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夜里告诉我》 楔子 「噗呲!」一口血吐出,香烟裊裊的房间里,跪着一名过天命之年的女性,一身剪裁保守端方的青蕴色旗袍,乌黑的头发以银簪低低的挽作成髻,女人一手撑着前方的供桌,一手支撑着自己的大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双脚步履虚浮的趿着棉鞋,她神色惊恐的拉开房门往房外走出去,毫不在乎的抹掉嘴边的血跡,一路跌撞的跑下楼梯,几度差点摔倒,蹦蹦蹦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 经过二楼的时候,她扭开了每扇紧闭的房门,都没有人。 女人感觉到脑中嗡的一声,震的她一阵晕眩,耳边砰砰砰的声音,那是她的心跳声。 到了一楼,她粗鲁的拉下掛在墙上掛勾的包包,用眼神迅速的搜索一切需要的东西,慌乱地将钱包钥匙塞进提包里,她的手机呢?她的手机呢!? 女人的呼吸一下子紧凑起来,视线越发混乱,她神色慌张的在客厅搜索。 翻开桌上的报纸,没有。 电视柜旁边,没有。 沙发上,没有。 掀起抱枕,没有。 外套口袋,没有。 「铃铃铃、铃铃铃……」 一阵铃声兀然响起。原来慌乱的女人却彷彿瞬间被定在了原地,她缓缓地张开嘴吸进一口空气,泪水突如其来的涌上眼眶。 她失神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这个精心挑选的铃声如此刺耳,她紧绷着双唇,终于在角落找到了,被玩具车卡在墙角的手机。 她不知道为什么手机会在这里,女人紧盯着萤幕上显示的号码,没有标注联络人,是串陌生的号码。 她蹲下身,滑了接听。 眼泪终于溃堤。 女人跌坐在地上,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彷彿这样就可以保持理智地听完电话另一头所说的话。 「请问您还在听吗?」电话那端说道。 「我知道了,谢谢。」迅速掛掉电话,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间硬挤出来的。 女人拿着手机的手无力的垂落,而后洩愤似的甩掉手机,手机短短的滑出一段,然后停住。 她颤抖着将手服上额头,大力的呼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猛的抬起头。她撑起自己的身子,将手机抓回来,狼狈地站起之后,踉蹌着衝出家门。 外头略为昏黄的光线照在巷子里,邻居家几个小孩趁着下完雨又还没天黑的时候,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玩,你追我跑。 女人粗略地扶起散乱的头发,故作镇定地快步走着,双眼在小孩堆里焦急的搜寻。 没有。 都没有。 脚步越踏越急,越走附近的小孩越少。 远方有棵老树,树下坐着两个小身影,和一颗白色的大石头。 女人边走,凝眸一看,确定了是自己要找的臭小孩,步履越发仓促,几乎是小跑起来了,同时不忘警惕地张望四周有没有危险。 「嗯,我保护你。」软濡的童音这样说道。 女人没有注意到是谁说的,她也并不在意,把她要找的臭萝卜头从红砖砌的树围栏上扯下来,左翻右翻的查看一遍,最终对上小孩的双眼。 小孩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此时被吓得泪眼汪汪,嘴巴一抽一抽的,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小孩伸出手碰上女人的嘴角,小力的几乎像是搔痒一般摩挲,女人抚上自己的嘴角,发现抠下来了乾涸的血跡。 指尖上的红如此鲜明,小孩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女人连忙安抚的把小孩抱在怀里,拍着小孩的背,自己却也忍不住鼻酸了起来。 她记得自己应该要做的事,往上看眨眨眼,一施力把小孩抱了起来,转身离开。 小孩把头埋在女人的颈窝里,哭得昏天暗地,甚至没跟另一个小朋友道别。 另一个小孩跃下了红砖围栏,踏了几步上前,却又止步,感觉很悲伤,还是不追的好。 树下的小孩愣愣地朝玩伴离开的方向,挥了挥手。 光线不知不觉变得昏黄,一个老人从远方而来,骂骂咧咧的,一巴掌差点巴到了小孩头上,最后还是心软的牵起小孩的手,将他带离了树下。 鞦韆上的林招娣 之一 月光下,晚上来国小操场运动慢走的人们早已散去,此时的校园,褪去了白日里活力的孩童嘻闹声,在夏蝉的偶尔鸣叫中显得格外寂静。 「嘎---嘎------」 突兀的金属摩擦声,在树荫下的鞦韆伴着夏夜的晚风,一起一落的晃了起来,接着,越晃越高、愈晃愈高…… 在校园的另一端,一处断裂的矮墙旁。 碰的一声,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裴景翊拍掉刚才翻墙时沾到手上的灰尘,迅速蹲下,快步走进监视器的死角中。 老实说他不太确定哪里有死角。他没有做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有鉴于他是石头公官方授权的人间托婴小天使,应该是不至于被警察抓吧。 『难不成神明显灵,我就不犯法了?』裴景翊自己都觉得荒唐,但是能怎么办呢?有道是欠债还钱、有恩报恩,从小在石头公那里求到的庇佑理应要偿还,他小时候跟爷爷拜的那尊不收香火,就喜欢信眾用苹果供奉,作为庇护小孩的在地神明,别的不收,就以平安为重。 想来这阵子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十分奇妙,自从放榜日,同时也是他的十八岁生日过后,他就一直有一股回爷爷家的衝动,就像是有人要找他的感觉。 明明是要搭公车回十四岁开始住的、在市区跟爸妈一起的家,五天上学却有三天会恍神搭上往乡下爷爷家去的公车。 他没有跟爸妈讲这件事,妈妈特别不喜欢听到爷爷那些信仰的习惯,她不喜于爷爷的盲从,认为过度的崇拜终归不是好事;至于爸爸,一向都是採用,见谁说什么样的话,在家附和妈妈的想法,只跟爷爷说话时附和爷爷的,要是两个人都在,那就不说话,默默走到裴景翊身后,无视他谴责的目光,然后闭紧嘴滑手机。 当然,爷爷与妈妈也并非情商低落,随着他渐渐长大,也不再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会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 裴景翊是偷偷去的爷爷家。 爷爷打开门见到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点「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意味,爷爷进屋拿了一袋频果,祖孙俩结伴出门,到了那棵庙口老树下、绑了红绸的大石头前。 爷爷掏出两个十元硬币,叫他把想问的问一问。 起初裴景翊根本不知道该问什么,小时候都是爷爷拉着他讲的,他才不会这种听起来很厉害的祈祷词。 爷爷奶奶都很会这种,都没有人好奇他们怎么做到的吗? 从「哈囉我想问一下您找我有事吗?」,到「信徒裴景翊,幼时承蒙您关照,而今头好壮壮,也考到好大学了,敢问石头公,该怎么做回向给您呢?」 裴景翊感觉自己的背都快被爷爷拍裂了,他知道了,漂亮的祈祷词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结论就是,石头公作为小孩的守护神,小裴景翊体弱多病之时,祂是真的很努力去保护他,而现在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石头公希望他在平时多替祂做些好事,保护更多的孩子。 裴景翊颇为疑惑,他应该怎么保护小孩子?这个方向很大,他抓不准到底该做什么。 那时有个穿着国小制服的小孩大哭特哭的冲向一位老奶奶,小孩看起来大概是小一小二的年纪,长得不高、瘦瘦小小的,裴景翊被哭声引的看了一眼,指尖掂着的硬币忽然落下,掷出了一个圣杯。 他试探地在心中问,是那小孩家里有问题吗?无杯。 不然呢?国小? 他掷出硬币,圣杯、圣杯、圣杯。 国小有问题?国小有问题他能怎么做?同学欺负他?老师不理他? 裴景翊满头问号,跟爷爷直言说:「石头公告诉我那间国小咁那怪怪,爷你知道什么吗?」 爷爷皱起脸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说:「那块地以前是墓仔埔啊!」 裴景翊错愕地睁大眼睛,我自己去?圣杯三个。 祢会帮我吗?圣杯三个。 我会没事吗?圣杯三个。 裴景翊正在思索这个保证的可信度,爷爷已经掏出他的手机打电话给他的儿子媳妇,说他今天晚上住爷爷家。 等等爷爷,我不是你的宝贝金孙了吗? 爷爷神情肃穆,直视着他的双眼,道:「石头公保佑你到长大,现在给你送去埋一埋,你觉得有道理吗?你会没事的啦!」 裴景翊没有觉得被安慰到,甚至因为这番言论而联想出另一个可能,万一他真的就是被养大,去给人家做交替的呢? 一阵大风颳过头顶的树叶枝枒沙沙作响,一片叶子落在他的鼻尖,不,是两片,一片大的叶子,旁边伴生了另一片,裴景翊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其他落叶,是同一种树叶,但只有他手上的这支是双生叶。 是有贵人相助的意思吗? 夜色里,裴景翊从口袋掏出那片双生叶,心里默念着:whereismy贵人? 金属吱嘎的声响随着风送进他耳里,他能感觉到颈间的寒毛竖起,一米七八的大帅哥,下意识举起手中的小叶子挡住自己的脸。 他半瞇着眼睛,小心翼翼的从叶子的缝隙看向声音来源。 是鞦韆,在风中摇盪的鞦韆。 「沙!」一声细小的磨擦声从同一处传出,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也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接着,彷彿是验证他的想法一样,那鞦韆渐渐止歇。 裴景翊:!!! 他的心中跑过脏话跑马灯!乾!真的是盪鞦韆把脚放到地上的煞车声音! 我跑!我可以跑!裴景翊用他自信的大长腿往来时的方向跑去,对上迎面而来的一个白色人影。 我乾!!!!!! 他揪紧了手中的双生叶,紧闭双眼,感觉到熟悉的酸楚从鼻翼衝上眉心,来了来了、眼泪它来了! 我的贵人呢!?说好的贵人呢! 一阵清风抚过,带着乾净肥皂混着汽油的气味。 怎么感觉不是想像的那位? 他睁开眼,看见一块浅蓝色的衣角,顺着衣角往上看,是摇晃的高马尾和一节手臂,同时在衣服上照出阴影。 裴景翊揉掉眼睛里的泪珠,确认了那真的是人,她有影子、也有实体,心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接着定眸,震惊的发现,这个女生竟是直直的往鞦韆处走。 裴景翊心中大惊,这么勇的吗?此时的鞦韆又开始晃荡起来了,他不信这个人没发现! 秉持着助人为乐的精神,他几步向前,伸手拉住了那个女生的袖子,那女生被扯的往后一顿,转过头来,淡定的拨掉他的手。 在她转头的一瞬间,裴景翊几乎是立刻就认出她是谁。 杭泉瑾。 高三十班,杭泉瑾。 之所以会知道她,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喔,他没有要说什么别的客套理由,因为杭泉瑾漂亮真的是全校皆知,想当年高一入学,没过多久就有人在学校论坛上疯狂询问:请问学号某某的是谁啊!她长得好好看!。 现在这个长得好看的杭泉瑾大步走向无风自动的鞦韆,在手被拨掉之后,裴景翊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人生,最终还是决定跟在她后面。 因为杭泉瑾还有另一个有名的事蹟:据说她来自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家族,虽然大概是因为杭姓在南市真的不太常见,才有的穿凿赴会之说,但杭泉瑾本人的确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如果可以形容的话,就是:「尔等凡人,离我远点」的样子。 至于她这么特立独行,会不会遭到一些针对? 裴景翊表示,他不知道,他没有长期关注这个人,两人的班级距离很远,几乎是不会见到面、绝不认识的关係。 所以她到底要干嘛? 回过神,裴景翊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鞦韆正前方,看着杭泉瑾伸手一把抓着摇摆的鞦韆铁鍊,强制停下了鞦韆。 「沙------」 鞦韆上的林招娣 之二 杭泉瑾伸手抓住鞦韆的铁鍊,五指指根环着黄铜色的戒指,以链子相连,匯聚至手腕处的以零星铃鐺串起的古朴手釧。 鞦韆上的空气一瞬间开始震动扭曲,剎那间,整座校园一片寂静,连刚刚少数几声蝉鸣都停止了,杭泉瑾目光聚集在鞦韆上,那上面已经渐渐显示出一个近乎透明的人影,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个灵魂已经滞留人间过久了,在此处徘徊不走,阴气随着她的停留积累加重,年纪小的本就较容易被其影响,如今严重到有些小孩一进学校就哭,根本没办法上课。 这件事,还是家中杭女士整天去菜市场遛弯,从猪肉摊叶太太那边听到的,一打听清楚,晚上不顾她本人想在家耍废的意愿,把已经洗完澡的妙龄少女丢出家门。 其实道理都懂,能者多劳,她不是不愿意,就是…… 对、她就是不愿意,她实在是颇懒散的。主要是要为几个月后的鬼门开养精蓄锐一下啦……真的啦。 言归正传,照这么计算,这个灵魂已经在这里留了超过一个月,若是来吸取小孩的精气,早该差不多收摊走人了,还在此处徘徊不去,难道是想害人性命?难道这里的老师跟她有仇? 今晚必定要将它驱离此处。 思及此,鞦韆的链条叮噹作响,上面的东西咻地朝鞦韆正前方衝去,杭泉瑾迅速扭头,右手伸出成爪,咒法释出,擒住那灵体,对方挣扎着向前,略微成形的双掌伸出,如溺水之人一般,抓住面前任何能抓的东西, 也就是刚刚遇见的男生。 一声惊恐的吼叫从那个方向传出,杭泉瑾的注意力瞬间被惊吓打断,五指延伸出的光线应声断裂。 杭泉瑾以为他刚刚就会离开,毕竟他没有理由留下,而且看他刚才举着两片小树叶防身的样子,离开现场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那灵体并未停留在那男生的面前太久,发现束缚住它的力量消失之后,蹭的逃走了。 方才出手,杭泉瑾基本判定这不是一隻法力高强的鬼魂,至少没有入邪道,也不是被人为锁在此地,更像是在人世间有未了心愿,并未带有恶意,那执念强韧到随着时间过去,鬼魂会渐渐忘记自己生前的一切,变成越来越茫然的状态,都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它还可以这么坚持的要留下。 它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更像只是要她离开,不要将她从此处带走。 杭泉瑾心下瞭然,总归都是在这国小里面,迟早都抓得到,倒是眼前这个人,普通人被鬼贴脸是很危险的,这里光线不好,她不确定鬼刚刚有没有扑灭他的魂火。 她走向那个男生,他此时瘫坐在地上,一脸的惊魂未定,瘪着嘴,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他看起来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杭泉瑾蹲下身查看他的情况,双眼掠过他的双肩与头顶,头顶的魂火有点摇曳,但大致状态不错。他的状态惊人的安好,原本看他哭成这样,杭泉瑾以为要费好大一番功夫安神。 不对。看着他的脸,并没有任何指印? 现在回想起来,那鬼确实是按在了他的魂火上,不太可能啊…… 杭泉瑾不相信奇蹟,警觉的瞇起眼睛,伸手覆在离他脸部几公分之处,仔细感应,然后眼神一变,了然的凑近一点闻了一下。 过程中,她其实有意识到男生僵硬的身体,双眼惊慌地盯着她。得到了结论之后,杭泉瑾迅速退开距离。 「你身上有土的味道,你是石头公的使者对吧。」杭泉瑾说,看这人傻乎乎的样子,大概是第一次被派出来出任务。 对面的男生正要开口说话,喉间却猝不及防的打了一个嗝,杭泉瑾看着他的神情变化,不难感受到他想要把自己埋起来的衝动;她却不甚在意,这个人刚刚被鬼贴脸,有什么失控的反应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男生抬起双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结巴的说了句不好意思,杭泉瑾这才看见他右手食指跟拇指到现在都还紧紧捏着那片叶子,她忍不住失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这个叶子。 与其紧张兮兮地抓着叶子,不如回家好好睡觉,这个人不适合当使者,杭泉瑾站起身。 「你快回家吧,这里------」 「你有卫生纸吗?」他急急地说,大概是怕下一个嗝的来到。 杭泉瑾了然的点点头,默不做声的掏出外套口袋里的卫生纸。 「谢谢。」那男生道谢并接过。 「嗯,你擤着出去,别打ㄖ……这里不安全。」杭泉瑾说着,猫身走进另一片阴影之中。言尽于此,他要离开这里并不难,毕竟这次的目标并没有设下限制,她并不觉得有送他出去的必要。 而且她想赶快处理掉回家睡觉。 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非但没有远离,反而跟着过来了。 她迅速转身,身后跟过来的男生差点撞上,杭泉瑾及时伸出左手,轻轻推开保持距离。 「石头公叫我来的,我应该要帮忙的。」那男生说,因为刚哭完鼻音还很重。 杭泉瑾没有掩饰自己的错愕,道:「可是你帮不上什么忙啊。」 男生难堪的说:「咳……你有听过蹭分吗?」 「那我为什么要给你躺分呢?」大家都很诚实呢。 「我觉得都被吓成这样了,不参与结束掉很委屈,我可以当诱饵!给我参与组队吧。」 嗯,参与这个词用的很好,没有「观摩」这么直接,没有「亲自」那么过度美化。 杭泉瑾上下打量他一阵,发现他还捏着那片叶子。 什么神仙叶子吗?「可以。」看在你爱护叶子到不行的面子上。 男生眼神一亮,动作敏捷的跟她一起混进阴影中。 杭泉瑾抬起左手,手腕轻转,出现了一片由光点形成的叶子,她用指尖轻挑叶柄,叶片灵巧的飞出掌中,往二楼飘去。 跟着光点叶片,两人脚步轻盈地走到二楼,叶片不远不近的飘着,最终穿过一间教室的窗户,进到教室。 杭泉瑾快步走近教室后门,从窗框之间,看见木製桌椅排成整齐的行列,在正中央的位置,端正的坐着一个女生。 她凝眸望去,那人梳着整齐的两束辫子,乖巧的垂在肩上,身上的制服:洁白衬衫衣襬扎起,皮腰带高高束着,月光之下,她穿着高过脚踝的白色筒袜,脚上簇新的皮鞋绑带隐隐发着光。 杭泉瑾脑袋疯狂运转,这么年轻的灵魂、这么久远的制服风格?不太搭呀? 身后的男生也看见了,她听得见他陡然变重的呼吸声,杭泉瑾有感受到他在压抑自己的尖叫声,称讚你。 少女灵魂就着月光,执笔低头写着什么,杭泉瑾沉默地看着她周围的幽光,并不像是坏人啊,是在写什么呢?一身学生打扮,难道是因为喜欢学习才一直待在学校吗? 她有点被自己逗笑,鼻孔猛的喷气,身旁的男生一惊一乍得抖了一下,警惕地看着她,她给了一个眼神叫他放轻松。 教室里的女鬼也感受到了刚才她的气息,警惕的从座位上窜起,面向后门,做出时刻准备逃离的姿态。 杭泉瑾并未放出任何咒法,刚才的扑面一击大约已经耗掉她大半力量,没有必要以武力相逼,她左手手掌翻飞出一片叶子,然后细细碾碎,一阵香气从杭泉瑾指尖散出,那气味仅有鬼与施法者闻得到,会让中咒者想起最温暖、幸福的气味,例如阳光晒过的棉被味、好吃的红烧肉、书香墨水味之类的。 下一瞬,女鬼的眼神瞬间变得迷茫,像是陷入幻境一样。 鞦韆上的林招娣 之三 从跟在杭泉瑾身后开始,裴景翊就告诉自己不要怕,杭泉瑾真的是位狠角色,毕竟她连石头公的味道都闻得出来。还有她左手手掌飞出来的东西,亮晶晶又能够指路,他一度以为自己参演了什么终极系列的青春偶像剧,这个世界看来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没事,他相信杭泉瑾,那是一种生死之交的感觉,她超厉害! 直到他听见杭泉瑾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你、干、嘛!!? 不要给我一个「没事、小场面、hold得住」的眼神!这很严肃! 裴景翊看见杭泉瑾手里化出另一个模样的叶子,光叶被碾碎之后,那女鬼双眼朦胧了起来。 接着杭泉瑾动身,在走廊外侧的小花圃中翻了一下,一点都不意外的翻到了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教室门。 裴景翊跟在她身后走进了教室,看着杭泉瑾又是直直朝着女鬼前进,用左手解下了右手手釧上的几颗铃鐺,状似随意地丢出几颗,落在女鬼的四周,铃鐺落下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安静,只有轻轻的扣一声。 期间女鬼没有什么动作,静静地待在原地。 裴景翊此时看着女鬼寧静的模样,几乎不敢想像刚刚来势汹汹的是同一位,他看见女鬼衣服上别的名牌:林招娣。 听起来就是很久以前的名字。 裴景翊抬眼看向女鬼的脸,却猝不及防的对上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像是直直地望进他的灵魂,那般的苍老、充满年岁的蕴养,静静的望着他,剎那之间,裴景翊脑袋里出现很多画面,女鬼的嘴巴微微张开,她想告诉他一个故事。 杭泉瑾原是懒散的靠坐在桌子上,双手举起准备施咒,见状迅速地靠近他身侧,神色严肃的伸出双手以大拇指按向裴景翊的眉心,情况有变,她很确定这个女鬼现在的力量无法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但她不敢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 杭泉瑾催动咒法,却发现与之相抗的力量有如一捧温暖的水,当她一施力就被带着沉进去了。 这是一段回忆。 记忆中的每处皆是旧到发黄的质感,画面里放眼望去,尽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耳边也有着聒噪的夏蝉声,这是一处三合院,一家人仅有大人围在桌边吃饭,小孩大多被赶到一边的板凳上。 除了一个两三岁的男童,被妈妈抱在腿上喂着饭,还有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子,坐在桌边用筷子挑拣着碗里的菜,家里的家人笑着哄孩子多吃一点,期间一个女孩从板凳站起,凑近餐桌,小力的碰了碰妈妈的手臂后指着桌上的荷包蛋,被对面的奶奶嘖了一声挥退,其他在板凳上的女孩连忙把小妹拉回来,其中看起来最大的女孩从自己的碗里夹了一些菜到小妹的碗里,自己几下把饭扒进嘴里,又去哄其他年纪小的妹妹乖乖吃饭。 餐桌上的大人们讨论着要给大一点的男孩买学校的衣服、新书包,一直在旁边安静吃饭的、绑着两条马尾的女孩听见了之后,猛的抬起头,她忍不住问出声:「那我可以跟阿宏一起上学吗!」 餐桌上最年长的男性皱了皱眉,说:「杂某因仔读那么多书要干嘛?多帮家里一点比较实在啦!」 双马尾小女孩眼里瞬间就充满泪水,她说她也想读书,她会读得很好的! 大人们并不买帐,另一个较年轻的妇女开口说:「哎呦不要想去学校偷懒就可以不在家里帮忙馁,我们家不会有那么富贵的人啦!」 「女孩子读什么书!」 「你读书有什么用!在家里学做事,这样嫁出去才会是是好老婆啦!」 「读得好有什么用,嫁得好才是好命人!」 「有那个时间多拿一些柴比较有用啦!」 「你读书可以干嘛?又赚不了大钱!给弟弟读书,让他光宗耀祖!」 「都是要嫁人的,读这些作甚?」 「家里事情很多,你是女生都要帮着做!」 「你不要吵到弟弟,去外面挑。」 「灯给弟弟写作业,去外面补。」 「招娣!不要动弟弟的作业!」 林招娣会在弟弟写作业的时候,在旁边晃来晃去,试图看懂本子上的字,会边补衣服,边想很久,最后忍不住跑去问弟弟那是什么字;在院子里洗完衣服之后,会沾着水在地上写描形状,要是被婶婶发现又是少不了一顿阴阳怪气;她也曾经跟在弟弟身后,溜去学校过一次,回家被妈妈发现衣服没洗完,打了一顿。 一天弟弟跑来说要教她写名字,阿宏歪歪扭扭的写了三个字,在这之前,家里人总是用台语唤她的名字,她也从来不会问取名字的原因,她以为只是刚好而已,又或许是她说服自己「只是刚好」而已,直到看见了弟弟写出来的「林、招、娣」,然后一个字一个字跟她解释,她才像是终于放下了求学的梦想,女、弟,她连名字都是为了弟弟而取的,读书这种事情,什么时候才会轮到她呢,怎么可能会轮到她呢。 画面中的林招娣照着那个时代女人的生命轨跡,早早嫁人,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坐着一样的家务事,又不像在家几个姐妹分担,还要受婆婆磋磨。 生了孩子,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她带着孩子去学校,跟老师千拜託万拜託,回到家也总是跟孩子说,能读就尽量读,读书才是好的,以后就不用过苦日子了。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先生了两个儿子,第三个是女儿,那时候家里环境好点了,丈夫起初并不想让女儿去上学,理由是千年不变的女子无才论,当时林招娣拿着碗筷当场就给摔了,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像是爆发出毕生累积的所有怨懟跟勇气,平时说话温声细语的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她说: 「我当初给她取陈文心这个名仔,就不是要她只待在家做东做西的!我的两个儿子读得了书,为什么女儿就读不起了!啊?就儿子配以后过好日子,我女儿就怎么了?!贱命一条不配过好日子吗!我多补几件衫,我做一点工,我就是要我女儿也有书唸!我怎么了?我就要我女儿也能读书!」 一场惊天动地的家庭革命过后,陈文心总算是读上书了,她也是争气的孩子,一路成绩都非常好,也考上了好大学,半工半读赚学费,半点也不让妈妈为难,街头巷尾都说这个女孩以后一定会嫁进有钱人家,每次林招娣听见这样的话,都只是笑笑的不说话。 在家里的经济状况变好之后,林招娣也有想回学校读书,不过被丈夫以丢脸这样的话给劝退了,说街头巷尾都知道陈家的媳妇心大,就想读书,异想天开,丈夫警告她,让女儿读书已经是底线了。 日后,儿子接连娶妻,女儿始终未嫁,她说实在不是不担心,她还是觉得女孩子要有个好归宿,劝一劝,女儿一溜烟拿公费飞美国去了。丈夫气的跳脚,指着她的鼻子骂,就是你养的好女儿,翅膀硬了,要她嫁人是为她好,以后年纪大了不能生怎么办。林招娣也有生出一瞬间的徬徨,但是没过多久就被她打消掉的,她要女儿读书,就是要她以后能为自己的人生作主,这么想来,她的确做到了。就是……妈妈从来没有逼走她的想法。 在陈文心离开之后,看着一瞬间空起来的家里,她再次升起求学的想法,可没过多久,大儿媳就怀孕了,有了宝贝孙子,一时家里的重心就在大儿媳的肚子上,再后来孙辈接连出生,林招娣也过了一段儿孙满堂的日子。 之后,就有智慧型手机,小孙子孙女就会凑到她身边,教她怎么用,她觉得这个东西真的是有趣极了,她会用网路查任何她想查的东西,不过关键字每次都会输入很长一段就是了,她还是学不了年轻人的那一套搜寻方式。 再后来,老伴身体每况愈下,自己的身体状况也频频亮红灯,病来如山倒,日子就是医院家里两头跑,比起老伴的慢性病缠身、钝刀磨肉,林招娣的病又猛又急,陈文心带着美国男朋友敢回来探望,不料却是陪林招娣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林招娣闭上眼睛,想到的是旧时陪着弟弟走黄土路,那条黄土路通往学校,下了雨就会泥泞不堪,她想起一次下大雨抢着去给弟弟送伞,踩着泥巴站在校门口,隔着雨幕隐约看着教室里一个个学生。 她也好想在教室里面。 她也、好想好想上学。 鞦韆上的林招娣 完 裴景翊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杭泉瑾丢来了一个犀利的眼神。他在那有点兇狠的视线中,迟疑地伸手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又哭得一塌糊涂。 杭泉瑾转头双手结印,地上几束金光自铃鐺炸起,匯聚着中心的魂体上,铃鐺发出细密而空灵的声响渐渐腾空,接着绕起了圈,朝中央收紧,中间的魂体早已虚弱得近乎透明,此时的林招娣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模样,她慢慢睁开眼睛,眼神从迷惘到清澈,最后目光定在了杭泉瑾身上。 