是看见了,但毫不在意,毕竟他不会知道,这根红绳对我和九枝意味着什么。 “你是谁?”轮到我问。 “九枝”没有答话。他身形一动,从腰刀上抽出身子,转瞬间跳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 “我还以为能骗过你……”他笑笑,“还是模仿得不够仔细吗?” “就算你模仿得完美无缺,我也能看出来,”我说,“我和九枝一路同生共死,朝夕陪伴了这么久,是不是他,我自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特意去观察。” “九枝”挠挠头。“原来是这样吗?看来,是我小瞧了你们二人间的羁绊。这世间,倒还真有些情情爱爱在啊……” “少废话!你到底是谁?”我厉声问,“九枝呢?” “我怎么知道,”这人说,“我只是看你落了单,想趁机取你性命罢了。” 我捏上咒。做好了防备。此人用的也是我没见过的道术,不知底细,还是小心为上。 不过他的修为应该不是很高,不然早就可以动手了,不需要用这种法子接近我。 我甚至能看出来,他本人,并不在这里。 他自己也明白,他已经错过了杀我最好的时机。 “算啦,”这人又挠挠头,“都被你识破了,就没意思了,找机会再杀你吧。” 他冲我挥挥手。“有灵姑娘,回见。” 说着,他居然变成了一名赤甲骑军。 这名骑军精神有些恍惚,好像刚刚被附了身。他低头看看胸前,那里有一个洞,还在汩汩冒血。 他双眼一翻,仰面倒地,死了。 我赶紧转身去牵马。来不及了,再耽搁下去,有疾就—— 但有疾的坐骑却不肯动。它低嘶了一声,一刹那间,我发誓我从这匹马眼中看出了悲戚。 我抬手摸了下有疾的身子,心底一寒。 有疾已经有些冷硬了。 他走了。 我一下茫然无措,头靠在马脖子上,默然呆立了一阵。 叹了口气,我重新骑上马。 前面还打得乱哄哄的,我把有疾的身子仔细摆好,瞅个空隙,打马冲进人群。 就算有疾只有一具尸体,我也要把他带回给谢将军。 路过方才那个赤胆营骑军的尸身,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 那个假扮九枝的人,是借了个兵士变身吗……这法子我倒是有所耳闻,叫夺舍还是什么,也是玄师一派不曾修习的术法。 我没猜错,施术的人,本体确实不在附近。 别说,他变出的“九枝”,不论是气息,还是肉体的感觉,亦或举止,都足可以以假乱真,如果换个人,完全可能被骗过去。 有这么精妙的术法,这个人却不能直接杀掉我,难道说,他只学过这一招? 还有,真的九枝现在何处? 九枝自己回答了我。 我伏在马背上,乱军中一路穿梭,一时半会儿倒没引起人注意,跑着跑着,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九枝坐在地上,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百无聊赖地四处闲看。 他身前摞着七八个人的尸首,不远处,十几名骑军围着他,却没有一人敢于上前。 “九枝!”我大喊着,从他身边驰过,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九枝看见我特别开心,眉眼都展开了,起身飞奔两步,紧紧扣住我手指。 我二人一起用力,九枝轻轻落在我背后。 这是真的九枝,不仅是那根红绳,还有他给我的每一丝感觉。 “咱俩走失了,你都不知道去找我吗?!”我回头瞪他,“你就在这里闲坐着?” 九枝抓了下我的手,笑了笑。 我。一。直。在。找。娘。子。他在我手心写。 但。气。息。断。了。他又写。 我明白了,我和那个施术的人对峙的时候,对方的术法阻断了我的气息,九枝应该也很着急,不然他不会动手杀人。 我也握一握他的手,示意他可以安心了。 九枝没问我有疾的事,他大概也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拉紧缰绳,策马一路狂奔,有疾的马倒确实是匹好马,驮着三个人,还可以健步如飞。那十几名骑兵不敢拦我们,放我们轻松冲了过去。 很快,我和九枝就突出了包围,将惨烈的战场甩在身后。 我没在乱军里看到谢将军和云卿他们,估计他们已经活着出去了。 “九枝!你能探到云卿的气息吗?”我问。 九枝沉默片刻,往右前方一指。 我赶过去,没多久,就看见了云卿。她坐在马上,焦急地远望,看到我靠近,狂喜地挥着手。 谢将军和衔玉也在,不算他们三人,突围的玄衣军,还有四个。 “有灵!”我驰到他们身前,云卿跑过来,扶我下马,“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我说,“但是……有疾死了。” 九枝抱下有疾的尸身,平放在地上。 云卿和衔玉睁大眼,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是为了保护我,”我说,“一个人,力战十几名敌军……” 有灵 第99节 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搭上我肩膀。 “谢谢你带他回来,有灵。”谢将军从后面走上来。 他神情淡然,看不出悲喜,目视有疾良久,单膝跪下去,拿衣袖为有疾拂去面上的血污。 我一时也说不出话,之前太过紧张,还觉不出,如今冷静下来,才感到心里一阵强过一阵的悲痛。 九枝忽然蹲下,对着谢将军用口型和手势表达了一番。 “……我看不懂。”谢将军笑笑。 “九枝说……”我替九枝解释,“是他的过错,没有留下足够的气力应对意外,如果……如果他留了几分力,有疾就不会死了……” 谢将军愣了愣,摇摇头。 “你这样说,才是侮辱了有疾,”他说,“我玄衣军,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为大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人人之幸,若是要靠他人救护方能苟活,那就不是我认识的有疾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有灵,你救了有疾一命,有疾还了你一命,这便是他秉持的大义,只要你还活着,他走,也是昂首挺胸走的。” 他最后看看有疾,脱下外袍,覆盖于有疾身上。 “你先去地府等我。”谢将军说。 言罢,他转身即走。 “等等!”我愕然,“不安葬他么?” “玄衣军以天地为葬,”云卿平静地说,“从不入土,但每个死去将士的名字,谢将军都记得。” 每一个……都记得? 我不知该说什么。 也没时间说了,身后远处传出一阵响动,一名玄衣军朝我身后指了指。“将军,他们来了。” 烟尘大作,敌军重又追了上来。 看来,余下的玄衣军,已经全数死难。 “我们走。”谢将军说。 走?走去哪儿? 我们只剩九人,还逃得掉么?就算逃掉,只靠九个人,还怎么入京城? 太多杂乱的念头,也想不清楚,我稀里糊涂,下意识去牵马。 但这一次,云卿没有跟上。 “将军,我有一个想法。”她忽然说。 谢将军不解地看她。 “我们这样,想必是难以逃脱了,”云卿说,“我还有一计,虽不能保证一定有用,但至少,可以多一线生机。” 谢将军点点头。“听殿下的。” 云卿转身面向我。“有灵,我需要你和九枝帮我一把。” 我与她对视,从她的神情里,我知道我可以相信她。 “你说。”我回应道。 一刻钟后。 百十个赤胆营骑军追到了这里,打头的先锋看看前方,忽然举起手,号令全军停下。 离他们不远,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浑无声息。 先锋很谨慎,不敢轻易靠近,指挥兵士们在十几步距离的位置待命。 他转向后,对军中一人耳语几句,这人随即下马而出,戒备着靠近,仔细观察一番地上情形,又快步跑回去。 骑军为他让出一条通路,队列中央,有一人端坐马上,姿势慵懒,怀里还揣着一只小兽,一遍遍抚摸着。 “殿下!”来人弯腰拱手。 “是他们吗?”这位殿下懒洋洋地问。 “确认了,是他们。”军士说。 “都死了?”殿下又问。 “都死了,”军士答,“身上都有重伤,旁边还有几名我赤胆营的弟兄,许是舍命逃出后,在这里被几名弟兄追上,经历死战,同归于尽了。” 殿下的手停了片刻。 “你确定?”他问,“没看错吧?” “属下不敢!”军士听出他话里之意,干脆跪了下去,“属下已细细查看过,谢守愚颈部中箭,路有疾心口中枪,其余人等,各有致命伤,那名道姑,还有她身侧那名奇人,也都死于乱刀之下。” “公主呢?” “公主……”军士一迟疑,“公主腰身处有两道刀痕,似是失血过多而死。” “啧,不是交代过,不要杀她么?”殿下皱起眉头。 “殿下息怒!”军士吓得发抖,“刀剑无眼,这个……自难保证……” “你这样,我很难做啊,”殿下长声道,“这不是叫我背上了弑杀姊妹的骂名么?” 军士一怔。他抬眼看看马上之人眯起的双眸,突然拔出佩剑。 “属下之过,错杀宁安公主,罪不可恕,以死相抵!” 说着,他反手一剑,戳进自己胸口,晃一晃,倒了下去。 “真是的,血都溅到我这里了……” 殿下抖了抖外袍,斜眼看向左右。“去看看。” 他收起怀中小兽。左右早下了马,扶他落地。殿下打着呵欠,走出军阵,直走到地上那堆尸体前。 “还真的是啊,”他蹲下身,饶有兴味地细数片刻,“一、二、三……九、十,嗯,一个不少。” “殿下,那便是公主的尸身。”他左右有一人拿剑指了指。 “放肆!”殿下照脸给了他一巴掌,“公主殿下的身子,是你能用剑指着的?” “属下知错。”那人低首道。 “行了,退下吧,”殿下说,“让我和我这姊妹……好生待一会儿。” “殿下不可,”另一人说,“独留殿下一人在此,恐有危险——” “一地的死人!”殿下狂乱地一挥手,“能有什么危险?你昏头了是吧?这种事,我还用你教?离远点!我要和我姊妹说话!” 左右相互看看,不敢多言,齐齐退回了军中。 殿下回身,盯着云卿的尸首看了良久,短促地笑了一声。 随即,是一长串大笑。 “我的好姐姐啊,”他说,“弟弟还想着你身边这么多能人异士,能掀起什么风浪,结果就这样?” 他哂笑着,踢了云卿一脚。“还什么回京城,做女皇帝,”他撇撇嘴,“这春秋大梦,姐姐下辈子再做吧。” “不过我说话,你也听不见了吧?”他又说,“可惜啊,我以为还能有机会,跟你叙叙旧,这下子,你只能给我托梦了。” 他正得意,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云弈,你当真这么想?” 第63章 相杀(五) 殿下一愣,未及转身,一柄剑已抵上了他后腰。 持剑的,是衔玉。 与此同时,四周忽地卷起狂风,将他和后面的骑军相隔开来。我、九枝、云卿还有谢将军等人,也尽数现身,围住了他。 地上那些“尸身”顺便现了原形,都是九枝身上变出来的木头。 陡生惊变,不远处的赤胆营诸人立时冲上来,要解救殿下,我动动手指,周围的风沙扩出丈余,把他们拦在了外面。 “三殿下,”谢将军微微笑着,袖起手说,“你我为敌,末将就不对你行礼了。” 三皇子柳云弈眨了眨眼。 “谢将军,别来无恙啊。”他倒并未慌张,好像只是在和我们闲谈。 “托殿下的福,倒是毫发无伤。”谢将军说。 “姐姐气色也不错,”柳云弈也笑了笑,“那我这做弟弟的,便放心了。” 云卿没心思和他假意寒暄。 “云弈,真的是你。”她神情严肃。 “不然是谁?”柳云弈又笑了,“姐姐不会真的以为,咱们那两位愚钝的哥哥,有本事算计到这个地步吧?” 云卿默然不语。 “不过姐姐倒是长进了,”柳云弈说,“都会使诈了,有灵,这是你教她的?” 我懒得理他。 这计谋完全是云卿的主意,她知道我们这样肯定是跑不掉,索性做出我十人尽皆战死的假象,真身藏于四周,敌军精锐全在这里,没理由统帅不在,待确认过我等的“尸首”后,这幕后之人,是一定会现身的。 所谓擒贼先擒王,找机会制住他,肯定是比对付那些骑军容易。 至于是谁,我和云卿也猜到了,只是如今亲眼见到,想置她于死地的,真是自己弟弟,云卿的神色并不好看。 “云弈,为何如此?”她问。 “为何如此?”云弈大笑起来,“到现在了,姐姐还问我为何如此?当然是为了做皇上啊!” “可是你素来——” “没有野心?”云弈眯起眼,“那是自然,三殿下只爱侍花弄草、豢养鸟兽,又好酒色,懒惰成性,胸无大志,这谁不知道?连他亲爹都看不下去,把他派去云州历练,可他还是不听话,养骆驼养到废寝忘食——” 他笑笑。“姐姐,我这玩世不恭的形象,做得很逼真吧?” 有灵 第100节 云卿紧盯着他。“你是何时生了夺位的心?” “何时?”云弈嗤笑一声,“姐姐又是何时产生的错觉,我没有过这份心?” 云卿一怔。 “从一开始,你就在伪装?”她问。 “我的好姐姐,”云弈说,“你难道还觉得,我是你眼里那个闲散任性、却又温和可亲的弟弟?弟弟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皇位。” 他又开始抚摸他的小兽。“我知道,父皇是想把皇位传与你的,不过我也知道,他在世时,不会公然把公主立为继承,所以,我早些年,就一直在盼着他死了。” 他像是在刻意激怒云卿,但云卿不为所动。 “云州兵乱,是你和楼相做的?”她说。 “姐姐知道了?”云弈又笑笑,“是老师为我谋划的,云州边关有他的门生,招募一批死士作乱,不难,为的就是有个契机,好把我放到云州,让我可以积攒将来起兵的本钱。” “难怪查了许久,都查不出当年兵乱的缘由。”云卿说。 “那怎么能让你们查出来,”云弈说,“这可是杀头的罪过,我又不傻。” 他扳起手指头,自顾自地数。“说起来,我这些年犯下的杀头之罪,还不少呢……私通边将、暗募府兵、结党、贿赂……姐姐别看我过得这么轻松,为了这一天,我可是花了不少心力,也花了不少银子的。” “楼相帮了你不少吧?”云卿问。 “老师,唉……”云弈叹了口气,“老师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学问、筹算、权谋,几乎倾囊相授,他在云州三年,助我扎下根基,后来不得不回京,和我相隔万里,还是尽心尽力为我上下打通……” “他蛰伏近乡关,也不全是爹爹的安排?”云卿猜道。 “这都是为了你啊,姐姐,”云弈说,“我早料到,爹一走,以你的脾气秉性和聪慧才智,必会明白爹的盘算,也必会经近乡关北上进京,老师便借个由头,亲去关隘盯着你行踪,而且远离京城,纵使结党之事败露,也有个退路。” 他摇摇头。“老师为我大嬴朝后继有人,尽心尽力,可惜啊,他走得太早了……” “别装了,”云卿冷笑,“楼相死在你登位之前,不是刚好?你二人的筹划,便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云弈拊掌大笑。“姐姐聪明!”他说,“确实,我还得谢谢姐姐,对老师毫不留情,不然我还得想法子除掉他,这可是胜过我至亲的良师益友,真要我狠下心来,也难啊。” 我听着,说不出话。 楼墨心若是地下有知,不知此刻作何感想。 “你私下买通这么多京城的官军,钱又从何而来?”云卿又问。 “贩骆驼咯,”云弈说,“姐姐以为,我养那些臭烘烘的东西,做什么的?想想也是心痛,贩了这么多年骆驼,也没剩几个钱给自己,都便宜了外人,尤其内阁和六部那帮老奸巨猾,真是贪心不足……” “内阁里有你的人?”云卿皱眉。 “姐姐,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云弈说,“没有内阁和兵部的人暗中配合,我怎么从云州一路调兵过来?又怎么使唤得动禁军那帮人?” “你之前得到的消息,都是我人尚在云州,全然不知我已经悄悄上路,”他又道,“我一个人,怎么能瞒得了这么久?” 云卿没答话。 云弈对她耸耸肩。“所以说,放弃吧,姐姐,你斗不过我的,我不是我那两个蠢哥哥,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你明我暗,你怎么和我斗?爹死后,怎么入主京城、怎么延阻你行军,我都算得明明白白,从你过近乡关起,你已经入了我的局了。” 云卿不说话。云弈又看看我。 “当然,有灵这姑娘,我是没算进去,九枝我更没提防,这二人确是我疏漏了,”他说,“若不是他俩,你不是死在荷城,就是死在蒹葭河上游,断不会活着来此地的。” 他这该算是夸我吧? 但我一点儿都不高兴。 “云弈……”云卿面色复杂,“你……就那么想杀我?” 云弈扬起眉毛,像是在说她多余一问。 “可是……为什么?”云卿有些激动,“你我自小相伴着长大,你受欺辱,我替你出头,爹爹对你多有微词,我也几次三番为你说话,你若告诉我你想要皇位,我必定不会和你争抢,你缘何如此恨我?” 