林招娣朝她微微的点了头,裴景翊看见杭泉瑾脖子僵了一下,结好的手印再度变换,一束翠绿色的光流从她双手中飘出,融进了金色光圈里,那瞬间林招娣脸上闪过震惊,紧盯着她,杭泉瑾却不再回望,只见金色光圈加速旋转, 林招娣在消逝前微笑地闭上眼;不多时,魂魄融进魂索,杭泉瑾双手张开,向上一升,铃鐺发出最后一声响,一道暗色的火光闪过,一瞬间所有光芒尽失,杭泉瑾手腕一转,铃鐺尽数归至她手。 裴景翊觉得自己现在对事物的接受程度变得很高,很高很高。 若不是刚刚在鞦韆时被扑傻的馀悸还在,他觉得这种场面甚至有点热血沸腾……有点酷,这个酷酷的亮东西他也可以学吗? 裴景翊的嘴型还停留在「哇呜」时,就看见杭泉瑾已经重新将铃鐺系上手釧,转过身朝他撇头,意示他该走了。 裴景翊连忙点头,自然的跟在她身后,两人沉默的跟来时一样,东躲西藏的移动到了那处断裂的矮墙旁。 期间裴景翊的确有开口的想法,但是他也不知从何问起,因为今晚的经歷太过神奇,事情从他以为自己只是托婴人员,变成某种超自然、战斗少女,再加上有点感人的状态。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什么都好奇,什么都问不出来。 一路上杭泉瑾的大脑在疯狂运作。 她脱离林招娣的回忆之后,心里不可避免的留有一点哀愁,起初她颇为错愕,这种状况从未发生过。 若是炼製的怨灵尚有可能,可是这位的魂力明明已经几近消散了。 杭泉瑾深知这种状态的危险之处,此次是林招娣并未带有恶意,只是纯粹的分享一段记忆,若是别有用心的鬼就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的空挡攻击她,后果将不堪设想。 刚才的状况,是她抓住已经陷入幻境的男生,并朝他施法了,结果一同被拉进幻境。她猜测是施法试图擒住男生的意识之时,让他们之间產生了连结,而林招娣的记忆并未带有任何攻击力,在她施法击退时就像施力在一滩水上,下场自然的就是落入水中。 杭泉瑾的心情并不美好,她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失误,心里闷闷的。 而且还送出了一点功德。 也不是多可惜那些功德,她给了就是给了,在收魂并送往冥界之时,她看见她不好意思的表情,那时杭泉瑾已经帮她聚了消散的灵魂,照理来说不必如此,就是她看不下去林招娣白白在人间浪费时间,魂魄不全的人到了阴间走的都比别人慢、还有可能丧失一切记忆,毫无意识地在地府漂流。 大概是受到她回忆的影响,知道她有多渴望那个梦想。 所以杭泉瑾在最后关头多加了一道自己这些年累积的功德,有了这道功德,应该可以提升她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的机率。 噢什么煽情桥段,她不是走这个风格的。她是夜里的一道漂亮闪电,好看、危险又来无影去无踪。 什么使者,武力值低成这样。 她原以为这个男生只是石头公随机派来的,毕竟这里是小学,那么多小孩回家都跟家人大哭特哭说学校怪怪的,祂不可能坐视不管,可能本尊出手,也可能像这样派别人过来「处理」一下。 但没想到这么弱鸡,就连被鬼扑面都是靠石头公下在他身上的护法挡掉的,要是她今晚没有出手,这个菜鸟估计就要吓昏在国小里了。 若说刚刚是因为有鬼在场,不方便透露出任何身份,以免危险,所以从头到尾没有问名字;那么经歷完这些的她也完全没有想提问的想法,就算他长得颇英俊,就是杭女士看到就会说:「欸这个男孩子一脸就是家教很好!」的样子,她也不想问,他雷到她了。 杭泉瑾越想越觉得这个人就是个业务黑洞,双手一撑翻过了矮墙。 她直直地朝自己的机车走去,没有要理会那个菜鸟。 都已经出了学校了,恐怖的也处理掉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为什么这人走到她的机车旁边了? 裴景翊意识到他有点孤立无援,他刚刚把手机坐坏了。 照理来说他可以看着导航走回家,但现在没有导航了。 而且主要是,往周围的街道看去,黑压压的一片,只要是个人都会害怕,何况他刚刚已经经歷了太多了……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方便载我一程吗?我对这一带不熟,刚刚跌倒的时候手机摔坏了,没办法走回家,」裴景翊掏出自己的手机,那是一块弯成漂亮的一百二十度,加上华丽蛛网纹碎裂玻璃的手机。 杭泉瑾已经戴好了安全帽,坐在机车上抬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裴景翊明显感受到她眼里彷彿可以射出脏话,他理解!他完全理解!这是深夜,光他出门的时候都已经快十点了,深夜搭訕女生的行为怎么看怎么危险,但是,他需要神仙姐姐的保护,经歷了刚刚那些,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弱小过。 「我是你同校高三一班的裴景翊,」裴景翊感觉到血液衝上脸部。 杭泉瑾挑了挑眉,喔原来跟她是同校的,难怪眼熟。 「我真的…真的就是,有点、有点怕,可不可以……」 话还没说完,杭泉瑾挥了挥手,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请他先停下,她问:「你家住哪?太远我不送。」把菜鸡安全的送回家,这是她最后的温柔了。 裴景翊眼神瞬间就亮了起来,然后看见杭泉瑾危险的眯起了眼睛,为了避免她误会他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连忙收起庆幸的神色,报出了自家地址。 杭泉瑾点点头从机车上站了起来,打开收纳箱掏出了一顶安全帽递出去。 她知道那个地方,那是杭女士旧家那一带,并不远。 裴景翊连忙接过帽子,看着她将机车退到路上后朝他看了过来。 杭泉瑾是真的很好看,即使带着大安全帽,还有糟糕的月光打灯,她还是很好看,比起好看,应该她身上的气场更加引人注目。 裴景翊愣愣的走向机车,杭泉瑾见他迟迟没有动作,还特地将机车往他那侧倒。他注意到之后忍不住失笑,俐落的跨上机车,他只是胆子小,并不矮。 「好了吗?」杭泉瑾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好了。」裴景翊回应。 机车轰隆,扬长而去。 昼:传闻 南市一中被歷届学生戏称:最不愿意放学测就上的学生自由的学校。 因为学校会在放榜之后一下子给高三的学生补上上个学期缺失的各大运动赛事,想来是怕诸位应届考生在上学期的运动会没有玩得尽兴,孩子们的青春怎么可以没有在阳光下的汗水呢! 于是决定在五六月的大阳天让大家排排汗。 杭泉瑾才不干。 她懒洋洋的趴在自己位子上,教室的温度非常怡人,她早已昏昏欲睡,今天中午的赛事吸引了很多观眾,教室里就剩少数几个人闭目养神,冷气机认真的运作着…… 「嗡!」杭泉瑾被吓的心脏紧缩了一下,眼神死的从桌上跳起来。 她入睡的太突然,手机的勿扰都忘记开。 走廊上一阵喧譁,一群人嘰嘰喳喳的走过,语气兴奋地谈论着今天中午场次的篮球赛,杭泉瑾并不意外的听到班上被吵醒的人发出了「嘖」一声。 「欸你手真的没事吗?你刚刚撞到那面镜子超大力欸!」 「没事啦!快一点,不然佔不到好位子!」 「中午男篮是一班对七班,欸一班男生篮球好,七班又有男篮队长,想到他们针锋相对,我的魂就燃烧起来了~」 厚,不知道魂烧起来多可怕吗? 「我懂姊妹,我懂你在想什么!!」一阵小型的尖叫声。 太多了。 「嗡!」杭泉瑾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她从抽屉里抓出手机,看见有人传讯息给她,语气十分激动。 「来篮球场!快点!」 「上次打赌你输了」 又震动一次。「来给我撑场面」 杭泉瑾斜靠在椅子上回讯息:「今天又没有你们班」 「我们队长的局!」对面回道。 「你要用掉这个机会?」 「我要是比赛你一定会来啊!」 「你想得真美^_^」 对面回了一个心花怒放的贴图。 杭泉瑾轻哼了一声,轻手轻脚的合上座椅,像隻精灵一样溜出了教室。 她越走近球场,人声鼎沸的火热气氛就挡不住,她散漫的走着,边传讯息说她到了,对方在哪里。 「你走到前面一点就会看到我」 「我佔了很好的位置」 杭泉瑾到了球场之后发现是男女篮一起比赛,女篮那边比赛已经快结束了,男篮这边还热火朝天,场边的加油声有点过于热情了。 她重复着「不好意思」努力地穿越人群,什么狗屁位置,她收到很多白眼了。 路遥观比赛看到一半听到后面有碎碎念的声音就知道杭泉瑾来了,他侧头果然看到杭泉瑾一手搧着风走近,他自发地拿起旁边佔位用的水壶,把手上披着的运动外套铺在旁边,杭泉瑾自然地坐下,用手盖在眉眼处,瞇着眼睛看向球场。 场上的人此时在篮筐下胶着着,路遥观随意地问:「阿你刚刚在教室干嘛?」 「睡觉啊。」 「你是猪腻?」 「你才是有病,大中午来这里晒。」 路遥观不否认,话题一转:「出去办事了?」 「嗯,上礼拜五晚上。」 「遇到小菜鸟的那次?哇那是真的很久以前了欸。」杭泉瑾当天有传讯息抱怨过。 「呵,你爸爸我老了,就是要熬一夜还一週。」 路遥观笑笑,转过头继续看比赛。 杭泉瑾看着一群男生被一颗球遛着走,两边篮筐好几个来回,后知后觉地问:「谁是哪班啊?」 「黄色一班,橘色七班。」杭泉瑾喔了一声,对面又补充了:「橘三是男篮队长。」 「嗯我认出来了。」杭泉瑾继续看球赛,其中一个黄色号码衣的拦截了敌队球员从篮下盖到后要远传给队友的球,在三分线上起跳投进了。 对面爆出一阵尖叫,醃萝卜组的男生相互击掌,等等,刚刚起跳的男生有点眼熟。 「靠!裴景翊有点帅!」后面有人小声尖叫。 裴景翊? 杭泉瑾恍然大悟,喔吼,是那个菜鸡。 白天看起来更人模人样了。 杭泉瑾看着裴景翊在阳光下花儿灿烂的样子,很难想像这人跟那天晚上一下机车,急忙将安全帽还给她之后狂奔进小巷里的,是同一个人。 已经是往反方向送人了,她又不想进到巷子里,毕竟是陌生人,那晚杭泉瑾没有把他送到家门口,而是到那一带,离他家就近找了一个有灯的地方就放下他了。 这菜鸟的勇气是太阳能的吗? 正想着,就发现场上球员纷纷往场边跑来,杭泉瑾:「比完了?」 路遥观嫌弃的说:「这叫中场休息。」 「喔好。」 男性的汗水味道轰的一下顺着风袭击了杭泉瑾的鼻孔,她敏捷地站起身退开,这里大概是第二排,她跟这些球员都没有交集,站在那边显得突兀。 路遥观也知道杭泉瑾会自己调整站位,所以也没有理她,去跟他们队长聊天了。 杭泉瑾自然地退到人群里面滑起了手机,周边的人聊着天,突然一个关键字飘进她的耳朵。 「欸你知道老楼厕所最近闹鬼吗?」 「干真假,我会留晚自习欸。」 「我知道才跟你说啊,你换间厕所去啦。」 「自习室最近的厕所就是老楼的啊,其他厕所要走五分鐘,你当我膀胱筋肉人喔。」 「白痴喔,那不然你去给她吓一吓啊。」 「靠不要,我会吓到魂给她飞去,我要回家读书了。」 「欸不然我们晚上一起去给他抓起来!」 「干你有病喔,想抓就抓,夹娃娃喔!」 「夹娃娃哪有想夹就夹,你头壳坏去喔!」 「白痴喔不要啦,有病是不是。」 老楼厕所闹鬼?这什么鬼故事老梗,杭泉瑾并没有放在心上,每个学校的厕所都会闹鬼,有些是学生自己吓自己,只有少部分会是真的。 而且很少有突然冒出来的鬼,因为校舍会翻修,只有厕所因为管线极少变动,一般会选择留守厕所的都是年代已久的地缚灵,倾向选一个熟悉一点的位置待着,阴暗潮溼又温暖。嗯,味道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通常不会有什么害人的心思,还可能借你卫生纸。 而且要是怨灵的话,肯定会有同行早早接到通知来处理的,更何况这是她杭泉瑾来读的学校,整间学校就她八字最轻,不来找她一点都不合理。 虽然也有可能因为她最近白天就离开学校了,若是魂力弱一点、只在晚上出没的鬼可能碰不到她。 杭泉瑾不置可否的撇了头,直视前方却意外对上了裴景翊的视线。 他穿着萤光醃萝卜色的号码衣,瀏海松散的垂在额上束着的发带前,这个顏色的衣服丑极了,他们整组人看起来像是移动的萤光棒,衝进演唱会场就会直接原地升级成摇滚区的那种。 唔,他看起来,略好一点。 阿这该死的看脸的世界。 杭泉瑾老神在在地朝他挥挥手,对面的裴景翊藉着喝水的时候往杭泉瑾那边偷瞄了一眼,就被她抓个正着,还挥挥手,水噗的一声全喷了。 杭泉瑾:???老子看起来吓人么,挥个手脑子都差点呛掉了。 周围的人问他还好吗,他连忙挥手边擦嘴边表示自己没事,期间暗戳戳地朝她这里看来,杭泉瑾看不出情绪,不过看看那客气面带笑容的模样,怎么看怎么举止有度谦和有礼,怎么做到反差这么大的呀。 要是裴景翊知道此刻杭泉瑾的想法,一定会肯定的回答:那是出于求生欲。 随着裁判的哨音,化学黄萝卜跟天然红萝卜渐渐回到场上,在双方都是静止的时候,杭泉瑾还从醃萝卜群里面认出一张脸孔,是这场刚换上萤光棒的候补选手,她自发地走回路遥观旁边坐下。 杭泉瑾用手肘顶了路遥观一下,小声说:「欸你上次跟我比的人在对面欸,你怎么坐在这里给敌队加油了?」 身旁的人猝不及防的抖了一下,用手挡住口鼻,杭泉瑾错愕的看过去,她是什么深水炸弹吗今天?看一下、说一下就要呛水。 路遥观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你不懂。」 上天下地杭泉瑾最讨厌听到这个,摆烂的说:「那你解释啊。」 他神神祕祕的凑到杭泉瑾耳边:「同边只能看背影,对面才能看脸。」 杭泉瑾恍然大悟,这人!哎呀!聪明啊! 她眼神一转,贱兮兮的凑过去说:「给队长加油是职业素养,站好视野是心之所向,是吧?」 路遥观打了一个响指,两人笑得乐开怀。 裁判忽然吹了一个哨音,两人才终于重新关注到场上,一名球员跌倒在地,眾人围着他,场边的两人都看不出到底是谁摔倒了。 杭泉瑾数了一下人头,却从缝隙中看见裴景翊蹲在地上,杭泉瑾皱眉:又摔了? 喔不是,太阳能裴景翊在大白天并没有跌倒,他只是在地上扶起受伤的队员,誒?摔倒的不是------ 路遥观腾的站起来,引来后面也想看清楚情况的群眾不满,杭泉瑾拉拉他的裤腿,要他先坐下,场上他有同伴在,旁边医护室的老师也赶来了,他先等一下,不要着急。 杭泉瑾拉着他慢吞吞地坐下之后,老师进场将伤兵移到一边,萤光棒一群人围在那里,做称职的封锁线,直到老师把他们赶走,要他们先比赛,不然午休时间要不够用了。 换上其他同学,比赛重新开始,明显感受到萤光棒们成为狂暴的萤光棒们,对面纯天然红萝卜有点失去招架之力,比起默契配合的萤光棒队,红萝卜队的男篮队长显得过于突出,队友们体力跟战术配合都渐渐落后,最终比赛以化学战胜纯天然作收。 杭泉瑾知道兄弟坐不住,迅速站起身,拍了拍外套,还给他,后者也不负眾望的窜入散场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她慢慢的跟在大队伍之后回到教室,边走边想,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一起长大的竹马真的是泼出去的水,她心中暗骂。 杭泉瑾一边庆幸他想清楚了,一边又怕他想不开。 想清楚到底要什么,想不开既存事实跟所求的处理取捨。 昼:发酵 距离上次听到厕所闹鬼的传闻,已经过了两个多礼拜,杭泉瑾有些讶异事件发酵的程度,原以为是备考期又被缺德的谁重新挖出的谈资,但事实好像不是如此。 因为石头公的托婴人员这天跑到她教室找她了。 裴景翊自从篮球比赛过后就再也没见过杭泉瑾了,当时见到她若无其事的跟他打招呼,那天晚上的记忆才重新袭来,羞愤的情绪让他瞬间一口气呛着。 他知道自己当天扯后腿又哭唧唧……别提了。 总而言之,他也是有一定形象的人,若不是那么超出想像的情境,他并不会这么失态。 理智回笼的裴景翊当然能这么说了,而且正因知道自己当时给杭泉瑾留下了什么印象,他倒是希望此生都不要再跟杭泉瑾见面。 丢脸死了。 可近来在他们班上散佈的谣传,让他始终无法安心。 作为科资班的高三一班,不免俗的也有一群追求更上一层楼的指考战士,就算已经确定有学校的人,也不会轻易放掉高三的课程。 除了指考战士作为自习室的固定班底,在临近最后一次段考的备考週,也是有大批同学选择晚自习。 就在这段考衝刺週,因为越来越多人见证了厕所的诡异之处,传闻尘嚣甚上,越来越多人知道,一股诡异而沉默的恐慌在学生之间蔓延。 事件爆发点,是因为裴景翊班上陆陆续续有个女生昏倒了,送往医院检查后,据老师所言是因为血糖过低,导师也只能语重心长地要各位同学不要节食减肥;没过几天,在学校集会上又有几个女生昏倒,一问之下,又是好几顿不吃的人。 校方加强宣导健康体态,以及过当减重的危险,可是类似事件也是层出不穷,甚至有女老师在授课期间昏倒在讲台上。 她们除了都是女性之外,还有一个共通点。 就是都去过那个闹鬼的厕所。 裴景翊觉得这件事情若是跟鬼怪有关,找杭泉瑾一定可以解决。 虽然决定了要告诉她这件事,但他其实还有一点迟疑,那就是,若这是跟鬼怪相关的事,她怎么会毫无察觉呢? 「找我什么事?」杭泉瑾看向裴景翊,举止自然。 倒是裴景翊有些难堪,他说:「你知道老楼二楼厕所闹鬼的事情吗?」 杭泉瑾僵了一阵,皱皱眉道:「我知道啊,应该不是真的。」 「可是已经有很多去过那间厕所的人都生病了,这件事很奇怪。」 「很奇怪的事情天天有,巧合罢了。」杭泉瑾不以为意。 裴景翊不相信,正想再次开口辩驳,一道男声横空截断了他们的对话。 「杭泉瑾,那不是巧合,出事了。」路遥观小跑过来,说话时还喘着气。 杭泉瑾神情错愕,来回盯着这两人。 路遥观脸上的神情不似作假,她看得出千真万确,想来是虎爷昨天在梦里告诉他了,直言他们学校厕所有状况。 杭泉瑾脸色轰的沉下来,路遥观看得出来她是在跟自己吵架,因为事件都已经扩大到这种程度了,她竟然还要靠别人发觉。 杭泉瑾原先没有让裴景翊参与进来的想法,因为他太弱了。却不想路遥观顶着她疑惑的目光,硬是把他也叫了过来。 三人到操场边找了树荫坐下,此时是夏日午时,若非强大的怨鬼,是不会在这时出没的。 裴景翊有点尷尬地坐在这个小圈圈里,另外两个人明显关係熟稔,他不知如何是好。 上次球赛的时候就有见到他们两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如今看来,这个男生甚至知道杭泉瑾的另一个身份。 裴景翊听见杭泉瑾叫他路遥观,他认出这个名字在榜单上,和他在同一所大学里,好像是……法律系的样子。 男生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动作间不难看出他是个有运动习惯的人,给人一种阳光颯爽的印象。 杭泉瑾打破沉默,脸色依旧不好:「有甚么细节吗?」 路遥观点点头,神色严肃的开口:「这次的可能不是一般的鬼魂,而是有妖气作引,慢慢成形的怨鬼。」 裴景翊瞪大眼睛,这么强大的吗?他看见另外两人的表情僵硬,看起来绝对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你自己对付得了吗?」杭泉瑾问路遥观,因为照他们两人之前合作的习惯,若是虎爷亲自入梦告诉他的事情,大多都是他自己去办,除非是多起事件,她才会接手帮忙处理。 路遥观看起来想说些什么,眼神飘移,他并没有告诉杭泉瑾昨夜的梦,虎爷除了告诉他厕所怨灵的事,还朝他吼了一声,他到现在都还觉得头晕呼晕乎的,被狠狠骂了一通,说他最近都不好好办事,教育他做人不能怠惰,不要让人家杭家丫头东奔西跑,看看人家都办了几件漂亮的差事了,他怎么事情越办越少。 他这次……还是不想处理。 他怕虎爷降驾之后,他最近在隐藏的事情会被发现。 杭泉瑾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选择了,眼睛一转,看向旁边盘腿端坐的裴景翊,对方吓了一跳,她小小的叹了一口气。 她很吓人吗? 她重新看向路遥观,「所以你怕我自己处理不过来,就要我带上这个小菜鸟吗?」 裴景翊:??? 裴景翊:小菜鸟谁? 路遥观点头,道:「他再怎么说也是有神明庇佑的人,面相你比我会看,我顶多就看出来他是不会害你的人,一身正气,你自己八字轻成那样,鬼怪的场面闯来闯去,你当其他人不会担心?这次的状况非同小可,你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 杭泉瑾被他越说头越低,没错,裴景翊的面相是很好,是那种不是大富大贵,但一定会逢凶化吉的样子,可能他平时也是心怀善念的人,所以整体魂魄蕴养的很好。 杭泉瑾心有不甘,暗戳戳的捏起了自己的手指,算一卦好了,总有几分参照。 路遥观看见她在算卦,算是有动摇的样子,转头看向裴景翊,几分难堪的说:「不好意思啊,她讲话难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裴景翊摆摆手表示自己没关係,就见路遥观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你是石头公的新使者对吧,你最近还有收到什么消息吗?」他问。 新消息?裴景翊轻摇着头:「没有……」他觉得石头公说不定都已经放弃他了,而且……他也觉得并不适合胜任这项工作。 路遥观灿然一笑,「没事,说不定就是辖区问题,你只是新手,这种大事没有找上你也是正常。」 「你知道是大事,为什么自己不出手,要我带着他,你明明知道很危险,为什么不做有把握的事?如果是我们联手的话------」杭泉瑾突然语气尖锐的说,裴景翊转头看向她,发现她低着头,不愿看向任何人。 路遥观知道自己推掉任务,理亏在先,此时承受一点她的怒气也是应该,而且:「我们两个人是不能一起办事的,这是从小时候就知道的事情。」 杭泉瑾知道自己现在心情不好,讲出来的话会很伤人;从刚刚被小菜鸟告知她篤信的厕所假闹鬼其实是真的,到后来路遥观推掉本应该是属于他的任务,还要塞一个菜鸟过来……让她心情复杂的是,刚才粗略的算了一卦,这个菜鸟的确可能对这次的任务有帮助。 可是她从刚刚就憋了一股气,她怎么会没发觉到?她怎么会没发觉到!她是南杭歷代命格最特殊,也是最强的继承人,她怎么会没有发现?更别提还有因为她的疏忽而受到伤害的人们了。 最后还是小菜鸟跑来告诉她。 一种多年资优生却要被新手笨蛋提醒的感觉,感觉很糟,超级糟。 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就算去看一眼都能知道的问题,她却粗心大意,自以为是,她大概是杭家多年来最糟糕的咒法师。 她不想接受这件事情。 杭泉瑾猛的站起身,丢下一句:「你罢工就罢工,事情我自己想办法处理。」然后就走掉了。 留下两位男性在树下面面相覷。 裴景翊:这是什么偶像剧情节吗? 路遥观有些错愕于杭泉瑾的突然离场,现在他心里也有些生气,他知道杭泉瑾心里清楚他为什么不去,之前几次她都可以理解,为何这次不行? 还搞愤而离场这种事?他看得出来,杭泉瑾把对她自己的不满迁怒到其他人身上了,他一直都知道杭泉瑾的傲气,她从正式学习家传咒法之后,事事做到最好,她几乎从未在抓鬼一事上有过任何疏失,他要是她,也会觉得自己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路遥观看了裴景翊一眼,他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下杭泉瑾的形象,毕竟在她能力还有限的时候,她需要队友,为了避免她自己把队友给吓跑了,他决定努力一下。 裴景翊始终是一副疑惑的表情,路遥观于是解释了一番:「她是道法世家,我是虎爷乩身,我们两个人虽然办事的重复性很高,但照理来说是不能一起工作的,因为其实乩童并不被视作道法正统,同时进行的话,对两个人的发挥都有所影响。」 裴景翊忍不住发问:「我不是乩童吗?」 路遥观笑笑:「你不是,你顶多算个使者吧,石头公会保佑你,但祂不会降驾到你身上。这种情况很少见,并不是很多神明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在人间办事。」 「我觉得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裴景翊诚实的说:「我对处理这种事情没有兴趣,而且……我不喜欢。」我会害怕。 路遥观理解的点点头,噗哧一笑:「是因为太超自然,你觉得荒谬吗?」 裴景翊连忙甩手表示没有:「我都亲眼见过了,不是觉得荒谬,只是这一切不是我可以应付的。」 「嗯……我只能说,神明从不会刻意给一道你解不开的题。」路遥观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你多解几次,总会解开的。」 裴景翊跟着起身,两人一同往教学楼走去。 他对路遥观说的话存疑,这个路遥观要是真的相信这句话,就不会不知为何拒绝处理厕所的女鬼。 但他也没有什么立场去质疑他,他们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至于厕所女鬼事件,他不想参与其中,他就是个普通人,神神怪怪的事情,交给他们天赋异稟的来,他…… 他想他帮不上忙。 角落隔间的女鬼 之一 学校在女老师昏倒事件之后,表面上的措施仅有加大健康减重的宣导力度,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对于老楼厕所隻字未提;不过有学生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壮着胆跑到老楼厕所去,却发现厕所铝门紧锁。 老楼作为全校最老的建筑,只有两层楼高,近几年早已改作校史室使用,一楼的厕所设计特殊,男厕女厕都有两个出入口,一个在建筑物内部,另一个从外面就可以进去;长方形的空间,一对长边两侧都有厕所隔间,短边则是都设有洗手台,出入口处皆设有长镜,供人整理仪容。 从自习室就近去如厕的学生大多是从外侧的入口进入,与内部的入口是呈对角线的,因此就避不可免的,会在进门的一瞬间,听到从角落的厕所隔间传来的啜泣声。 一般来说,老楼厕所是灯火通明的,大多时候到这里上厕所不会有阴森的感觉,只是最近根本没有人会想到那里上厕所。 杭泉瑾隻身一人,踏着夜色背着书包就往那里走去。在南市,几乎老一辈位高权重的人都知道杭家有点神通,包括本校校长。所以杭泉瑾没有耗费多少口舌,就在打电话告诉家中杭女士,今晚自己要在学校处理厕所女鬼之后,多加了一句请杭女士跟校长讲一声,今晚不要锁厕所门。 杭泉瑾走到门前,扭开把手,铝门嘎吱一声就开了。 远方之外的杭宅,杭城珺原是在书桌前站着写书法,却突然直起了身,眼神飘忽,眉头渐渐紧锁。 毛笔悬在空中,笔尖蘸着的墨水将落未落。 眼神重新恢復清明之时,她握着毛笔的手紧了紧,原想继续下笔,犹豫半刻却还是放下了。转身走至不远处的另一张书桌,上头放了一些书本,抽出一张白纸,画了几笔直线,不多时,一个形式独特的图样出现在纸上,杭城珺手指比划几下,闭起眼睛,驀的开始提笔在纸上移动。 当她睁开眼睛之时,纸上赫然写着:凶,而在这之上又压了另外四个字: 大破大立。 杭泉瑾打开门之后,藉着外面微弱的光线,看见左手边就是一面镜面碎裂的镜子,原该是端正掛在墙上的,可能是哪个来上厕所的人失手打掉的,此时歪斜着吊在固定处,应该是一角落在地上时摔碎的。 杭泉瑾紧皱的眉头有些松开,碎裂的镜子能照出鬼魂,也能某种程度的将鬼魂挡在镜面朝向之处。难怪这鬼魂没有来找她,原来是被困住了。 她竖耳细听,厕所里没有任何声响,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九点多,已经是所有学生都应该离开学校的时刻。 几番摸索之后,她打开厕所的灯,然后走向靠近外侧的隔间,从最靠近门口的那扇,开始一扇、一扇的推开。 这是整间厕所中唯一的声响,门板被推开带起的空气搅动声,然后碰的闔上,杭泉瑾推的很彻底,每间的门都被推到底再反弹。 外侧整排推完,仍然不见有任何改变,杭泉瑾缓步走向另一侧,此时,头顶的电灯忽然闪了闪,她停顿了一下,抬头向上看了看。 要现身了吗? 杭泉瑾停顿了几秒,没有动静。 她不置可否的将视线转回面前,正伸出手,厕所的灯源突然熄灭,整间厕所的光源就只剩门口微弱的月光。 视线里的一切被黑暗吞没,她正面向内侧入口的方向,这扇门是关闭的,在这里,没有一点光线照得进来。 杭泉瑾耳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接着,她伸出手,摸索着推开了最深处的一间厕所隔间,门赫然打开,她掏出口袋里已经开好的手机,光线照向了隔间里面。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里面除了马桶以外,空无一物,杭泉瑾走近几步,用右脚膝盖抵着门板,不死心地用手电筒将整个隔间照得仔细,她抬头照向隔间的高处------ 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退出隔间,改用手撑开门板,将手电筒朝门板之后的缝隙照去…… 手机应声落地。 杭泉瑾深吸一口气,在刚才短暂的瞬间,她看见一隻骨瘦如柴的手臂,从那个窄窄的缝隙中伸出,将她的手机拍落。 那隻手臂要有多瘦,才能从那个缝隙中伸出来,杭泉瑾重新看向缝隙,却感到一股巨力抗拒着她压着门的左手,将门板碰的关上。 巨响让她脖子忍不住缩瑟了一下,杭泉瑾心里慢慢升起一点紧张感,她缓慢地蹲下身将手机捡起来,手指扣紧了手机的边缘,她要确认自己的猜想,于是她将手电筒照向内侧门边的镜子。 一声嘶哑尖锐的叫声自杭泉瑾身后炸出,杭泉瑾紧握着手机,双目瞪大的看向镜子,镜子里的画面让她忍不住跌坐在地。 那是一个血人。 镜中的人穿着以前那种追求变态曲线的束腰,紧紧的束着腰身,可她是个身材丰腴的人,所以腰间的肉自缝隙中挤出,却因强力推挤而被线勒的鲜血淋漓;她的脸颊被一个金属的东西框住,挤出的肉因为长时间的挤压,而呈现青紫色;她的四肢几不成形,凹凹凸凸的,上面充满伤疤,一些没有好全的还隐隐流出黄色的浓稠汁液,顺着躯体流下,自脚尖与指尖低落,那些伤口看起来像是肉被割下来的模样。 女人的尖叫声并未止歇,杭泉瑾摀住耳朵,视线却不敢离开那个女人,她不敢想像现代社会中竟然有人以这种方式死去,震惊于死状的凄惨,下一瞬,镜面就在她面前震得粉碎,身后同时传来动静。 杭泉瑾瞬间左手掐诀,一道金光匯聚而成的盾立于身后,挡掉了攻击,她转头看向来源,却再次愣住。 那是一把骨头,杭泉瑾只能这样形容。 女鬼呈现衰败的灰色,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肉,瘦的只能用皮包骨形容,她的双眼突出,脸皮松垮垮的掛在头上,连头发都很稀疏,她身上裹着医院的病人服,赤着双脚,脚背上血丝清晰可见,飘在离地十五公分高的地方。 角落隔间的女鬼 之二 注意到了杭泉瑾的神情,女人猛的朝她俯衝而来,杭泉瑾轻巧的跃起身躲避掉攻击,同时以左手轻拍右手手腕,古朴手釧上的铃鐺落了一颗在手心,杭泉瑾拋出铃鐺,同时再度捏诀,铃鐺炸出光芒,女人惊叫了一声后退开,伸出瘦弱的手挡住光线。 杭泉瑾将手机收起,空出右手,接着,手腕轻转,数颗铃鐺依序窜出,随着杭泉瑾指挥,分散至各个位置,女人左躲右闪,彷彿那外观小巧的铃鐺是什么凶险之物。 布阵完成,杭泉瑾不敢懈怠的迅速结印,这次不像之前的任何案例,这个鬼魂竟然有两种型态,而且怨气极深,她要速战速决。 金光自铃鐺炸起,相连相系,织成细密的网;铃鐺腾空,顺着金光的轮廓四处飘移,形成了第二张更结实的网,中央的女人气急败坏地挣扎着,不对朝她嚎叫。 一滴汗自杭泉瑾的额头落下,这女鬼不仅模样诡异,因为聚集了很多怨气,所以要制服并送往地府需要她全神贯注。 网子不断收小,网中的女人挣扎的更激烈,一下一下的衝击困住她的牢笼,杭泉瑾眉头紧皱,一边抵御她的攻击,同时维持魂网,额间传来阵阵疼痛。 这个鬼魂看来还是个新生的怨灵,身怀怨气,却并不知晓该如何使用,只会毫无章法的攻击,杭泉瑾心中侥倖,短时间内聚集这么大量的怨气,要是她知晓该怎么运用,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快点,再快点! 杭泉瑾使出全力收紧魂网,厕所里金光大作,力量的碰撞让厕所的门板震动着,发出令人无端焦虑的细密声响,女人尖叫着开始用身体疯狂的撞击魂网,杭泉瑾感觉人中流下了冰冷的什么,她无暇顾及。 收!收!收! 忽然间,一阵诡异的低鸣自远方而来,绵延不绝。 所有隔间的门板发疯似的开开关关,出入口的铝门被紧紧关上。 杭泉瑾瞬间感到手脚麻木,脑中像是被尖锐的物品刮过一般的刺痛,一股腥甜自喉间涌上,杭泉瑾控制不住地倒在地上,鲜血自嘴边流出,她紧紧掐着手诀,却无力再施咒,视线朦胧间,她看见自己的魂网被女鬼从里面撕开一道裂缝,金光开始忽闪忽灭。 不…不可以…… 这该死的妖气。 杭泉瑾无视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调息再度凝聚力量。 「杭泉瑾,你要听好,你是杭家歷代八字最轻的子孙,你生来就比别人弱,所以你要更聪明,你要更知道你该怎么活。」 是杭女士在她四岁那年跟她说的话。 我要……怎么活? 八字轻在杭氏一族里,更多时候被视为是废物,因为身体弱、难养活,长大之后,捉鬼的能力通常也不会太突出,因为从小就不断地提醒自己的弱小无能,所以无法强大。 杭泉瑾无法依循任何前人的修行方式,她的灵魂太弱,没办法轻易承载那些力量。 所以她找到她自己的道,仅她自己知道的方法控制力量。 她走到了这一天,她告诉自己,她不比其他捉鬼人差。 杭泉瑾倒在地上,汗水滴进她的眼睛里,她却死死的盯着那个女人,慢慢的放轻呼吸,把自己的气息散到周围,融入一片黑暗。 杭家祕法最高深的道法,写在最后一页。 无我,即皆我。 杭泉瑾的气息很浅很浅,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魂网那头,女鬼已经几乎将网子毁坏殆尽,突然停下动作,疑惑地抬头嗅向空气,她的视线直到看见杭泉瑾倒在地上的身子才慢慢聚焦,她困惑的偏偏头,张着嘴好像在说:「我怎么看得到你,却闻不到?」 杭泉瑾强睁着眼睛,怒极反笑,忽然间魂网再度光亮起来,原本飘忽不定的铃鐺重新回到轨道运作,她重新感觉到力量从四周涌进身体里,流过的每处都刀刮似的痛,像是用双氧水冲洗伤口一样。 她用头抵着地面撑起身子,嘴里不断的咳出血沫,她看着金光再度修復魂网,将女鬼困在其中。 成功了,她会成功的…… 女鬼跪在网中,双眼也同样盯着杭泉瑾。 她周身的灰暗云雾变换瀰漫着,随着魂网的修復,逃也似的衝进女鬼的体内,女鬼发狂的尖叫,杭泉瑾乍看之下以为这是怨气反噬,却发现女鬼的魂体没有丝毫破损。 杭泉瑾大惊,难道是? 下一秒,女鬼的身上爆出一股妖异的暗紫色云雾,不像灰暗色的杂算无章,而是有规律地凝实线条,在她周围环绕。 杭泉瑾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身体被震得一缩,再度咳出血来,这次,她的四肢剧烈疼痛,像是每一寸血管都被引爆似的,她掐着手印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僵直,先前努力忽略的疼痛加倍袭来,手印散,魂网的光芒快速熄灭。她的双脚僵直抽动着,杭泉瑾大脑一片空白,到此为止了吗? 她双眼直直的看向女鬼,视野中却一切模糊,此时的女鬼气势大变,从跪姿转换伸出双脚,接着,杭泉瑾亲眼见到她的双脚凝成实体,踏在地面上。 这就是妖力为引形成的怨鬼吗? 此时,女鬼开口了:「杭十三,你看起来真可怜。」语气轻挑散漫,充满不屑。 杭泉瑾闻言,心中怒火大盛,却无法将身体移动半寸。 女鬼慢慢走近,边走边道:「你看看你,像隻臭虫一样的倒在地上,还想收我?」 「我是人间怨念,人间永远有怨,我就永远不死,你好不好奇,我是什么怨呀?」女鬼轻快地踏着步,愉快地绕着圈圈。 杭泉瑾动弹不得,看见她如此作态,心里有一种观眾的声音,想叫她别说了,反派死于话多;另一方面,她却看到一线生机。 杭泉瑾虚弱的挤出声音道:「我知道啊,这很明显。」 女鬼停下了她在原地踱步的动作,语调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喔?那你说说看呀!」 杭泉瑾心想:鬼才知道,要不是为了活下来,她才懒得去想什么鬼的心路歷程。 镜中是胖女人,实体是瘦到不行的火柴人,化怨了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搔首弄姿了起来。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会放声尖叫,发现她吓到的样子会恼羞成怒,所有的一切,都跟外貌有关。 放手一搏。 「觉得自己不够瘦,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 厕所里一片寂静,杭泉瑾的视线范围仅能见到女鬼的身体,她惨白的脚停在原地,而杭泉瑾只能屏息等待。 女鬼突然疯狂的笑起来,笑的四仰八岔,忽然,她的背脊传来咔的一声,她突然后仰着,踩着重重的步伐直朝杭泉瑾而来。 两只苍白的脚掌停在她面前,杭泉瑾看不清楚,只能从顏色判断出面前的物体,接着,她听见了骨骼摩擦的声音,咔、咔、咔,非常缓慢,女鬼双脚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切都是折磨,杭泉瑾的汗没有停下来过。 「你觉得,我好看吗?」 忽然,一张脸从女鬼双脚之间衝过来,那张脸一样是张瘦得像骷髏头的脸,头顶上的毛发只有稀疏几根,双眼因为过瘦而凸出,嘴唇乾裂发黑。 杭泉瑾想吐。 她真的快晕了过去。 忽然不远处传出巨响,杭泉瑾视线边缘看见有光照进来,还有一个人影。 是谁啊? 最好不要是什么白目学生,她会气到发疯。 角落隔间的女鬼 之三 裴景翊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参与到超自然事件里。 事情要从他回到家之后说起,喔不是,其实他在公车上就有在担心……不是,思考、思考杭泉瑾自己一个人是否可以应付老楼厕所里的妖怪,毕竟这两位老手都表示这次副本是高难度。 然后他又想起,对喔,高难度副本,他一个连新手都算不上的人,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于是继续搭车回家。 回到家之后,因为考试都已经考完了,所以他随便找了本书来看,看着看着,发现眼角处有什么在一闪一闪,他看过去,发现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叶子,此时正莫名起火,裴景翊想着「我房间是木地板!」于是伸手将火苗扑灭,却发现叶子完好无损,仔细一看,裴景翊颈间的寒毛瞬间竖起。 这不是那天晚上,在石头公那里捡到的树叶吗?! 他捏起树叶,发现双生叶里其中一片叶子懨懨的捲起。 裴景翊不想要无端迷信,虽然他真的见过那些他无法解释的画面。 上次收到叶子,他在国小遇到杭泉瑾,她救了他一命。 这次叶子重新出现,起火燃烧,是不是代表…… 裴景翊告诉自己不可能,心里不断吐槽说:她是上天入地杭泉瑾欸!怎么可能会有她解决不了的妖怪! 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换好外出的衣服了。 双生叶装在胸前口袋。 他不想再骗自己说,这些预兆都是没有意义的,上次有,这次也不应该忽视掉;再者,根据路遥观的说法,他裴景翊大概是唯一一个可能去救她的人。 他想起他们两个人神神秘秘的说什么会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 凶在前,杭泉瑾遇上麻烦了。 那是人命,他做不到冷眼旁观,也做不到侥倖心态。 他衝出房门,跟爸妈说要借机车出门,裴母不同意,认为他大晚上、又是刚拿到驾照的新手,不要出门。 他已经在钥匙篮里找到机车钥匙了。 他说有急事,回来再解释清楚。 然后一路加速骑到学校。 他拿出学生证,告诉警卫他是指考生,把重要的复习讲义忘在学校了,苦唧唧的表情皱的他眼尾都痛了,警卫才勉强让他进去拿。 老楼、老楼、老楼…… 裴景翊直奔老楼一楼厕所,却发现铝门紧闭,这里一片寂静,他下意识停顿了一下,自己是搞错了吗?什么状况都没有啊。 突然胸前放着双生叶的地方一阵滚烫,裴景翊正色,将手握上铝门把手,发现门把一转就开,他推开门就看见令人作呕的画面。 白衣女鬼用一个下腰的姿势把头放到杭泉瑾面前,而杭泉瑾身着制服倒在地上,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他看见杭泉瑾试图将头转过来,只一眼,裴景翊就忍不住衝过去将女鬼推开,在碰到女鬼的瞬间,一道岩石的纹路从他掌中窜向女鬼,情况紧急,他并无所觉。 他连忙扶住杭泉瑾让她坐起来。 老天,她近看更糟。 杭泉瑾满脸是血,却不见任何伤痕,而且视线涣散、眼神游离,她好像…看不见了,裴景翊无法想像她经歷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是裴景翊吗?」她虚弱地问,声音惊人的虚弱难听。 「是我。」裴景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对了,那个女鬼,等等,他刚刚怎么推得到她? 他视线转向女鬼的位置,听见杭泉瑾说:「她已经化怨了…还有、还有妖气傍身……我…我、我打不过她……要…逃跑……你别!」看她,杭泉瑾正要说,就发现裴景翊已经看过去,和女鬼对上视线了。 两人手臂相碰,杭泉瑾感觉到跟上次一模一样的感受,不过这次还头痛欲裂,只能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秒,左手凝结出一片光芒微弱的叶子,粉碎后形成薄膜罩在两人身上。 裴景翊睁开眼,发现自己就在学校里,不过,是白天? 他查看四周,却没发现杭泉瑾。 不远处传来哄闹声,他循声探过去,那是一间教室里,大多数人都静静地坐着自己的事,唯有一群人围成一圈,走近之后才发现,他们说着非常恶毒的字语。 「象腿妹!午安!今天还是喜欢林毅锋的一天吗?」 「欸不要再说到林毅锋了啦,我都替他烦。」 「笑死,你烦什么烦?」 「要是你有个甩不掉又喜欢自己的丑妹,不烦吗?」 眾人哄笑起来。中心坐着的胖女孩低头不语,裴景翊紧张的看着她,一定很难受吧……忽然间,那女孩抬起头来,裴景翊差点没吓到倒弹,他揉揉眼睛,喔天,看错了,刚刚抬头的瞬间,看那个眼神还以为那是杭泉瑾呢! 痾……为什么要一直看着他这个方向? 难道,回忆里的人看得见他吗?他以为他没有实体的。 「誒母牛胖胖,你在看哪里?」 裴景翊看着眾人转过头来看着他,然后听见他们说:「我的天呀胖胖!人家林毅锋只是经过,可以不要发花痴一直看吗?」 然后裴景翊感觉到他的视野转向另一边,就像是一个人撇过头一样,接着画面平移,移动到了别的地方。 怎、么、回、事! 照他们的对话推理,他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林毅锋,呃……是个在霸凌事件中袖手旁观的人,看来,还应该是那个女生喜欢的男生。 还来不及等裴景翊细想,画面再度变换。 他在从操场走向老楼,因为老楼厕所就是离操场最近的一个,看见有个女生从厕所走出来,是上次那个胖女孩。 她的双眼红肿,看起来是刚哭过的样子。 裴景翊感受到画面停顿了一下,就像是林毅锋突然煞车,然后视野大转弯,林毅锋转头就走,没过多久,就听见他的朋友问他要不要去打篮球,林毅锋笑骂拒绝,说篮球场在要穿过教学楼的校园另一边,他才不要。 画面再度变化。 这是毕业典礼,定睛一看,这是比裴景翊杭泉瑾他们还要大上五六年的那一届,现场的气氛很好,典礼结束之后,林毅锋有找人一起合照,大家都笑得灿烂,然后,他看见隔壁班独自站在一旁的胖女孩,她脸上没有笑容,明明是这么欢乐的场面,她却阴鬱的格格不入。 可她在看见他时,又突然笑了,裴景翊突然感受到一股惊吓的感觉,他不确定是林毅锋的,还是他自己的。 之后的画面,裴景翊都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的,应该就是林毅锋根本不在场时发生的事吧。 另一边的杭泉瑾却没有那么幸运,化怨的怨灵就是不一样啊,不像上次的林招娣,全程都是第三人称视角,画面乾净利落,重点清晰。 这次直接是沉浸式体验,她被丢到了怨灵生前的肉体里面了! 角落隔间的女鬼 之四 杭泉瑾知道怨灵真的有够小心眼。 杭泉瑾刚睁开眼睛,就被劈头盖脸的一通冷嘲热讽,说她胖、她痴心妄想,诸如此类的。 起初杭泉瑾还觉得,老娘超美、老娘自己知道,你们不用在那边吵吵吵,哪根神经接错了,这几位同学竟然觉得她长不好看?! 然后杭泉瑾看着视野往下倒,ok,我现在的身体真的是胖子,但是没关係,我知道自己很美就好。 然后视线看向远方,那里站着一个痞帅痞帅的男孩,真的颇帅的,杭泉瑾认证,然后她就看着这个小帅哥看见,而且她很确定,他也听见他们对她说了些什么了,然后,他转头装做没看见。 杭泉瑾感受到这个肉体的情绪,一股强烈的悲伤席捲而来,接着她周围的人叫她不要犯花痴,碎碎念一大堆,她猜测刚刚那个小帅哥就是其他人口中的林毅锋。 那个袖手旁观的傢伙。 还有这整班的同学,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做到很视若无睹欸。 杭泉瑾被肉身的情绪影响到有点喘不过气,接下来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循环,身边的人会恶意的说话中伤她,然后其他人会视若无睹。 杭泉瑾看着这副身体的所作所为。 她会不吃午餐,因为要减肥,然后忍不住在晚餐大快朵颐,吃完之后,又在被窝里闷声哭泣,厌恶自己一遍之后,隔天,早餐吃营养点,午餐也吃一些,晚餐忍住了,可是半夜却饿得忍不住起床,撕开了零食的包装,吃完欣然入睡,隔几天踏上体重机,再次谴责自己的可悲的自律。 告诉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个胖女孩了,一辈子都要这样承受别人嫌弃的眼光。 到了学校,她日渐沉默,她会吃完一餐,去厕所抠着喉咙把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然后神情麻木的去洗手漱口,再回到教室上课。 可是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还是没有瘦,于是她痛苦的回到家,把能看见的任何食物都塞进嘴里,一直吃、一直吃,反正瘦不下来,我为什么不吃呢?直到她饱到想吐了,手却还是不断地拿起食物、送进嘴里。 家里的人没有见过她失控的模样,依旧觉得她是好好的、是正常的,她也这么觉得,她只是太想减肥了,但是减不下去。 她一压力大就想吃东西,心情不好也想吃,读书时想吃,休间玩乐时也想吃。 然后她就一直胖,一直胖。 然后她再次开始减肥,不吃午餐,或者不吃晚餐,然后崩溃暴食,然后重头再来。 妈妈有一次看见她躲在房间里哭,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因为减重减不下去,心里很难受,她问女儿,你运动了吗? 这个肉体疯狂摇头,她不喜欢运动,每次运动,她都觉得自己身上的肉在甩动,很丑、很难看,她觉得别人都会笑她。 于是运动减重的计画不了了之。 她重新回到催吐的方法。一天,她吃完自己的午餐,忍受完那些人的酸言酸语后,她独自一人走到老楼的女厕里,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吐到胃里空空如也为止,胃液刺激的她鼻头酸楚、双眼通红。 在她走出厕所后,遇见了那个林毅锋,他还是一样帅,然后她见到他神色僵硬地转头离开, 喔,他还是,这样的不喜欢她。 要有多讨厌,才会连一个人的喜欢都觉得噁心呢? 她想不明白,只是觉得鼻头又酸酸的了。 她觉得一切事情的原因,都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因为她不够瘦,不够美,所以别人欺负她。 感觉……整个世界就是讨厌胖的人。 胖不是形容词,胖是骂人用的,胖就是不好,瘦就是好。 她一面消极的想着,将所有的情感倾注在美术上,她的作品获得了很多人的讚赏与认可,可是这些认可之于她对自己的价值却不再有意义,因为缺点依旧存在,而且清晰可见。 一个人要多有才华,才可以让其他人都忽略了他外貌上的不美好呢? 家人们告诉她:她很好。 师长们告诉她:她很好。 朋友们告诉她:她很好。 同学们告诉她:你很丑、你很胖。 她跟同学们,一天相处八个多小时,很多鄙视跟伤害不是一定要透过语言或肢体,才能对一个脆弱的人造成的,那是一种氛围,一个眼神,一个侧身,无所不在的环绕着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 她不知道自己该听从谁的,也曾经从混乱里试图理出一点自我,她想她应该相信自己不是那么不堪的,因为除了外表以外,她还有很多其他优点。 直到毕业典礼的那天,她站在典礼现场,却觉得自己不存在,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人会为因她而停下脚步,然后她看见林毅锋,这个她喜欢过的男孩,她朝他一笑。 结果他错愕的转开了视线。 她想过很多自己会崩溃的原因,但没想到会是男孩的反应。 角落隔间的女鬼 之五 现在的她甚至都不喜欢林毅锋了,为什么? 可能是在眾人喧嚣之处,她的格格不入,在她将「有人或许会加减在乎她的吧」这种期待值拉到最高时, 他错愕地躲开了。 她不吓人的,她只是……太不相信自己了,任何否定她的表现都会将她无止境的拖向深渊。 走火入魔了。 上了大学之后,自己在外生活,更加肆无忌惮地执行一次又一次的极端减肥方式,数次被室友送进急诊室,每次醒来总是神色平静的说:「我没事。」我只是在努力变好而已。 她从未想过要自杀,她也是相信人生会好起来的,只要瘦下来就好了。 她的双眼再也亮不起来,永远笼罩着阴鬱的色彩,挨饿成为她的日常,起初看见食物的时候,她还是会想念咀嚼食物时的快乐,怀念着食物的香气,而不是食之无味的吃着少许青菜、水煮肉。 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饿了,看见食物的时候,她觉得一阵反胃,连一点气味都闻不得。 她终于瘦了,用火箭般的速度瘦下来,衣服的尺寸越换越小,身边渐渐出现一些人会将她视为需要保护的,她也是值得被爱的,对吧? 看吧,这世界,瘦下来就有了这些关注她的人。 她看着镜子,从不满足,她想要更多,肚子稍微凸了点,手臂太过松垮了,不行,要再更瘦。 她如愿以偿了。 越来越瘦,镜子里的她却越来越面目可憎,因为永远不够。身边的人会焦急的希望她多吃点东西,她会为了当场应付朋友,勉强吞下,然后转头控制不住的在厕所里全部吐光。 她不在乎,没有人会知道。 直到一天,大学同学控制不住地说出口:「你应该去看医生了!你这样下去会死掉的!」 她为什么要看医生?她在变好,你看,你们都会关心我,我只是瘦下来而已,这怎么会是病? 然后胸口突然传出剧烈的绞痛,眼前一花,她昏迷不醒,被聚会上的其他人送去医院。 医生说她这是长期营养不良,而且食道有严重灼伤,怀疑是有催吐的习惯,已经发生过一次心律不整,就很有可能会有下一次,她需要接受治疗,停止挨饿节食。 她精神上是拒绝的,但身体的虚弱让她无法反抗。 心理师与她谈话,她觉得自己的心态毫无问题,她在瘦下来之后得到了关注,有人才会真正在乎她,这是事实。 心理师试图告诉她,你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友谊的建立不可能只考虑外貌的部分,是你的人格特质具有魅力。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她说,「我对待其他人从没变过,只有外貌变化了,这就是变因,但是以前的我得不到现在的这一切,我还是胖子的时候甚至对其他人付出的更多,却得不到现在的万分之一。」她虚弱的从诊疗椅上撑起身子,语气轻柔却眼神癲狂,说道: 「到底是我病了,还是这世界病了?」 「心理师,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她死于春光明媚的五月,气温转热,她却冰冷的躺在医院病床上,死的悄无声息,心律不整、营养不良,最终导致多重器官衰竭,撒手人寰。 杭泉瑾体会到她每一刻的情感,随着她经过的每件事,她从一个自卑的女生,变成病态的唯我独尊,不去听信任何人的建议,即使那是为了她好。 或许她起初还有迟疑,但随之而来的甜头,让她逐渐忘记自己人生中还有除了身材以外的很多。 杭泉瑾不知如何看待这个故事,她从小没有经歷过这种事情,但她确信的是回忆里的女生,从来不是邪恶的。她所有的暴行,都是对自己的折磨,不发洩、不声张、不争取,大概是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跟其他人平等沟通,或是倔强抗争的底气。 杭泉瑾细细想着回忆里见过的每张脸孔,若是以她本人的旁观视角,她能看懂那些明显的冷嘲热讽,却会对那些隐约不清的暗箭毫无所觉,因为她清楚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心这些指控攻击。 但是作为胖女孩时,她却感受得到所有细微的眼神变化,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不论明显或隐约,在她的感受里全都清晰可见,就像是她心里清楚,这世界对她总是严苛一点。 是啊…… 到底是胖的她想变瘦病了,还是告诉她必须要变瘦的世界病了? 角落隔间的女鬼 之六 杭泉瑾此刻知道镜中的女鬼为何与她真实魂魄相差如此之大了。 她看进镜子里永远是看见自己不够瘦的模样,于是镜中永远是酷刑折磨着残破而又肥胖的自己。 而这间厕所,就是她寄託、藏起所有悲伤的地方。 杭泉瑾回过神,就看见女鬼跌坐在地上,身体周围的怨气病懨懨的缓慢转着,彷彿失去了斗志一样。 忽然,一旁的裴景翊醒了过来,脸上的表情迷茫。 果然,杭泉瑾想,她没猜错,裴景翊身上的确有几分古怪之处。 当他看向鬼魂的时候,会将鬼魂最深处、对其一生影响最大的记忆勾出来,然后碰触到他的人会同时被强制观看。 杭泉瑾的身体依旧疼痛着,仅有视力回復了,她早已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此时一见到裴景翊清醒过来,杭泉瑾就扯着他的袖子,小声告诉他,他们要快点逃。 她完全没有一击之力。 裴景翊感受到触碰,回过神来瞬间了解情况危急,扶着杭泉瑾的双臂让她可以站起来,杭泉瑾小步而缓慢的移动着,每条神经都在叫嚣,额间血管大力抽跳着。若是没有裴景翊扶着她,她现在随时都会原地摊平。 就在此时,低着头的女鬼抬起头颅,对上杭泉瑾始终警戒的眼神,她的面容没有改变,依旧是停留在过世那天,一袭白衣骨瘦如柴的模样。 「所以,你有答案吗?」女鬼开口问道。 「是我病了,还是世界病了?」 裴景翊捏着她双臂的手紧张地握了一下,下一瞬却以更大的力量,几乎要将杭泉瑾抬起来加速离开;而杭泉瑾却想留在原地,她知道她曾经歷的所有感受,知道她所有不甘。 可是……「你已经死了啊。」杭泉瑾说。 女鬼愣在当场,不解的看着她。 「所以答案是什么重要吗?答案是你病了,病死了,那就是解脱病痛、投胎转世;答案是世界病了,那你还待在这个世界干嘛,投胎转世,继续你的下一世,然后等待自己或是某着伟人打破这个畸形的浅规则。」 「对,你是从未对别人带有恶意,但为什么死后反而要用你折磨你自己的方式,折磨其他人呢?」 「那些欺负你的同学,让你忘记了其他生命里美好的事,他们错了,冤有头,债有主,真的要报復,该去找那些人,而不是让更多的人跟你一样痛苦。」 「你永远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你早就已经失去拥有的机会了。」 「所以清醒一点吧,这个世界很可怕,会有很多恶意,很肤浅,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可是没有必要把恶意继续传递出去。」 「明明自己也是痛苦死去,这样折磨人好玩吗?」 女鬼沉默不言,杭泉瑾兀的眼神一亮,看见机会了。 她忍住身上的痛楚,反手抓住裴景翊的手,轻声说:「把你的力量借我,可以吗?」他们交握的手掌之间,出现了一片轮廓模糊的叶子。 裴景翊困惑地看着她,紧皱着眉头表示担忧,后知后觉地点头,看见那片叶子金光一闪,光点漫进了杭泉瑾的掌中。 裴景翊感觉到一阵头晕,像是久坐突然站起来的感觉,然后就见杭泉瑾双手一摊,铃鐺自远处飞起,像子弹一般地飞向女鬼,在她来不及反应之际,打进她的魂体里,女鬼凄厉的尖叫,裴景翊觉得这个叫声令人感到的不适程度,不亚于听人用手指刮黑板。 杭泉瑾十指翻飞,手印疯狂结成,她从未试过这种方式收魂,但此时需用最少的力量,同时困住她的行动,又要将她送到阴间,只能鋌而走险了。 魂铃瞬间接收许多指令,巨大的力量相互牵引,金光穿过女鬼的魂体相连,她痛苦的尖叫着,感受到来自灵魂的灼烧感,杭泉瑾终于将最后一个手印结成,魂铃炸出熟悉的青黑色火焰,将女鬼的魂魄吞噬殆尽。 式成的当下,杭泉瑾几乎是瞬间瘫倒在地。 太好了…她成功了…… 杭泉瑾大口喘气,这个方法,够聪明了吧。 一旁的裴景翊来不及抓住她,只来得及护住她的头部,让她不至于撞在地上,她半瞇着眼,脸上又是血又是汗的,狼狈不堪,嘴边却掛着满足的笑容。裴景翊失笑,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杭泉瑾伸出拳头,在他肩上轻轻的敲了一拳。 「这次谢啦,新手菜鸟。」杭泉瑾笑着说,连语调都是拖着的,她真的好累,眼皮好重。 裴景翊心情七上八下的。 他见证着女鬼一步一步的走向死亡,在见识到她所面对的世界后,裴景翊觉得那些人都疯了吧,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同情。 他完全想不通怎么有人会觉得那些恶毒的话说出来是有趣的,脑子要长成什么样才会从中得到快感?霸凌者就是错的,她不应该承受任何伤害的。 可是想到女鬼反而在死后将自己的痛苦加诸在其他人身上,他就无法苟同。