她看看云弈。“还是说,你也觉得,女子是做不了皇帝的?” “姐姐这可冤枉我了,”云弈说,“我可不像楼相那么迂腐,何况姐姐的本事,我最了解,若你真的做了皇帝,必定是个好皇帝。” “那为何——” “因为你阻碍了我,”云弈冷冷地说,“管它男子女子,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都一视同仁,谁拦在我的路上,我就杀谁。” 他语带狠戾,手上却还把弄着小兽,构成了一幅奇景。 云卿身子一晃,长叹口气。 “我懂了,”她说,“我本就不该对你有所幻想。” “姐姐这是何意?”云弈问。 “其实背后主使是你,这一点,有灵早对我提过,”云卿说,“我也想过,贸然接近京城,八成会被你算计。” “可我不愿意相信,”她又说,“我不信你是真要杀我,中伏被围之前,我都在劝慰自己,这许是个误会,你当年同楼相共赴云州,也不过是巧合。” 她再度看看云弈,神色黯然。“如今,终于懂了。” 云弈手上的动作停了。他收起小兽。 “我怎么感觉,姐姐的意思,是要对我动手呢?”他说,“姐姐觉得,你已经抓住我了?” “不然?”云卿反问,“有灵已把你属下骑军隔绝在外,你一人面对我等九人,还要如何?” 云弈笑了。他垂下手。 “别动!”衔玉喝道,剑尖往前又送了送。 “你别这么紧张,”云弈回头对她微笑,“挺好看的姑娘,总这么紧促,会生皱纹的。” 他拍拍身上的沙尘。“还有,你真以为,你眼前是我吗?” 我心里一惊,暗呼不好,但不等我有所反应,云弈消失了。 衔玉面前,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赤胆营骑军。 我等现身前,此人就在云弈左右。 云卿他们尽皆愕然,慌乱间,那道风沙形成的墙外,传来云弈的声音。 “姐姐,弟弟在这儿呢。”他竟安然坐于马上,好像原本就在那里。 该死,忘了他还有这一手了。 此前时间紧迫,我也没来得及和云卿他们说。 但是,他什么时候换的? 我还以为云卿的计策足够出其不意,展开术法时也特意探查了一下云弈的气息,方才被困住的,就应该是他啊…… 还是失算了,看来云弈喝退左右之时,就给自己留好了退路。 “有灵姑娘,别想了,”云弈看我愁眉不展,还特地喊我,“这可是我老师教会我的术法,虽然我只来得及学了这一招,但学得通透,你是分辨不出来的。” 我无话可说,看看云卿,摇摇头。 谢将军忽然笑了。他抽出腰刀,一刀先砍翻了云弈作为替身的那名骑军。 紧接着,他走到最前面,和风沙外的云弈近距离对望。 “有灵,撤掉阵法吧。”他说。 也确实没有意义了,我便止住了四下的狂风。 “谢将军,要和我搏命了?”云弈居高临下看着谢将军,说。 谢将军没理会云弈。他孤零零站在阵前,眉目平静。 云卿抬脚,站到他身侧。 随即,衔玉,还有另外四名玄衣军兵士,都和他们结在了一处。 我看向九枝,九枝还是一脸轻松,微微点头。 我伸出手,九枝握住。我二人走上前。我方合计九人,无一人退却,齐齐站成一条线。 对面,是一百多名骑军。 云弈又拊掌大笑。 “好,好!”他高声说,“有胆识!值得我杀!” 他想了想,又摇头。“啧,姐姐,我真不舍得杀你啊……小时候你偷偷给过我糖吃的……要不,你给我跪下施个礼,我放过你好了,我登位后,你可以做长公主,谢将军,也还能做将军。” ……啊,所以我跟九枝注定活不成了是吗! 云卿也没理会他。 “谢将军,衔玉,有灵,九枝……”她一口气说,“能一起死在这里,实乃云卿之幸。” 我没说话。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这一路,辛苦诸位。”云卿拔出了腰刀。 云弈似乎丧失了捉弄她的兴趣。他懒洋洋一挥手,赤胆营预备冲锋。 但这时,九枝突然扭头看向远处。 “怎么了?”我问。 他没答我,不过我听到了,远处仿佛有雷霆滚滚而来,刹那间地动山摇,人喊声、马嘶声,都在急速向我们接近。 谢将军双目一亮。“他们来了。”他说。 第64章 相杀(六) 谁来了? 还没等我发问,如潮大军已席卷而至,两路骑兵自赤胆营身后掩杀过来,顷刻将敌军包围。 黑衣黑甲,阵容严整。 是……玄衣军? 我们还有援军么? 但看云卿和谢将军的神色,他俩似乎也很意外。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带两名手下急速冲向我们,离谢将军还有几步远,三人翻身下马,跑到谢将军身前,单膝跪地。 有灵 第101节 “将军!”那将领高声道,“于应物带玄衣军一千一百人,赶来护驾!将军恕罪,公主殿下恕罪,我等来晚了!” 于应物? 他们不是正在东边和两位皇子打仗吗? “谁让你来的?”谢将军瞪起眼,“我不是命你死守怀阴山口么?” “这——”于应物眼珠子一转,劈手拉过身边一人,“是常余策要我来的!” 常余策?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这人戴着一张鬼面样式的铁面具。他没说话,先把面具摘了下来。 “余策判断,这里更需要我们,”他沉静地说,“事情紧急,余策便私自做主了。” 看到他的脸,我更震惊了,忍不住拿手指着他。“你——” 常余策冲我笑笑。“有灵姑娘,又见面了。” 果然是他! 大皇子身边的幕僚,被九枝打伤的那个。 我越来越糊涂了。他怎么也在这里? 他不应该是大皇子的人么? 常余策知道我的疑虑,但没解答,而是对谢将军再拜道:“我等五日前自怀阴山口起行,星夜兼程,刚好赶上。” 谢将军看看他,叹了口气。 “早该想到你这个脾气……”他说,“如今山口还有多少人?” “三百人,”常余策说,“够了。” 谢将军不置可否。“余策,你可有想过,若你们的动向被两位殿下看出,可是会遭遇前后夹击。” “余策认为,眼下将军和公主的安危,更重要。”常余策好像一点儿也不怕他。 “嗐,将军怕什么,”于应物大咧咧地说,“这仗打完了,前头便是京城,进了京城,还需要担心两位皇子?” 谢将军又叹口气。“你们来得如此之快,走的是禄来关?” 禄来关就是我们之前爬山时,绕过的那座关隘,云卿在路上同我说过。 “是。”常余策答。 “守军放行了?” “不放行,”于应物说,“懒得和他们费口舌,我就带人把关拆了。” ……拆了?! “你——”谢将军无奈。 但事已至此,也不好说什么了。“将军,”云卿出来打圆场,“余策和应物也是情势所迫,便不要苛责他们了。” 谢将军借坡下驴,点点头。“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他看向于应物和常余策。“半个时辰,把这仗打赢,将功补过。” “得嘞!”于应物重新上马,飞驰着喝令全军,上千玄衣军立时整备,从三个方向发动了进攻。 常余策没有跟随。他起身,站在谢将军身侧,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的战斗。 “上次一别,有八年了吧?”谢将军忽然说。 “七年,”常余策道,“将军记性变差了。” “你怎么从大殿下那里脱身的?”谢将军又问。 “要走,随时都能走,”常余策说,“只看将军何时需要我。” 我听着这两个人一问一答,还是一头雾水。 “余策,是谢将军安插在我大哥身边的暗线,”云卿为我解释,“就如他们方才所说,已经有七年了。” 我瞠目结舌。“这样也可以?” 云卿笑笑。“他是江湖人士,此前一直在谢将军身边做幕僚,不为人知,后来为了防备我大哥,谢将军便派他前去投诚,好探听消息。这也是为什么,你在瑞临城和我大哥见面的事,谢将军立刻便知道了。” 我倒不是想问这个,主要是…… 在一个惯于颐指气使的人手下待了七年,不累么? “倒是不累,”常余策似乎看出了我所想,“只是,难免要做些脏了手的事,心里多少有愧。” 我尽量不去想他都做过什么。 “所以,谢将军很早开始,就在为云卿继位谋划了?”我问。 “想不到那么远,”谢将军说,“但早做些安排,总没有坏处。只是如今看来,当初赌错了人,早知道——” 他看看常余策。“该把你派去云州的。” “将军饶了我吧,”常余策说,“待在一个疯子身边,我怕是没命活着见你了。” 他说的这位疯子,此刻仍旧安坐马上,轻抚着怀中小兽。 三皇子没有参战。他始终微微笑着,看向我们这边。 他背后,赤胆营还在死战,但人数悬殊,突如其来的大军也动摇了他们的心绪,几乎无从抵挡。 于应物冲杀在前,率玄衣军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冲锋。 如同秋风割草,赤胆营的人一层层倒下去,血溅到三皇子马前,他却眼都不眨。 他知道,大势已去。 说半个时辰,真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除了三皇子,已经没有敌军还站着了,一百多人的阵列,全军覆没。 无数把腰刀对准了三皇子。 谢将军和云卿对视一眼,两人打马上前,走到离三皇子只剩一步远。 我、九枝和衔玉都跟在后面。 “谢将军好筹划,”三皇子柳云弈笑笑,说,“想不到,你竟然还留了后手。” 谢将军也笑笑。“没有留后手,大概只能说,是三殿下运气不好吧。” “运气不好,”柳云弈点点头,“有道理。” “你手下已一人不剩,我可以确信,眼前的你,就是你了?”谢将军问他。 柳云弈又笑笑。“将军放心,我已经逃不掉了。” “姐姐,这一阵,你赢了。”他对云卿说。 我总怕他偷袭,手上捏了咒,靠云卿又近一些。 柳云弈看了出来。“有灵,别害怕,”他笑着说,“我就只学了个夺舍的道术,旁的一概不会,我这人也不爱血污,你看我一身素衣,沾上血,多难洗啊。” ……你要点儿脸。 云卿看着他,神情不无悲哀。“云弈,你为了一个皇位,花费十余年心力,值得么?” “姐姐就没有花费心力么?”云弈反问,“花一年和花十年,又有何区别?爹爹不也为了你盘算了很久?不过是今日你胜我败,你倒教育起我来了?” “我——”云卿欲言又止。 “成王败寇,这规矩我懂,”云弈说,“姐姐不必多言,事情至此,我不为过去的谋划后悔,我只后悔,能杀你的时候,没早些动手。” 他又想到什么。“啊,说起来,还是楼相救了你一命呢,我一直让他把你杀了,他不肯,说什么要顾念姐弟之情,能把你拦在京城外就足够了……” “这老废物,净耽误事。”他撇撇嘴。 我听得一皱眉,云卿已抢上前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她气到涨红了脸,怒视着云弈,说不出话。 云弈摸了摸脸颊。“姐姐还在顾念师生情谊啊……”他轻声道,“楼相多番为难你,你还替他生气?太天真了……姐姐这样,如何做得好皇帝?” “是不是皇帝,我首先是个人。”云卿说。 云弈又笑了。 “算啦,”他说,“彼此殊途,你我是说不服对方的,别白费工夫了,姐姐,快些杀了我吧。” 云卿看他良久,却摇了摇头。 “我不会杀你。”她说。 “你是我弟弟,我下不了手,”云卿又说,“何况就这样杀了你,太便宜你了,那些阵亡的将士也不会答应。” “那姐姐要怎么做?放了我?”云弈扬起眉,“姐姐这么爱我这个弟弟么?” 云卿笑了。 “我要把你软禁起来,”她说,“我进京城之日,你就在远处看着,目送我入主紫禁城。” ……这一手太狠了。 不给云弈一了百了的机会,而是让他亲眼目睹,他想要的一切都被别人拿走,一朝梦碎,十年成空,这怕是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云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兽。 “刚刚,你是不是咬我了?”他对小兽说。 他叹口气。“小畜生,怎么该咬你的主子啊?” 说着,他手上一用力,竟然活生生扭断了小兽的脖子,随手掷于马下。 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一丝狰狞,我赶紧挡在云卿身前。 还好,这落魄殿下,也只能对一只小兽发泄怒火了。 谢将军扬了扬头,于应物立时从后过去,一把将柳云弈扯下马,把他按跪在地上,又掰过他的双臂,用绳索牢牢捆住。 云弈没有反抗。他任由于应物处置,眼神一直锁在云卿眉目间。 “押走吧。”云卿平静地说。 “姐姐,”被于应物拎起来的时候,云弈突然又开口了,“你可走快些,别让弟弟我等太久啊,我身体不好。” 云卿本来都要转身离开了,又站住,扭头看看他。 有灵 第102节 “云弈,我最后问你一句话,”她说,“对你我过去的姐弟之情,你心中可曾有半分惦念?” 云弈没有回答。他只是笑。 云卿彻底转过身去,闭上眼,轻吐了口气。 “你不把我当姐姐了,”她说,“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弟弟。” 扔下这句话,她大步走向自己坐骑。在她身后,于应物拖走了神情诡异的柳云弈。 我看着云卿的背影,头一次感觉,她看上去这么落寞。 清理战场花了我们不少时间,接连两次恶战,在这片小小的河谷上铺满了尸体。 我和九枝也去帮忙,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惨状,我心里不太舒服。 虽然我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难免的事,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不忍。 之前我总以为,把云卿送回京城,应该没什么困难,快点儿赶路就是了,没想到,一个皇位的脚下,真的是无数的血与骨。 有兵士搭起了简易的高台,那些尸体就草草垒于台上,浇油、生火,烧了个干净。 谢将军说,这样处理,是怕尸体腐败,传出疫病。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生前厮杀在一处的两方骑军,就这样焚在一处,尽归天地。 我拉着九枝的手,站在不远处看。云卿、衔玉、谢将军,还有四周数不清的玄衣军,也都肃然而立,一动不动,直到残火熄灭。 休整一夜,我们重新启程。 柳云弈被擒,往京城的路上,再没有什么阻碍,中间斥候来传了一次信,大皇子和二皇子惊觉玄衣军主力已撤走,一日前已绕过怀阴山口,向这边追赶,但中途发生龃龉,两个人打了起来。 想必是更不可能追上我们了。 玄衣军还剩一千多人,谢将军分了几十人,由于应物带领,回禄来关驻扎。 一方面,拆掉的关口需要重修,另一方面,还要把柳云弈带过去。 按云卿的安排,于应物每日要把柳云弈押上山最高处,让柳云弈日日远望大军动向,一直望到我们进入京城。 柳云弈此刻,应该很想死吧。 但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同情。 于应物领命而去,常余策则重新做回了谢将军的幕僚。他整顿现有军马,日头最盛时,一千玄衣军已列阵完毕,三军鼓振,士气严整。 阵列最前,云卿和谢将军并肩而立。 云卿回过头,看了看我。我知道这时候很严肃,但还是对她笑笑。 一路艰险,终于能看到头了。 “前进,目标京师!”谢将军挥剑,高声下令。 第65章 凤起(一) 大嬴顺安三年十月,苍州建宁卫都指挥使谢守愚同宁安公主柳云卿,率苍州玄衣军合千人,自东进逼京城,沿途守军尽皆望风而降。 三日后,大军兵至城下,兵部尚书亲自打开衍都东平门,迎宁安公主入城。代掌朝政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并内阁五人步出紫禁城,静候公主军马,并奉上先帝遗诏。 又过两日,宁安公主前往皇陵凭吊先帝,将她爹爹和娘亲合葬于一处。 再过三日,怡王柳云弈被押解入京,庆王柳云瞻解除军马,自来领罪,独闵王柳云橏不服命,起兵攻打京师,谢将军领玄衣军于禄来关外大破之,两日后,再大破,擒闵王于承天东北。 十月底,宁安公主代先帝下诏,宣怡王三大罪,幽禁宫中,宣闵王五大罪,年后问斩。 朝中为怡王柳云弈收买的各路官员、京师亲卫指挥使、京师卫指挥使、典吏、兵士等,共七百三十二人,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并都督府四司审过,一并下狱。 随后,她昭告天下,先帝业已驾崩。 只是遵先帝遗命,不事丧仪,不举哀,庙堂不着丧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应如常。“生死常事,无需操办,若无先例,便从朕始。” 到此,大致尘埃落定。 “所以,替三皇子遮掩行踪的,是内阁次辅?” 乾清宫书房内,云卿着一身便衣,端坐椅上,我坐在云卿侧前方,开口问她。 进紫禁城已经快一个月,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九枝倒是很习惯了,而且皇宫里多的是好吃的,他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吃,一日四顿,吃得肚子滚圆,天天坐在那里两眼发直。 “是。”云卿说。 “都做到这么大的官了,就为那点儿钱财,不惜如此?”我惊讶。 “他哪是为了钱财,他是为了前程,”云卿说,“我弟弟若能登位,他位高权重,自然是首功,还怕少了荣华富贵?” 她轻轻笑一笑。“所以我不怪他,但他既然押错了宝,付出代价也是应当。” “我听说,兵部尚书也被抓了?”我问。 云卿冷笑。“这老狐狸,见云弈失势,立刻就改了倒向,抹去了昔日交易往来,还第一个开门迎我进京,倒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好在常余策擅查,把他那些行径,连根带土都挖了个干净,”她说,“不然还真要以为他是什么忠臣良将。” 这庙堂上的事,还真是复杂啊。我在心里叹道。 云卿看出了我的想法。“有灵,这很简单的,”她说,“无非各为其主,各有盘算,皇位更迭之际,朝臣们都是在赌,不过赌对赌错的分别,没有反我的,也未必真心对我,只是服从大势罢了。” 她面色沉静,似乎并不挂心。这段时日来,她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样子了。 “那,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又问。 “就是没想好,才问问你,”云卿说,“按罪论,这些人皆可杀,单是收受贿赂、私通边军两件事,都够砍两回头了,只是……” 她顿一顿。“我多少有些不忍。” “该杀那就杀吧,”我说,“三皇子虽然疯魔,但有句话他没说错,你既要做皇帝,有时候,就不能太念情。我不懂你们庙堂的事,可我知道,位及人君,不好心慈手软,就算是我犯了杀头之罪,你也不能姑息。” 云卿看看我。 “有道理。”她点点头。 “我瞎说的啊,”我赶紧说,“要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大赦我,我也不介意。” 云卿笑了。她刚要再说什么,书房门外忽然传进一个声音。“殿下,衔玉姑娘求见。” 我眼睛一亮。有日子没见她了。 “让她进来,”云卿说,“说多少次了,她要见我,随时都可以,不需通报。” “殿下马上就是皇帝了,礼数还是要有的,”衔玉说着,盈盈笑着走进来。 她仍旧一身黑衣黑甲,看上去气色不错,看到我在,也冲我一笑。 我抬手打个招呼。 笑罢,衔玉走近前,对云卿一拜。 “又没生人看着,就别这样了,”云卿说,“怎么忽然要见我?” “禁军已经整顿完毕了,来通报一声,”衔玉说,“原先的京师亲卫五大营,该处理的已经尽数处理掉,精简后,按殿下的意思,重整为四大营,撤青翎卫,其余事务,已交由都督府去办。” “好,”云卿点点头,“有劳你,但你这么急着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 “嗯……”衔玉有些迟疑,“按理说不算大事,但思来想去,还是要让殿下知道,正好有灵也在,可以一起听一听。” 我?和我也有关? 衔玉看看我,又转回头。“暗卫来报,近日京城里……好像出现了邪祟。” “邪祟?”云卿皱起眉头。 “有两个坊里,都突然有人疯了,”衔玉说,“查不出缘由,虽然人数不多,目前也基本已经控制住,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眼下京城刚刚安稳,怕有人又趁机作乱。” 疯了? “是怎么疯的?”我问。 “都是差不多的症状,”衔玉答,“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撕开衣物,袒胸露腹,大呼周身燥热,神智也不清醒,送回家中后,更是日夜哭嚎,片刻难安。” “有郎中看过么?”我越发好奇起来。 这大冬天的,怎会突然燥热? “看过了,”衔玉说,“几个坊最好的郎中都去看过,看不出是什么问题,还请了道人做法事祛邪,也没什么用,最后只能按热病治,但同样收效寥寥。” “传染么?”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云卿和我对视一眼。她估计也想起了当初宁安城疫病的事。 “还不清楚,”衔玉说,“不过前去诊治的郎中们,倒是没有染病,同一家里,也有平安无事的。” “发病前,也没有异状?”我接着问,“没去过奇怪的地方?” “都没有。”衔玉道。 我又看云卿一眼。“这么看的话,确实有些像邪祟。” 可能是中了妖毒,也可能是被妖鬼附身,京城大得很,我和九枝又一直在皇城待着,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所以我想,”衔玉说,“此事要不要再细细探查,虽然波及不大,但难免惊扰人心,如今坊间已有传言,说是因为……殿下女流之辈,觊觎皇权,触犯天道,天上给城里降了罪……” 她不敢往下说了。 但云卿并没有动怒。反正这种话她也没少听过。 “有灵,你有工夫么?”她思虑片刻,问我。 “有有有,”我赶紧从椅子上起身,“我这就和九枝去瞧瞧,要真是邪祟,倒好说了。” 终于有我能做的事了,这几日在宫里无所事事,闲得我心慌。 九枝也挺高兴。不过我知道,他高兴是因为……宫外可能也有好吃的。 “我派些暗卫随你去。”云卿说。 “不用,”我摇头,“我和九枝两个人就够了,这样也习惯,后头跟上一堆兵士,我反而难受。” “但你不熟悉京城情形,还是有个人跟着稳妥些,”云卿说,“不如这样,叫常余策陪你去吧,他现在统领暗卫,疯病的事,他想必也有所了解。” 常余策吗……好吧,横竖算个熟人。 有灵 第103节 “丰喜!”云卿起身,对门外喊道。 “奴才在。”门口的太监回。 “去把常指挥使叫来。”云卿说。 我听丰喜的脚步渐远,不多时,就带来了常余策。 常余策一进门,我吓了一跳。 他怎么瘦成这样了? 用形销骨立来形容,可能有些过了,但常余策真的瘦成了一把骨头,暗卫的制服是紧身的,穿在他身上却还有些松垮。 他脸颊也凹陷下去,神情飘忽,全没有了回京前那副模样。 ……暗卫的活儿,这么累的吗? 云卿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没挑明,只是看着常余策的样子,叹了口气。 “余策,你大致明白我为何找你吧?”她问。 常余策点点头。还好,说要事的时候,他还挺正常的。 “属下也正有此意,”他说,“殿下不找我,晚些时候,我也要来寻有灵姑娘帮手的。” “你也觉得,和邪祟有干系?”云卿又问。 “不敢说,”常余策笑笑,“是不是,去了再看吧。” 于是,便是我、九枝和常余策三人出了皇城。 常余策虽然瘦到可怕,走起路来还是无碍。他似有心事,一路上都不说话,直到被我时不时瞅一瞅,按捺不住了,才开口问:“有灵姑娘,有话要对我说?” “我……我是觉得诧异,”我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常余策又笑笑。“没事,最近事务繁忙。” 我不傻,知道他是在敷衍,又不便细问,只好随他。 走出皇城南大门,前面看见一支长长的队伍,仔细看,是一队禁军和几个太监,带领着几十名年轻女子,正打这边经过。 “怎么这么多女子?”我愕然,“这是去做什么的?” 常余策也看了看。“该是京师亲卫护送教坊司遣散的乐籍,去内城落脚的,”他说,“殿下要裁撤教坊司,所有乐籍各归来处,但人数众多,便先收拢在一起,再详细安排。” “乐籍是什么?”这个词我倒没听过。 常余策看我一眼,忽然有些拘谨。 “乐籍……就是官妓。”他说。 ……啥? 常余策清清嗓子。“官家蓄养的娼妓。” 我睁大眼。“还有这种事?” 常余策面露尴尬。“古来便有的,”他说,“官员们要寻欢,对民间开放,还能赚些钱财以充内库,便有了官妓一说,后来,又专设了教坊司。” 我听着,说不出话。 “这些女子,要么是行军打仗抓回的女俘,要么是大户人家抄家后的女眷,或者罪臣的妻女,”常余策接着说,“收入教坊司后,大概教她们些曲乐诗文,就……就要侍奉官员了。” 他说得很小心,但我也能听出来,这个“侍奉”没有那么简单。 “那她们——”我欲言又止。 “卖艺,也卖身,”常余策知道我要问什么,“名义上只卖艺,但都是妓了,便由不得她们了。” 我紧赶几步,离那些女子近了一点。 “她们有的,身上有伤。”我说。 “难免的,”常余策叹口气,“虽然侍候的多是官员,教坊司对官员的举止也有明规,但遇上邪淫之人,挨打受骂,都是常事。地位低的乐籍,被凌辱、亵弄致死的,不在少数。” 我心里一拧,路过这些女子时,都不敢去想她们遭遇过什么。 “所以殿下才一心裁撤教坊司,”常余策又说,“其实先帝也有过这个意愿,只是当时战乱方定,顾不上,后面几次想推行,又被内阁劝阻,无奈才留存到现今。” 云卿……果然,冒死把她送回京城,是对的。 “听殿下的意思,她还想逐步进取,直至彻底消除娼妓行当,”常余策说,“到时无论官妓、营妓还是民妓,都不复存在。” 他眉目舒展了一下。“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我看看他。“你去过么?” 常余策一怔,随即笑了。“没去过,也不会去,”他道,“但我这么说,你该也不信吧。” 我没说话。 常余策说,暂时用来安置这些乐籍的,是内城一处场所。这些女子和我们顺路一段,走到一条街上,队伍一转,走向了另一侧。 这一日下着小雨。雨已经多日未停了,加上街道都是水,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物。她们都身着单衣,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 我站住脚,咬破手指画了个咒。 我爹给我的生墨笔,之前那一战被砍断了,后来我回去找,也没找到,以后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一股暖意从我指尖涌出,流向这支队伍,轻轻把她们拢住。 这些女子都有些惊异,摸摸身上,神情困惑,却又不敢乱说话。 “你做了什么?”常余策问我。 “一点小术法,”我说,“多少能让她们暖和些吧。” 我看着这些女子一个个从我面前经过,走向远处。 走在最后一名女子,已经有些疯态。她双手胡乱打着拍子,披头散发,脚步磕磕绊绊,还仰着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她是如何疯的,答案很明显。 这女子一边走还在一边说话。“龙来了……”她喃喃自语,“我看见龙了……龙来了……” 我忍不住抬头仰望。可高空只有灰沉沉的云层,哪有龙啊? 我看看九枝。九枝摇头。他也没看见什么。 可能……是她在脑中见到的吧。 她就这么絮叨着,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地,就看不见了。 “她们都入乐籍这么久了,还有地方可去么?”我忍不住问。 “有些还有家人,”常余策说,“不过多数人,可能都没有家了,这些人等,还有这种疯了的、病了的,如何安排,我也不清楚,殿下应该有她的盘算吧。” 我不再说话,沿着大路走下去。 出现疯病的,是两个相邻的坊,离皇城不近,我们走了很久才到。坊外堆积着不少木料和沙土,好像正在修缮。 “工部最近在主持大修内城,”常余策为我解释,“入冬了,趁着天还不算太冷,把该修的修一修,好教城里的人过冬。” “这两个坊,都在修?”我下意识问。 常余策点头。“这几日刚好修到这边,已经修了个七七八八,马上就——” 他未及说完,前头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姿势奇诡的人正飞速跑来,狂呼乱叫,后头几个人在追。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那些人冲我们喊。 第66章 凤起(二) 瞬息间,我已经看懂了大概。 冲我们跑来的是一名男子,此刻正拼命撕扯着身上的衣物,似乎浑然不觉得冷。 “热!热啊!”他神情痛苦,嘶声喊着。 这是……衔玉所说的疯病? 我准备捏咒,九枝挡在了我前面,但常余策更快。他身形一闪,直奔向男子,怀中飞出一道铁链,劈空缠住男子一只小腿。 常余策轻轻一拉,就把男子放倒在地。 后面的人追上来,七手八脚把男子按住。 男子死命挣扎,我在一边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他胸口正在急速肿胀,快要变成紫红色。 “放开他!”我一声大喊,抬脚冲过去,“都放开他!不然他会死的!” 按着男子的众人不明就里,但看我这么紧张,都下意识松开了手。 男子立时又要起身,我结个印,拍在他心口处。 肿胀缓解了,他皮肤的颜色也慢慢淡下去,恢复了常态。男子长出了口气,仰面躺在地上,整个人平静下来,陷入昏迷。 周围人看得瞠目结舌。常余策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这名男子。 “你封住了他体内的热毒?”他问。 我点点头。“不确定是毒还是什么,但他体内有很强的热流,心肺鼓动,催逼血液奔涌,所以他才会觉得燥热,必须活动才能缓和,如果像方才那样禁锢着他……” “气血和热流淤积,终会破胸而出,对么?”常余策又问。 我看他一眼,神情严肃。 这症状太奇怪了,并不像是寻常的毒,接触男子肌肤时,我也没感觉到妖鬼之气,他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访内诸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一人鼓起勇气问:“敢问,阁下是?” 常余策拿出一个腰牌。 “皇城司,”他示意,“来查案的。” 暗卫见不得光,对外都称是皇城司,实际没有这个司,做做样子而已,朝廷上人人心知肚明,不过拿来唬一般民众,倒是足够。 坊民们立刻振奋起来,“大人可来了!”问话的人几乎要哭出声。 “你是何人?”常余策问他。 有灵 第104节 “小人乃坊内郎中,”这人说,“这几日一直在诊治这些病人,但今日,几个病人病情忽然加重,眼看就要压不住了……” “加重?”常余策皱起眉头。 在郎中的描述里,我听了个大概。 原本这些病人的情况,都有所稳定,虽然还是喊着热,但多少可以安睡片刻。 到了今日,突然间,几名病人都大发狂躁,完全按不住,疯了一般要往外跑,身上也滚烫无比,还会一阵阵地发红。 有一名病人难耐苦痛,冲出来一路狂奔,好在遇上我们,才不至于跑到坊外。 “剩下的病人呢?”我问。 “在家中或医馆救治,”郎中说,“邻近几个坊的郎中都在,还有些衙门的大人也在。” “我不是问这个,”我飞速道,“病人是如何救治的?” “如何救治……”郎中被我问得稀里糊涂,“无非便是给他们降温,用些祛热毒的药,有些坐立难安的,怕他们乱跑,就先绑起来了——” 不好。 “快去给他们松绑!”我说,“晚了要出人命的!” 郎中还稀里糊涂的,我一跺脚,扯起他就走,九枝紧跟在后。 “常余策!”我回头喊,“通报府衙,让他们派兵过来,把两个坊全部封锁,要快!” 常余策知道缓急,立刻动身,消失在坊门外。 “你们!”我指指四周呆立的众人,“把消息散出去,不要绑住任何一个病人!放他们在屋里跑都可以,千万不能限制他们行动!” 言罢,我一推那郎中。“最近的病人是哪家,带我去!” 郎中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带我冲向附近一户人家。 但已经晚了。 我们还没跑到门口,那户人家门内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叫,须臾,门户大开,两三个人从里面跑出来。 这几个人满身血污,有个人身上还挂着一截肠子,失魂落魄,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刘郎中!”看见我们跑近,其中一名女子怔怔地说,“我夫君……我夫君……” 我推开他们,直冲进屋。 