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也晕晕乎乎的,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杭泉瑾的状态早已是强弩之末,唯一的选择就是先带她离开,他虽然知道这个恶鬼的存在,就算只是一晚,都有很大的危险性,看看杭泉瑾现在的模样;可是在他们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裴景翊并不觉得逃跑就是胆小懦弱。 没想到杭泉瑾直接出言激怒对方,又抓他的手。 抓他的手! 裴景翊当下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觉得她不该再次出手,太危险了,可是又害怕自己的迟疑耽误了时机。 杭泉瑾成功了。而她在他面前猛然倒地。 裴景翊看得出杭泉瑾的状态真的很糟,有点像是一口气吊在那里,如果让她继续躺着,她就快要睡着了。 他心里已经在思考,杭泉瑾这个状况,到底要送医院,还是要送……宫庙吗? 他担忧的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杭泉瑾也乖巧地站着,他虚扶着她的手肘,对方挥挥手表示不用,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厕所。 直到月光重新照在裴景翊的身上,再度听见外头马路上的声音,他才突然意识到,他这次,竟然没有吓哭。 女鬼的模样明明这么吓人的…… 角落隔间的女鬼 完 头好晕好沉,杭泉瑾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在前行的,视线里就只有一个背影,然后她告诉自己,跟着他,就这样无意识地行走。 杭泉瑾低着头缓步走着,其实她心里依旧还在想着女鬼。 一部分的自己,觉得女鬼太过偏执,只愿看到自己不堪的部分,不去拥抱自己被大家所称讚的优点,一意孤行的觉得所有人都是肤浅的。 另一部分,她又想,若是完全将心比心的带入进女鬼的一生,不断地被人放大提醒不好的部分,说不定她也会对人性的看法有所改变,她也会认同女鬼的一切焦虑与不安全感,而她完全没有立场去说出刚刚那番言论。 虽然,她刚刚就是为了让女鬼情绪起伏,她好似机而动,达成她今晚的任务。 孰是孰非? 逝者已去,对错之于女鬼,也早已没有意义了。 杭泉瑾忍不住想,她有因为自己的外貌而受到什么优待吗? 好像有,喔不,绝对有,早餐店阿姨都会叫她美女,然后在她吐司里多加一颗蛋。 可是她也常常因为外型,而被长者,或者同龄人瞧不起,认为她就是个花瓶,或是喜欢耍心机的女生啊。她也记得小时候尽心尽力的当过一个学期的班长,到了第二个学期投票时连任了,结果就听到有人说,她不过就是长得好看而已,其他人才投票给她。 她不觉得这种因为外貌而有所偏颇的社会能被改变,因为只要是个人都会有所偏好,只是严重程度不一,时下一定会有「较受欢迎的审美」。 恶意才是令人害怕的部分。 光想到那些人曾经对女孩说过的话,杭泉瑾就觉得真是一堆疯子,人家长的高矮胖瘦乾你屁事啊,是要你养她了吗? 喜欢谁又怎样?她从头到尾没有做出伤害对方的事情,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 杭泉瑾真心希望她下辈子可以不要再掉入这个回圈里了,不过这大概是多年之后才会有的转生,因为她曾经化作怨灵,并且做出害人的事情了。 死后不入阴间,其罪为一;以妖力做引化怨,其罪为二;以魂害生人,其罪为三,杭泉瑾就算给她渡了此生全部的功德,她也要偿还完死后造的业。 更何况,她被打得半死,她只是道士,又不是什么普渡眾生的仙人,她也会记仇的。 「你刚刚很冒险,杭泉瑾,你不怕自己死掉吗?」裴景翊突然开口。 杭泉瑾反应慢半拍,偏了一下头,说道:「怕呀,怎么可能不怕。」 「那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做了?」语气莫名的有点衝。 「这是我的责任。」 裴景翊愣了一下,却听见杭泉瑾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杭家第十三代的传人,我们家族存在的使命,就是维持人鬼两道,阴阳分明。」 「我不可以逃避……逃避了,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裴景翊听她越讲越小声,头摇摇晃晃的,有点像是喝醉的样子。 他弯腰朝她面前挥了挥手,杭泉瑾反应迟钝的看向她,眼神呆滞。 裴景翊开口:「你是被打到脑子坏掉了吗?」 杭泉瑾震惊,拉高音调:「我没有!你才脑子坏掉!」 她气急败坏:「你怎么回事?篮球场那里,你跟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为什么跟我说话就是没脸没皮的躺分啊、脑子坏掉的?」 喔很好,没坏,裴景翊心想,还是一样的。 「你是不是膨风了?做人不能这样的。」 裴景翊失笑回应:「你现在很像喝醉酒。」 「你才全家喝醉酒,我跟你说,你现在不要惹我!」杭泉瑾出乎意料的易怒,而且…… 小孩子气。裴景翊想。 两人并肩走出学校,裴景翊努力忽视警卫对他投来的异样眼光,他想起他进学校的藉口是拿讲义,结果两手空空,只带了一个女同学走出校园。 超怪,超怪!! 裴景翊走到自家机车旁边,转头见到杭泉瑾大梦初醒一样,看见他骑车来惊讶的点点头,举起手跟他说掰掰,转头慢吞吞地走掉。 他不确定让她这个神智不清的人自己回家是不是个道德的行为,裴景翊犹豫再三,还是几步上前去拉住她。 杭泉瑾被拉住的时候还一脸困惑,就见裴景翊说:「我载你回去吧!」 没想到……「不要,你这个新手驾驶,考驾照的时候没看过尽量不要双载的影片吗?」 「你又知道了,我之前就会骑,是因为生日晚才没办法考,那天也是顾虑你不放心让我骑,我才没有说我来骑车的。」 「厚!你这个法外狂徒,偷骑机车!」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现在是合法驾驶。」 杭泉瑾嘴巴一瘪,接过安全帽,惨兮兮的说:「你不要乱说,我没有无理取闹,无理取闹是不好的。」 裴景翊敷衍的嗯了声,杭泉瑾也毫不在意,用脚踢着地上的碎石头。 他发动车子,朝她招招手,她爬上后座,说:「……区的那间土地公庙,谢谢。」 裴景翊脸上三条线,他很像计程车司机。 他知道那在哪里,其实距离爷爷家不远,不过,这个路线…… 他想起她上次从国小送他回爷爷家,之后才回家,这完全就是反方向啊。 裴景翊催动油门,心想: 杭泉瑾…是个比想像中还要……温柔的人啊。 杭宅:有妖 杭泉瑾扶着胀痛的脑袋,慢慢的从床上坐起。 她的脑袋空白了几秒,然后渐渐想起昨晚,在除去怨灵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哀嚎一声,倒进棉被里。 话说当晚。 杭泉瑾在处理完厕所怨灵之后,因为状态有点失控,所以是由裴景翊载她到家附近的土地公庙,然后她再自己走回家的。 杭泉瑾当天晚上,在后座昏昏欲睡,是裴景翊在她第一次失去意识,整个人突然倒在他背上、差点滑下车的时候,停在路边决定把书包垫在两人之间,再把杭泉瑾的手环过自己,用外套绑起来。 杭泉瑾起初很抗拒,然后在裴景翊用一脸「你在拿命开玩笑?」看她的视线下,答应了。 于是两人就以这种曖昧又变态的诡异姿势,一路到了杭泉瑾家附近。 她感觉到裴景翊轻拍她的手背才悠悠转醒,头晕脑胀的把头从裴景翊的背上移开,还不忘检查一下有没有口水,因为双手被绑着,于是下意识的往靠着的地方吹了口气。 裴景翊感受到背上的动作,确定她已经醒了,于是僵着身体解开外套。 杭泉瑾滑下机车,落地时没站稳,踉蹌了一下,裴景翊一手稳着机车,一手伸出去扶她,杭泉瑾缓慢的把安全帽摘下,还给他。 还特别故意的往安全帽上拍了两下,同时笑着说:「今天没哭,很优秀,继续加油。」 裴景翊忍不住笑出声,杭泉瑾却看见他轻摇了一下头,接过安全帽而已,什么也没说,就对她挥挥手,要她快点回家。 杭泉瑾经过刚才的小睡,理智有回笼一点点,想着本来两人其实并不熟悉,意识到自己刚刚有装熟的嫌疑,她尷尬的挥挥手转身离开。 而且怎么把话说得像之后还会见面,还会一起办事的样子?! 杭泉瑾听见机车呼啸而去的声音,后知后觉的拍起了自己的脑袋,在想什么呢! 她慢慢的走着,走到家门口,正要掏出钥匙开门,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晚安,杭女士,这么晚了还不睡吗?」杭泉瑾挑眉,语气慵懒。 「进来。」杭城珺说完就往屋里走。 杭泉瑾踏进家门,就感受到空气里咒法的力量,杭家咒法,同根同源,皆有感应,她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杭泉瑾伸手抓住杭女士的手,瞬间感应到她的虚弱。 杭城珺小力的拨开,缓步走上楼梯,边走边叫她快去洗澡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讲。 杭泉瑾就算生气,也知道两人现在的状况都很差,不适合深究任何问题,尤其是杭城珺,多年前的重创,早已让她不适合再次施咒卜卦。 杭泉瑾猜得到她是为了自己才占卜的,所以就算心里担心,也有些生气,还是听从的去洗澡睡觉。 杭泉瑾一看,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虽然现在几乎等于在校放暑假,但不上学还是要报备一下吧,她滑开手机,发现班导还传了讯息跟她说保重身体,很快就要毕业典礼了,希望她早日康復。 那应该是杭女士已经帮她请过假了吧。 她走下楼,没发现杭女士的身影,眼尖看到桌上有包子,随手拿了一个咬在嘴里,往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杭城珺果然在这里。 她靠在书房门口,看着杭女士端坐在软垫上,闭目打坐;仔细看,阳光从她头发中照出了丝丝的银光,再看向她脸上,眼尾眉心日渐加深的纹路,杭泉瑾正感慨着杭女士也老了啊,就听见对方中气十足的说: 「嘎拎邹骂滚进来!门不关我房间的冷气都流走了!」 杭泉瑾从门框上弹起来,无比迅速的关上了书房的门,屁颠屁颠地走到杭女士旁边。 「你身体不好自己也知道,卜什么卦。」 「你昨天怎么回事?轻敌了吗?」 两人同时开口,竟是都想先声夺人,薑还是老的辣,杭城珺选手迅速想好了下一句: 「不要说我大惊小怪,你自己昨天回来的时候什么样子,你自己不清楚!我担心了怎么了?啊?」 「杭泉瑾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你虽然把家族咒法学得很全,但是年轻又衝动,还自大!你看看你这次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 杭泉瑾瞬间被气势压制,闭上嘴听训。 「你自己说说,都遇到了什么了?」杭城珺要她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 杭泉瑾简短的描述当时情形,才刚讲一点点,她如今想来,就觉得其中有几分古怪。 「那隻怨鬼是有妖气催动她化怨的,只不过我还不知道是谁搞的鬼。」杭泉瑾停下来想了想,又道:「中途鬼魂的怨气是突然暴涨的,我当时就感受到一股、从远方传来的震动,然后就手脚就麻掉了,而鬼魂突然就化怨,实力变强了很多。」 杭城珺在听的过程中,脸色越来越沉,低声道:「看那隻怨灵,应该是因为吸收了与她本人怨念类似的意念,才会突然变强。」她思忖了一阵,又说: 「这么大量到足以让她瞬间获得能重创你的力量,应该另有他人相助……」 「而在这附近一带,只有猫妖一族盘据,猫妖一族的能力,有操纵人心的可能,就是增强别人的意念,不论好坏……」杭城珺眉头紧锁,深吸一口气,过了这么多年,她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不过,杭城珺脸色一变。 杭泉瑾看见就知道,回马枪来了。 杭宅:教训 杭城珺脸色一变,怒道:「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两个礼拜?!我到底是怎么教你的!让你粗心大意的放任一个鬼魂在眼皮子底下害人、助长怨气!」 「杭泉瑾我告诉你,这种笨蛋错误你要再犯,真的是活该把命送到人家刀子下!」 「还轻敌!开厕所门的时候,我赌你肯定是懒洋洋的一扇一扇在那边推!一点先手布阵都没做!」 「你是不是嫌我太久没罚你背书啦?怨鬼处理法则第一条是什么!说!」 杭泉瑾被骂得狗血淋头,低低的回道:「同杀人须诛心,除怨鬼,须观其心结,解其心结,为上;观其心结,以心结攻之,为庸;强行收之,为下……」 杭城珺呵了一声,说道:「誒?道理都懂,怎么就做不到呢?」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了没有?」 杭泉瑾有点想替自己申辩,就看见杭女士一脸「嘿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的样子,又闭上嘴。 「说啊,怎么不说,不是想辩护自己吗,辩啊。」 杭泉瑾其实想说:「我为什么要了解那些鬼,我是去收他们的!又不是去跟他们当朋友的。我能直接收就直接收了,实力上的碾压,为什么还要攻心,搞那么多有的没的?」 杭城珺一眼就看出这小孙女心里想什么,这孩子想什么基本上都写在脸上。 她轻叹,徐徐说道:「因为实力强劲,所以无需攻心,无需了解那个鬼魂,只要直接施咒收魂就可以了,何须多此一举?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杭泉瑾瘪起嘴,嗯对,就是这样想的。 「鬼魂没有肉身,他们就是纯粹的精神体,以情绪、记忆、执念构成,最锋利的刀,就是直攻心灵的刀,你这次应该有所体会,毕竟这等实力的怨灵,你没有做到这一点,以你如今的道行,应该是收不起来的。」 对,全对,她这次要不是知道了怨灵的弱点,故意扰乱怨灵的情绪,根本找不到攻击的间隙。 「聪明的收魂,杭泉瑾,你从小就听我说这句话。」 「力量只可以压制意念,只有意念可以消除意念,永远不要忘记这句话。」 「所以,」杭城珺笑了笑,「其实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在已经打起来的情况下,还找得到怨灵的弱点的……」 「以你的搜魂术熟练程度,应该没办法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施咒呀。」 杭泉瑾都差点忘了,还有裴景翊的古怪之处要问。 「是我之前遇到的一个人,他一看到鬼魂的眼睛,鬼魂就会动弹不得,然后告诉他关于自身的一切。」杭泉瑾皱眉,这么讲起来,裴景翊真的超怪的。 「会是澄心吗?我记得,澄心很少是这个年纪的人,而且,他虽然善良善良的,看不出来有经歷过什么重大事件啊。」杭泉瑾自顾自的说着,没有注意到自家阿嬤亮起来的眼睛。 「那不是澄心,是善诉之瞳!」杭城珺大力拍了杭泉瑾的背,后者被打的莫名其妙,满脸问号的看着阿嬤。 杭城珺很激动,满脸兴奋的说:「你捡到宝了!杭泉瑾!」 捡到什么?捡到宝?她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子?多大了?你怎么认识他的?怎么都没跟我说?昨天是他把你送回来的吗?」 杭泉瑾觉得自家阿嬤频道乱切,怎么突然这么兴奋? 「一个一个慢慢来!你跳太快了,我跟不上!」 「好……」 杭泉瑾看见杭女士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花儿灿烂。 「男的女的?」 「男的。」 杭女士:!!! 阿嬤不要这个脸!我跟他其实不熟! 「多大了?」 「跟我同岁,学校同学。」 杭女士:!!!! 「昨天是他送你回来的?」杭城珺当然不会觉得小孙女昨天那副落魄样子,能够自己从学校回到这里。 「对。」 杭女士:!!!!! 「阿嬤你不要用这个脸,我要去给你拿高血压药囉!」 「我们不熟!」 「而且,你还没有跟我解释善诉之瞳是什么。」 杭城珺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兴奋了,尷尬的清了清喉咙,解释道: 「善诉之瞳的能力,你也见识过了,就是可以让跟他对上双眼的人,告诉他自身的一切,并且陷入其中,对人或对鬼都有作用,不过对阴邪事物的效果比较大,尤其是在中断恶行的时候,效力最为强大,其中的善字就是这个意思。」 「通常这种能力会出现在心思纯良的人身上,跟澄心有所不同,澄心千锤百鍊,善诉之瞳就是赤子之心。」杭城珺说,「所以要是他心性有所变化,善诉之瞳就会消失。」 「对一般人来说没有用,对我们杭家而言,有多有利想必你也知道了。」 杭泉瑾点点头。 「尤其是接下来的鬼月,你遇到的会是越来越危险的场面,如果有这个搭挡,你的安全会更有保……」 杭泉瑾连忙打断:「杭女士,我会想办法的,不要把别人牵扯进来,他就是个普通人,没有必要像我们这样子。」她想起昨天晚上,裴景翊在她说下次要加油的时候,脸上难为情的表情。 杭城珺觉得还是要争取一下,杭泉瑾却窜的跳起来,逃出书房,嘴里说着:「不要说服我,这个不可能!」 杭城珺从软垫上站起来,朝着孙女的背影喊:「你试一下啊!是为了你好啊!」 「欸对!毕业典礼我会去!替我留位子!」 杭泉瑾喊回来:「我已经填表格留了!」 「对了!善诉之瞳帅吗?我那天想见见他!」 「杭女士!你不要想了!不行就是不行!」 昼:再见 杭泉瑾今天在闹鐘响起之前醒了过来。 她动作俐落的梳洗打扮,将一头长发整齐的团成清爽的丸子头,穿上乾净洁白的制服拎起空空的书包,里面只有钱包、水壶与手机。 她打开房门,走下楼,在沙发上看见一身青紫色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杭城珺女士,她坐姿优雅,腿上放了一个,以杭泉瑾目测只装得下手机跟零钱的精緻手提包。 杭女士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走下楼。 杭泉瑾见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杭女士盛装打扮,大清早就坐在客厅的原因是什么。 她就是为了不让杭泉瑾把她丢下,因为她想要去现场看那位传说中的「善诉之瞳」。 也就是裴景翊同学。 裴景翊同学坐在后座,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车里一片沉默,这就是常态。 裴景翊在重新跟爸妈住在一起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依赖家人的年纪了,父母亲大概也是因为怕他跟他们有嫌隙,所以大多时候不会怎么管他。 裴母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问说:「你今天晚上住阿公家对吗?」 裴景翊答是,之后车内恢復了寂静。 到了校门口,裴父说他们去停个车,马上就去现场,裴景翊应声表示知道了,就窜下了车。 周围同学嬉笑打闹的声音,让他瞬间被今天喜悦的气息感染,脸上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今天,他们要毕业啦! 大礼堂内人声鼎沸,年轻学子都嘰嘰喳喳的聊着天,台上的老师最后还是忍不住用麦克风要大家安静一点。 观礼的家长都在二楼看台,杭泉瑾不难发现一身盛装的杭女士,对到眼的时候,杭女士手舞足道的问裴景翊到底在哪里,杭泉瑾用力回给她一个「我真的不知道」的表情,周围的同学都笑到不行,他们很少看到杭泉瑾这么上窜下跳的样子。 说她平时都是怎么样的吗? 懒得要命、整天睡觉、开个金口都是惊世骇俗的言论。 就是让人觉得很有魅力,可是一旦张嘴说话的对象是你的话,你会忍不住想把她掐死。 总体而言是好的,配合班级行动,若只看外表的话,可能会以为她是个嚣张的人,但其实不然,她就是眼睛都懒得睁开的那种懒的程度。 裴景翊有从人群中看到杭泉瑾,毕竟他长得高一点,也可能是因为她们班级的位置在最后面,而她刚刚又很夸张的朝着看台手舞足蹈。 他顺着视线,看到那个方向有位很显眼的女士,身穿旗袍,端坐在椅子上,一直朝杭泉瑾射出严厉的视线。 他之所以会确定她们两人是在交流,是因为她们两人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裴景翊不难想像杭泉瑾在长辈面前是这样的,毕竟她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别想了,裴景翊。他告诉自己。 他不想参与那个世界,自然也就不会跟她再有交集了。 典礼进行着,期间杭泉瑾看见裴景翊上台领奖了好多次。 杭泉瑾第三次看见他被唱名并上台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 「欸这个裴景翊很优秀又长得帅,你认识吗?」是杭女士。 杭泉瑾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这就是你一直要看的那个人,最后还是作罢。 要是知道了还得了,杭女士会更兴奋。 可能开始口出狂言,说要把他拐回家之类的话。 喔她是不是忘记讲了,杭女士基于杭家血脉延续的问题,从她上高中就不断的关心她的感情生活,生怕她成为了单身主义者,不婚不孕。 杭泉瑾只想说,阿嬤真的想得太远了。 她跟着眾人一起鼓掌,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台上的裴景翊视线放得很远,好像一直在看后排的人。 例如…她? 呸,清醒一点。杭泉瑾捏了一下自己的手。 虽然你长得好看,又会抓鬼,又勇敢,又有趣幽默,但是人家不一定对你有这种心思呀,杭泉瑾,你要谦虚一点啦~ 杭泉瑾突然笑了出来,在胡思乱想什么。 典礼结束之后,大家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拍照。 杭泉瑾见到了路遥观。 因为那天的不欢而散,这几天他们两人都没有传讯息给对方,明明就住在同一条巷子、隔几间房子的距离,两人却是硬生生没有遇见。 说起来很蠢,这么久的感情,更何况事情也都圆满解决了,两人却都硬撑着赌气,明明都不希望对方受伤,却要因为自尊心而搞成这副尷尬的局面。 杭泉瑾朝路遥观吐舌头,对方噗一声笑出来,然后双双被各自的家人巴了头。 杭泉瑾的阿嬤与路遥观的阿公阿嬤一起替他们拍照,照片里的两人打打闹闹,两边的长辈看了也都很无奈,相视苦笑。 路遥观勾住杭泉瑾的脖子,小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杭泉瑾原本在挣扎,闻言停下了动作,小力的拍了一下,道:「我也对不起,我不该乱发脾气。」 然后两人对看:「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 打闹间,杭泉瑾看见了裴景翊。 他穿着制服衬衫,看起来乾净端正,今日的他竟然戴上眼镜了。他拿着花站在那里,一直不断有同学要跟他合照。 人气真高呀……杭泉瑾心想。 裴景翊突然对上她的视线,定住了几秒之后,杭泉瑾看见他拘谨的朝自己的方向点了点头。 嗯,就是点头之交。杭泉瑾告诉自己,酷酷的朝他回礼。 就这样。应该就这样了吧。 昼:是你 结束了聚餐,杭泉瑾回到家就见到杭女士哀怨的脸。 她知道杭女士在外面不会臭脸,但是回家就会了。 因为她真的没有介绍善诉之瞳给她。 杭泉瑾被卡在门口客厅,杭女士轻飘飘的丢了眼神过来。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大学三日前传出学生跳楼自杀事件,时至今日,现场还是拉着封锁线,记者在现场不远处发现了悼念的花束,根据警方调查结果显示……」 杭泉瑾正想着要怎么让杭女士消消气,空气间就突然响起静电的啵啵声,祖孙俩皆是一愣。 这可是夏天呀,潮湿的夏天。 两人走到书房的书桌前,此时桌上还放着上次杭城珺写的大破大立,杭泉瑾看了杭女士一眼,把纸张拿掉,露出下面的另一张纸。 杭泉瑾口中默念口诀,拿起笔,沾了墨之后,眉头突然一皱,猛然下笔,不止的写着,身旁的杭城珺越看越疑惑,不多时,就听见杭泉瑾倒抽一口气。 杭泉瑾睁开眼,低头看向自己刚刚所写的东西。 申初二刻,石头老树,信守诺言。 什么意思? 祖孙俩人对看,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这项讯息并不带有恶意,可是诺言? 哪来的诺言,什么诺言? 杭泉瑾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整条讯息散发着正气,并无危险,倒像是真的有这个承诺在。 如果要去,整个南市有这么多石头跟老树,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距离三点半就只剩半小时,万一她找错石头老树怎么办? 「石头老树?阿嬤你有什么想法吗?哪里有石头老树?」 杭城珺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目光锐利的看着她,说道: 「我们旧家附近,老树下石头公。」 杭泉瑾表情迟疑,就听见杭城珺说:「杭泉瑾,道中因果,最为重诺,你最好祈求不是什么互订终生的诺言。」 杭泉瑾脸色沉凝,点点头,她真的一时想不到,到底是什么承诺,还跟石头公有关係。 怎么最近遇到的人都跟石头公有关啦? 她四岁之前住在那里除了常常偷懒不练法术、试图跑出家门跟邻居玩,应该没做什么坏事吧…… 老树下石头公……什么诺言啊…… 裴景翊站在老树下,手里捏着那片几近枯萎的双生叶,站在石头公面前,蹲下身把提着的一袋苹果放在石头前。 他坐在一旁的红砖围篱上,想了又想。 他觉得自己就是胆小没用的,要是做别的善行,他可以做到,可是这个……他在这个城市住了十八年了,从来没有见识到这么光怪陆离的一面。 他…… 他必须承认,曾经一度非常兴奋,因为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有冒险、有奇妙的很多事物,这些独特的经歷,让他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在一个充满精英的班级里,不只是一个除了读书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专长的人。 可是另一部分的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些新事物是危险的,他已经有一个美好而平淡的生活,这样也很好;他想起杭泉瑾那天重伤在地的场景,那太危险了,他的生活不需要变动,这些年来这么生活,也不需要冒险跟动盪。 可是双生叶两次明确的变化,都是跟杭泉瑾有关。 杭泉瑾啊…… 他脑中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在阴暗的厕所里,杭泉瑾独自一人面对枯骨女鬼,无力的摊在地上的场景。 如果我没去,她当时是不是就会死在那了? 没有如果,因为他去救了。 他难以判断自己在这方面到底是个有用的人呢?还是没有用。 第一次经歷的他,痛哭流涕;可第二次,不知道什么心理因素,他没有哭,带着杭泉瑾逃了出来。 太难了。 他希望生活里出现独特的烟火,璀璨他的时光,可是也怕引火上身,因为他是胆小的…… 裴景翊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 「石头公,」裴景翊说,「我…我不适合做这个关照小孩的工作……我太害怕了,我觉得我做不来,能不能换成别的任务啊?」 圣杯三个。 「那您希望我怎么做?」 「捐钱?」无杯。 「做义工?」圣杯三个。 「一样是照顾小孩的吗?」圣杯、无杯、圣杯、圣杯。 什么意思?介在成人跟小孩中间吗? 「可是你不是关照小孩的神明吗?」圣杯三个。 「那我要关照谁?」 大风刮过,树影摇曳,一片叶子落在了装苹果的塑胶袋里。 裴景翊弯腰捡起树叶,发现又是一片双生叶,只不过上次是一大一小,这次的两片一样大。 他将两片叶子比在一起,心中又是困惑,开口问道:「我会很快遇见那个人吗?我要关照的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熄火了,有人噠的一声踢下侧柱。 裴景翊缓缓转身,看见靠在机车旁的人五官因为阳光而不清楚,不过应该是个女生,低低的绑着马尾,一步一步的朝这个方向走来。 直到走到树荫下,那人说了句:「呦,是你呀。」 裴景翊看着左手捏着的一大一小双生叶瞬间粉碎,消散在风里。 昼:承诺 裴景翊看着走向自己的女孩,抬起手遮住眼睛,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你呀…… 他想起刚刚的提问,的确是要做义工,还有保护一个介于小孩和大人之间的人,他笑着摇摇头,拿起右手的双生叶,举在她面前。 裴景翊方才忐忑不安、不知所措的心情,在这一刻安定了下来。 他依旧会害怕,一样觉得自己碰到鬼会吓哭,但是已经不再因为做不出选择而心生苦恼,在这个年纪,他的确有本钱去冒险。 「杭泉瑾,你缺抓鬼伙伴吗?」裴景翊问道。 杭泉瑾有些讶异,点点头,渐渐笑了开来:「缺啊!」 