迈进卧房门,九枝就皱起了鼻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屋里红彤彤的,墙上、房顶上,都沾满了血。 中央床上,躺着一具全然不成人形的肉身,勉强能辨认出来曾经是个人,他似乎整个身子都爆开了,胸前肋骨历历在目。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宁安城疫病之时,都没有这么触目惊心。 九枝震惊地看看我。我强忍住胃里翻涌,认真端详一阵。 果然,这人手脚是被绳子捆在床上的,热毒不断淤积,无处可走,就冲破了他的胸腹。 那其他病人…… 我扭头又冲出去。 外面忽然变得很乱,几户人家听到动静,都跑出了屋子,不远处还有一家,也冲出来两个惊慌的人,身上同样鲜血淋漓。 那家的病人,看来也遭难了。 “都别慌!”我喊道,“家里没有病人的,先回家去!有病人的,把病人带出来!” 我一拍郎中。“坊中还有多少病人?我需要把所有病人聚在一起,有这样的大屋么?” 郎中忙不迭点头。“有,有,我的医馆就可以。” “你和他们相熟,你去安排,”我说,“你的医馆在哪儿?” 郎中指了个方向,我拉起九枝跑向那边。 医馆内也有几个病人,有郎中在里面施救,这几个病人稍好一些,还没有再度发狂,但看起来也快了。 我大概说明情况,让郎中们暂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医馆大门关上。 很快,不断有其他病人被家人带到这里,有些身子已经烫到不可触碰,我指挥诸人把病人尽数送入医馆,封死门窗。 门后,哭喊声、奔跑声不绝于耳,仿若一万只恶鬼关在里面。 门外的人战战兢兢,都不敢说话。 这时,京师府衙的人也到了,近百兵士盔甲都来不及穿整齐,乱纷纷冲过来。 “有灵姑娘!”常余策骑了匹马,快速到我身前,“按你所说,两坊已全部封闭,之后呢?” “你去隔壁坊,”我说,“就照这里的样子,把那边的病人也全关起来。” 说着,我把手凑到嘴边,咬破了手指。 “手给我。”我对常余策说。 常余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我在他手心画了道符。 早知道该问云卿要些符纸的。 “病人关好后,你把这个符按在门上,”画完,我说,“不消多时,他们自会安定,如果无效,你赶紧再回来找我。” 常余策颔首。“我已差手下入宫禀告,殿下应该也会有行动,”他说,“姑娘自己也万望小心。” 我笑笑,没说话。常余策打马而去。 天上雨还没停,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些。我让九枝帮忙屏退人群,自己走到医馆门边,用血在门上也画下符咒。 前几日闲在宫里,我把我爹爹给我的书又细细读了两遍,学了不少新术法,却在这里用上了。 我退后一步,感觉前方渐渐冷起来,浓重的寒气自门扉开始扩散,逐步笼罩整个医馆,雨水落在屋檐上,瞬间结出了冰凌。 与此同时,医馆内的躁动,也平息了。 “好了!”我对四周的人说,“这间医馆,三日内谁也不要进去!三日后,他们都会复原。” 叮嘱完毕,我又请府衙的军士们将医馆围住,设下岗哨,不许任何人靠近,三日一过,才可以解除。 见我和常余策关系匪浅,军士们都以为我也是皇城司的人,暗卫权势滔天,也便没人敢有异议。 “姑娘,这样便好了?”刘郎中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场景。 我点点头。“我用术法,帮他们消解燥热,只要阵法不破,就没有大碍,”我说,“但如若医馆外还有人发病,就麻烦了,所以如今最重要的,就是知道此病因何而起。” “就是诊不出来啊……”刘郎中一脸为难,“不是我自夸,我年少开始行医,至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可我用上了我毕生所学,都不知道他们究竟生了什么病。” 他叹口气。“这两日,京城里的名医,几乎都来了,也是束手无策,实在诡异,我等这才怀疑,是不是有妖邪作祟……” “不会,”我摇头,“我就是捉妖的,真有妖鬼,我不可能不知道,他更不会不知道。” 我指指九枝。九枝站在一旁愣神,不知在想什么。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刘郎中发愁。 我沉吟一下。“这些病人,可有共通之处?比如同去过什么地方,或者同做过什么事?” “没有,”刘郎中说,“坊内病人很分散,没听说他们相互间有太多来往,病发前,众人都是各自照常起居,也多是在城中活动。” 我本想问问第一个发病之人,都有过什么异常,后来觉得没大意义,这病似乎确实不传染。 倒有一点比较奇怪,患病的,男子居多,占到了八九成。 是体质的缘由么? “劳烦刘郎中再想想,”我说,“前阵子,坊内还发生过何事?” “也没有……”刘郎中琢磨一阵,“要说有的话,也就只有内城大修,在这边动过土,不过只是修修房屋、清清水渠这些。” 他眼睛一亮。“难道是动土时,破了风水?” ……你想啥呢? 破个风水就能让人发疯,这是风水啊还是邪术啊? 你到底是不是行医的? 但话说回来,会和此次内城修缮有关么?难道是有人借着修缮,暗中作乱? 也不对,发病的只有两个坊,要是作乱的话,肯定是越乱越好,没道理只对一两个地方下手。 那会是什么缘由啊…… 正想得焦头烂额,九枝忽然戳了我一下。 “怎么了?”我轻声问他。 九枝用口型说了一个字:“水。” “你渴了?”我问,“等我一阵,我去给你找些水。” 但九枝拉着我,用力摇头。 “水。”他又说。 ……什么意思?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突然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京城饮水,是取自哪里?”我急问刘郎中。 刘郎中被我的神情吓住了。“是……姑娘不是皇城司的人么?为何问我?” “快说!”怎么那么多话呢。 “城外的普济河!”刘郎中说,“河外引有三条水渠,将河水送入京城。” “那你们坊呢?”我又问。 “有一条水渠从坊边上过,”刘郎中答,“坊内另有一处水井,是十年前打的,方便取水之用——” “快带我去!”我说道。 第67章 凤起(三) 有灵 第105节 水井离这里不远,没多久就到了。 我刚喘口气,一回头,先吓了一跳。 我身后全是人。 眼下,我几乎成了坊内民众的唯一指望,我一动,乌压压跟上来一大片,又不敢离我太近,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瞅着。 雨越下越大了,刘郎中抹了把脸上的水,带我走近井前。 “姑娘,就是这里。”他指指水井。 我围着井转了一圈,井乍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就是口普通的水井,上面修了个小亭子,井口加有木盖,还上着锁。 “姑娘不会是怀疑,有人在水里作文章吧?”刘郎中问我。 “不可能吗?”我反问。 “很难,”刘郎中说,“你也看见了,这井平素都是锁上的,只有每日取水,或者定期清理时才会打开,钥匙也只有坊正手里才有。何况若是下毒,不会只有一部分人中毒吧?这水人人都喝的。” “那如果不是下毒,是水里原本的问题呢?”我看看他。 刘郎中愣了。 “坊正在哪里?”我转身问周围的民众,“坊正在不在?” 没人答我。 刘郎中拉了拉我衣服。“姑娘别问了,”他说,“坊正如今正在……医馆里。” 呃。 坊正也发病了? 我刚还猜想过,会不会是坊正偷偷下的毒,毕竟他有钥匙,但这么看来,应该不会,给人下毒先把自己给放倒,也未免过于离谱。 “九枝。”我看一眼九枝。 九枝点点头。他走上前,一把砸掉了井口的锁。 我掀起木盖,伸头进去,黑咕隆咚什么也瞧不见。 “麻烦郎中,打些水上来吧。”我对刘郎中说。 刘郎中撸起袖子,迅速打了半桶水,放在我面前。 我蹲下看了看,水质清澈,乍看不出什么。 “我就说水没有问题吧,”刘郎中说,“姑娘还是——” “等等。”我抬手示意他别说话。 我把手伸入桶中,捞了一把水上来,待水从指缝流出,再看。 在我皮肤上,有一些细小的东西,还在闪光。 这是什么? 我举起手给刘郎中看,刘郎中一头雾水。 “这像是鱼鳞啊……”他说。 鱼鳞?鱼鳞怎么会在井水中? “是不是水里原先有鱼?”刘郎中猜,“我听说这水井里的水,实质也算是普济河的水,地下相通,难道是有河鱼顺着地下的暗流游过来了?” 我想了想,他的猜测似乎有些道理,这些东西看上去确实像鳞片,只是细看起来,有一端格外尖锐,有这种鱼吗? 九枝忽然拍了拍我。 我回过头,他已经打开了我娘亲写的那本万鬼通辨书,翻开一页给我看。 那一页上,画着一条龙。 “你是说,这是龙鳞?”我睁大眼。 九枝猛点头。 “龙?”刘郎中忍不住笑了,“这世上哪有龙啊?都是道听途说,谁都没见过的事,姑娘不会当真了吧?” 我又看了看我娘亲写画的内容,摇摇头。 “不,如果是龙的话,就可以解释了。”我说。 “何意?”刘郎中问。 “龙血极热,”我说,“远非常人所能承受,水中若混入了龙血,再被人饮下,对人而言,无异于毒,热毒在体内淤积,消散不尽,便会燥热难忍,到最后——” 我没有继续往下说,之前在那户人家见到的惨况还犹在眼前。 刘郎中倒吸一口凉气。“可是……这一口井里,装得下一条龙么?” “这是条幼龙,还远没有长大,”我说,“从鳞片就能看出来,况你方才不是说,井下通着河?我猜,这条幼龙该是刚出生不久,由地下暗流不慎游到了井中,又不知何故受了伤,才惹出的事端。” “那龙又去哪儿了?”刘郎中又问。 “不清楚,”我说,“或许已经游走了,又或许……” 我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更大的问题。 “还有一事我没想通,”我说,“若疯病是龙血所致,为何发病的多是男子?刘郎中有没有什么头绪?” 刘郎中思忖片刻,神情变得有点儿奇怪。 “可能是……”他犹豫着说,“唉,此地习俗,家里新打了水,妻子要先侍奉夫君喝,媳妇要先侍奉公公喝,女儿要先侍奉爹爹喝……男子饮罢新水,再将水倒进水缸,女子才可饮用……大概与此有关吧。” 我懂了。 “那便是男子多饮了有龙血的新水,由是中了毒,而水混入水缸后,龙血被稀释,再取水喝,就无大碍了,”我说,“少许龙血,对人影响不大,身子该可以自行消解。” 刘郎中点头。“况且男子本就气血较旺,热毒在体内奔涌过速,才招致不幸……” 我抬眼看看前方众人,叹了口气。 就因为这样吗……一个用来彰显男子地位的习俗,最终却让他们自食其果。 未免有些可笑。 “可为何此前病情都缓解了,今日突然间又爆发了出来?”刘郎中问。 “之前只是用药强行压了下去,”我说,“可毕竟治标不治本,热毒并未消散,反而因为受到压制,招致了更大的反噬。” “那岂不是,我等医者害了这些人?”刘郎中一下面色惨白。 “这本就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不是你们的错,”我宽慰他,“全力救治病人,你们已经尽了本分,不要苛责自己。” 我冲他笑笑。“谁能想到,这事会和龙有关呢?我也不过误打误撞,恰好用对了手段罢了。” “但确实是姑娘解救了坊中的人,”刘郎中说,“请姑娘再指点一二,之后该当如何?” “不用如何了,”我说,“三日后,患病之人都可痊愈,没发病的,应该也不会再有危险,至于井水中的龙血,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差不多也都被喝干净了,以后你们放心取水,没事的。” 我站起身,面对大雨中静候的人群。 “三日一过,医馆大门可开,”我高声说,“各自把家人领回即可!大家照常过日子,不必忧虑!” 人群又骚动起来,隔着厚厚的雨帘,我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估计都挺高兴。 这就算是结束了吧? 但不知为何,我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心底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难道,还有什么是我没注意到的? 还有,这雨怎么这么大啊…… 眼前的困惑解决了,我才意识到这雨大得有些过头了,我早已浑身湿透,九枝站在亭外,整个人像从河里刚捞出来一样。雨水一刻不停地瓢泼而下,仿若天顶开了个口子,天色也急速暗下来,视野愈发不清楚。 不对,这不是寻常的雨。 我赶紧跑出井亭,同时听到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 “天上那是什么?”有人指着头顶喊道。 我抬头看去,不知不觉间,天上积聚了厚厚的黑云,遮天蔽日,沉沉地压在内城上方,云层间,隐隐可见雷光电影,还有一条青色的长尾,一晃而过。 一些纷乱的思绪飞速在我心头盘旋。落入井中的幼龙、城外的普济河、豪雨、龙血…… 紧接着,一个问题浮现脑海—— 如果真是一条幼龙,那是谁诞下的它? “快走!”我放声喊起来,“回家去!都不要出来!” 来不及了。 人群中又发出连声惊呼,一道炸雷猝然落下,正巧劈在我身侧不远处。 九枝挺身护住了我,我护住刘郎中,汹涌的气流把我三人一齐推了出去,跌入满街道的水里。 众人四散奔逃,又陷入相互推搡,乱成一团。纷乱中,我挣扎着起身,看向高空。 黑云涌起,渐渐盘成漩涡状,内陷出一个深深的洞,里面天雷大作,而原本倾泻而下的雨水,竟有一部分逆流倒灌,被吸纳入其中。 暴雨雷霆间,一个长相奇异的生灵,现出了身子。 这就是龙吗…… 这是我头一回亲眼见到龙,角如鹿、身如蛇,四只巨爪锋锐无比,周身被鳞,在雷光下闪着五色华彩。 它悬于内城半空,威严地睥睨身下一切,带起的风雨让人睁不开眼。 如果是在其他时候见到,我应该会感叹一句它的气势和庞大吧。 但眼下,我心中只有紧张。 隔得这么远,我都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怒火。 我也大概知道,它为何如此愤怒。 它是冲着这座坊来的,圆睁的双眸紧盯着那口水井,当然,它也能看见,井里并没有它要找的东西。 “九枝,把手给我。”我向九枝伸出手。 九枝也伸出手,和我十指相握。 须臾,这龙动了。 有灵 第106节 它一昂首,数道大雷自高空落下,尽数打向坊中。 刘郎中吓得喊出了声。几乎同时,我已经结成了印,虚空一掷,咒印在半空中形成结界,沿着整座内城扩散开,将所有雷电挡了下来。 雷声大作,打在结界上,发出金铁之音,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回去吧!”我拼命冲着龙大喊,努力盖过雷声和雨声,“这里没有你要找的!” 龙瞪视着我,没有反应。 ……不会听不懂人话吧…… “此事与黎民无关!”我又喊道,“你且暂回,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找到它!” 龙还是不走,而是发出了一声响彻天际的悲鸣。 随即,更多的雷落下来。 我几乎把我的能耐全用上了,还好九枝身上有源源不断的妖气,帮我维持着结界,只是雷的话,我还能应付。 “你不走是吧?!”我有点儿着急了,“那你别怪我不客气!我可认识道祖!” 这句终于有用了。龙明显怔了一下。 “不光道祖,三重天的神仙我都熟!”我继续吓唬它,“你不分青红皂白,为祸人间,让天庭知道了,可想过是什么后果?” 其实它并无过错,神仙八成也不会管这些,但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只能先这么说。 还好,龙比我想像得单纯。 它果然停止了落雷,腾空到高处,绕内城上方缓缓盘旋。 雨势也小了很多。我松开九枝的手,喘了口气。 “走,回皇城。”我说。 一转身,却是一愣。 四周的民众本来都跑到屋檐下躲雷,此刻竟然全都跪了下去,对着龙长拜不起。 “你们做什么——”我惊讶道。 “老天爷发火了……”刘郎中在我旁边喃喃道,双唇青紫,“是怪罪我们迎公主入城么?女子要做皇帝,惊了龙脉……” ……放屁。 我懒得理他,带着九枝全力跑出坊,向皇城一路狂奔。 路上所过的街巷,处处都可见跪伏在地上的人,一个个战战兢兢。 这些人里,有多少和刘郎中一样,以为是云卿要继皇位,于是招来了天罚? 我忽然明白了,这件事里藏着的玄机。 这桩桩件件,都不是偶然。 大雨让路面变得很不好走,我忧心云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一半,又听到身后传来奔马之声。 “有灵姑娘,上马!”常余策携一名暗卫,从后而至。离我没几步,那名暗卫飞身下马,把坐骑送到我和九枝面前。 九枝先上去,然后拉我到他背后,和常余策并肩前行。 “有灵姑娘,这龙是——”常余策扭头望一眼天上的龙,欲言又止。 连他眼里,都透出了慌乱。 “一会儿再说!”我说,“先回皇城!” 有了助力,就快了许多,一刻钟工夫,已经能看见皇城南大门。 常余策亮了腰牌,带我长驱直入,直奔紫禁城。 我们径直前往乾清宫,路上却没遇到什么人。 难道都进屋躲雨去了? 正犹疑,到乾清宫外,我才弄清了大概。 宫外有两列长长的台阶,是平时上朝用的,而此刻,台阶和台阶下的空地上,已经跪满了文武百官。 第68章 凤起(四) “请殿下放弃皇位,为黎民百姓留一条生路!”我刚下了马跑过去,就听到一名大臣高喊。 “放肆!”一个更洪亮的声音怒喝道,“不过天生异象,与殿下何干?!” 是衔玉。 乾清宫门口,云卿、衔玉和谢将军站在一处,冒雨而立,一对玄衣军在近旁戒备,以防不测。 云卿铁青着脸,没说话,看见我出现,也只是点点头。 “白日现龙,雷霆暴雨,这是天罚啊殿下!”又一名大臣喊,“想必是上天得知皇位要归属于女子,凤起压龙,触怒了天庭……” ……你就编吧,你信不信,这会儿神仙们正在喝酒推牌? “妖言惑众!”衔玉驳斥道,“殿下继位,便是天命所属,一条龙能说明什么?” “那眼前情形,该作何解释?”再有一名大臣说话了,“京城这么多年,何曾有过此种变故?来月、应顺两坊都传出疯病,如今又有龙降下天雷,一应诡事,皆自殿下入京后而起,殿下不可不思虑啊!” “张伯远!”衔玉瞪起双目,“枉你贵为内阁辅臣,不为殿下分忧,竟敢出言顶撞!” 张伯远?我怎么听着这名字这么耳熟呢…… 还没等我想清,一个上年纪的朝臣又站了出来。 “殿下!老臣刚刚探看星象,紫薇星摇坠,荧惑大振,这都是帝位大凶之兆,且南方朱雀七宿暗哑无光,所指的,该都是殿下啊……女子为帝,有悖纲常,殿下可忍心教天下人负罪?” 他说着说着,竟然还哭了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不是,云层厚成这样,你是怎么观星象的啊? 但他一说这些,大臣们更激动了。 “钦天监监正都如此说,可见必有干系,”有个人说道,“此事关乎社稷安危,还请殿下三思!” “还请殿下三思!” 底下一堆朝臣都齐声附和,头磕得震天响。 我细数了数,约莫小半数人都持一样的意见,即反对云卿登位,大半官员都在观望,对种种说法,也是将信将疑。 我稍稍放下了心。 云卿一直没说话。我和九枝走过去,她深深看我一眼。 “有灵,查清楚了?”她低声问。 我点点头。 “两坊的疯病,都是中毒,”我说,“不过不是普通的毒,是龙血所致。现在都得到救治了,没有大碍。” “龙血?”云卿皱眉,“好端端怎么来的龙血?” “一两句说不清,”我说,“总之肯定不是因为女人要做皇帝。” 云卿笑笑。 “所以,这龙,和我也无关?”她指指天边,又问。 “怎么可能,”我也笑了,“龙是灵兽,又不是神仙,谁当皇帝跟它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神仙,也不管这些事的。” “我想也是。” 云卿说着,向前几步,走到大臣们跟前。刚还在鬼哭狼嚎的一群人,这时都不出声了,等着她发话。 “我既已决心登位,就绝不退让!”云卿朗声道。 一瞬间,大臣们反应各异,有的面露赞许之色,有的神情愈发急切。 “那苍生社稷,殿下都不管了吗?”有一人说。 “我何曾不管?”云卿反问,“两坊疯病之事,起因已查清,如今也已妥善安置,诸位若有不信,可自行前去查看。” “可是……龙还在……”那个钦天监的监正哆哆嗦嗦说,“龙气震怒,是因由女子当道,殿下若一意孤行,只怕它……” “若我能证明,这龙和我无干,是不是就可以了?”云卿问。 “这……”监正一愣,“若是如此,那自然最好。” 云卿点点头。 “有灵。”她回头喊我。 我走过去。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我有些紧张。 “你说,这条龙,是因何而生?”云卿问我。 我清清嗓子。“它是为寻子而来。” 下面一片议论。 “姑娘所言,这京城内,有龙子?”一名大臣看看我,“那这龙子现又在何处?” “查一查就知道。” 我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小心地展开,里面包着几片细小的龙鳞。 这是之前探查井水时,我收起来的,总觉得还有用,没想到真就用上了。 我咬破手指,把血挤在龙鳞上,念了段咒。 转瞬间,龙鳞发出了光芒,几片鳞都飞起来,直望远处而去。 我紧紧盯着这星点光芒的去向,直到它们飞出皇城,落于内城西北方,旋即,鳞片落下之处,一道更盛的光茫冲天而起,遥遥指出了位置。 “龙子就在那里。”我指过去,说。 有大臣发出一声惊呼。 “那不是内阁张大人的宅子?”他道。 一众朝臣面面相觑。“张大人,你家里,养了龙啊?”一位看上去地位就不低的官员侧过头,对那个叫张伯远的人笑了笑。 有灵 第107节 张伯远周身一震。“这、这不可能!”他说,“殿下明鉴,此乃妖术,绝不可信!” “有灵一路护着我出生入死,你说这是妖术?”云卿厉声道。 “微臣不敢!”张伯远跪下叩头,“只是……微臣从未见过什么龙子,又怎会养在家中……” “是不是、有没有,去看看不就好了?” 谢将军突然说话了。 此前他一直微笑着旁观这场闹剧,此刻才行动起来。 “有……应物!”他说道,“点三十人,随我走一趟。” 于应物在一旁候命,闻言立刻点出了三十名玄衣军兵士。 “殿下也要去的吧?”谢将军袖着手问。 云卿颔首。“那是自然。” “为殿下备马,”谢将军对于应物说,“还有,把静岳牵来,给有灵姑娘。” 他冲我挤挤眼,我忍不住笑了笑。 他还记得我只能骑静岳这件事。 云卿又做了些安排,半个时辰后,在玄衣军的护卫下,我们出了紫禁城。 除了我、九枝、云卿、衔玉和谢将军众人,随我们一起的,还有五名内阁大臣,以及一些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官员、内监。 张伯远当然也在其中。 那条龙还在内城上方游走,我找到龙子的所在后,它被光芒吸引,也开始游向那个地方,我们进入内城时,它就在我们头顶高悬,吓得大臣们一句话不敢说。 人马众多,且是在城里,我们走不快,又多半个时辰,才到了张伯远的宅子前。 朝廷重臣的宅邸到底是不一样,这宅子好生气魄,我以为宣阳城方员外家已经够不错了,这么一看,无论是大小还是外观,都远远比不上。 临近宅子,我忽然心里一慌。 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过来,万一张伯远已经给家里暗递了消息,处理掉了龙子可怎么办? 但行至近处,我发现我多虑了。 几十名暗卫已将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常余策高坐马上,正监看着整座宅子。 见我们赶到,他下马前来,单膝跪在云卿马前。 “禀殿下,”他说,“皇城司领衔玉姑娘令,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衔玉?衔玉什么时候给他下的令? 我错愕着看向衔玉,衔玉偷偷对我笑笑。 看来,我们还没出乾清宫的时候,她就提前想到了这些。 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云卿点点头。“有人进出么?” “没有,”常余策答,“宅中上下已被收束,无一人轻举妄动。” “张大人,此事紧要,多有得罪府上,但关乎大人清白,大人该不介意吧?”云卿轻声对后面的张伯远说。 张伯远一声不吭。 云卿笑笑,跳下马,让我带她走进宅子。大臣们和玄衣军留在宅子外,谢将军也没动,陪同的只有衔玉、九枝、常余策和几名暗卫。 我收了原先寻找龙子的法术,宅子上方的光芒立时消隐,随即我新捏起一道咒,在宅院内站了片刻。 “那里。”我指着宅院一角,说。 其实不用咒术,仔细翻一翻也能找到,靠近院墙的一个偏僻处,有土新被翻过的痕迹。 只是看着这块地方,我心底一凛。 用土埋起来,说明龙子已经…… 虽然这个结局,我早有预计。 “动手。”常余策挥挥手,指挥身后的暗卫。 东西埋得很深,四名暗卫挖了足足一刻钟,才挖到了我要找的。 “大人!”一名暗卫神色大震,不敢再下铲了。 我们围拢过去,看见坑中景象,都说不出话。 一条只有我小臂那么长的幼龙,躺在坑底。 它周身净白,鳞片剥落了不少,双目紧闭,不知死了多久,但并未肿胀腐坏,身上还有几处伤痕,看上去,是锐器所致。 九枝弯下身子,手上生出藤条,把它轻轻抱出来。 “那条龙,就是在找这个么……”云卿抬起头,看了看空中的龙。龙似乎也有所察觉了,它向下降了降,远望着宅院,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鸣。 我没说话。 “余策,带张伯远进来。”云卿说。 想了想,又叮嘱:“只带他一个人进来。” 常余策出了宅院,不多时,他又带两名暗卫,押着张伯远走进宅中。 “张大人,如今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云卿示意九枝把龙子的尸身给他看,沉声问道。 张伯远死死盯着九枝怀抱里的龙子,面目苍白。 我以为他会继续狡辩,比如自己也不知道这尸体怎么来的、定是有人陷害之类,但他看着看着,突然跪下了。 “微臣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他头贴在地上,高声说,“此事乃微臣一人所为,府上家眷一概不知,还请殿下放过他们!” 他认得这么快,云卿也没料到。她沉默着看了张伯远一阵。 “伯远,为何如此?”她问。 张伯远并不作答。“微臣知罪!”他又说,“但凭殿下责罚!” 我也看着他,一下笑出了声。 “一人所为?”我冷笑,“若说你府上家眷不知情,我信,但你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不可能的。” 云卿有些困惑。“有灵,你的意思是?” 我转向常余策。“常大人,内城修缮,大致顺序是怎样?” 常余策被我问得有些糊涂。“这些事都由工部主持安排,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我看过手下暗卫的通报,此次修缮,该是先清理内城三道水渠,然后修缮各坊房屋。” “有一道水渠,就在发病的两坊旁边,是么?” “是。” “来月坊和应顺坊,先进行大修的是哪一个?” “应顺坊,”常余策答,“姑娘去的是来月坊。” “那,最先出现病人的,也是应顺坊,对吧?” 常余策一怔。“确实是。” 我叹了口气。 事情的脉络,差不多明晰了。 京城外普济河里,一直有条龙栖息,平素极少现身,与人间自也相安无事。 我看我娘亲的书里写道,龙不分雌雄,吸纳天地灵气而受孕,这条龙,该就是在经年累月里,有了身孕,某一日,便诞下了一枚后代。 但幼龙玩闹,不慎游入水渠,顺着水渠就进了京城。 工部修内城之际,有监理之人发现了它。 尚不知内情如何,但我猜,此事后来被身为内阁辅臣的张伯远知道了,几名本就心存不轨的官员一合计,便想出了个恶毒的法子。 这些人不欲看到云卿登基,而云卿兵权在握,他们无力阻拦,于是计划将幼龙擒获,锁于城中。 龙寻子心切,定会降临京城,如此恰好利用众人对龙的敬畏与传闻,做出苍天动怒的假象。 京城的人看到龙,自然会想到,是女子要称帝,惊了龙脉,招来天罚,由此再要把云卿拉下马,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他们捉捕幼龙时,重伤了龙身,幼龙自水渠下暗流逃入应顺坊水井,又逃到来月坊水井,才被抓住。 至于龙血混入井水,使民众发病,倒在意料之外,却又误打误撞,为他们造势提供了另一道便利。 既然病因查不出,状况奇诡,刚好继续归因为天降之罪,顺势再推到云卿身上,逼她弃位。 不过他们算漏了一处,幼龙伤重,被擒捕后,没多久就死了。 张伯远只好把幼龙埋在自家宅院中,反正他位高权重,很难被人发现。 这一手的确有用,如若不是我娘亲在书里留下些许记载,帮我想到龙血一事,现今之时,只怕云卿只能遂了他们的意。 我把我的推测原原本本说完,又看看张伯远。“张大人,若我所说有半分错漏,还请大人指正。” 张伯远低着头不说话。 此事过于离奇,常余策和衔玉他们,一时也瞠目结舌。 “想不到啊……”云卿叹道,“为了阻我登位,你们居然做到如此地步……” “但是伯远,”她瞪视着张伯远,“你可有想过,龙子已死,你该如何平息龙的怒火?我若弃掉皇位,你是得偿所愿,可京城现下的事端,又如何收拾?如果龙再度暴怒,屠戮城中民众,你有法子对付它吗?” 张伯远还是不说话。 “你等竟还指责我不顾惜黎民百姓!”云卿怒道,“为一己私欲,陷全京城于水火,究竟是谁罔顾百姓性命!” 张伯远长叹一声,重重叩头。“臣无言以对,”他说,“只求一死!” “你以为你死了,就没事了?”云卿道,“方才我还在想,你抢着揽下所有罪责,是要替谁遮掩,如今我明白了,你如此行事,是为了你那岳丈!” ……谁? 我不明就里,看向衔玉。 衔玉凑近我,小声说:“他岳丈,即是工部尚书。” 有灵 第108节 第69章 凤起(五) 我忽然想起来,张伯远这个名字,我在哪里听过了。 宁安城,不破山。 他不就是不破山君秋织锦还活着的时候,玩弄她的那个男子吗? 不就是秋织锦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难怪呢,内阁五人里,独独张伯远看上去年轻得非同一般,我记得织锦对我讲过,他进京赶考后,傍上贵人,做了庶吉士,后来娶了贵人的女儿,仅一年就进了内阁。 原来如此,有工部尚书提携,仕途自然一马平川。 也难怪他急着把一应罪名都揽给自己,不管是论提携之恩,还是论保护家人,他都不可能随便把岳丈拉进来的。 “工部负责内城修缮的人发现了龙子,报告到工部尚书那里,你岳丈意识到这是个推翻我的好机会,于是找你商议,你二人才定下这些计策,对么?”云卿问张伯远。 张伯远又不吭声了。 “你岳丈认为,女子称帝,是大逆不道,对么?”云卿又问。 “不只我岳丈认为,臣也如此认为!”张伯远叩首道,“女子为帝,亘古未有,殿下如此行事,定会撼动我大嬴根基!身为内阁辅臣,伯远绝不忍见社稷有损!” 又来了,怎么这些人满嘴都是这种话? 云卿冷笑。“我还没没登位,你就知道我会危害社稷了?” “伯远遍读圣贤书,书上素来道,女子只当安于家室,不应抛头露面,更遑论争权夺位,”张伯远说,“殿下贵为先帝之女,也该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岂能颠覆乾坤?” ……你书读傻了吧? 我一下想起我私塾里的那位老师,想起他在那本《圣朝通轶》里,“女子决计不可为官”下批注的那句“放狗屁”。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官做了。 “我这样,不是做表率?”云卿又气笑了,“我就是要让天下女子知道,女子可称帝为皇,可统率万军,普天之下,没有女子不可为之事!” 张伯远怔了怔。 “可殿下就丝毫不顾天意么?”他强辩道。 “天意?何来的天意?”云卿反问。 “这龙子,便是天意!”张伯远说,“京城立于此地已有百年,从未见过龙子现身,纵然龙翔天际,是微臣所设计,但龙子又如何解释?” ……真是魔障了。 “把巧合当天意,张大人实在是非同寻常,”我笑笑,“你要看天意,过一会儿我就让你看看天意。” 我转向九枝。“但眼下,我要先把龙子送还回去。” 我从九枝手里接过龙子的尸身,高高举向空中。 龙降了下来。 它一直默默地看着宅院,神情悲戚,却没有轻动,此刻才渐渐临于宅院上方,吞吐着水气,静静望着我。 “龙子,我替你找回来了,”我说,“生了意外,我也很难过,此事与京城民众无关,还望你不要对他们动怒。” 我一指张伯远。“当然,你要是想把他带走,我不拦着。” 龙没有出声。它沉默片刻,龙子的尸身突然从我手中升起,悬于半空。 龙伸爪将它握住,发出一声悠远的长鸣。 