她的视线从裴景翊脸上,移到那片叶子,这片叶子怎么还在? 她发问:「这片叶子到底为什么一直在呀?」 裴景翊笑答:「我来这边拜拜,得到指示才去的国小,我那时候问会不会有人帮我,树上就飘下来一片叶子,就是双生叶。」他看了看手指尖捏着的,说道:「这片是新的,我问神明说,祢要我保护的人会很快出现吗?然后这片叶子就掉下来了,你就在刚刚出现。」 「你确定不是我保护你?」杭泉瑾笑着说,走到红砖围篱上坐下。 裴景翊大笑,说:「彼此彼此。」 「你小时候住在这里吗?」杭泉瑾突然提问,盪着双脚,四处张望。 「对啊。」 「我小时候也是,你见过我吗?」 「你小时候住这?那应该会见过吧,这里的小孩都会玩在一起。」 杭泉瑾皱眉摇头,「我不太出门玩的。」 「啊?那你……」裴景翊走到她旁边坐下,脑中好像有什么迅速的闪过。 杭泉瑾一顿,拿出手机看见上面的时刻。 15:29 15:30 她再抬头四处看看,发现树下还是只有裴景翊一人。 裴景翊注意到她的视线,问道:「你在找什么吗?」 杭泉瑾回过神,认真的看向裴景翊,缓缓啟唇:「喔,看来是找你吧。」 「只找到你啦。」 两人四目相对,杭泉瑾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裴景翊的脸,反正他气质好、五官端正、长得又高,就是很帅;如今一看,她才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并不大,双眼皮,不过眉骨高,所以看起来深邃一点,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 然后她看见裴景翊看向她的眼睛恍惚了起来,于是她小小的移动了撑在红砖围篱上的手,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指上。 然后杭泉瑾就看到了他看见的。 老树下,石头旁,一个小男孩坐在树下,笨拙地安慰一旁嘟着嘴的小女孩。 「你别哭啦,我生病都没有哭,你怎么哭成这样?」 「我不想学,我不想练法术!可是阿嬤一直要我学……」 「你会法术?那你学会了就可以保护自己跟别人啊!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会怕!那些飘着的人很兇,他们会盯着我……我不会!很可怕!」 「你看得见鬼喔?我也想要超能力!」 「你才不会想要!要背好多东西,一直练习,一直打坐!阿嬤说我以后要保护别人,所以要用功,可是我想去跟别人玩!」 「我也想跟别人玩,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太常生病了,他们都不喜欢跟我玩,我只能坐在这里跟石头说话。」 「所以你不要不开心,不要哭啦,你比我好多了。」 小女孩不说话了,睫毛上还掛着泪水,双脚在空中盪呀盪的。 小男孩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喜地问道:「你知道有什么魔法可以让我不要生病吗?」 小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学那么多……」 「要是你学会了就可以让我不要生病啊!我不生病了就可以保护你,你就不会怕那些飘着的人啦!」 「啊?真的吗?」 「对啊,所以你要努力喔!」 「那我好好学,保护你,你再来保护我!说好囉!」 「嗯,我保护你。」 一名女子突然出现,小男孩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两人哭得唏哩哗啦,他不敢说话,不知所措的抠了抠脸,一颗小小的痣点在眼角。 杭泉瑾猛然把手移开,对吼,还有这段记忆。 从那天过后,她就全心投入修行,并不完全因为这件事,那天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所以她早已忘记这段往事。 善诉之瞳,果然很强大,连这么久远的记忆都能准确的勾出来。 不过,裴景翊那个惊人的话术是怎么回事? 「看不出来,你从小就是个潜力满满的直销人员呢~」杭泉瑾阴阳怪气,这人怎么小时候就可以把她骗得团团转…可恶。 「看不出来,你小时候是个爱哭鬼,还容易被骗……」 裴景翊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视角一直是小女孩的,他能看见自己的样子,这时他才惊觉,这个可能是杭泉瑾的记忆。 一面惊讶于自己能看见别人的回忆,一面取笑着,原来杭泉瑾以前是这样的小孩啊。 杭泉瑾本人很想否认那个爱哭的傻白甜是她自己,毕竟自己的形象一直是酷炫狂霸战斗少女。 唉……没救了…… 原来,这就是承诺所在。 昼:合作 杭泉瑾有点想吐槽,小孩子许的承诺不能不算吗? 显然是不行。 「我就是因为当时许下的承诺,所以被召唤来到这里的。」杭泉瑾说,侧着头看着裴景翊。 杭泉瑾解释道:「你刚刚做的事,是因为你有一双善诉之瞳,是一个罕见的能力,能够透过直视双眼,读取对方的记忆,有点像是我会的搜魂术,不过更简单,缺点是,被触发展示的记忆不是由你控制的,而是记忆持有者决定释出的。」 裴景翊傻在当场,他只知道自己要是看着别人的时间长一点,对方就会突然真情流露的告诉他自己最近的苦恼,或是突然说出一些绝对不适合说出来的话。 久而久之,他在学校的大多时候都会带着眼镜,眼镜的反光,会让他得以避开过久的视线,或者用乔眼镜动作打断对视。 他忍不住开口:「我为什么会有这个能力呀?」 杭泉瑾轻摇了一下头,说:「不知道,有这个能力的人很稀有,你是杭家人有纪录以来,遇见的第二位而已。」 「唯一能确定的是,你肯定是个很善良的人,才会有这种贴近他人心灵的能力,因为一般人的心智会自然地对于带有别样心思的意念,直觉地回避。」 「所以你现在对我来说很有用,邻近鬼月,接下来遇见的鬼可能会越来越难缠,因为徘徊人间的鬼魂会躁动。」 「你的能力或许可以降低我战斗时的风险。」杭泉瑾正要继续说下去。 裴景翊疑惑的提问:「为什么鬼月之时,鬼魂就会躁动啊?」 「鬼魂在人间滞留的越久,没有强大的愿力支撑,就会变成没有意识的空壳。」 「鬼月之时鬼门开,人间会涌入大量的鬼魂,对原本就在这里的鬼魂而言,他们会本能的躁动起来,就像是要去参加派对之前要盛装打扮,是差不多的道理。」 「那我能怎么帮你?」裴景翊说,他用手撑着红砖围篱,身体放松地轻轻往后仰,侧着头看向杭泉瑾。 杭泉瑾思忖一瞬,说道:「找好时机去看鬼魂的眼睛,剩下的我来处理。」 「就这样?」 「就这样。」 裴景翊有点失望,他以为自己也有什么酷东西可以学,例如发光的叶子,飞起来的铃鐺,之类的。 杭泉瑾敏锐的捕捉到他的小失落,忍不住笑出了声,说:「你的能力对我而言很重要,不用想太多,到了实战中,你就会意识到自己多重要了……我以为经过厕所女鬼事件,你已经建立了自信心了……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裴景翊眼神平静,声音呆板:「你误会了,我就是想学一些酷东西,例如你可以操控铃鐺飞来飞去。」 杭泉瑾尷尬的愣在当场,而后正色道:「铃鐺你这辈子都不用想,因为这是杭家秘法,从不外传,且传女不传男,你做梦吧。」 「什么?你们家重女轻男吗?」 「纠正,是因为法力一代只传一个人,这个人又通常是女生,所以才有这种规定。好像往上数几代,有过男性带有法力的,但是也就只有这一个纪录,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维持这个规定。」 「你们家是什么古老的家族吗?」 「据说以前是平埔族,跟汉人通婚之后才有这个姓氏,这也是为什么法力大多存在女性后代身上,因为平埔族就是母系社会啊。」 「追得到这么久以前?」 杭泉瑾不以为意,捡起一片树叶拋在空中,说道:「族谱上有写……不谈以前了。你如果想学一些保命的,我可以到时候借你一些机关,抓得住鬼的那种。」那树叶却像是有意识一样的飘到他摊开的手心里。 裴景翊却有种自己在被哄的感觉……他迟钝的眨着眼,是错觉吗? 杭泉瑾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 是杭女士。 「喂?你到底是做了什么约定了蛤?没有把自己卖掉吼?有状况就快点回家,阿嬤帮你处理啦!」 杭泉瑾轻声笑着,说:「才没有把自己卖掉,倒是捡到了宝贝,说起来还是我佔便宜,我等下就回去。」 宝贝……裴景翊听的心脏狂跳,杭泉瑾在口出什么狂言啊! 「嗯你赶快回来,家里来单了,你先回来看看怎么处理。」 杭泉瑾一听见有工作了,眼神一亮,笑着说:「好,我尽快回去。」 裴景翊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杭泉瑾没有什么意思,她刚才不是说了吗,他的眼睛对她而言很有用,嗯对,冷静…冷静啊心跳! 「发什么呆?我都挥了几遍了。」杭泉瑾的脸出现在他视线正中央,他略微往后。 「怎么了?」裴景翊已经平復的差不多了,他语气轻松。 杭泉瑾笑的灿烂,带有一点邪气:「要不要赚外快?」 裴景翊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这个眼神看起来像是要我去当车手之类的。」 杭泉瑾嘖了一声,一脸「你怎么能对优秀善良的我生出这种猜测」。 「是抓鬼的工作,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八二分。」 裴景翊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是什么呢,「加入啊。」为什么不加入,原本石头公说的还是义工,现在直接升级有薪兼职,何乐而不为。 杭泉瑾笑着打了个响指,说:「就知道你会答应,我再跟你联络,欸手机留一下。」 他们互留了联络方式。 而后杭泉瑾跟他道别,转身走向自己的机车。 「欸杭泉瑾,」裴景翊突然叫住她,「你人意外的很好相处。」我很喜欢。 杭泉瑾已经拎起安全帽,闻言,朝他的方向假笑了一下。 她说:「你知道吊桥效应吗?」 裴景翊摇头。 杭泉瑾戴上安全帽,在发动引擎之前,说:「查了就知道啦!」 顶楼一跃而下的王同学 之一 杭泉瑾捏着手中的信纸,百无聊赖地晃着翘起的腿,仔细地读过信上的内容后,抬头望向沙发上的杭女士。 杭女士动作优雅的拿着茶杯,汤匙在杯中清脆地敲着,她捏着汤匙在杯沿滑了两下后,轻轻地放上盘子,举起茶杯啜了一口。 杭泉瑾看不太懂自家阿嬤为什么突然这么间情逸致优雅动人的原因,她觉得先来讲讲正事吧,委託人是衣食父母。 杭城珺却不急,从杭泉瑾进门后,她就把信纸交到她手中,之后就开始慢悠悠的洗杯子、泡茶,加糖,杭泉瑾信都读了三遍了,杭女士依旧不开口说话。 「你在生闷气吗?」杭泉瑾试探的开口。 杭城珺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不明显吗?她孙女这么傻的吗? 「在生什么闷气?」杭泉瑾又问。 杭城珺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什么糟糕的直男问法,让她心情更糟糕了,她不相信自己竟然教出这样缺心眼的孙女。 杭泉瑾倒是真的不知道,她早就已经把毕业典礼上发生的事拋到九霄云外了,现在的她就已经短暂脱离了学生身份,成为了一个身怀绝技的自由业者。 「不要装傻!你怎么没有介绍宝贝眼睛给我看!」 杭泉瑾:??? 杭泉瑾:「从我刚刚出门到现在你都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杭城珺:「是啊。」这不是很正常吗?她想。 杭泉瑾挥挥手要她不要担心,说道:「那个时候我看人多,他比较羞涩一点,」瞎编啦,「反正之后有缘就会相见啦。」 她并不想把裴景翊主动介绍给杭女士,两人才说过几次话,虽然说是一起出生入死过,但让家人都认识,就另当别论了。 杭城珺还想发作,就见杭泉瑾已经急忙开口打断她,提问正事相关的问题。 杭家因为在本地扎根多年,许多地方望族都知道他们家的名号,不过因为人丁不兴,加上灵异、风水等等,在大多人眼里仍旧是迷信的范畴,而且社会上也有心思不正的人,以神鬼之名,行猪狗不如之事,相关一流被一竿子打入骗子、神棍之列,杭家多年都以明哲保身的路线,维持家族延续。 杭家的名号只在少数人之间流传,因此时间久了,就渐渐变得神秘,也被传得越来越夸张。 只有一小部分人真正手握联络到杭家人的方法,那是一个地址,只要将信件寄到那个地址,杭家的人就会前去收信,之后,银货两讫,杭家出力替委託人解决问题,委託人以金钱交换。 除了主动闹大事情或闹到她面前的鬼会直接收掉,更多时候她们都是以此赚取金钱。 总归她们真材实料,不是像其他人,胡言乱造之说。 此次的委託人,是三天前某大学跳楼身亡的学生,他的家人不相信他会自杀,又并未在住处或这随身物品中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 死者在生前一直是很优秀的学生,在家人亲戚眼里,也是性格温和谦虚的人,一直都非常踏实认真的生活着。 因为与交往对象近期有感情纠纷,而且在坠楼当天,两人曾相约在顶楼对谈,时间与他坠楼的时间相近,他的家人觉得说不定是两人发生争执之时,女友衝动之下杀人。 那女生在接受调查时表示,与死者并不是情侣关係,她当天的确有去赴约,但是因为死者在争吵之后说要自己静一静,所以她先离开现场了,搭电梯到一楼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走近了看发现是死者,当场痛哭尖叫。 死者的身体上并没有任何抓痕,现场也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跡。 警方认为他杀的可能性很低,毕竟以王同学的身材,加上顶楼围墙的高度,那位女性友人是几乎没有可能把他举起来推下楼的。 其实这些猜测只要有监视器画面就可以真相大白,偏偏大楼的监视器居然拍不到王同学坠楼的地方,那里处于死角,仅能看见两人上楼,却只有女性友人下楼的画面。 而下楼时间与王同学坠楼时间相近,无法完全证明女性友人的清白。 死者家属不相信自杀这件事,找的私家侦探也都觉得这个案件没有继续查下去的必要,因为所有已知证据都指向死者是自杀的。 而且那位女性友人目前因为目睹死者的死亡,心神受到非常大的衝击,正在接受心理治疗,也由此被死者家属认为是做贼心虚。 这次委託人的委託项目就是: 查清死因,洗刷冤情。 本来这种牵扯活人,又要超度死人的案子,她们杭家是不会接手的,特别还是与刑事事件有关,更甚者,王同学作为名校学生,这件案子社会大眾颇为关注,一不小心,杭家就会被拱到火上烤。 可是这次,委託人附上了木符。 木符,是杭家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停止送出的信物,拥有木符者,都是曾经对杭家有恩的人,他日遇难,便可以木符为邀,让杭家后人帮忙处理。 之所以停止送出木符,就是因为曾经发生有人以木符胁迫杭家后人行使恶事,因果轮回,杭家后人在短短十年间,人丁几近凋亡,最后只剩下杭泉瑾这一支。 就连这仅剩的一脉,都因为恶报偿还,子嗣艰难,面对的鬼怪也十分险恶,更是导致杭城珺的下一代,仅仅成功生下杭锦玦这位没有法力的女子,直到杭泉瑾出生,杭城珺才松了一口气。 已送出的木符不会收回,不过杭家明确表示,此种恶事不得再犯,当初结以善缘,也应还以善解,所以之后以木符相求的人,自觉不会提出过分要求。 委託人应该是知道此次案件的棘手程度,既要避开眾人视线低调查案,还要安好的送走亡灵,所以在信中加註了大笔酬金。 前有木符,后有酬金,又的确并非行恶之事,杭氏祖孙讨论许久,最终还是回函应许。 顶楼一跃而下的王同学 之二 裴景翊和杭泉瑾相约晚上八点在大学门口,这也是裴景翊未来要就读的学校,看着学校的名字斗大的写着,裴景翊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杭泉瑾之后会在哪里读书。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嗨你到啦,走吧。」 裴景翊转头发现杭泉瑾斜挎着包包,头发一如既往的整齐高高束起,简单的上衣加短裤,看起来青春洋溢,不过就是脸有点臭。 他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怎么有人能声音表情不同步呢?喔对了,他有话问她。 裴景翊快步跟上已经走掉的杭泉瑾,「欸你之后会在哪里上学啊?」 「就这里啊。」 「真的假的?」 「很意外吗?我以为我看起来就是成绩很好的样子欸。」 裴景翊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对你的形象有很大的误解?」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杭泉瑾却不甚在意,耸耸肩说道:「那好吧,我以为你会稍微关注一下榜单。」 「我有看啊,但没注意到有你。」 「那也是没有办法囉,我的名字就写在路遥观的旁边,就在边边一点。」 「喔……那所以是什么系?」 「会计系。」 「你看起来就是懒到不想按计算机的样子。」 「哇~你很瞭解我欸,那你知道算钱敲的计算机是最舒压的计算机吗^_^」杭泉瑾皮笑肉不笑的说,裴景翊笑了出声。 两人走到事发地点,事隔一週,今日学校的封锁线已经收起,不过眾人还是会避开行走,靠近路边的地方摆有花束。 之所以过了四天才来,一是因为今日为死后七日,死者的魂魄意识最为清楚,就是完全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且并未丧失记忆的时间,若是要当面问清,今天就是最好的选择。 一般来说,跳楼自杀的人会治疗在死亡地点不断重演憾事,他的灵魂将被困在此处,直到有人去超度他。 所以今日一探究竟,若真是自杀而死,就会出现在此处,但若是他杀,那么魂魄最有可能会去缠着兇手。 虽然杭泉瑾也不怎么相信这个王同学是他杀事件,在外人看起来优秀的人,不代表他就一定会是心理健康的啊,或许正因为大家习惯了、放心了,才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或者他根本不愿意展现异常吧。 进了大楼之后,杭泉瑾在大厅与王同学的家长会面,仅有王太太到场,王先生并不在。 远远看过去,王太太的身体单薄,整个人流露出颓然的氛围,中年丧子,还是家中独子,父母的心中怎能不忧伤。 走进了看,王太太的面容憔悴,虽然已经努力打扮整齐,但整个人发出的气场就是悲伤且无力的。 杭泉瑾上前向她问好,对方很是惊讶,似乎没料到杭家派出的人手竟然看起来这么年轻,眼神里透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裴景翊看出来了,他相信杭泉瑾也是,不过她并没有深究,而是平静的说明来意,并且提出她要到顶楼的要求。 王太太语气犹豫,来回打量他们二人,说道:「我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道士,你确定你们能办得到吗?我不想到头一场空,如果杭家没有想要好好完成委託的话,就将订金与木符归还,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王太太最终还是将迟疑说了出口,还是以这么尖锐的语气,裴景翊瞄了一眼杭泉瑾的脸色,喔天,她竟然面带微笑。 杭泉瑾置若罔闻,语气平淡的说:「王太太,您都拿得出木符了,必然是对我们家的声誉有所耳闻,之前先人打下的基业,后代子孙都学着呢,不会让您失望的。」 杭泉瑾理解自己的外表年轻,以常规来看,的确看起来像个初出茅庐的,尤其是做这种鬼神相关的工作,年纪大一点总是比较吃香,她完全可以包容这位伤心母亲的质疑言论。 好,她已经丑一了。 王太太依旧不太放心,杭泉瑾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张口提醒:「王太太,算好的时辰快到了喔,我们可以动身了吗?」 上楼前,王太太特地向大楼警卫申请上楼。 电梯里,杭泉瑾原本打算整路沉默,她谈话的意愿并不高,可是偏偏王太太生怕她不瞭解情况,语气激动的说出她的主张,还更新了一点资讯。 「一定是那个女人害的!我原本都打算放弃了,可是后来整理我儿子的遗物,发现了他的帐户领出了很大的金额,还不只一笔!我问了那个女人,这钱是不是花给她的,她表情尷尬的承认了,我儿子当研究生、当助教、当家教赚的薪水,还有我们给他的生活费,都被拿来替这个女人买东买西,那个女人竟然一点都没有婉拒的意思都没有,她肯定是为了钱才跟我儿子在一起的!」 杭泉瑾脸上掛着客套微笑,应答说:「我们等下就会查清楚的,请您放心。」 王太太一哽,明显是刚刚讲得过于激动,收不回去,气势汹汹:「你这是什么态度?不相信我!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我看人能看错吗?那种拜金女,肯定是我儿子不愿意再给她钱了,她激动之下把人给推下去了!」 裴景翊几乎可以见到杭泉瑾头上要冒出漫画的愤怒符号,但是她忍住了,她像復读机一样,加深了脸上的笑容,说:「我们很快就会查清楚的,请您稍等。」丑二了,不要先入为主,不要教育我,谢谢这位女士。 反正,见到鬼魂,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顶楼一跃而下的王同学 之三 一行三人搭着电梯上到了十三楼,这是电梯能到的最高楼层,必须要走一段逃生梯,通过一道新装设的管制门才有办法。 其实原来顶楼是开放的,因为围墙足够高,且从未发生坠楼事件,设有一些遮阳处跟桌椅开放让别人使用,事件发生后,这道新的门将顶楼管制起来,当开门时,就会响起警报器。 三人沉默的行走,楼梯间里只有几人的脚步声,他们打开了通往顶楼的门,顶楼天台上只剩地板上的管线,所有的桌椅早就已经被移走,夜晚的风捲着城市里的气味,吹散了夏天闷热的暑气。 王太太踏进天台的一瞬,眼里就蓄起了泪水,开始哭着大喊王同学的名字,杭泉瑾震惊的停在当场,跟在她身后的裴景翊被堵了一下,差点撞上她。 杭泉瑾的发丝扫过他的鼻尖,他尷尬的退后几步,抬手搔了搔鼻子,刚才的距离,有点太近了…… 「王太太,请您冷静一点,若是您不能接受这个场景,您到一楼稍作等待也是可以的!」杭泉瑾大喊,为了要盖过王太太的哭声。 王太太闻言愣了一下,疑惑道:「不这样叫他会回来吗?」 杭泉瑾听见这个回答也傻了一下,回答道:「不需要,我自有方法,王太太还是到一旁休息一下吧,不需多做什么动作。」 裴景翊在一旁控制不住的偷笑,随即控制住,紧闭着眼睛告诉自己不要笑。 王太太半信半疑的走回杭泉瑾一行人的身边,杭泉瑾对了一下方位,王同学坠楼的地方对照上来,应该不在出入口这边,而是在反面。 三人绕到另一端,杭泉瑾几乎是瞬间就看见王同学的身影,他正翻身上围栏,然后身体一滚倒了下去。 她带着另外两人停在原地,不多时就见到碎裂的身体呈现半透明,缓缓地飘上高楼,慢慢重组,杭泉瑾看得见王同学的表情是痛苦不堪的,眼睁睁看见自己的灵魂慢慢恢復成坠楼之前的完好模样,王同学眼神恐惧,灵魂却控制不住地走向围墙,伸出双手,撑起自己…… 杭泉瑾看见这个画面,哪里还不清楚这王同学是自杀的,可是要怎么向王太太转达呢……她是这么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自杀的。 活下来的人,才是最被动、最需要小心对待的啊…… 裴景翊见到杭泉瑾的目光注视着围墙边,他的颈间窜起鸡皮疙瘩,他知道她已经看见了什么了,接着,杭泉瑾不知何时手上已经戴起了她的法器,铃鐺随着她抬起手而发出声响,在寂静的天台,显得特别突兀。 王太太眼里蓄着泪水,视线在杭泉瑾跟她视线所看之处来回变换,她是看见了什么吗?是看见了儿子了吗? 王太太激动的伸手去抓一旁的杭泉瑾,却被那个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的男孩子给挡住了,她听见他说:「请您给她一点空间,她正在处理了。」 裴景翊礼貌的将王太太请到一边,避免她再因为一时激动,干扰到杭泉瑾施法,王太太的视线一直是焦急的,显然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杭泉瑾到底看见了什么。 杭泉瑾却眼神一转,开始缓缓地、看似漫无目的的在天台上走着,裴景翊看见一直有零星的金光从她手中落下,大概又是在丢铃鐺吧。 杭泉瑾照着规律下铃鐺,心里想着,若是真的知道自己的小孩是自杀的,王太太接受得了吗?而且今日头七,照理来说应该会有仪式要举行,可是却只有王太太一人到场,王先生呢? 看来家庭关係并不是非常和睦呀…… 她思考着要是直接带王太太进入幻境,对方能承受得了吗? 活着的人得要继续活下去呀…… 杭泉瑾在丢完最后一颗铃鐺之时,转身缓步走向一旁的王太太,语气冷静的说明道:「等下不论您看见什么,都不要惊慌失措,王太太。」 王太太焦急地抓住杭泉瑾的手,问道:「你刚刚看见了我儿子对不对?你看见他了!他怎么样了?告诉我!」 杭泉瑾语气坚定,却并未多说:「我会查清真相,请您放心。看见任何无法以常理解释的画面,也请您耐心等待,不要闯进阵法,因为可能会有危险,请问您瞭解并同意了吗?」 王太太原本还想挣扎一下,但是听到后面那句「可能有危险」,倒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答应。 杭泉瑾点点头,双手结印,指尖画了一个圈,双手摊开,一道蓝色的圆圈出现在地面上,将王太太圈在里面。 王太太面露惊讶,杭泉瑾说:「待在这里面,你就会是安全的,外面的东西碰不到你,但你要是自己踏出去,保护会立即失效。」用意就是不要让她出来。 王太太点头。 杭泉瑾见状,朝裴景翊招招手,两人并肩走到靠近围墙的地方。 裴景翊壮着胆子,慢慢走近围墙,他没有看见任何人影,正疑惑地想问杭泉瑾怎么回事,因为往日的事件,他都是看得见鬼的啊。 「我什么都没看见,他真的在这里吗?」裴景翊疑惑道。 冷不防听见杭泉瑾笑了一声,他整个人绷紧神经,肩膀危险的耸起来,就听见杭泉瑾说:「别说了,你快过来我这里,他就在你旁边。」 裴景翊猛的窜到杭泉瑾旁边,心跳跳得如雷鸣,后知后觉的咕噥:「你怎么不早说!为什么我这次没看到!」 杭泉瑾右手一挥,地板上的铃鐺相连成线,跟着她的手势向上一提,形成一顶光帐,将两人围在中央。 她看着人高马大、缩在自己右肩后面的男人。 「因为你本来就看不到,前两次都是他们有意现身。」杭泉瑾说着,无奈的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用粗线以某种规律捆着的铜钱,缓缓走到他身后。 裴景翊视线警惕的跟着杭泉瑾移动,却突然感觉到手心里被她塞进了一个东西,指尖不经意的擦过掌心,杭泉瑾迅速地抽出手,分别扶在他的双耳,轻轻地转过他的头。 裴景翊手心双耳烫得惊人,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把注意力放在哪里,到底是身后的人,还是…… 来不及多想,他就看见视线变换,墙边出现一个发着微光的人,双手撑在墙上,一隻脚抬起跨过围墙…… 顶楼一跃而下的王同学 之四 一片光叶从杭泉瑾手中飞出,暂时打断他的跳楼轮回,王同学抬起的脚卡在墙上,他后知后觉的缓缓把脚放下来。 他一转头,杭泉瑾就摆弄裴景翊的头,精准地对上了王同学的眼睛。 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王同学的人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在那些「许多人」眼里,大概又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吧。 王同学起初也这么认为,起初。 他的人生顺风顺水,美好的家庭,优渥的家境,家人的宠爱,出色的成绩,同儕的欢迎,一个人的人生,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他循规蹈矩,上学、读书、放学、补习、读书、睡觉,这样的生活枯燥且乏味的创造了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期,同学们会敬佩的说:「学霸果然是学霸,成绩都这么好了,还这么努力」,他会窃喜在心里;靠着他的努力,他拿下许多荣耀,他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用尽全力、努力耕耘。 他深信他自己的天赋,还有努力,能够带他去到很远的地方,他会很成功的,这些称讚跟掌声会一直都在,他会一直是家人朋友口中的资优生。 然后他考了那个县市最好的高中,进了高中之后,一如继往的生活规律,上学、读书、放学、补习、读书、睡觉,日復一日,他却感觉到课业越来越沉重,身边的同学们不会关注着他,因为大家都一样优秀,甚至有人看起来不那么努力,却依然很优秀。 