我也不知道这一声是吉是凶,正准备做好应对,却发现,龙子竟然活了。 不仅活了,龙子还飞了起来,周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绕着大龙打转。 它在大龙的须角间上下游动,看上去格外开心。 这是怎么…… 龙子没有死吗?可我刚才明明感到…… 九枝忽然冲我神秘地眨眨眼。他手上还残留着一点与平常不同的气息。 我反应过来,龙是天地灵气孕育,无魂无魄,和九枝其实算是同出一源,九枝从自己体内分了些灵气给龙子,便让它复生了。 “不会对你有损么?”我问九枝。 九枝冲我笑笑,摇摇头。 我一时说不出话,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多亏了他,龙子未死,不然龙真的发了怒,要对京城下手,就麻烦了。虽然它肯定打不过我,但少不了一场恶战。 龙似乎也心情大好。它原地盘旋两圈,一扭身,带着幼龙冲天而去。 雨在这一瞬间停了。云层两分,一大一小两条龙,就这样钻入云层的裂隙,看不见了。 “有空来玩儿啊!”我冲它远远挥手。 衔玉吓得看我一眼。 “开玩笑的。”我赶紧说。 这桩事解决了,就该收拾张伯远了。 “张大人,你且看好了。”我说着,微微一笑,双手结印,直直抛向高空。 须臾,一道金光划破黑云,洒下璀璨的光辉,一只巨大的赤红色凤凰现于天上。 这凤凰身上有说不出的祥和。它高声鸣唳,绕着京城上方缓缓飞舞,瑞象四起,将黑云荡涤一空。 宅院中众人都看呆了,似忘了身在何处,宅院外连同京城里的人,估计也是吧。 凤凰足足绕城三周,待天朗气清,孤日高悬,它才散作细尘,消隐无踪。 “龙去,凤起,寓意女帝驾临天下,天命所归,”我随口说,“张大人,我这随便做出来的祥瑞之相,你觉得如何?不够的话,要多少我还有多少。” 张伯远说不出话,瘫坐在地上。 “余策,把张大人押走,关入皇城司大牢,”云卿缓过神来,沉声道,“工部尚书,并负责内城大修的一干人等,提报刑部和都察院下狱,严查!” 三日后。 内阁辅臣张伯远、工部尚书薛圭俱被革职,以谋逆作乱的大罪关押京城天牢,择日问斩。 钦天监监正那个老头子,果然和张伯远是一伙的,同时问了罪,这人老奸巨猾,还想着编些星命之说圆过去,云卿送他到天牢去胡言乱语了。 其实这件事还牵扯众多,小半个朝廷都涉入其中,但云卿沉思良久,终决定一概不究。 张伯远和薛圭的家眷,也都放过了。 “动荡之际,不好大行责罚,”云卿对我说,“姑且由他们去吧,我继位后,若还有人执迷不悟,再一一收拾就是。” 我点点头。“我还以为你已入主了京城,这些迂腐之人,都该死心了。” “不会死心的,”云卿摇头,“女子为帝,多得是人看不过眼,他们反对的并不是我,是女子自身,我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受口诛笔伐的准备,他们对女子的恶意,我一人承受。” “后悔么?”我问她。 云卿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看我。 “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张伯远还有几天可活?” “两天。”云卿说。 “我想趁他还没死,去天牢看看他。”我说。 云卿扬起眉。我主动要见张伯远,出乎她的意料,但她没有多问。 “叫丰喜带你去吧。”她说。 天牢由暗卫掌管,在皇城一隅,丰喜对掌管之人说明情况,一名暗卫带我走进去。 七拐八绕地,就到了一间牢房外。牢房倒是不小,里面只坐着张伯远一人,戴着手铐脚镣,颓坐在墙角发呆。 “张大人。”暗卫退下,我站在牢门处,轻声说。 张伯远一怔,惊恐地看我一眼,下意识往墙角又缩了缩。 “姑娘是来带我走的?”他嘶声问。 我笑笑。“我可没有这么大职权,何况还不到日子,张大人不必慌张,我来只是想问张大人一件事。” “大人还记得,宁安城的秋织锦姑娘么?”我问, 张伯远想了想,睁大眼睛。 “看来张大人是记得了,”我说,“还算你有点儿良心。” “秋姑娘……我听说她……病故了。”张伯远说。 “是。” “是我对不起她……”张伯远叹气,“可我也是无奈啊,薛大人允诺,只要我愿意娶他女儿,他就力荐我做庶吉士,还能进入内阁,如若不答应,就只得个进士的虚名,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我一介读书人,一生所求,不就是入朝为官?这要我如何拒绝?” 说到动情处,他居然还哭了。“我原想着,衣锦还乡后,纳秋姑娘为妾室,虽名分上有亏欠,可也会当正室待她!谁想到,还没见到她,却已是天人两隔——” “行了,”我打断他,“张大人就别装了,我又没有织锦那么傻,这种话,骗不了我的。” 张伯远止住了泪,我又笑笑,看看他。“什么被逼无奈,你以为我不懂吗?一边是露水情缘,一边是荣华富贵,你早已做了取舍,怕是一丝内疚都没有过吧?” “你贪图功名,人之常情,”我说,“这也没什么,但事已至此,张大人还假作重情,就没意思了。” 张伯远无言以对。 “还有,”我接着说,“织锦是病故的,但她命数可未尽,她如今是宁安城外,不破山的山君,她师尊,是三重天上的神仙。” 张伯远周身一震。 “哎呀,当初你要是不负她,有她师尊在,百年后你该也能做个小仙吧?”我故意说,“可惜了,你如今身上背了孽,入了地府,要转世做个畜生,好梦一场空,惨啊……” 我又笑笑。“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张大人没几天可活了,但我不想让你走得那么轻松,就请大人带着这份悔恨,痛苦着上路吧。” 言罢,我转身就走,在我身后,张伯远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 其实对人而言,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就都记不得了,来世的事,对今世都没什么影响,想开了,根本也没什么后悔难过的。 但我就是知道,张伯远想不开,让他明白,他种种负心所为,反让他万劫不复,而他负过的女子,却还有广阔天地,这可比一口铡刀,更让他撕心裂肺。 他活该。 有灵 第109节 我走出天牢,丰喜已经回乾清宫了,只有九枝在外等我。九枝不喜欢天牢里的气味,就没有随我进去。 我没说话,和他并肩往紫禁城走。 走着走着,我拉了一下九枝。 “九枝,你喜欢这里么?”我问他。 九枝一愣,摇摇头。 “这里,人不好。”他在我手心写道。 “哪里的人好?”我又问。 九枝不知该怎么表达了。 我对他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里,我也不喜欢,说句话、听句话,都要反复忖度,我无论如何,都习惯不来。” “我还是喜欢和你一起,走遍山川四海,”我说,“这小小的紫禁城,不是你我所属的地方。” “而且我能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我又说,“如今在云卿面前,再无阻碍,今后的事,我也应付不来,总在这里待着,我喘不上气。” 九枝沉默半晌,在我手心又写了一个字:“随。” “我去哪儿,你去哪儿么?”我笑意盈盈,抬头看他,“可你要想好,离了皇宫,就没有那么多好吃的了,天下美食,可都在这里。” 九枝也笑了笑。“不馋。”他写道。 ……你是现在吃饱了所以不馋!以后饿了你可别哭。 我又想了想。 “你真的不会怪我么,九枝?”我再问。 “娘子,何意?”九枝写。 “我为了云卿和我自己的心愿,把你带上这条路,让你几次遇险,还差点儿死掉,”我说,“如今终于可以安心享受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了,我却又要走了,你不会觉得是白白耗费了时光么?” 九枝看看我,还是在我手心写了一个字:“随。” “好啦……我知道你怎么想了。”我有些脸红,飞快地走起来,没再说话。 又过两日,张伯远和薛圭问斩,云卿任命了新的内阁辅臣和工部尚书,朝廷渐渐稳下来。 京城两坊里患病的人,也尽数痊愈,坊间开始流传,是云卿一腔诚意,感动了上苍,上苍降凤凰驱邪护佑,云卿乃是天命归属。 这些流言,当然都是常余策派人散布的。 十一月,新任钦天监监正上书,称紫薇星大动,南方朱雀七宿光芒炽盛,两相呼应,前所未见,当为女子登帝之兆。 十一月中,十位大臣联名上书,恳请云卿称帝。 再五日,五十位大臣当朝上奏,称云卿为帝,已是民心所归,跪请云卿顺应民心。 我知道,这些都是走走流程,做个样子。 十一月底,云卿正式登位,改元“开乾”,是为开乾元年。 她做了大嬴朝第十三位皇帝,也是自古而来,第一位女皇帝。 而我和九枝,也该走了。 第70章 凤起(六) “有灵,一定要走么?” 我和九枝收拾着行李,云卿站在一旁问我。 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凤袍,头发简单挽了个髻,看上去格外素雅柔和,看多了她身为女帝的威严模样,这反倒让我有点儿不习惯。 “嗐,你都做了皇帝了,我当然要走的,”我拎起包袱,说,“当初的约定,我已经兑现了,何况我留在这里,也是碍事。” “怎么会碍事?”云卿有些着急,“朝廷需要你,我……我更需要你。” “需要我干啥?”我笑笑,“我一不能当大臣,二不会打仗,文韬武略,一概不懂,就会些降妖除鬼的法子,在皇宫里,基本也用不上了,这地方人多,妖鬼也不爱来的。” “可是……”云卿迟疑片刻,“朝堂里外,定还有反对我称帝的人,今后若有变故,我也许期望,你能给我些主意……” “我能给什么主意?”我摆摆手,“我能误打误撞地,帮你坐上皇位,已经快超出我的能耐了,今后的事,你要是应付不来,我肯定也不行的。” “有灵——”云卿还想说什么。 我打断她,“云卿,我这不是自谦,我一个乡野之人,懂的太少了,入了京城后,我越发明白这一点,你觉得我聪慧机敏,是因为此前桩桩件件,都还在我通晓的范围之内,但日子久了,我这点粗陋的学识,很可能是要捅篓子的。” “到时你该如何?”我问,“若我铸下大错,你是铁面无私,给我下罪,还是顾念旧情,网开一面?我不想看你为难。” 云卿看看我,说不出话。 “还有,”我又说,“我身负种种奇诡道术,九枝更是来历不明,留我们两个在你身边,朝臣难免会有微词,到时更容易落人口实。” 我又对云卿笑了笑。“而且,你也不是孤身一人,”我说,“对内掌兵,你有衔玉,对外掌兵,有谢将军,喉舌耳目,有常大人,参政议事,有内阁六部,你不必害怕什么的。” “但他们,终不是你。”云卿忽然说。 我一愣。 她眼波流转,双目里有说不清的千肠百结。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这些情愫,在云卿眼中转瞬即逝。 她只是点点头。“我懂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在包袱上紧了又紧。 “你和九枝,打算去哪儿?”云卿轻轻笑了笑,移开了话题。 “还没有确切的去处,”我说,“我们就随处晃晃,一路向南,然后回家看看吧,出来也有日子了,该回去看看爹爹和娘亲了。” “替我向他们问声好。”云卿说。 “嗯。” 随后又是一时无话,我看着云卿,云卿看着我,屋里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哎呀,你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先打开了气氛,“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我和九枝就是出去看看,搞不好过阵子没饭吃了,还要回来的,你可不能不管我俩的饭啊。” 云卿也笑了。“只要我还活着,皇宫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 “你看你,动不动活啊死的,”我皱皱眉,“放心吧,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 我想到一件事。“对了,给你留一张符,”说着,我写了张符纸给她,“真有需要我的时候,用它就能找到我,怎么用我就不教你了,你好歹也是个道士。” 云卿仔细收下符纸。 “记得给我来信,”她说,“最少最少,一年来一次,好么?” “那没问题,”我说,“你不嫌我烦就行。” 言罢,我拍了拍云卿。“你好好做你的皇帝,”我说,“你答应我的那些女子考学、广招女官的事,可别忘了啊。” 云卿点头。“等你再下山,也许山下的天地,就大不一样了。” “那最好,”我嬉皮笑脸地说,“说起来,我这也算是有个皇帝做好友了,说不定,以后咱们俩的孩子,还能结个皇亲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说这也是当朝圣君,我怎么说出来这种话…… 但云卿忽然怔了怔。 “有灵,有件事我一直没忍心告诉你,”她踟蹰良久,才说,“你……生不了孩子了。” ……啊? 我眨眨眼,不懂她在说什么。 再看看九枝,九枝显然也没明白。 “那日在承天城外的林中,你被那女妖怪刺穿小腹,伤到了……子宫,”云卿黯然道,“虽然谢将军尽力救治,但子宫多处受损,子宫是保住了,可你已经……无法受孕。” 我用了一会儿来理解这段话。 是这样吗…… “哦,不生就不生嘛,”我又笑起来,“你这么严肃,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反正我也没打算非要孩子,我半人半妖,九枝不人不鬼,我们俩真要生,还不一定生出个什么来,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云卿面有不忍。 “还能怎么想,”我说,“事已至此,随它去吧。” 我把包袱背好。“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云卿又看看我,垂下眼皮。“一路当心。”她说。 我和九枝就住在乾清宫的一间偏房,云卿送我们走出乾清宫,神色平静。 “对了,”走到大门口,我说,“谢将军现在何处?我想去和他道声别。” “谢将军?”云卿想了想,指着西南方,“他不在紫禁城里,在皇城那边的岁寒阁,我叫丰喜带你去。” “不必了,”我说,“我随便找个人问路就是,不麻烦丰喜了,他天天忙都忙不过来。” 云卿点头。“岁寒阁门口有玄衣军把守,你要进去,他们该不会阻拦,”她说,“去看看谢将军也好,他有几日没出来过了。” “几日?”我愕然,“他在里头干什么?” “你去了便知道。”云卿说。 我也便没再问,和她别过,走出宫门。 走了没多远,听到头上有脚步声,云卿突然疾步跑过来,站在台阶高处,望着我。 “有灵!”她高喊,“你身上还有钱么?” “有!”我喊回去,“丰喜给了我很多!” 云卿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我也不愿再回头,一步步走下了乾清宫的长长台阶。 慢慢地,就看不见她了。 如果我在她身侧的话,也许能听到。 “那我便放心了。”她说的是这句话。 走下乾清宫,又走了好一阵,才走到紫禁城午门。 有灵 第110节 我低着头想事情,冷不丁九枝拉了我一把。 抬起头,眼前不远处,衔玉一个人站在路边。 她如今已是京师亲卫五大营的都指挥使,披了一身金甲,傲然而立。 我和她谁也没说话,彼此笑着,交错过去。 你也要好好的。我在心底说。 出了紫禁城,抓了个小太监问明道路,我去了云卿所说的岁寒阁。 这像是一座新修的大殿,我记得刚进京城时,还是没有的。 门口站着的玄衣军兵士认得我,放我走了进去。 殿内昏暗,清冷得很,往里走了走,前头亮起几点烛光,有一人在烛火边坐着,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长欢……你爹娘现在唐州,过得很好,你在地下,不需挂念。” “应秋……你夫人和孩子,都已经搬来了京城,如今做些手艺活,糊口无虞,来年,孩子就该上学念书了。” “北顾……你赤条一人,知你独独挂念令妹的孤坟,我派人去看过,那里很安静,无人叨扰,你大可放心。” “有疾……” 说到这里,这人再说不下去了,转为一声长长的悠叹。 我站在一根柱子后,也不知该不该过去。 但他已经察觉到了我。 “有灵姑娘,”谢将军说,“你来了。” “谢将军,”我赶紧走近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话头猛地打住。谢将军身前的景象,震得我瞠目结舌。 大殿里,整整一面墙,都摆满了灵位。 黑色木牌,上刻着一道道金字,足足有几百个,密密麻麻,直铺到殿顶。 谢将军就这样坐在这些灵位的正对面,说不好他已经坐了多久。 “这是我玄衣军全部阵亡将士的灵牌,”他看我讶异的模样,笑了笑,“得陛下体恤,专门为我重修了岁寒阁,让我可以偶尔在这里,和他们说说话。” 我张张嘴,还是说不出什么。 我想起来云卿和我说过,玄衣军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名字,谢将军都记得,如今看来,他不仅是记得,他连他们的家人和后事,都记得。 一个人,真的可以背负这么多吗…… “你忽然过来,我猜,是要与我道别吧?”谢将军说,“要走了?” 我回过神。“是,我和九枝……想回家去看看。” “也好,”谢将军说,“你天性不受拘束,留在这京城,不是什么好事。” 他站起身,走到一块灵牌前。 “有疾,有灵姑娘也来看你了,”他说,“你该已转世了吧?我想交代几句,却想不出能说的,就这样吧,你好生归去,若有下辈子,万万不要从军了。” 他摸一摸灵牌。“不过,我玄衣军的先锋之职,会一直为你空着,”他说,“除了你,我也不想要别的先锋。” 我听得心里混不是滋味,也走上前,对着有疾的灵位,轻轻行了个礼。 辞别谢将军,我和九枝踏上出皇城的路,还没等走到南大门门口,身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灵姑娘!”是常余策。 他骑着一匹我很熟悉的骏马,疾驰而来,离近了,飞身下马,把缰绳往我手中一塞。 “谢将军突然传令,”他说,“让我把静岳交给你。” ……静岳?给我? 我不明就里,随手抚摸着静岳的脖颈。“他自己不要了?”我问,“我这一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将军自然是送你的。”常余策笑笑。 这…… “没了静岳,以后再要打仗,他怎么办?”我又问。 常余策笑声更大了。“谢将军打仗,还在乎骑的是什么马?”他说,“将军是顾念这段日子的情谊,一别两宽,无以为赠,姑娘就收下吧。” 这话说的,怎么就无以为赠了。 还可以给钱嘛! 但我看看静岳,心里一下涌起一股炽热。 谢将军还记得,我骑不了别的马,把静岳送给我,也是愿我一路安好吧。 我牵起静岳,走出皇城大门。常余策送我到门外。 “常大人,谢谢你专程跑一趟,”我说,“你事务繁忙,就别继续送了。” 我看了看他消瘦的身子。“还有,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想了。” 常余策怔住。“姑娘如何知道——” 我笑了笑。“虽说暗卫要做的事有很多,但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因为太忙了,就瘦成这样?”我说,“尤其是方才与谢将军一别,我终于明白,你该是一直在为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吧?” 常余策哑口无言。 “常大人,不要想那些了,”我说,“我知道,你为了能博取大皇子信任,做过不少脏污之事,我也不好说,这究竟是对是错,但毕竟都已经无可挽回,如今你是暗卫统领,护卫着云卿开万世太平,就是了,就当作你用余生,为从前的行事,赔罪吧。” 常余策默然良久,长出了口气。 “我知道了。”他说。 “你好好活着,”我又说,“要是给我知道,你为了心里的罪责,草草终了自己的性命,我不会放过你的,地府上下我都很熟,横竖也不会让你好过。” 常余策又笑了。“有灵姑娘嘱托,末将谨记。” 他在皇城门口站了许久,我走出一条街,远远地还是能看见他。 这是我在皇城见到的最后一人,这之后,就真正是我和九枝两个人的路了。 九枝握着我的手,我牵着静岳,慢慢穿过内城。 京城还是一样繁华,临近傍晚时分,各人归家,四处起了炊烟,看着一派安宁。 走到一处坊外,几个小孩子打闹着,从别处跑进坊门。他们该是刚从私塾下学回来,一个个满身泥泞,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打头的一个还没到家门口,就被出来迎他的娘亲一顿臭骂。 我看着这孩子笑,突然间这才意识到,为何之前说起我子宫的事,云卿那么难过。 她可能是怕我觉得遗憾吧。 但我却始终没什么感觉。 “九枝,”我说,“你想要孩子么?” 九枝猛然扭头看我。他很快明白了我这句问话的用意,随即拼命摇头。 “你不用在意我,”我笑着说,“只说你心中所想,虽然就算我能生,也不会因为你想要就生,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究竟有没有期盼。” 九枝沉默一阵。 他忽然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一笔一画,认真写了几个字。 “我只要娘子开心。”他写。 我笑了。 “算了,”我摇摇头,“问你也问不出个什么,不管你了。反正这一路来,都是我们两个一起过活,以后也一样的。” 我翻身上马,又把九枝拉到我背后。 “对了九枝,”我想起来,“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可有钱了,丰喜给了我好多盘缠,说出来吓死你。路上你饿了就和我说,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九枝没有再给我写字,他只是紧紧抱住了我。 我一下也说不出话,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走吧九枝,”我说,“我们回家去。” 第71章 凤起(七) 有了静岳,回去的路,就比来时快得多。 蒹葭河上重又搭起了浮桥,我们在这里过了河,途径险些困住我们的荷城,继续往南。 到宁安城,我和九枝住了两天,城里人大都还不知道,如今龙椅上的女皇帝,就是从这座城启程北上的,我在官署外驻足了一阵,透过围墙,假装还能看见当初在官署中,我第一次见到云卿真容的场景。 我握了握怀中的玉佩。 这玉佩,我本来要还给云卿,毕竟两个凑在一处才是一对,但云卿没有收。 “你带着吧,”她说,“今后看到它,便如同看见我了。” 嗐,有没有这玉佩,我都不会忘了你啊。 不过我也没拒绝,等以后有机会回京城,再给她好了。 出了宁安城,我先上了不破山。 不破神君已经回来了,受了一番历练,那个哭哭啼啼的秋织锦,现在沉着了许多,更加像个山神的样子。 我把张伯远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神君默然良久。“他怎么死的?”她问我。 “龙头铡,”我比划着说,“好大的一杆刀,咔嚓一下,人就没了。” 神君轻声笑笑。 “便宜他了。”她说。 她像是已彻底放下,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下山,转向西,我去了思南。 有灵 第111节 宋家还在,宅邸新修过,比之前更大,但黎总管眼下却不在这边,他去了京城。 因为宋氏布号,要在京城开分号。 不只是京城,他们的生意已经准备扩张到京城所在的整个兴州,是云卿特许的,那日黎总管不远万里,率船队前去接驾,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我们送到京师附近,这么重的恩情,做些报答也是自然。 有皇帝做后台,江南十四州,渐渐都会有他们的身影吧。 而身后有整个宋氏布号的雄浑财力做支持,对云卿也有助益。 要是宋夫人锦葵还活着,该多好。 念及此,我打算去锦葵墓前祭奠,不想在那里,又见到了熟人。 狐妖瑶卿,正端坐坟头等我。 “我就知道,你差不多该来了。”她这次化作的是女子模样,笑盈盈地站起身。 “你猜到我会来?”我惊讶。 “听闻有女子做了皇帝,就估计和你有干系,”瑶卿说,“叫手下去打听了一下,大概情形也便明白了,后来又听说你离了京城,往思南而来,你来思南,会不来这里?” ……万一我没来,你咋办? 不过,等等啊,手下…… “你真的做了神君了?”我喜道。 瑶卿点头。“渔江南边有一条犀水,我现在是犀水的水君,底下有些小鱼妖之类的,可以差遣。” 她怕我不懂,写下字给我看。 “幸好听了你的话,”瑶卿说,“回到渔江时,恰好犀水原本的水君升了三重天,留出个职缺,就便宜了我。” 我内心只有一阵阵的喜悦,这个心地善良的狐妖,终于成了护佑一方的神君,这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日后若有机会到渔江那边,来看看我吧,”瑶卿站起身,“忙得很,我就先走了,本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看你还和往常一样,我也便放心了。” 我目送她离去。瑶卿,或者现在叫犀水神君,把锦葵的幕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什么我能做的,就拿出在城里买的香,给锦葵上了一柱。 香燃尽,我和九枝再度起行。 过了思南,即是梧州,离家越来越近了。 我们先去的是宣阳,在这城里,还有两家熟人。 秀元家的面馆也翻新了。她爹爹生了场病,手抖得厉害,不好再打理生意,就把面馆全盘交给了秀元。 秀元待人和善,不像她爹爹脾气那么差,面馆生意就比之前好了很多,我和九枝去的时候,店里坐满了人,半张空桌都没有。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秀元扎着一块头巾,在十几张桌子间忙来忙去。 她已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了。 “走了,九枝。”我说。 九枝摸摸肚子,一脸为难,一边跟着我走一边频频回头。 “我带你去吃别的。”我拍拍他。 我怕秀元看到我,又想起过去的伤心事,决定不再打搅她。 但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听到有人喊我。 “姑娘留步!”一个年轻男子拎着一只木盒,一溜小跑过来,到了近前,他喘着粗气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两个大纸包。 “我们老板给姑娘的,”他说,“面馆自己做的小点心,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我还没说话,九枝已经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 “你们老板……还说什么了?”我眨眨眼,问。 “老板说……”男子好像还有些糊涂,“她说谢谢姑娘,以后一定要来吃面。” “那麻烦你转达她,对别人动情,还是要慎重。”我说。 男子更糊涂了。他草草对我鞠了一躬,转身跑回了面馆。 原来秀元看见我了啊…… 既然她送我的,我也就不客气了,和九枝分食了一包点心,剩下的一包我放进包袱里,一会儿还有用。 我去了方家,见方玉蕊。 方玉蕊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灵动活泼,见到我,就冲过来拉我手,问我她新做的衣裙好不好看。 我把那包点心借花献佛,给到她手里,她一下睁大了眼。 “啊呀,你怎么买到这个的?”她惊喜道,“秀元面馆!这家的点心很难买的!老板娘生得又好看,我也想能和她一样,自己忙些事情。” “忙忙忙,就知道瞎琢磨,”方夫人从后走过来,语带不满,“你先管你自己的事罢!媒人前几日给提的媒,你当真不考虑了?” “不考虑不考虑,”方玉蕊嘴里塞着点心,含含糊糊地说,“替我回绝吧。” “为何不考虑?”夫人耐着性子道,“那家公子长得不错,秉性又好,你我都见过的,脾气很和善,你还不满意?” “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嘛,”方玉蕊摆摆手,“再说吧。” 方夫人又叹口气。“让有灵师傅见笑了,”她对我说,“这孩子,实在让人摸不透,这眼看到了嫁人的年纪,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姑娘家的,早晚都要如此,爹娘可不能养你一辈子啊。” 我心想养她一辈子有什么不行的,嫁不嫁人不都是自己孩子吗? 但没说出口。 “不如让她去念书吧。”我看着方玉蕊,说。 “念书?”方夫人一愣,随即笑了,“师傅说笑,世间哪有女子念书的?” ……我不就是吗…… “现在可能还不可,但很快就可以了,”我说,“我此行从京城回来,圣上有意为女子开考学风气,以后莫说是念书、科举,就连入朝做官、上阵打仗,都是可能的。” “真的吗?”方玉蕊抬起头,眼睛一亮,“娘,我要去!” 而方夫人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你见过当朝圣上?”她大为震惊。 何止,圣上还看过我身子呢。 不过我也没有明说,只是微微笑着看她。 我知道,我越讳莫如深,反而显得越可信,只要方夫人产生一丝动摇,玉蕊就有机会去上学了。 “这……”方夫人神情复杂,“难道蕊儿,真有可能去读书的?” 看她的反应,我就明白了,她其实也想过这条路。 “不管行不行,最多等个半年,也该知道了,”我说,“反正也就半年时间,就算最后念书的事不能成行,也不耽误嫁人的。” 余下的事,我就扔给这母女俩去思忖了,上回来时我已看得分明,方家员外极度疼他这个宝贝女儿,玉蕊打定主意要念书的话,他也不会拦着。 离开方家,我和九枝一刻不停,往俱无山的方向赶。 途径潞城,买口粮的工夫,我特地问了问店家,许家人如今怎样了。 店家说许家已经不在了,空出来的宅子因为闹过鬼,谁也不敢买,至今还荒废着。 许如白不知所踪,据说他已经孤身去了云州,许家夫人则带着孩子投奔了兴州的的亲戚,两个人是和离的。 求个儿子,求到妻离女散,也是让人无话可说。 但我只要知道,许夫人还好好活着,就行了。 过了潞城,我打马飞奔,走的还是当初那条路,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会,要一边赶路一边学着怎么做玄师,现在再回来,已经是一身本领。 那时候九枝还不会说话,现在…… 嗯,还是不会说话。 这样感慨着,两日后,我二人回到了山下的小镇。 这一日没有集市,镇上祥和而安宁,一切同过去都一模一样,我和九枝一起走过的地方,他在门外等我的那间药铺,也都一如往常。 九枝在镇子里闷头走,好像在找什么,最后在常办集市的空地处站住,若有所思。 我想起来了,他站的地方,该就是当初我给他买红绳的地方。 他竟然连这都还记得。 九枝默默站了一会儿,摸着手腕上的红绳。 “要换根新的么?”我问他,“镇上另有卖这些小玩意儿的店子。” 九枝摇了摇头。 “就要这个。”他在我手心写道。 我带他重又去了我之前念书的私塾,老先生还在教书,看到我,也似乎不是很惊讶。 “回来了?”他笑呵呵地说。 “先生可好?”我问。 “这把年纪了,没什么好不好的,”先生说,“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赚了。” 我想把那本《圣朝通轶》还给他,他却没有收。 “你留着吧,”他说,“我这里还有,当年写完这书,自己找人又印了几本,可惜,一本也没卖出去。” 我一惊。“这书是先生自己写的?” “啊,我没说吗?” ……你肯定没说啊! 老先生又笑了笑。“我一个乡野间的老秀才,当时要说是我自己写的,拉不下这个脸,就假托了别人的名义,不想还真把你骗过去了。” “那这书里——”我欲言又止。 “写了些批驳的话,是吧?”老先生不以为意,“写这书时,我刚过而立之年,懂得太少,老了再回头看,实在是羞愧难当,就自己骂了自己几句。” 难怪。 “所以先生也曾觉得,女子不可为官?”我又问。 “少不更事,一腔腐朽,”先生说,“后来就不这么想了,如今连皇帝不都是女子做了?” 有灵 第112节 他笑着看看我。“有灵,当今圣上能登位,你也出了力吧?” “先生如何知道?”