其实他依旧优秀着,只是眾人不会再以那种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了,当大家都在成绩上取得差不多的好成就时,大家就会攀比着其他东西,王同学恍然发现,自己没有其他优势可言。 他就只是,很会读书而已。 这句话,在别人耳里听起来或许像是臭屁的炫耀,可是听在王同学耳里,却是一记兇猛的大棍,槌在他心上。 他安慰着自己,没事的,这个社会依旧是看成绩、看校名的,他只要佔到那些位置,他依旧是广泛定义的成功人士,只要撑过就好了,他告诉自己。 在大学升学考试,他的成绩比模拟考低了几分,填的所有台大科系都落榜,辗转来到南市,他因为这次没有达到他的目标而悵然若失,他好像,不是什么都做得到…他也会失败……努力了之后也会失败。 进了大学之后,用分数堆叠起的金字塔,他们这群人算是站在顶峰了,强者相争,他发现自己渐渐落在下风,没有兴趣,没有特色,在动輒上百人的课堂内,他毫不显眼,从各方面来说,都不突出。 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寄託他的苦恼,所有人都怀抱着对他的优秀形象,他也侥倖的不想打碎这个幻想,他希望他一直是好的、出色的,在任何人眼里。 但是他就快说服不了自己了。 他在大学里仅能称上是中游之辈,毫不亮眼,做不到前端的精英学子,眾望所归;也做不到烂的出奇,早早另谋生路。 他的人生里只剩下读书了,但他连这个都做不好了。 当系里有人申请好国外研究所,有人收到大公司的聘书,有人早早开始创业,已经另有小成,他不想像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一样,他不敢相信自己会跟他们一样,以一个普通人的姿态踏入混战的普通职场里,这是一场,他没有胜算的战场。 顶楼一跃而下的王同学 之五 这完全超出他的计画了,他的计画是,他会进入跨国公司,跟他的家人一样,踏入富贵的上游圈,而不是碌碌无为的从无名之辈做起。 于是他考取了研究所。 进入职场,能拖一年是一年,只要再等一下,他就会是镀金的新鲜人了。 研究所的他,每一天都在苦苦挣扎,他必须要自己產出题目、產出内容,经过大学的训练,他可以做到这点,但是论文一次又一次的被教授退回,理由是:了无新意,毫无研究价值。 他眼见同届的研究生都一个一个发表了论文,毕业走人,他却还是被留在原地。 原来…留在校园里,他还是一样需要竞争、一样被证明,自己其实和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他没有被上天所眷顾,不是靠自己也能走出一片天。 心烦意乱的他,碰巧听见刚升上来的学妹正在跟朋友说着自己的论文提纲,越听王同学心里激动,主题新颖、架构完整,是个设计处处精巧的提案。 他只能这么做了。 盖住了心中的良知。 他心急的窃取了学妹尚未提交的论文提案,果然获得了教授的讚赏,在讨论会议时,他看见那名学妹朝他看来的视线,充满了怀疑与不解。 她并没有在会议上拆穿他。 而是在会议后说要找他谈谈,他藉口有事,回绝掉了,接连几次的邀约,他都有藉口拒绝,直到那位学妹说,她的档案有时间纪录的,绝对比他的早,若是不自己主动向教授说明,她就会直接去拆穿他。 王同学霎时慌了心神,找到学妹好说歹说,就是为了求她不要说出去,他买了许多奢侈品作为补偿,希望对方可以收下,可是对方态度依旧强硬。 那学妹对他说:「这是我的心血,一直从学长姐那边听闻学长您是一位脚踏实地努力的人,没想到您竟然做得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我不接受任何补偿,我要要回我的专题,因为这个主题就是我想研究的东西!」 他当场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傻在原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落荒而逃。 原来在其他研究生眼里,自己是个努力的人…… 是啊…他除了努力,还剩下什么呢? 他就是个优良的考试机器,脑筋早已被一遍一遍的考古题、试题、练习题刷的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想不出什么跳脱框架的东西。 他比谁都希望自己能提出一个新颖的主题,可是他做不到……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约了学妹,在系馆顶楼的讨论区。 两人碰面,他最后再问了一次:「真的不行将主题让给我吗?」 学妹面带为难,却坚定地摇头,「我相信学长一定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主题的。」 王同学对她苦涩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他说,那他会自己想办法,他想在这里一个人静一静。 学妹转身离开,王同学独自一人站在天台上,俯瞰着风景。 他想办法,他该怎么做,脑子里回想各种期刊的最新发现,有什么是他可以研究下去的;想着他怎么样跟教授说他要改题目…… 他要怎么不做贼心虚的提出换题目的要求,要怎么面对教授的质疑…… 就这一瞬间,所有他之前视若无睹的情绪像瀑布一样的砸在他身上。 他出生在富裕的家庭,享有着最好的教育。 最多的期望。 他在亲人的爱与称讚中成长。 不能落空的希望。 他享受着同儕的钦佩。 无法放下的骄傲。 他希望他永远是这么优秀的,永远不必落在人后,不必担忧自己未来的生活水准,因为他会一直一直很好。 可是他没有。 他努力了,死命的努力了,可是他没有。 「我觉得最痛苦的事,就是我其实跟他们没有不同。」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 妈妈:「会议顺利吗?爸爸叫你回家吃饭。」 王同学想起家里的一切,爸爸冷峻的脸庞,每每回家,就会听见他的催促:怎么还没写完?到底什么时候要毕业?你还工不工作啦? 妈妈会安慰他,没事,家里养着你。 他也是被催促着的、质疑着的、依附着别人的、不够好的人。 他抬腿跨上围墙,翻滚身体,落空的感觉让他的心间一阵酥麻。 「我也只是个,平凡、而又平庸的人,」 「而已。」 顶楼一跃而下的王同学 之六 杭泉瑾与裴景翊自回忆中回过神来,月光下,王同学坐在围墙上,双脚悬空跨在外面。 杭泉瑾看着王同学勾起嘴角的侧脸,一时之间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开心吗?因为解脱了? 还是懊悔?因为就算死了,他还是被困在这里。 裴景翊就不一样了。 杭泉瑾转头发现旁边的男生沉默的流泪,她以为他就是胆小了一点,没想到也感性,震惊了一瞬,就跟反射动作似的,从包包里掏出随身包卫生纸,抽出几张递过去。 裴景翊接过卫生纸,擦乾了眼泪,可是泪水还是扑漱漱的流下来,他太过惊吓了,因为他也曾对自己生出这样的恐惧,他就只是个会读书会考试的人,他太过平凡、太过普通,没有其他能够拿得出手的特长;他会畏惧学习测验方式的改变,因为那让他必须投入一个更自由、更没有框架限制的地方,他会不知所措,无从下手。 更害怕仅擅长考试的他自己,会最终、不可避免的被社会给淘汰,因为这听起来太过简单了。 裴景翊摇摇头告诉杭泉瑾他没事,让她先处理鬼魂。 杭泉瑾把整包卫生纸都放到他手上,裴景翊一手抱着卫生纸,另一隻手抽着纸擦眼泪,看起来好不可怜。 不要再看了,杭泉瑾告诉自己,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王同学身上。 她开口:「我们是受你的家属所託,他们不相信你是自杀的,所以找我来查清楚,并且超度你。」 王同学听见她说话,才慢慢地转头看过来,脸上的表情分不出喜怒,他看着杭泉瑾良久,才开口道:「你可以让我打破这个轮回吗?不停的跳楼…我不想再跳了……」 杭泉瑾心下瞭然,很多跳楼自杀的人,在死后都会后悔自己选择了这种方式死亡,因为将要不断的重复跳楼,一次一次把魂体摔在地面上,碎裂又重组,理智上知道有多痛苦,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行为,因为这是罚则。 其实就算将他送到阴间,他还是很有可能必须要一直跳楼,作为放弃自己生命的代价。 死亡在她的理解里,从来都不是结束,是一段通往无尽的开始,可惜世人从来不知道,用死亡逃避了一个难关,将要以无尽的意识,与那个过不去的关共存挣扎。 杭泉瑾决定跟他实话实说:「我可以送你去阴间进行审判,不过最终的判决,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还是有可能被判处复死之刑,不过行刑结束,你就可以进轮回,通往你的下一世。」 王同学听见要前往下一世,魂体轻微的晃了一下,杭泉瑾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开口道:「投胎之时,你会忘记此生的一切,你现在所担忧的,在下一世都会被遗忘,再多的担心都是多馀的。」 王同学释然的点点头,却听见杭泉瑾又说:「你有想过,该怎么跟你的家人说吗?」 「他们找我来,求的就是这个,她无法接受你是自杀的事实,我最后提醒你一句,这些也算在你这世的因果,对你的来生影响很大,若是你的家人因你的死而做出什么事情,你的来生也会连带影响。」 王同学僵在当场,脸色尷尬,这些都在杭泉瑾的意料之中,她不理解王同学的感受,无法感同身受,其实私心觉得王同学这样的性格,是个注定自我毁灭的人。 他无法寄託他的脆弱,为了要守住自己的尊严;无暇顾及他人的下场,因为自身已经足够痛苦。 杭泉瑾见他都不愿意再开口,神色复杂,她也知道自己很不适合跟自杀死亡的人沟通,她觉得自己始终不够温柔有同理心。 王同学神色渐渐凄然,他低着头,突然低声说道:「我的死亡,就已经是伤害了……」 「请您实话实说吧……我都已经死了,要是……」 要是他心里的结真的有办法解开,也不会选择死亡。 杭泉瑾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等于没回答,算了。 王同学问道:「我可以去阴间了吗?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杭泉瑾愣了一下,说:「当、当然可以。」这位王同学显然无法继续忍受自己所经歷的痛苦。 她以为,他至少会给家人一个完整的道别,但是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已经彻底将今生的亲情断绝乾净,不想留下任何一点消息。 虽说一切缘深缘浅都是早已注定,王家父母此生註定儿女缘浅,也是前世所累,可是王同学迫不及待的想要脱离此生,徒留他的父母在世间怀着对他的思念跟后悔,到底还是让看着的杭泉瑾心寒。 算了,他人因果,她无需深究。 王同学自己选择了此生的终结,她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力去要求他看开、或是原谅什么。 她屏弃杂念,双手翻飞,铃鐺轻响,金光自铃鐺射出,衝向王同学的魂体,光线匯聚成圆圈,圈住他的魂体,一道暗绿色的光自边缘漫出,慢慢的将王同学的魂魄吞没,带着光晕的魂体逐渐透明,最终消失不见。 顶楼一跃而下的王同学 完 杭泉瑾随手一挥,光帐消失,铃鐺像是自己有意识一样,骨碌碌地从四面八方飞来,回到她手上。 攻心确实是把收魂变得轻松多了,少了很多拼死拼活的场面,但是她总觉得还有漫漫长路需要走。 想到这次的委託,她表情凝重,不知如何开口,她从来就不是个很会把话说漂亮的人,也不太想深究人情世故,以至于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王同学是自杀的,却又不过分加深王太太作为家长的懊悔。 裴景翊悄悄的碰了她的手臂,她抬头看他,他告诉她,他来说。 杭泉瑾眼神一亮,对呀,这人很能说会道,幸好有带他。 王太太殷殷切切地站在那个蓝色的圈里面看着他们,就在刚才,她目睹了亮光一闪,他们二人消失在原地,她谨记那个杭家女孩说的,半步也不敢移动,不多时,她就感觉到空气突然冷了一下,之后又回温了。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总感觉刚刚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一头雾水,现下看着这两人,期待着他们能告诉她什么。 杭泉瑾开口了:「王太太,经过刚才的过程,您的儿子告诉我们,他是自杀身亡的。」 王太太闻言,不可置信的就想出言打断他,裴景翊连忙说道:「他有话想让我们转达给您!」 杭泉瑾:??? 杭泉瑾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王同学明明没有留下任何讯息,裴景翊想说什么呀…… 「他希望您好好过生活,不要鬱结于他的死,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解脱,只是真的很抱歉,以这种方式离开您。」裴景翊语气和缓、低沉,充满温柔跟安抚的力量,真诚的说着,听着就连杭泉瑾都觉得心情平静。 半个字没提到王同学死亡的原因,只说王同学得到了解脱,还自己加了经典的「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避开了所有刺激性的内容跟字眼,留下了温情与抚慰。 杭泉瑾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给裴景翊一个respect。 杭泉瑾觉得裴景翊可以跟别人聊聊天,把她卖掉,然后她会毫无所觉的替他数钞票。 声音还好听……喂! 面前的王太太痛哭失声,裴景翊自然的把怀里抱的卫生纸抽出、递给她,面不改色。 王太太眼泪停不下来,两人只能蹲在她身边默默的递出卫生纸,他们两人都知道,这几天王太太都是抱着自己的儿子不是主动离开她身边的想法,如今经过两人证实,王同学的确是自杀的,相当于要她重新接受自己儿子的死。 而且,作为一名母亲,很难说她没有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什么不对,毕竟王同学走得突然,若是细细想来,肯定会有「要是早知道」的懊悔。 没有人出声打断,这种生离死别,再多眼泪都是正常的。 过了许久,王太太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失控的在两个年纪比她小很多的人面前哭得太久了,尷尬的吸鼻子,胡乱擦乾自己的眼泪,站起身拍掉腿上的灰尘。 两个小孩捡完地上的垃圾才站起来,王太太甫对上他们的视线,就尷尬的避开了,一行三人再度沉默地走进楼梯间,搭电梯,双方在大厅道别,走向各自的方向。 夜:吊桥 夏夜的校园,两人并肩走着。 杭泉瑾忍不住打破沉默,拘谨的开口:「你刚刚…怎么哭了?」 裴景翊其实心里正打鼓,希望杭泉瑾一路上都不要问这件事,他自己觉得很糗,上一次才好了一点,这次又哭成傻子。 他打算敷衍过去,他的理智告诉他两人没有到谈心的熟稔程度,于是语气随意道:「就……被王同学的绝望给影响到,太沉重了,所以哭了。」 杭泉瑾挑眉,这个人避开了自己的视线,肯定不是。 她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因为他的故事想到自己,所以担心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夸奖你,提醒一下你很好,看来是不用了,是我瞎操心了!」 裴景翊呆了一下,没发现自己脱口而出:「你要夸奖我?」 杭泉瑾理所当然的看向他,说:「对啊,你很棒你不知道吗?」 裴景翊脑子嗡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眨了几下眼睛。 他不是不习惯接受别人的讚美,更多时候他已经训练的大方自若,可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他看向被橙色灯光照的温柔的杭泉瑾,感觉到血液衝上他的颈脖,两颊烧烧的。 他故作镇定的别开脸,说:「你、你说说看啊……」不要结巴! 杭泉瑾偷偷看了他一眼,控制住自己想笑的慾望,认真地伸出手指掰着,说:「长得帅、成绩好,嗯……这些都是你怕的对吧,还有很多,」她多踏几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倒着走路。 「你很善良,会努力去守护别人;还很真诚,不然你也不会有善诉之瞳;还很会说话!听你说话根本就是享受,你知道你声音多好听吗?嘴还甜,嘖嘖……」 裴景翊的脸已经快烧起来了,他没有见过这么大胆说话的人,眼睛还直愣愣的看向他……裴景翊突然伸出手,抓住杭泉瑾的手臂往旁边一拉,她被拉得莫名其妙,对方却如触电一般放开手,嘴里说着:「你要撞到路灯了。」 杭泉瑾笑了,补上一句:「还体贴。」 她满意的看着裴景翊红透了的脸,心跳也跳得飞快,笑弯了眼,继续说道:「所以你不要怕跟那个人一样,你不会穷途末路,再不济,你还能帮我抓鬼呢!」 裴景翊笑了出声,笑问:「我总觉得你就是为了拉拢我一直帮你抓鬼。」 杭泉瑾摇摇头,「我拉拢你,不只抓鬼。」 「什么?」 「你知道吊桥效应是什么了没?」 裴景翊:!!! 吊桥效应,因为两人一起经歷了惊心动魄的事情,将恐惧而產生的心跳加速,理解成对另一人的心动。 「知道了吼?一脸就是知道了的样子。」 「嗯。」 两人沉默了一瞬。 「你认真的?」 「如果我说是呢?」杭泉瑾站定,看向裴景翊的双眼。 裴景翊不知道要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一是因为没见过告白的人这么理直气壮过,二是因为,他…也心动了。 他们两人明明才刚认识不久,会有这种感觉,除了因为吊桥效应而心动了,裴景翊很难想像自己会这么快的对一个人產生这么大的兴趣。 「你看起来吓到了。」杭泉瑾说。 「我没有。」 「你也不用紧张,我自己会整理好情绪,说不定一切就是见色起意。」 裴景翊不说话,他不确定自己是庆幸的多,还是失望。 「喂,暑假抓鬼小队不能散啊。」杭泉瑾提醒他。 不会散的,裴景翊想,他也不想散。 杭泉瑾看到他不说话,找补道:「真的吓到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我想了解你,杭泉瑾。」 裴景翊突然说话,杭泉瑾僵在当场。 她原以为裴景翊这种得体的性格,不说话应该是在为难怎么礼貌的拒绝她,她也不苦恼,反正感情还浅,时间还长,她也不急,只是今天晚上忍不住就说出口了。 她还担心了一下,会不会一下吓跑了人家。结果竟然得到了这种回覆? 裴景翊继续说:「可能是因为石头公的叶子让我遇见你几次,缘分这种事你应该比我了解,我觉得我们的相遇很神奇,我也好奇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也会想告诉你我的事……」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毕竟我们其实不太了解对方,我只能说,」 「我想了解你,杭泉瑾。」 夜:效应 杭泉瑾老实说有点被诚实版裴景翊给吓到了,在她的印象里,只有被吓到发疯的裴景翊会短暂失态;或者他会说没事,然后口嫌体正直的流眼泪,跟今晚一样;其实大多时候他都维持着温文尔雅的形象,她以为他这次也会选择不多说什么。 但是他说了,还说了很多! 这个大意截取一下,四捨五入就是答应了的意思吧? 要是裴景翊听见了她的心思,大概会想说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喔。」 裴景翊疑惑地挑起眉毛。 杭泉瑾意识到自己很逊的只说出了「喔」。 杭泉瑾:!!! 裴景翊:??? 裴景翊:还我心动(凸凸) 「不是,我没有敷衍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开玩笑,我很认真。」杭泉瑾解释。 搞什么,她这样看起来很慌。 裴景翊看出来她有一点点慌了阵脚,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回覆她。 他忍不住勾了嘴角,回答:「嗯,我知道,你只是吓到了而已。」 「对!我就是吓……我没有,我淡定的不行,小场面。」 裴景翊憋着笑看了她一眼,杭泉瑾回瞪,他大笑出声。 「我怎么突然觉得有种被骗了的感觉。」杭泉瑾说。 「什么?这是真实的我呢。」裴景翊回。 「……其实满可爱的。」 「……」 「再来啊,再骚啊,赢得过我吗你?」 「……你赢。」 橙黄灯光下的林荫小路,少男少女的笑声不时响起,笑染了时光。 裴景翊心情愉悦地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快十一点,打开家门,就见到裴父坐在客厅沙发上,开着电视,头一点一点的。 他轻手轻脚地拖鞋、放钥匙,小心地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却没想到电视关闭的声音让裴父醒了过来。 裴父刚醒来还迷迷糊糊的,看见裴景翊已经到家,拍了两下儿子的手臂,默不作声,就起身离开客厅。 裴景翊注意到爸爸身上穿的是睡衣,显然是都洗完澡准备睡觉了,还硬撑着要等他的门。 心中一阵复杂,裴景翊收起视线,转身走向房间,准备洗漱睡觉,在进房之前看见餐桌上用纱网罩着的东西,他转移方向,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碗还温着的牛奶,罩子上贴了一张便条纸: 回来了喝完牛奶再睡。 妈妈 裴景翊捏起便条纸,淡淡的笑了。 他才不会穷途末路。 杭泉瑾回到家时,脸上都还掛着笑,被杭女士逮个正着。 杭泉瑾惊觉杭女士还不知道裴景翊就是善诉之瞳,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跟他单独出去,心里莫名出现了紧张感,怕被抓包,因为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她一点都不希望被杭女士热切关注自己追男生的过程。 她简单几句交代了委託案,杭女士还敏锐地问起她有没有说出什么没心没肺的话,让杭泉瑾心惊了一下,要不要这么知道自己家孙女,面上不显的说没有,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然后话锋一转,问杭女士自己这次可以分到多少当零用钱,杭女士说一成,杭泉瑾点点头,光算金额就很多了,其他的留作家用,她倒也无所谓。 杭女士笑骂她这个财迷,杭泉瑾打哈哈就溜上楼去洗漱,她现在心里藏着事,嘴角忍不住就想笑,待久了就会被杭女士看出来。 洗漱完,杭泉瑾散着头发躺在床上,慢慢回想起天台上的一切。 裴景翊怎么就哭成那样,他好像是真的很害怕,可是他看起来明明就很自信啊…… 可是王同学看起来也一直很自信。 杭泉瑾有点了解裴景翊在害怕自己也这样装模作样到最后死去,可是却难以理解他们的担忧。 因为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除了读书之外,没有其他重心的人,她会除妖、会抓鬼,还要……还要报仇,她要做的事情多得去了,除了精进自己的能力,还要想着赚钱,她无法停歇,因为她无法确认自己的能力到底够不够,够不够除了縈绕杭家几十年来的厄运。 她心里突然沉甸甸的,脑中闪过好几个洁白的画面,对,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以忘,杭泉瑾,你不可以忘掉…不可以忘掉……那是深仇大恨,你不可以忘掉…… 昼:烦恼 杭泉瑾坐在早餐店的铁板凳上,百无聊赖的喝着豆浆,一手滑着手机,不时看向门口,像是在等人。 「美女!你的火腿蛋土司!」老板娘把纸袋放在柜檯边边,杭泉瑾应了一声,起身去拿,回到座位的时候,就见到路遥观四仰八差的摊在对面的位置上,头靠着墙壁。 他看见杭泉瑾过来,用手随意的指了一下桌上的饮料,她挑起眉毛,都还没意识过来什么意思,路遥观就拿起杯子开始喝。 杭泉瑾快步上前,怒视着他忍不住伸手挤了一下饮料杯,豆浆从塑胶膜的破洞旁流出来,路遥观才急急放下杯子,贱兮兮的说:「我口渴借喝一下!」 「自己去买,」杭泉瑾像个老大爷一样,跨坐在板凳上,从口袋掏出两个十块,「来给你,十五块一杯豆浆,大哥请你!」两个硬币扣在铁桌上,推过去。 路遥观灿笑着从桌上抠起铜板,一跳一跳的跑去结帐。 杭泉瑾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解锁,点开通讯软体。 她跟裴景翊的对话窗停在昨晚两人到家后互报平安,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她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裴景翊一脸就是怕她会咬人的样子,太过主动不行,可是他也不传讯息来呀,这样是要等到地老天荒喔…… 「??日前在?公车站附近发生的性侵案件,警方查看监视器影像,在昨晚循线逮捕到凶嫌??受害者此时尚未甦醒??」早餐店的电视里播报着新闻。 放在桌子上的纸袋被拖走,杭泉瑾双眼失神,可是手掌反射性地啪一声压在袋子上,路遥观还不死心的拉了几下,就看见对面杀气腾腾的看过来,无可奈何的缩起手,杭泉瑾又从口袋掏出一个五十块,推过去。 路遥观又屁颠屁颠的拿着硬币去结帐。 重新坐回座位时,路遥观说:「你感觉赚了一笔大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大方。」 杭泉瑾咬着吐司,懒洋洋的嗯了一声,言归正传。 「找我干嘛?」杭泉瑾说。 路遥观吱吱呜呜的,杭泉瑾也不催他,慢慢吃着早餐,下眼瞼的黑眼圈特别突兀。 昨天晚上,杭泉瑾罕见的失眠了,想来是睡前突然想到伤心的事而难以入睡,正躺在床上发呆,就看见路遥观传讯息叫她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餐,可是没过几秒又收回。 杭泉瑾直接发了一个瞪大眼睛的贴图,表示她有看见,回了一个她会去。 正巧她这阵子忙东忙西,好不容易告一个段落了,现在也没案子,从毕典结束到现在,两人都没有好好聊过,最多就是传讯息互说垃圾话,超级没营养,她也正巧想要了解一下男性心理。 作为参考。 路遥观突然开口:「我明天要去跟那个人吃饭。」 「喔,那就去啊。」 「你知道我在说谁吗?」 「不就你喜欢的那个,在篮球场摔倒的那个吗?」 「嗯对。」 「然后呢?」 「我有点紧张,我想去买新衣服。」 杭泉瑾:??? 杭泉瑾:这个逻辑不太通顺吧? 「要我陪你去吗?我觉得你可以相信你自己的衣品欸。」 「我就是想要有个人在旁边讲话,缓解我的紧张之情。」 「不就是吃个饭吗?干嘛搞这么严重?」 「你不懂,是单独吃饭!第一次单独吃饭!你可不可以敏锐一点!」 「喔兄弟,我真的不懂,你这样紧张兮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表白了。」 「……」 「喔兄弟,我说对了吗?」 杭泉瑾见路遥观不说话,终于停止咀嚼食物,正色的开口道:「你真的要告白?在你们两个人第一次吃饭的时候?!」 杭泉瑾觉得有必要帮他煞车一下,「不觉得有点赶吗?你确定对方喜欢你吗?」 靠,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在跟自己讲话,杭泉瑾心想,当初她自爆式告白前就没有想过这个。 路遥观喝着豆浆,迟疑地低下头,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样定义喜欢。 所有的一切突然就变得好难,当一个男生喜欢上另一个男生。 很多在他这里会不小心怦然心动的举动,可能就只是对方把他当好麻吉的意思而已,就像这次饭局,可能对方也只是想说,这是一个单纯的朋友邀约。 可是对他来说,因为知道自己就是喜欢他,这就跟约会一样,会让他紧张到不知所措。 「欸路遥观,」杭泉瑾神色突然凝重,她说:「你知道他喜欢男生还女生吗?」 路遥观摇头,杭泉瑾继续说:「所以你这次就是想要问清楚?」 他点头,低低的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出来怕他的反应,要是他根本就不喜欢我,甚至觉得噁心……我…可是不说,我自己陷下去……」 「就是不说可以当朋友,然后你自己心动的要死;说了要嘛皆大欢喜,要嘛从此再见。」 路遥观点头,杭泉瑾突然就觉得很想哭,鼻头酸酸的。 他要面对的跟主流异性恋要面对的问题相比之下,真的多太多了。 对方要是答应那是最好的结果,或者礼貌拒绝,但可能也会因为尷尬而无法继续做朋友。 万一对方的回应是惊吓或者厌恶,那么对路遥观而言,将会是毁灭性的影响,因为他根本无需因为自己的性向而受到这种对待,更别提他的喜欢换来的是这种回应。 杭泉瑾很为难,她没办法劝他去问,或不问,因为最终要是结果不好,会受到伤害的也是他。 两人沉默的吃完早餐,出发去市区。 