我愕然。 “猜的,猜的,”先生说,“或者说,我是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我心头一热。“先生如今,还想要做官么?”我说,“朝廷之风大改,以先生的见地,做个官该不难,我也可以为先生举荐,圣上重贤才,这不能算是营私——” “不了不了,”先生摆摆手,“我这老骨头,就不掺和这些事了,教教书,养养花,颐养天年就是,能教出你这么个学生,我这一世,总算没有白活。” 我想了想,对他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先生。 从镇子出来,终于要上山了。 我一下变得很紧张,越往山上走,心下就越慌促。 回来的事,我没有提前告知爹爹和娘亲,虽然变只鹰鸟之类,传书回家很轻易,但我不愿这么做。 只是不知爹娘如何,爹爹说过,不要我回来了,突然间见到我,他们二人会怎么想呢?会觉得我算是有所成就吗?还是会责怪我,竟然把生墨笔给弄丢了? 九枝看出了我的想法,紧紧攥住我的手。 走到山头,我家的房屋还在,菜地也还在,但菜地里没看见人,屋门也紧闭着。 出去了? 我紧赶两步,一把推开屋门——“爹!娘!我和九枝回来了!” 无人应声。屋里空空如也。 不只是空空如也,屋中桌椅、器具上,都蒙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像是有日子没人住过了。 我心头一凛,绕着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还是一个人影不见,菜地也多日没打理。 他们去哪儿了? 我看看九枝,九枝也摇头。他比划着说,他没闻见爹娘的一丝气息。 我慌起来。爹娘这么多年都没远行过,山上也没有外人来的形迹,还能去哪儿啊? 思绪间,我想到一个人,也许她会知道。 我默念了三声翠玉的名字。 我这个姨永远是随叫随到。她现了身,先冲上来猛地抱住了我。 “小有灵!你果然还活着!”她大声说,差点儿把我震聋,“姨可是宽心了!” “可以了,可以了,你先放开我。”我好说歹说,才从她的怀抱挣脱出来。 翠玉这才看清,我唤她来的是什么地方。 “你……回家啦?”翠玉轻声说。 我一看她的神情就明白了,她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爹娘呢?”我问她。 翠玉有些犹疑。“三娘和李修德……唉,进屋说吧。” 进屋坐下,她慢慢对我说清了大概。 我爹娘,到三重天去了。 就在我第二次入地府,带回九枝之后没几天,北辰星君忽然来了俱无山,向我爹娘宣读了一份道祖的成命。 道祖说,我爹娘苦守俱无山已久,足够消去当年的责罚,着他们俩速去三重天赴命,另有任用。 据说道祖还威胁他们,要是不去,以后我再有难,他可就不管了。 “所以……他们俩,现在是神仙了?”我问。 “不算神仙吧,”翠玉说,“我也说不上他们这样算什么,总之,你就当他们是去天庭享福了,在这荒山上待了这么多年,三重天上也该给他们些好处,对吧?” “那……还回来么?” “说不好,”翠玉说,“不过按你爹娘的脾气,去天上玩耍一圈,以后九成九要回来的,就是给他们神仙做,他们肯定也不愿意。听三娘的意思,她都还没见过三重天,只当是周游去的。” “为何不和我说一声?”我有点儿着急,留封书信也好啊! “说到这个,”翠玉笑起来,“李修德呢,是想着给你留一封信的,可他没念过书啊,写了两天没写出来,三娘就给他撕了。” “……那我娘亲可以写呀。” “三娘说了,”翠玉收起笑容,“不给你留东西,免得你老是要牵挂他们,临行前她去找过我,让我嘱咐你,若是回了家,就和九枝好生过活,你如今大了,不能再赖着父母了,等她和李修德玩耍够了,还会来看你的。” ……有这样待自己女儿的吗! 但我没说什么。环顾眼前这小小的房屋,想着我爹娘在这里度过的岁月,我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 也好吧,他们活着就好。 他们快乐就好。 “你放心,小有灵,”翠玉拍拍我的手,“三娘和李修德彼此照应,不会有事的,他们也是知道你如今已可独当一面,才走得毫无担忧。你爹娘,把你当大姑娘看了。” 我点点头,不说话。 “再说了,万事还有你姨呢!”翠玉大咧咧一笑,“你缺什么短什么,都跟姨说!姨还能不管你?” ……那你还是别管我了。 不过说到缺什么短什么……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我说着,解下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根擀面杖。 “用绿玉磨的,”我很得意,“正应了你的名字,不错吧?这可比黄花梨值钱,我让宫里的人帮我做的,做了好几天呢。” 翠玉瞪大了眼,伸手接过去,张了张嘴。 “小有灵,你没做过饭吧?”她问。 “……没有,怎么了?” “这中看不中用啊,”翠玉说,“不经折腾,哪有用真玉做擀面杖的?” ……我说我跟丰喜提起来的时候,他怎么看了我好几眼。 “哎呀你管它中用不中用,收藏还不行么?”我说,“反正给你了,你爱要不要。” “要,要,”翠玉嬉皮笑脸地把擀面杖收起来,“侄女孝敬我的,我怎么能不要?改天来找我啊,我给你烙饼吃。” 她又叮嘱我几句小心火烛、多喝水、早睡觉之类,就走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我和九枝两个。 下山前,这屋子是四个人住的,当时还觉得有些逼仄,现时反倒觉得清冷起来。 “九枝,以后这里就你我二人了。”我说。 九枝点点头。 “你愿意在这里多住一阵,我们就多住一阵。” 九枝点点头。 “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就住两天,再下山游玩去。” 九枝又点点头。 你别光点头啊,我是问你的主意啊。 但九枝只是看着我笑。 “那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啊,”我说,“我累了,你该也累了,我们在山上过过清闲日子,再想想去哪儿吧。” 九枝还是点点头。 行了,就这么定了。我跳下椅子,拍拍身上的土。“走吧,九枝,我们先下山买米去。”我说。 九枝一怔,抬眼看我。我苦笑了一下。 “我爹娘把家里的米,都吃光了……” 【明天正文部分大结局!~有灵的故事,要告一段落啦~】 第72章 终章 有灵 “昭云,你能不能快点儿啊,爬个山有那么累吗?” 从善站在山上一处石头上,手叉着腰,不满地对后面那人抱怨。 昭云在不远处瞪他一眼,没说话,从后面慢吞吞爬上来。 “你还瞪我,”从善絮絮叨叨,“你不是神仙的孩子吗?怎么身体这么差?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你娘在路边捡的,怕山上不收你,给你编了个身世?” 昭云还是不说话,沉默着走到从善身边,两人又继续往山上走。 “打死我,以后也不跟你出门了,”从善还不依不饶,“走得又慢,话又少,月离师叔还说你比我厉害,就你这个风吹就跑的小身板,能厉害到哪儿去?” “比比?”昭云斜睨他一眼。 从善打了个哆嗦。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他飞速道,“这里可是俱无山,哪能轻易动手啊……” 昭云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我天,这山是真够干净的,”从善一边爬山,一边嘴上还不停,“真就全是石头沙土,一点儿生灵都瞧不见啊,两位大人是怎么能在这里住上半辈子的?” 昭云不声不响,于是一路都只有从善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昭云,”从善喘口气,侧脸看看昭云,“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打击?” 昭云拿眼神探询他。 “不是,你这一天天的,惜字如金,在你家乡,张口说话是犯罪吗?”从善又道。 “你为什么不觉得,是你话太多了?”昭云冷冷地说。 “你——”从善不忿,但昭云已经走了上去,他只好叹了一声,紧紧跟上。 有灵 第113节 两个人爬到山顶处,眼前开阔平坦,正对面是一栋小屋,屋后还有一小块菜地,但地里的菜,已经全部枯萎,遍生杂草,屋子也朽坏得不成样子,像是轻轻一碰就要垮塌。 “这……”从善喃喃道,“这里真的有人住吗?” 昭云没有回应。他视线紧紧盯着另一侧。 那里,山崖边,站着一名男子。 确切地说,是一名男子和一个土包,土包上种着一棵细细的树苗,男子就站在土包旁边,面朝山崖外的天地,一动也不动。 他一身白衣,气度不凡,长长的乌发随风飞舞。 从善明白了什么,他和昭云走过去。离男子还有几步远,从善纳头便拜。 “云鸣山从善、昭云,见过叔尊!”从善高声道。 昭云站着没动,从善回头瞪他一眼。“你干嘛呢?快拜见叔尊啊。” 但昭云还是没动,同时,一个悠远的声音飘入他俩耳中。 “我不是你们叔尊。”这个声音说。 从善糊涂了,眼前的男子显然并没有张口,但声音却清晰通透,宛若被风送过来一般。 “你听见了吗?”从善问昭云,“谁在说话啊?” “傻不傻,”昭云嗤道,“除了叔尊,还有谁。” 从善一愣,再拜下去。 “叔尊在上,”他说,“堂主说过,有灵大人和九枝大人对云鸣山有恩,虽不在恩义堂中,实则等同于我等前辈,喊九枝大人一声叔尊,也是应当。” 九枝没有应声。 “话说,有灵大人呢?”从善问,“我和昭云,都受了有灵大人照顾,如今学成出山,是特地来拜见她的。” 昭云突然戳了他一下。 “你戳我干什么?”从善不满,“我说错什么了吗?” 昭云摇摇头,叹了口气。 接着,九枝的声音又传过来。 “有灵,已经走了。”他说。 “走了?”从善不解,“去哪儿了?我们可以等。” 昭云用力拍了他一掌,给他指了指九枝身旁的土包。 从善这时才恍然大悟。“有灵大人……过世了?” 九枝没说话。 “怎会……”从善瞠目结舌,“有灵大人不是很厉害么?不是还有叔尊在么……” “有灵,是病故的。”半晌,九枝说。 “何时?”从善说不出话,昭云问道。 “两年前。” “何病?” “不知是何病,”九枝答,“若知道是何病,也便不会让她走了。” “我听月离师叔说,九年前,二位大人还去云鸣山拜访过,那时有灵大人还无恙……” “她是三年前,才得的病。”九枝说。 “为何不去堂中求治?”昭云问,“我恩义堂广收天下奇药,月离师叔也见多识广,若是——” “你们自己看吧。”九枝似乎有些不耐烦,手一扬,一阵风扑向从善和昭云。 两人看到了所有。 有灵和九枝,在俱无山住了三年。 三年后,有灵终于耐不下清净,带九枝再度离山,走入人世。 这一走便是十六年,两个人携手走过了江南所有的山川湖海,捉了许多妖,除了许多鬼,也救了许多人。 期间大嬴军两次北征,收复了半个江北,他们还去渔江北边走了一遭。 中途,地府动乱,十殿阎罗中有五殿作反,有灵应道祖之意,同九枝下地府协助平叛,助阎罗王承继了酆都大帝之位。 后受白三娘和李修德请托,道祖又招有灵和九枝,去三重天游了一圈。 过了几年,白三娘与李修德双双仙逝,魂归三重天。 有灵和九枝继续在世间行走,直到三年前,在一次捉妖时,有灵突感不适,虽然被九枝救下,但却从此身子一天比一天差。 不管是民间郎中,还是有灵自己,都查不出究竟是什么病,只是日渐虚弱,气力一点点消散,到最后,已经再做不了玄师。 九枝疯了一般四处求医问药,都没有结果,有灵自己却没放在心上。 “命数到了。”她说。 她拒绝了九枝的提议,比如赴京请云卿命宫中太医诊治,比如上云鸣山找月离他们帮忙,又比如,试试阎罗和各路神君,或者道祖。 她只让九枝带她回俱无山。 从哪里来的,她还是想从哪里走。 由是,二人重又回到山上,在那间小屋中度过了一年时光。 随后,有灵终驾鹤西去。 按她的遗愿,九枝把她葬在了俱无山山崖边,那里亦曾是九枝生根发芽的地方。 “在我坟上,种一棵树吧,”临终前有灵说,“让我在地下,也能看着它长大。” 九枝便在有灵身子上,种下了一棵树苗,从此以后的两年,他始终站在有灵坟边,不吃也不喝,任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从善和昭云看完这些回忆,谁也说不出话。 “叔尊……有两年没吃饭没喝水?”从善先开口了,“不饿么?不渴么?” “我本天地间灵物,吃不吃,喝不喝,都无碍。”九枝说。 “可是听月离师叔说,叔尊特别能吃……”从善说。 “起初只是为了尝尽世间百味,”九枝说,“后来,是为了我自己,有灵问我饿不饿、渴不渴的时候,我心里,最是欢欣。” 从善与昭云互看一眼。 半晌,从善一横心,大着胆子一拜。“请叔尊随我等下山!” “下山?为何要下山?” “为何……”从善想了想,“有灵大人已去,叔尊留在这里,她也回不来了,不如就同我二人去云鸣山,过些好日子,从善想,有灵大人在天有知,也必然希望叔尊能这样。” 昭云又捅了他一下,从善不为所动,只盯着九枝看。 九枝回过头,冲他笑了笑。 “从善,昭云,你们还年轻,有些事,你们不懂的。”他说。 言罢,他转回头,再也不说话了。 “但是——”从善还想说什么,昭云突然一把拉起了他,不由分说,把他往山下赶。 “还望叔尊好生过活,”昭云说,“昭云从善,就此别过,日后有余暇,定再来拜会叔尊!” 他连推带扯,强带从善走上下山的路。这看似瘦弱的公子,手上力气却很大,从善无从挣脱,就这样被他拖着,很快消失在山中。 九枝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身边的坟包。 “有灵,你当日关照过的两个孩子,如今都长大了,是厉害的玄师了,你看见了么?” “这二人心地良善,你也可放心了。” …… “有灵,你可不可以,对我说说话?我一个人,等你好久了。” “你去了哪里?你走后,崔判官来过一次,说你上了奈何桥,却没到孟婆处,消失在忘川中途,至今天上地下,都找不见你的魂魄。” “你是不是还活着?为何不能见我一面?” …… “有灵,我想,你该是去了你想去的每一处地方吧。” “有灵,从前我不会说话,都是你说我听,辛苦你了,今后,我就把我想说的所有,一句句讲给你。” “有灵,我一直等你的。” …… 两年过去。 一个云游四方的东海玉门僧上了俱无山,才发现这山上真如他故人所说,什么都没有,独独山顶处有一男子迎风矗立,守着身旁一棵半人高的小树。 僧人没有惊动他,默默一拜,自己下了山。 五年过去。 俱无山上降了一场豪雨,这雨足足下了七日七夜,诡异的是,山下咫尺相隔的小镇,却未受波及,只有这座山受着雨水冲刷,恍若一道水柱直连天际,蔚为奇景。 十年过去。 俱无山生了无数的草木,由星星点点的绿意,终变成满山的青葱,山上有了生灵,也便渐渐有了人烟。 但搬来此山的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山顶居住,因为那里立着两棵同样高的大树,透着说不尽的灵气,令人不敢轻近。 两棵树高处,不知为何,还牵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二十年过去。 这两棵树越长越高,有了参天之势,枝条虬结在一起,好似永世不可分开。 五十年过去。 树开花了。两树云霞般的粉彩,绮丽而恢弘,风一吹,花瓣四散,落得整山都是。 一百年过去。 有灵 第114节 两百年过去。 一千年过去。 山下几度改朝换代,历经血与火洗礼,又是一世太平。山上渐渐无人住了,只有个老和尚在半山腰修了座小庙,终日远望着山顶。 老和尚自称玉门宗,他师父只得他一个徒弟,他师父的师父,也只得他师父一个徒弟,再往上,每一位师父,都是如此。 他在山下也有个徒弟,等他去后,也会来这里看守,守着这座山,守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一段前尘往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两棵树。 【正文部分到此结束,有灵的故事,就先画下一个句号了。谢谢大家一路陪伴我到这里,也谢谢豆瓣阅读支撑着我把这个故事写完。才疏学浅,幸蒙垂青,不胜感激。】 【后面还会更几个番外,记得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