昼:打听 杭泉瑾搭着路遥观的车,两人到了市区,随便进了间百货公司,开始逛起来。 两人都漫无目的的走着,偶尔看到喜欢的衣服就会走进柜里看看。 因为两人亮眼的外表,所以不时会吸引路人的目光,不过两人都不太在意,杭泉瑾在观察路遥观,路遥观则是陷在自己的烦恼中。 杭泉瑾在逛进第三家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年轻的灵魂总是会为爱情而鲜活起来,突然跳起来,一反常态的疯狂拍打路遥观的手臂,兴奋道:「我可以去问裴景翊啊!他平常都是怎么样的,有没有跟女生曖昧,他们同班不是吗?我差点忘记他们同班了。」 路遥观一脸莫名,说:「你们很熟吗?上次你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候,你直接离开现场欸。」 杭泉瑾不以为意,「哎你不要管,反正我现在问他。」 她急匆匆地从包包里掏出手机,传讯息给裴景翊。 「嘿」 「我问你你们班的」 杭泉瑾头都没抬,问路遥观:「他叫什么?」 「白远矔,白色的白,遥远的远,矔是观察的观、左边加一个目。」 杭泉瑾低头打字。 「白远矔」 「他有女朋友吗?」 「有曖昧对象吗?」 裴景翊意外的很快回了讯息。 「怎么突然问他?」 杭泉瑾心理咯噔了一下,不对啊这个画风,不对啊,她是一个要追人家的人,怎么可以问他别的男人的事情。 「我帮朋友问的」 「真的」 她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问,还有这样澄清的力度够不够,裴景翊就回了。 「没有女朋友」 「有曖昧对象」 杭泉瑾看到最后一则,心里就一跳,完了,怎么办,她偷看旁边的路遥观,这人装的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实则眼神动不动就飘到她的手机上。 「曖昧对象谁啊?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很在乎吗?」 在乎啊!那人是男是女很重要啊!杭泉瑾心想,是男的话,她们家路遥观就有希望了! 但是她不能这么说。 「我不在乎」 - 「我不在乎」 裴景翊看见杭泉瑾传来的讯息,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我朋友在乎啊」 那口气又提起来了。裴景翊一时分不出来到底是她本人在问,还是「无中生友」。 「真的」 「相信我」 「我都说了就看中你啦」 裴景翊注意到她没有用喜欢这个词,可是耳朵还是忍不住红了起来。 「儿子啊,你觉得哪个顏色好看?」裴母的声音传来,他抬头看向裴母指着手背上的两条线,一时之间分不出两个都是红色,有什么差别吗? 裴母看得出儿子是真的毫无想法,忍不住笑了出声,自己继续跟柜姐讨论。 裴景翊再度低头看向手机,杭泉瑾传了一个贴图过来,他点开后忍不住,嘴角上扬。 那是两个毛绒绒的可爱生物,一隻摇着另一隻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姑且相信她就是在帮朋友问,裴景翊勉强回: 「不知道是谁」 「但是他应该很喜欢那个人」 裴景翊想起前不久白远矔打球时脚受伤,他们比完赛去医护室找他,却发现他已经回教室了,回到教室,就看见他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手里把玩着一瓶肌乐,看起来应该不是新的,手机一响就抓起来回讯息。 一看他这么反常积极地回讯息,有同学好事的就问是谁送的肌乐,白远矔笑着就说了一句某个人,其他人就「喔~」了一段时间。 裴景翊记得当时自己是第一次见到白远矔这种眉眼带笑的状态,笑进眼睛里的感觉,平时他就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一副银框眼镜,配上死白皮肤,这次的篮球比赛还是他反常地说要参加,不然平时哪见他热衷于运动啊。 「好喔」杭泉瑾回。 「知道了」 裴景翊挑挑眉,看起来还有点沮丧的意味,她怎么回事? 「誒景翊,我这边再一下就好了,你先去餐厅登记一下位子,爸爸等下就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裴母站在柜檯边跟他说。 裴景翊点点头,离开了原地,往餐厅所在的楼层移动。 他搭着手扶梯,一层一层的上去,无聊的四处张望,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旁边……呦,也是熟人。 杭泉瑾跟路遥观。 他们两个在一起逛街吗? 就他们两个吗? 毕业典礼那天就看到他们两家人一起拍照,一副很熟的样子。 喔对,还有之前讨论厕所女鬼的时候…… 路遥观说了什么「杭泉瑾就是这样子,你多包容」的话。 正想着,就看见杭泉瑾拿了一件衣服,自然的往路遥观身上比划,前前后后的忙活着。 他们两人看起来很熟悉、很亲密,就像情侣一样。 *矔:ㄍㄨㄢˋ 昼:邀约 裴景翊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很复杂,酸酸涩涩的,有点火,又有点伤心,他心里是想要相信杭泉瑾才不是这种四处撩拨人心的人,毕竟她将懒散都写在了脸上,可是又想到她常常一副超脱世外的样子,加上她姣好的面容,又觉得她其实很有游戏人间的潜力。 裴景翊又想起自己跟杭泉瑾的关係,基本上就是刚认识不久的关係呀…… 手机突然震动一下,他失神的拿起来看。 「我看见一个很像你的人」 「你在…百货公司吗?」 「豁!那个人拿起手机了!」 (震惊贴图) 他惊慌地转头看向杭泉瑾刚刚的方向,看见杭泉瑾专注的看着这个方向,在看见他看过来的时候,挥了挥手。 裴景翊急忙转回了视线,手机又震动了起来,他一看发现杭泉瑾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他想都不想的掛掉电话,心脏在狂跳着。 裴景翊一时想不通她打这通电话来是为了什么,为了确定他有没有看见她跟路遥观在一起吗?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别掛我电话啊」 「要不要一起吃饭?」 「还是你有其他约?」 裴景翊差点没注意到电扶梯到了尽头,稍微踉蹌了一下,他急忙稳住身子,直直的往前走,走没几步就发现餐厅应该在反方向。 他心里暗骂,不要这么激动,昏了头吗,冷静一点! 他慌不择路,却发现有人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那人开口了。 「嗨裴景翊!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杭泉瑾懒散的靠在柜位的展示柜上,语气随意地说。 裴景翊僵硬着脖子,转头看向她。 眼见都已经被抓的正着,裴景翊也不是做得出落荒而逃这种事的人,他倒希望他可以。 「你自己逛街吗?怎么不约我?」杭泉瑾笑的开朗,好像真的很开心能在这里遇到他。 裴景翊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我要是约你了,你还能跟他一起逛街吗?」 杭泉瑾愣了一下,看向旁边正在结帐的路遥观,后者摆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杭泉瑾瞇起眼睛,不情愿地对路遥观说:「算你赢。」 路遥观雀跃的笑起来。 杭泉瑾转头看着裴景翊一脸哀怨的说:「都说了喜欢你,你怎么就不相信。」 裴景翊傻在当场,视线在路遥观跟杭泉瑾两人之间变换,路遥观打破这个尷尬的局面,说:「我不喜欢她,她也没有在乱渣人。」 杭泉瑾眼神死,「然后我现在要请他吃饭,因为我们刚刚打赌,他赌你会误会我们的关係,亏我还说不可能,我已经澄清过了。」 她重新会聚焦点,直视着裴景翊的双眼,说:「你相信我一点啊…路遥观我都认识多久了,要是真的喜欢对方,早就在一起了。」 裴景翊的脑袋有点当掉,感觉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可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噢,有点糗。 杭泉瑾认真的说:「裴景翊我再提醒你一次喔,我杭泉瑾就是很懒,玩弄人家感情的事情不会做,那很损阴德的。」 裴景翊呆愣着点点头,尷尬的不知道要怎么摆脱这个气氛,杭泉瑾突然问道:「你下午有空吗?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他不知所措地看了路遥观一眼,此时后者已经拎着纸袋,走到杭泉瑾旁边了。 「你看他干嘛,他不去,就我们。」杭泉瑾不客气的把路遥观挥开,每个字拖的好长,就像…… 就像在撒娇一样,裴景翊心想。 「好啊。」他鬼迷心窍的说。 杭泉瑾勾起唇角,满意的点点头,「那再联络你,你急急忙忙的样子,应该中午有约吧,掰!」 裴景翊目送他们离开,他总觉得有点不对,这个发展,很突然呀。 上一秒明明心里还酸酸的,下一秒就被解释的明明白白,裴景翊忍不住去数杭泉瑾一共都说了几次喜欢他,却发现脑袋晕乎乎的,记不起来。 他飘着去餐厅预约订位,茫然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把玩手里的手机。 毫无动静。 什么时候要传讯息呀…… 裴景翊意识到自己太过沉溺在这段曖昧不清的感情里,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听起来可能有点臭屁,但从小到大也是有不少人喜欢他的呀,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过。 下午电影看什么好…… 裴景翊呆了一下,真陌生的感觉,脑里想的都是她。 杭泉瑾跟路遥观坐在相对的位子,路遥观兴致勃勃翻着菜单,这个没良心的,刚刚差点就要拉她去更高楼层吃高档料理,可真是不客气。 杭泉瑾在构想该怎么告诉他那个白什么的有喜欢的人了,看他刚刚那么开心的买衣服,就觉得自己要当这个坏人去说这件事,实在是很为难。 要不等饭吃完再说? 「我就知道。」路遥观突然说。 杭泉瑾眉头一跳,后仰靠在椅背上的姿势僵硬了一瞬,他知道什么? 「你跟那个石头弟弟裴景翊肯定会有什么,」路遥观喝了口水,继续说着:「厕所事件我还在想该怎么办,后来看你平平安安的,就知道他有去现场。」 杭泉瑾不说话,就拿起水猛灌。 「你是流氓吗?刚刚跟他说话的时候,那个气势,把石头弟弟安排的明明白白。」路遥观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他笑了笑,「之前就在猜,你要是喜欢上了谁,会变成什么样子,原来也没变多少,一样想什么就说什么。」 我才没有,会伤害到你的话我说出口之前都要想好久。杭泉瑾想。 面上却是不显,笑笑打发过去。 虎爷乩身 杭泉瑾想起一件严肃的事。 「最近虎爷还有找你吗?」杭泉瑾神情严肃,这是大事。 路遥观笑容一滞,缓缓地摇头。 「你决定,再也不做乩童了吗?」 路遥观眼神飘忽,他想起自己的家庭,做庙公的爷爷,他是在土地公庙旁长大的小孩,从身高还不到神桌高的时候,就知道庙里有尊土地公,神案下面有尊虎爷,他从小就特别喜欢待在虎爷神像旁边,要是晚上睡不着,阿公阿嬤都会抱他到虎爷旁边,摇个几下,就不哭了。 每次他生病的时候,都会做同样的梦。 是一隻通体毛色黑亮的老虎,会充满威严的在一片空地走来走去,他会感觉到自己走向老虎,小的时候,大老虎会澎的一声,变成小小圆圆的毛球绕着他,有时候还可以摸祂,他记得手掌里的蓬松触感;长大了点,老虎不会再陪他玩,但是会让他躺在自己柔软的肚皮上,他会在梦里沉沉睡去,带着所有温暖快乐的感觉。 他从来生病都不会超过三天,病一下就好了,阿公阿嬤都觉得很神奇,整天精力充沛,不哭不闹,多好养的小孩。 可是他越长大,就越少待在外面玩,早起上学,晚上回家,到他十四岁的时候,突然生了一场大病,烧的厉害,迷迷糊糊的,据路阿公转述,他叫了一声,却是虎啸,闷哼了几声,却像是兽吼。 路阿公找来隔壁的杭城珺,杭泉瑾那时也跟了过来,因为那时杭女士早就不行再施法了。 杭泉瑾后来跟他说,当时一眼就看见路遥观的额头上有着老虎头上的那个王字,周围还隐隐有橘黑毛发的影子,杭泉瑾再敛眸,就看见一隻小小的老虎,踏着小爪子在路遥观的肚皮上蹦踏,一会儿跳几下,一会儿又爬到他的头那边,用爪子戳一戳。 她告诉杭女士,杭女士转达了,一群人趁着路遥观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就带他到庙里,烧香拜神,问天命。 虎爷表示,想让路遥观当他在人间的代理者,问他答不答应,路遥观当时也没想什么,一直以来,虎爷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很威严、很亲切的存在,总归都是做好事,路遥观并不觉得有什么。 原本跟隔壁家的杭泉瑾关係平平淡淡,知根知底但不到非常亲近,从那时起,两人便多了许多话题,他们会分摊工作,也会分享情报,有什么日常的话题也会聊得开心。 路遥观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对自己的性向开始有所怀疑,他知道杭泉瑾是个很美的女孩,身边的同学都会向他打听她的消息,或者是起哄他们是不是交往,杭泉瑾没什么反应,路遥观则是觉得两人都太过熟悉,根本不适合交往。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杭泉瑾生出一点超出友情的情感。 路遥观一开始觉得自己只是清心寡慾,直到他们考进了同一间高中,后来他在高一下学期时,遇到了白远凝。 他才慢慢接受了自己可能喜欢的不是女生这件事。 他会留晚自习,佔了一个好位子,只敢从窗户反射偷看他;会在集会时,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早上上学的时候绕另一个比较远的楼梯,为了路过一班的窗外,故作随意的看他一眼。 起初他很抗拒自己的心态,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家人鲜少会提到这类问题,只是曾有一段时间,新闻上闹得很大,当时家人就对这个议题表达了很强烈的不满,觉得天地伦常,那些挥舞着彩虹旗的人都是异类、不正常的人。 要说他怎么在遇见白远凝之后,真正的认清自己,可能一天一夜都说不完,故事不长,繁冗的是他的心思,那是一种……把所有喜悦跟担忧,还有惊喜恐惧都碾碎揉在一起的一段日子。 每日走在那条回家的纯朴小巷,街头巷尾的亲切问候,空气中都瀰漫着一股保守传统的气息,他不晓得这种情感可以跟谁诉说,他暗自畏惧着所有人的目光,他是虎爷乩童,神明的代理人,一位一身正气、充满阳刚之力的神祇,怎么会选中这个…不正常的人。 杭泉瑾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她说看见他额间的虎纹越来越淡,他的心态有所动摇了,要是不早日解决,可能会惹祂生气。 他当下非常慌张,嘴里说着一堆胡话,就想装傻充愣过去,可是杭泉瑾就看着他的眼睛,用轻柔到不行的语气说:「你喜欢男生,这没有什么错啊。」 路遥观当场吓到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想要解释已经来不及了,杭泉瑾从他的反应早已看出来她说中了。 她说她是猜的,上次路过的时候听见路阿公在说同性恋不好的话,那时候路遥观的表情很糟糕,而且还是想掩饰的那种哀伤,她就猜他要不是政治正确到不行,就是自己也是一份子。 两人就这么保守秘密,一路从高二到现在,路遥观越来越排斥虎爷降驾,他怕自己的心思,在虎爷降驾时被看得一清二楚,更怕祂知道之后生气,或是在降驾之时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他一直躲避,因为他知道家人是不会接受的,他也承受不了被知道的后果。 「你决定,再也不做乩童了吗?」 昼:预兆 路遥观到最后都没说出答案。 又怎么会有答案。 杭泉瑾也想不到到底该怎么跟他说,那个白什么的好像喜欢的另有其人,她最后就挤出了一句:「你明天要好好保护自己喔。」 路遥观一脸问号,刚刚还沉重的脸色瞬间打破,他忍不住笑出来。 「我知道现在男孩子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啊。」 「不只你的肉体,还有你的心,如果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代表他不配,就不要往心里去了。」杭泉瑾语气懒散却透露出杀气,他忍不住笑出来。 路遥观在吃完午餐过后就说要回家了,杭泉瑾看他状态不好提出要先陪他回去,自己再骑车出来。 路遥观扯出一抹笑,摇摇头说:「我没有那么脆弱,你好好玩,不要担心我。」 「真的吗?」 路遥观笑出声,「真的。」 两人挥别之后,杭泉瑾开始疯狂搜索最近的电影场次,发现是恐怖片,完全没兴趣,她的人生才是一场灵异惊悚片。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裴景翊传来的讯息,他说想看她才刚吐槽完的恐怖片,杭泉瑾瞳孔地震了一下,为什么?他不是很胆小吗? 他说好奇自己现在的胆量。 杭泉瑾挑眉,这倒是个新奇的理由,她其实感觉得到,裴景翊正经的外表之下,藏了一颗胆小但是有趣的灵魂。 这灵魂也太过有趣,看恐怖片试胆量? 杭泉瑾回传:「好哇」 还能怎么办?宠着唄。 男孩子的心思你别猜欸。 她晃荡到电影院外面的沙发坐着滑手机,视线里突然就出现一双大长腿,杭泉瑾正要感叹一下这双腿的主人平时闻着上面的空气都是什么感觉,腿主人就说话了:「等很久了吗?」 杭泉瑾慢半拍的抬头,发现裴景翊低着头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 「还好,」杭泉瑾扬起手中的电影票,说:「我买好票了,离开演前还有一段时间,陪我去买饮料吧。」 裴景翊感叹于她的效率,他以为两人会面之后再一起去买电影票。 等到饮料买完,两人坐到放映厅里时,趁着灯光还没暗掉,裴景翊问她电影票的钱,杭泉瑾摇头说不用,裴景翊坚持,就见她突然笑弯了眼,说:「没事,你要是真的在意,我就从你薪水里扣。这次你功劳大,我分到的我们对半分。」 裴景翊思考了一下,才想起是昨晚处理王同学事件的酬劳,他好奇的问了,到底是多少,杭泉瑾用手指比了一个二,再比了一个五。 裴景翊猜:「二百五?」 杭泉瑾飘来一个眼神,好气又好笑:「你才二百五,再加两个零。」 裴景翊瞪大了眼,一次委託她可以拿到这么多?!这还是她分到的,裴景翊本来就对这个兼职的薪水没有抱多大期待,毕竟本来是义工,可是?? 「这份工作??真的有点车手的意味,就报酬而言,有点暴利了啊??」裴景翊小声说道。 杭泉瑾笑笑,说:「这次的确比较多了一点,可是谁叫我能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事情,还不用让委託人冒险去观落阴什么的。」 灯光暗下,萤幕开始放映。 杭泉瑾用手指推了推裴景翊的,小声说:「要开始了。」 裴景翊感受到指甲冰凉的点点触感,脑袋当了一下,她的手怎么这么冰。 他瞄了一眼她交叠、穿着短裤的腿,再看了一眼冰饮料,心中叹气,默默脱了自己搭配的衬衫,盖到她腿上。 杭泉瑾面露惊讶,虽然是真的有点冷,但是她要美丽,正想推拒,就见裴景翊把手靠在靠近她的这侧扶手,两人的手臂贴的很近,他用手指点了她的手肘,小声而低沉的说:「盖着吧,等下会冷的。」 杭泉瑾瞬间乾眨着眼睛,喔豁,这个男人,老子没有看走眼。 电影结束时,他们等到大家都离开之后才动身,原因是裴景翊需要时间心理建设一下,杭泉瑾就坐在一旁,摀着嘴偷笑,还以为他没有看到,眼睛都笑弯了。 他没有哭,这个根本还好。 可是那个门开开关关的还是会吓到他,还有那个配乐,那个糟糕的配乐。 裴景翊靠着椅背,闹脾气似的吹起瀏海。 「电影就是会营造气氛,真实世界谁跟你鬼出场还有音乐的,没事,你都见过真的了……」怎么还会被吓到,杭泉瑾心想。 裴景翊慢慢站起身,两人走出电影院。 外面的天色可见天边渐渐染上粉紫色,两人间聊着走出百货公司,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是搭便车过来的,所以杭泉瑾说要去搭公车,正走在路上,杭泉瑾猛然停下脚步。 裴景翊不解的看着她,就见到杭泉瑾四处张望,眉头紧紧蹙起,裴景翊几乎没看过她这么焦急的时刻。 突然,她眼神锐利的看向一隻蹲在街角的猫。 十字路口的一隻猫 那隻猫通体雪白,一点都不像是流浪猫的样子,身上没有掛项圈,就这么桀驁的蹲在人行道边,面朝十字路口,路人经过会忍不住盯着猫咪看。 杭泉瑾看向那隻猫的时候,牠好像有感应似的,忽然偏头看了过来。 妖气,这是妖气! 还是她熟悉的妖气,那搓猫咪毛发,就被封存在练功房里面、最显眼的地方,每次踏进去,都是在提醒她,她的家人是怎么惨死在牠的手里的。 十四年前,杭泉瑾四岁,她的爸妈在来找她的路上发生车祸,车辆失控自撞,撞上路边的电线桿,被撞的车头凹陷、玻璃全碎,驾驶与副驾驶座上的两人当场失去生命跡象,杭泉瑾在被杭城珺带到医院之时,见到的只有爸妈冰冷的遗体。 酒精、毒品反应阴性。 不久后,警方收拢出车上的物品,其中就包含一搓猫毛,猫咪能魅人心智。 杭泉瑾记忆中的爸妈性格稳定,遇到事情都不是会大呼小叫情绪失控的人,而是会一项一项理智的说清楚,根本不可能挑在开车的时候吵架,罔顾安全。 杭城珺用残存的力量,忍住伤痛,探查了女儿女婿的遗体,的确发现了妖族残存的力量。 盘踞在这一带的妖族,以猫妖为最多,传说中有九命怪猫,其实这九命皆是修炼出来的,一些走歪道的猫妖就会选择炼製人命,增加自己的寿命。 杭泉瑾紧紧盯着牠,牠的双眼很有灵气,水晶球似的猫瞳像是能诉说情绪,接着,牠撇过头。 下一秒,十字路口震天巨响,一台轿车撞上路边电线桿,事故现场传出尖叫声,交通瞬间停摆,人群缓慢的移动着,杭泉瑾看见那隻猫伸出爪子,一团雾气收拢到牠的爪子上,牠满足的伸出舌头舔了一圈,扭头踏步离开。 牠怎么敢…牠怎么敢这么做?!光天化日之下,在她面前,就敢用这种方法获取力量。 杭泉瑾当即衝了出去,脑子里充斥着怒火跟悲伤。 一定要抓住牠。杭泉瑾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忽然一股巨力拉住她,她被人拎回人行道。 「你不要命了?杭泉瑾,有车!」裴景翊抓住她的手臂,拉着她险险避过一辆从别处开来这个路口的车。 杭泉瑾来不及解释,眼睁睁看着那隻猫窜入人群,甩着牠高傲的尾巴,消失不见。 她竟然让牠跑掉了…… 「我让牠逃掉了…我怎么可以让牠逃掉……」杭泉瑾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裴景翊被眼前的状况吓到,已知的杭泉瑾不是个会不知所措的人,他看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杭泉瑾怎么了?你告诉我,不要不说话。」裴景翊焦急地问。 她转头怒视着裴景翊,却看见对方关心疑惑的眼神,满身的刺霎时间缩了回去,她轻轻挣脱掉裴景翊抓着她的手。 裴景翊下意识就觉得,这是杭泉瑾遇到危险或者威胁时的状态,可是他不知道攻击从何而起,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杭泉瑾把脸埋进双手里,深深的几次呼吸,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破绽了。 裴景翊看得眉头紧锁,固执地盯着她,好像她不说什么就不移开似的。 杭泉瑾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挥挥手说没事,裴景翊才不信。 他看着杭泉瑾明摆着不想说的样子,心里的焦急更盛,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为了她的焦急,或是为了她不肯告诉自己而焦急。 裴景翊觉得这个多管间事的自己很陌生。 可是他还是说了:「你要找猫是不是,我陪你找,你不要这副样子,你这样让人很担心。」 话说出口才觉得有点太过亲密了,他的表情僵了一瞬,再次皱起眉头,绷住自己的表情。 严肃,裴景翊,要严肃。他告诉自己。 杭泉瑾闻言皱了皱鼻子,眼里闪过一点可疑的泪光,她连忙眨眨眼,撇着嘴说真的没事,裴景翊还想开口,杭泉瑾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拉了他的手。 成功打断他要说话的讯号。 「我想回家了,你陪我搭车,好吗?」杭泉瑾说,声音不知为何有点哑哑的。 裴景翊看得出她在逃避,不想多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看她的状态,或许回到家她才会舒服一点,他别无选择地点头答应。 一路走到公车站,杭泉瑾都没有放开裴景翊的手。 裴景翊一直担心她的状况,还有自己心里忍不住有点生气,所以直到上车感应卡片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件事。 两人并肩坐上离开市区的公车,相邻却心思各异。 裴景翊告诉自己:这是她的隐私,如果她不想说,那也是她的自由,作为一个朋友,不应该逼她。 裴景翊又告诉自己:要是杭泉瑾遇到的是什么她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怎么办?要是她会受伤而他不知道的话怎么办? 他偏头看向再也不开口说骚话的杭泉瑾。 该拿你怎么办呀…… 我…比想像中的在乎你呀…… 即使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公车站旁的女孩 之一 杭泉瑾始终绝口不提是因为这已经超过裴景翊能参与的程度了,这是妖,不是鬼,千百年修行,没有任何凡人能够轻易降伏妖怪。 妖,是指人类以外的灵智存在,多出现在山野间,却不一定生于山野间。 山野之间,化外之地,人类甚少触及,不能为世所容的,都喜欢藏匿此处,猫妖、犬妖、蛇妖,各种都有,基本上,开了灵智的妖族都不会想要待在人间烟火处,又吵又乱,整天被当成观赏物,毫无尊严可言。 妖族避世多年,如今怎么敢明目张胆的到凡世间行恶了?还是直晃晃的在她面前? 作为一个杀害她父母的兇手,这难道是挑衅吗? 杭泉瑾坐在靠近走道的这一侧,一直低着头想事情,也不敢跟裴景翊多说什么,她不是瞎子,看得出裴景翊因为她的举动伤心了。 她一直以为这种「我是为你好才隐瞒」的狗血剧情只会出现在古早电视剧,没想到竟然在她身上上演,有够蠢的。 可是她不想让他捲进他根本无法解决的事情里呀,她的世界,她的妖,她的仇,这些苦涩的为何要分享? 裴景翊坐在一旁,慢慢说服自己不要纠结于这些情感,多想也没用,在乎就是在乎,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想再多也猜不透她。 女孩子的心思你别猜。 倒不如就好陪着她,终有一天她会说的吧。 他从随身的包包里掏出耳机,递到她面前,杭泉瑾有些讶异的抬头,还是伸手接过了耳机戴上。 耳机里放的,不是嗨歌也不是失恋金曲,不是放大情绪的歌曲,只是一首休间轻柔的音乐,杭泉瑾听懂意思了,暗叹这个男生幸好喜欢装模作样、看起来有礼却死板,不然前几年早来一个女生,早就把他拐走了。 杭泉瑾偷瞄他一眼,他没发现,她却忍不住破开愁容,感到莫名安慰的翘起嘴角。 啊呀,好想把裴景翊放在什么魔法发夹里随身带着走喔。 天色渐渐转黑,公车外的景色渐渐变换,从高楼林立,渐渐变成低矮平房,最后出现了零星田野。 公车上很安静,只有把手在车子摇晃间发出摩擦的声响,车上的乘客陆续下车,又有乘客上车,人不多。 「下一站……nextstop……」公车的到站广播单调的说着。 裴景翊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杭泉瑾塞给他的铜币还没还她,他记得出门时塞在这边口袋…… 他翻找着,在左边口袋里碰到一个硬硬的触感,彼时视线刚好看向窗外,就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那人稍微偏头,好像是用眼角馀光看到了他。 他没有再去看,掏出了铜币转头就要交给杭泉瑾。 「杭泉瑾,这个------」 公车突然急煞。 裴景翊下意识抓紧了铜币,愣了一下,他记得没人按下车铃啊。 公车门唰地打开。 转头看向两侧的下车铃,发现都是暗的。 那应该是因为开了门之后才暗掉的吧。 车上的乘客们都面面相覷,司机在前面催促,说要下车的赶快下车,一个乘客阿嬤说没人要下车。 也没人按下车铃啊。大家都不敢说后面这句。 司机应了一声,照理来说,就是关上门继续行驶,可是司机先生显然有按了什么键,因为门附近有发出噗噗的气阀声,可是车门硬是关不起来。 杭泉瑾稍稍坐直了身子,裴景翊往窗外看,看见公车站旁站了一个撑着伞的女生,杭泉瑾也看到了,眼睛危险的瞇起。 那伞沿缓缓抬起,杭泉瑾感觉到不对,急忙伸出手挡住裴景翊的视线,可裴景翊指缝间看到了一点下巴…… 杭泉瑾唸出咒语,清心安神的咒语,却突然感觉到,肩膀一阵湿濡,她僵硬的缓缓转头,对上一个惨白的脸,长发因为湿透了而黏在脸上,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嘴巴毫无血色。 女生伏在他们椅背上的手满是鲜血,杭泉瑾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一条很长、皮开肉绽的伤口。 「你看得见我,对吗?明明看得见,为什么…要装看不见呢?」她语调很轻,吐出每个字的时候,伴有冷冷的空气搅动。 杭泉瑾看见裴景翊的脖子上竖起了鸡皮疙瘩。 公车站旁的女孩 之二 裴景翊也有感受到水滴在肩膀上的触感,他抓着铜币,不可能猜不出来这个铜币的功用,上次拿了这铜币,他看见在围墙上坐着的王同学,这次…显然又看见了什么好兄弟吧…… 杭泉瑾不敢轻易放开遮住他眼睛的手,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经过刚刚的猫妖事件,她无法担保这个孤魂野鬼会不会跟妖族有所牵连。 就像厕所里的那个女鬼一样。 她现在一隻手遮着裴景翊的眼睛,一隻手护着他的后脑勺,手心里匯聚咒力,固护住他的心神。 裴景翊除了一双眼睛,其他都跟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鬼这么靠近他,他很容易受影响,例如生命力被侵蚀、流失。 「你看看你们,又这样……你们不说,但我都知道,你们就是看不起我,就是觉得我脏…呵……」 杭泉瑾搞不清楚这又是哪位,莫名其妙跑到她面前刷存在感,是逼着她收吗? 寥寥几个乘客已经开始有些躁动了,天色暗了下来,司机在没有人按铃的情况下,急煞让人下车,门开了却关不上,这怎么看怎么奇怪。 裴景翊当然听得见女鬼在说什么,他也纳闷,跑到杭泉瑾面前蹦踏,这又是什么心态;他也听见了其他乘客的抱怨跟窃窃私语,这样乾耗着也不是办法。 裴景翊说:「我们先下车,这样卡住所有人的时间,没有意义。」 杭泉瑾心想,你说话就说话,眼睛狂眨猛眨的,睫毛刷的她手心都痒起来了。 她也同意,这女鬼莫名其妙缠上他们,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有事相求。 两人默不作声刷卡下车,一点都不出人意料的,门在他们下车之后,俐落的闔上了,还差点夹到司机的头,车上的乘客从窗户里投来视线,脸上的表情有怀疑、有恐惧。 杭泉瑾直接拋诸脑后,裴景翊则是因为自觉的闭着眼睛,所以都没看到。 公车站棚顶一截短短的日光灯管,白惨惨的发光,棚顶之下只有两段长凳似的板子,可以供人休息暂坐。 杭泉瑾的手掌还搭在裴景翊的后颈,她转身直面那个女鬼,却发现她身上穿的是高中制服,手中拎的伞是简单的蓝色折叠伞,肩上还背着书包。 她一身打扮,感觉就像是在回家路上的普通学生,这个制服她认得出,也是在市区的一间学校, 割腕?自杀? 杭泉瑾暗自苦恼,她真的不太会处理自杀的鬼。 「你想做什么?」杭泉瑾问道。 女鬼不说话,不以为意的甩了甩收拢的伞,那伞诡异的还在向下滴水,明明这几日都是大晴天。 杭泉瑾搞不懂,煞费苦心把他们叫下车,却什么都不说,到底想干嘛? 裴景翊倾身靠近杭泉瑾,小声地说:「你温柔一点。」 杭泉瑾知道他因为闭着眼睛,不太会抓距离,热气扑在她耳廓,引起一阵酥麻,杭泉瑾正色,让自己不要想些有的没的。 她说,语气温柔:「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女鬼看向她却突然笑出来,起初是小声地笑,后来越来越夸张,渐渐笑的四仰八岔,杭泉瑾眉头紧锁着,看着她笑得疯魔,脑子高速运转。 看来应该是记得自己生前发生的事,除非是刚死不久,就是会吸收怨气的恶鬼,杭泉瑾心中盘算着,就见女鬼说话了。 「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对吧?」 杭泉瑾很想吐槽她:谁会知道啊大姐,你的登场很突然欸。 女鬼得不到回应,却又大声笑起来,边笑边说:「太好了!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太好了!为什么大家都要知道呢?知道了又用那种可怜我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因为学业压力大而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吗?」杭泉瑾试探地问。 女鬼愣了一下,继续笑着,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伸出手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泪珠,摇摇头说:「才不是,你们真的不知道我呢……」 杭泉瑾搞不懂她,发问:「知不知道会影响什么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杭泉瑾就这样看着她,用指尖挑着折叠伞一晃一晃的,魂体轻快自在地绕着圈。 裴景翊努力的从字里行间推测出一点讯息,听起来应该是容易被人认出来的人,加上杭泉瑾问了学业压力,那应该是学生族群,而且还要让杭泉瑾一眼看出是学生,显然应该是穿着制服。 国高中生、 看不起、 脏、 不知道她、 可怜她…… 她说不要可怜她。 裴景翊活动一下双脚却碰到长凳,对了…… 公车站。 「…女中的陈同学,是你吗?」裴景翊说。 公车站旁的女孩 之三 女鬼脸色唰地变了,眼周的顏色从本来的淡红色,瞬间加深,混着青紫色的血管突出,手上拎着的淡蓝色折叠伞不知为何多出了泥泞沾染,还有她的衣服也混上了泥土的污渍。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杭泉瑾看得出裴景翊说对了,她在脑子里搜寻跟这间女中相关的新闻,为什么裴景翊会关注女中的事……喂不是,这件事肯定闹很大。 那就只有……一个月前的公车站女学生性侵案。 这个案件杭泉瑾是在杭女士的强烈要求下看完所有相关报导,具体事件是这样: 在性侵案件发生的前一个礼拜,大约九点左右,受害女同学因为当天工作排到要清点,所以较晚从市区打工的餐厅离开,赶往公车站搭车回家,途中却被人骑机车从后面袭臀,她当街大叫,引来为数不多的路人侧目,替她拦下车辆,并报警处理,留下笔录。 没想到加害者贼心不死,连续一个礼拜尾随女同学,知道了她放学回家时的路径,知道她会在哪一站下车,这个路线的公车是行经许多乡间小路的,这一站的周围没有什么建筑物,只有大片农田,某一天因为下雨视线不佳,加害者在公车站埋伏,将女同学拖进草丛性侵。 受害者回到家时全身湿透,身上还有泥土的痕跡,并未告知家人,径直去了浴室,是妈妈发现女儿不对劲,敲门询问,没有得到回应,强行打开门发现受害者粗暴的清洁自己的身体,神情恍惚。 家人当机立断开车到警局报警,并且带她到医院验伤,可是因为大多痕跡已经被受害者洗掉了,检方对于这件案子相当头痛,在之后的调查与受害者谈话时,受害者情绪激动,经常低着头哭泣说不出完整的表达,案件调查受阻。 直到最近几日兇嫌落网,受害者却在家中割腕自尽了,家人紧急送她到医院抢救,命是救回来了,人却昏迷不醒。 杭泉瑾暗自心惊,难道这是魂魄离体了吗?这要有多痛苦,才可以硬生生把自己的魂魄从肉体里剥出来呀…… 她看向女鬼,对方在见到她眼里神情的瞬间暴起,朝着杭泉瑾直衝而来,嘴里失控的吼叫着。 「你不准这么看我!该死的人!不要这么看我!」 杭泉瑾想也没想,挥手在面前立起一道光亮的膜,女鬼在碰到的瞬间就被包了进去,关在了一颗光球里,她在里面横衝直撞,脸上的怒意没有消退,嚷嚷着:「我要挖掉你的眼睛!把你毁掉!」 杭泉瑾好像有点知道她为何这么激动了,是因为自己在遭遇那件事情后,其他人看她的眼神让她不舒服。 那是个什么眼神? 来不及细想,杭泉瑾就感觉裴景翊覆上她的手背,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看懂了他的意图,点点头。 裴景翊看进女鬼狂暴的双眼里,陷入她的回忆之中。 背景是警察局,这是她被袭臀的那天晚上。 陈同学流着泪,在警察问话的时候,急忙地说当时的情况,可是说着说着忍不住哽咽,加害者恶劣的说:「你可不可以冷静一点啊,你这样子哭哭啼啼,说得乱七八糟的,警察先生,你看她这样子,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就是你经过我的时候摸了我的屁股!请你道歉!」 「又在说什么啦?不要无理取闹欸,欸你这么情绪化,我就是不小心碰到一点点,你在这边大惊小怪?」 「你就是碰到了!你没事骑车这么靠近人行道干嘛?!」 「啊我要怎么骑,也没有骑到人行道上啊!你们女人不要这么欢,稍微碰到就噼啪叫(台语),怎样?当自己很有魅力喔?」 「这不是你怎么骑车的问题,是你碰到我了,就应该道歉!」 「蛤!哩公暇?!你真的不要无理取闹欸,说到底你自己晚上在外面走,本来就不检点,在那边纠察东纠察西,怎样都要管馁!」 陈同学在椅子上愤怒到颤抖,声音也拔高:「你碰到我了,就应该道歉!」 加害者嚣张的摊在椅子上,掀起眼皮看她,说:「啊你是鬼打墙喔?你们女人真的是莫名其妙,小题大作欸。」 「我说道歉!」陈同学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几近尖叫道。 「吼,你不要这样叫,你这样没有在解决问题啊,可不可以冷静一点啊?」 此时警察开口道:「同学,请你冷静一点,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陈同学错愕的看向警察,对方面带倦色的看着她,显然也觉得她的行为不对。 可是我生气啊…可是他是错的啊…我是受害的一方,我不能伤心、不能生气、不能语气激动吗? 都已经说了,碰到,就道歉,是谁在无理取闹? 「嘿呀妹妹,你这样吼不好啦,啊你就是要道歉喔,那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嘛,啊哩安捏伍欢喜(那你满意了吗)?」 陈同学看着他毫不在乎的神情,怒气积在胸口要炸开,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她觉得能说的都已经说了,用尽所有的理智控制自己好好说了,对方这种态度,对一个受害者而言,无疑是种挑衅与轻视,可是无人阻止他的言行,她竟然就这样落入这个陷阱里。 现在对方也道歉了,警察也觉得其中可能有认知上的差异,也不可能大动干戈的去追查当时是否有后车,后车是否有影像证明就是故意袭臀,又是深夜,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陈同学错过了末班车,警察答应把她送回家。 加害者走出警局的时候,随意的回头说了一句:「女孩子晚上就不要在外面乱走,都不知道是你危险,还是遇到你的人危险。」 公车站旁的女孩 之四 在被警车送回家之后,陈同学对她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还是陈父陈母跟警察追问之下才得到的答案。 「我就跟你说不要去打工,你就不听,晚上外面那么危险,就非要吃一次亏!」陈父说,陈母在一旁拉着他,无力劝阻。 陈同学站在客厅听训,眼里的阴霾渐深。 为什么?我也只是想帮家里分担一点,妈妈在小吃店工作,洗碗洗到手都破了,你在工地搬砖,搬到腰痛腿痛,又爬上爬下,一身的伤…… 「我不就是不想要你们这么辛苦嘛!」陈同学终于忍不住喊出声。 陈父一噎,却又硬撑着怒顏,大手一挥,说:「我不跟你说了,明天就去把工作辞掉,好好读书!」转头就走。 陈母不忍看到女儿这么伤心,伸出手抱抱她,说:「你爸爸就是担心你,我们都不想你受到伤害,你是最棒的女儿,乖,去洗澡睡觉,好好休息。」 陈同学一夜未眠。 但是隔天又回到日常的生活,她忍不住的警戒着四周,打工她听话乖乖辞掉了,每天往返家与学校,她就快要忘掉那天晚上的恐惧了。 下雨了。 那天的雨,下的很急、很猛,完全没有要停止的跡象。 天都是阴的,天色早早就暗下来了,她搭上回家的公车,其他住这么远的学生大都住在宿舍,她没有,住宿又是一笔开销。 她撑开天蓝色雨伞,走下公车,往家里走去,天色很暗,雨雾很重,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却猝不及防的被拉进草丛里。 那人她看不清脸,沉甸甸的压在她身上,她奋力挣扎着,可是雨太大了,她感觉到雨水灌进她的嘴里、眼睛里,视线是模糊的;她尖叫,可是雨太大了。 那人扯开她的衣服,好冷,明明是夏天,可是雨太大了…… 天蓝色雨伞落在草丛里,沾了泥土。 她走回家,妈妈看见她一身狼狈,忍不住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啦,她默不作声,背着书包提着餐袋直直走进浴室,闔上门。 陈母在门外呼喊,拍门,吵醒了正在小睡的陈父,陈父不解的看着陈母大呼小叫,在家里疾走找钥匙,陈母拿钥匙开了浴室的门,发现女儿全身上下的肌肤刷得通红,还有几处瘀青,却连脸上的泥垢都没清掉。 陈母怎么会看不懂这是怎么回事,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快步拿下浴巾,将女儿紧紧地裹住,回头吼着呆立在门口的陈父:「报警啊!你还不快报警啊!」泣不成声。 陈同学目光空洞,被陈母套上衣服,像个小婴儿一样任由摆佈。 见到了警察之后,她闭口不言,她又被带去了医院,医生检察她的身体,把任何有的痕跡都留存下来,她听见医生跟检察官说,很多痕跡都被她洗掉了,他们採检到的证据很有限。 她本人也要接受检察官的询问,那个房间里,检察官试着用她最轻柔的声音问她,但陈同学已经不晓得该做什么。 「陈望希同学,请问事发当晚……」 她觉得自己一开口就会崩溃,可是她不想崩溃,只要大声说话就会被当作无理取闹,哭哭啼啼就会被当作情绪化,再三强调就会被称作鬼打墙,明明是任何人经歷了都会崩溃的事情,所有人却都叫她冷静,一定要冷静…… 最后在家人的陪伴之下,她说出了回家路上发生的事,可是却说不出什么细节,天黑又下雨,她的视线根本不清楚,她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好噁心好痛好想吐。 检调人员必须抓紧时间製作笔录,可是陈望希的身心状况又很脆弱,两者难以权衡,足足花了好几天分次询问,每一次她都要回想那晚惨痛的回忆,可是因为心理因素影响,陈述会出现不一致,加上检调人员反覆詰问,对她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期间陈望希情绪多次崩溃,才将求证环节终止。 为什么痛苦的是她…… 为什么要求得一个正义,她需要受这么多次伤害? 为什么那个人会选中她? 那天不晚呀…为什么还是发生了这种事…… 那个人怎么不去死一死呀? 她偶而会见到她的家人在客厅偷偷哭泣,但是一看到她,就会连忙擦掉眼泪,忍不住抱紧她,然后又开始哭。 陈家感觉都快被泪水泡软了。 陈父因为一家之主的身份,每次与检方谈话时,都是忍着泪水,沉着一张脸,可是陈望希有看见他在夜里,忍不住抱着她小时候的相片,在关着灯的客厅里流泪。 陈母则是因此立起了她愁苦的面容,再也不笑,处理一切事宜都目光沉沉,小吃店的工作她辞掉了,全心在家陪着陈望希。 就在这个时候,记者报导了这个案件。 网路舆论如流水似的灌入。 有一天她在房间里听见了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声,主播语气沉重的叙述着,在最后加上了一句:「检方再次重申建议,日后若不幸发生这样的惨剧,请被害者不要着急清理掉身上的痕跡,请尽可能地保留证据,证据保留得更完整,对案情调查就更有利。」 陈望希麻木的表情在此时碎裂,她紧咬着嘴唇,不让哭声溢出。 她做错了…就是因为她做错了,才找不到犯人…… 她不够理智、不够冷静,她太懦弱了…… 她都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当真正发生在她身上的时候,你根本没办法想这么多…… 她不相信司法、不相信正义。 想起前几天在警察局里的场景,她不被允许哭泣、不被允许任何情绪化的表达,因为她是一个案件中的当事人,她需要理智应对,精准陈述…… 不觉得很可笑吗? 公车站旁的女孩 之五 在她脑海里,当时就只有一个想法,她的世界毁灭了。 没有人可以替她说,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又不是世界毁灭了,因为他们都不是她。 她每天夜里睡不着,一躺下就感觉自己的背上都是泥泞,指尖都是杂草刺痛,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她翻身坐起,在深夜里,事发后第一次打开了手机。 讯息叮咚叮咚的响个不停。 同学好友发来讯息,询问她怎么没来学校,大概是新闻报导出来了吧,又传来安慰她的新闻。 会陪着你的、 你一定要坚强、 你要加油、 我们都在你身边、 等你回来…… 陈望希瞬间迷茫了。 她看着这些正面的、鼓励她的话语,却生不出一点喜悦,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们都知道了。 难以抑制的恐惧席捲全身,她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经歷过什么,所有人都会用一种关怀弱者的心态跟眼神对待她,每一次的接触,都会是在提醒她: 你是个被强姦过的人。 陈望希知道他们不是这个意思,却无法控制自己,她不想要被任何人知道,不想要被人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她身上。 她一开始就想装作没事,把自己洗乾净、上床休息,然后在每天夜里告诉自己,会没事的,那就是一场恶梦,没事的…… 因为追究起来的后果,都是她要承担,她要被反覆詰问,承受这些眼神,站在法庭上、在眾人的注视下,说出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永远要与恶梦搏斗,因为它们挥之不去。 她发现手机里混进了记者的讯息,询问她愿不愿意接受访问,更甚者传来了截图,是网路留言区,上面写着: 「这个女生晚上出门就很奇怪啊」 「早点回家不就不会发生了」 「只有我觉得她裙子穿太短了吗?」 「清洗掉证据的行为就很不可取,这不是常识吗」 「你们可不可以停止检讨被害者啊!错的人不是强姦犯吗?」 「保护被害者,停止检讨被害者」 「没有检讨她啊,只是觉得大家都应该知道自己平时可以注意什么吧」 「停止检讨被害者」 「停止检讨被害者」 …… 陈望希下了床,走到书桌前面,在笔筒里拿出了美工刀。 她觉得自己不该死,她也不敢自杀,只是觉得真的好痛苦,痛苦到,她已经不知道可以怎么做了。 她推开刀片,在手臂外侧轻轻滑了一刀,刺痛传来,她看见一条血线,血珠慢慢冒出,她轻哼了一声,感受到一股难以解释的快感。 隔天伤口就被妈妈发现了,陈母焦急地收掉她房里所有的尖锐物品,连衣柜里的长裤、围巾都收走,还说要每天晚上跟她一起睡。 陈望希无动于衷,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陈父就近接了家中电话,脸上的表情从木然变得激动,忍不住落下泪来,说:「真的找到了吗?好、好我们马上过去。」 陈父说警方已经做基因检测,锁定凶嫌了,现在要请她去指认,陈母抱着她喜极而泣,到了警察局,陈望希看着双面镜另一头的男子,认出他就是之前袭臀的无赖。 他依然故我,懒散的靠在椅子上,嘴里说着不要诬赖他,他才没做出这种事,陈望希面无表情,直到警察从旁边地出一张照片,那是一件沾着一点泥土污渍,却像是洗过之后的衣服,又递来一张照片,是一张仰着的视角,拍着那个人的脸,从脖子、下巴、到脸部,陈望希身子开始微微发抖,缓慢地点头。 说出了一句话:「就是他。」 然后控制不住的乾呕出声,周围的人都吓到了,连忙带着她去医院检查,没有怀孕,应该就是单纯噁心。 检方跟她说明,妨害性自主是公诉罪,你需要到庭上说明事发经过,且会有人询问你一些,不要紧张,照实说就是。 陈望希目光空洞的点头,她的家人连连回应,谢谢警方。 回家的一路上,陈望希才感觉到她害怕的一切很快就要发生,她回想起检方询问的所有细节,每一帧都让她害怕。 不想上法庭、不想再说、不想面对任何人的目光…… 他们想干嘛?为什么要盯着我? 是在检查我吗?我的手露出来了?还是我的腿露出来了? 我笑了吗?我看他们了吗? 我哭了吗?我情绪化了吗?我无理取闹了吗?哭哭啼啼了吗? 回到家里,陈望希的脑袋嗡嗡作响,她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出庭。」 家人没有听清楚,她又说了一句:「我不想出庭。」 陈父陈母哄着她,说你一定要去啊,你就差一步,就可以让害你的那个垃圾进监狱了,你再坚持一下,好吗? 陈望希无视着声后的哀求声,径直走进厨房,打开橱柜,掏出了陈母藏好的刀,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才不会结束。」用力画开了手腕,鲜血如注。 她叫陈望希,可是她没有希望,现在没有,未来也没有。 公车站旁的女孩 完 杭泉瑾与裴景翊惊醒,两人轻靠着的手背略微汗溼。 裴景翊震惊于事件细节的煎熬之处,他没想到现行制度下的调查阶段对性侵受害者会是这么的痛苦。 他想起陈望希虽然看见他,却从来都只对杭泉瑾说话,默默地往后站了一点,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给她造成压力,于是拉开了距离。 杭泉瑾鼻头酸酸的,看着光球里蜷曲的人影,她伸手松开了光球,光丝匯聚成一朵软绵绵的云朵样,将陈望希轻柔的拱起来。 陈望希侧趴在云朵之上,身体缩成最小,闭着眼睛紧皱眉头,杭泉瑾缓慢地靠近她。 陈望希微微睁开眼,去掉了所有敌意,只剩警戒,虚弱的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你也觉得我很可怜,需要被这样对待吗?」陈望希哑哑的说。 杭泉瑾摇摇头,说:「不是觉得你可怜,而是想给你应有的温柔,你这么好,应该活在爱里的。」 陈望希呆呆的看着她,泪水无声的流下眼角,她说:「这是爱吗?可是我觉得太沉重了……」 杭泉瑾说:「是很沉重啊……可是他们也很无助,除了给你爱,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做去照顾你了……」 陈望希说:「我不想要被这样对待,从来都不想的……不是我的错…可是后果却都是我在承担……」 杭泉瑾顿了一下,说:「你已经很勇敢了,已经走了很远了……我说不出来你应该回到你的肉身,继续坚持下去这句话,因为只有你知道有多痛苦,那是再多的关心、再多的爱都抵不了的伤口……」 「可是我想说的是,你这么好,你应该拥有你本来的人生。」杭泉瑾双手结印,掌间冒出一闪亮光,亮光从她的掌心离开,飘进了陈望希的魂体里。 那是杭泉瑾积累的功德,不论陈望希向死或向生,她都值得更好的。 挥去阴霾很难,活在阴霾里痛不欲生,可是陈望希想的,也只是回到原本的生活,她本来就应得的。 陈望希眼皮一点一点的,像是快睡着一样,她此时突然笑了,她说:「我突然好想我爸妈…我感觉到他们在叫我……」 「我爸还好像哭了……我真的好想他们,我在这里太久了……」 「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杭十三。」 杭泉瑾一愣,就见她继续说了下去:「我想活着,为了他们的爱活着,为了我自己的未来活着,就算…那很难,可是…我也想看看我之后的人生……」 陈望希低声呢喃:「杭十三,山的另一边,传过来的,说杭十三是一个看得见鬼的臭屁少女,他们说,他们要来杀你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啊……」 金光匯聚的云朵托着少女的魂体,咻的窜向了天边,消失不见。 杭泉瑾在原地失神想着陈望希刚刚说的话,猝不及防的被裴景翊拍一掌给吓得一抖。 裴景翊有点讶异她会被吓到,杭泉瑾看他的表情,应该是没有听见陈望希刚刚说的话,不然也不会心大到来拍她肩膀吓她,裴景翊应该不是这么白目的人。 裴景翊的确没有听见她们两人刚刚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陈望希变成一道金光飞去哪里了,不懂就问。 裴景翊说:「她…这样是回去她的身体里,还是就------」裴景翊用食指中指做了一个走路的动作。 杭泉瑾收起沉思的表情,语气正常,摇摇头,说:「没,应该是回去她的身体里了。」 裴景翊瞭然的点点头,低头看她,却发现她屡次避开他的视线。 他思索了一下,以为是之前那隻猫的缘故,于是也没有多想。 突然一台公车疾驶而过,杭泉瑾听见愣了一下,抬起头只看见公车的车尾灯,她按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抓着手机的手颓然地落下。 裴景翊问她怎么回事,杭泉瑾答:「我忘了拦公车,今天是假日,刚刚开过去的是最后一班了。」 裴景翊愣住,随即问:「那这里叫得到车吗?」 杭泉瑾说:「也不用叫车,这里到我家就三四站的距离,我走得到。」 裴景翊说要陪她,她说不用,他回道:「你以为我看完陈望希的记忆,还会让你自己乱走吗?」 杭泉瑾眼神莫名,说:「可是我之前都这样子啊。」 「我知道,可是我会怕。」裴景翊不假思索的说出口,两人皆愣在当场。 他急忙补上,「我自己一个人被卡在这里,我不害怕啊,我陪你走回去,你再骑车载我回家,快点天好暗喔------」 杭泉瑾忍不住笑出声,看得出他心意已决,不然也不会放下他的矜持假面,说出这些话。 她点点头,迈步向他走去,却意外的软了脚,拐了一下。 杭泉瑾:??? 裴景翊:!!! 裴景翊眼疾手快的跨步扶住她,她面露惊恐,显然是自己也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 跨出那一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双脚无力,我的天,她想鑽到土里,这是什么尷尬的画面,裴景翊一定会觉得她在假摔吗? 才不是,是渡功德之后,她通常会虚弱一阵子,上次林招娣的时候已经硬撑了回到家,这次渡了比较多,刚刚又失神在想那段话的意思,就没注意到自己的状况。 「你怎么了?」 「腿软,我渡了功德给她,我没有假摔,不是什么智障女主角。」 裴景翊噗哧一笑,看她着急解释,也知道她根本不是会假摔的人,慢慢的扶她站好,走到她面前蹲下。 杭泉瑾诧异,「你要背我?」 裴景翊说对啊。 杭泉瑾回他说:「你真的以为我们在拍偶像剧吗?」 裴景翊回过头,低低的说:「你怎么这么多话,你自己走得又慢,还不让我帮你呀?」 「誒你怎么回事,说话又开始特别…直接啊?」 裴景翊低沉的笑了一声,说:「那你要不要上来了?」 杭泉瑾靠在他背上,裴景翊拎起她的双脚,站起身。 夜:漫步 「欸你大概走一下就可以放下我囉。」 「……」 「不是,你手真的会痠。」 「不要说话。」 「你现在是开始喘了吗?」 「……」 「真的不要相信偶像剧欸。」 「我爸妈长年在外地工作,我从小就在阿公家长大,小时候身体不好,常常生病,我阿公带我去拜了石头公,身体状况从那时才好转……」 「你在跟我说你的故事吗?」 「我希望你跟我说些你的事,我就先说我的,总要有人先说。」 杭泉瑾忍不住撑着他的肩膀,靠近了他的耳朵,小声道:「裴景翊,你真的好温柔喔,我好喜欢。」然后心情愉悦的看着他的耳朵慢慢红起来。 裴景翊的反应出乎意料,「你也很温柔,杭泉瑾。」 「我?我才不,我是夜里绚丽的一道闪电。」 裴景翊轻笑,胸腔震动,说:「你是不是偷喝酒?」 杭泉瑾轻轻搥了一下他,说:「才没有,我还想听,我都不知道你什么,快说。」 裴景翊笑了笑,继续说:「我十四岁才搬到市区去跟爸妈住,因为很少见面,所以我跟他们…不太熟……他们也不太管我……」 「你想跟他们熟起来吗?」 「……想。」 「那你跟他们多说说话呀…唔……你是不是又装模作样?」 「……我什么时候装模作样了?」 「你一直都很装啊…你手是不是开始抖了?」杭泉瑾语气轻快。 「对。」 杭泉瑾动动脚,轻轻拍了裴景翊的肩膀,裴景翊看她动成这样,于是松手让她下去。 杭泉瑾踱步到他面前,笑的鬼灵精怪,说:「这就对了嘛,老实说就行啦,哪有那么多好藏的。」 裴景翊挑眉,说:「你说的简单,自己怎么不说?」 杭泉瑾别开视线,笑咪咪的凑到一旁,装没事说:「哎呀你继续说,不要说我。」 「头不晕、脚不软了吗?」 杭泉瑾勾起唇角,眼神一转,勾住裴景翊的手臂,语气慵懒:「哎呀你牵着我就行,我撑一下。」 裴景翊看她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又是躲眼神,又是转移话题,明眼人一看就是不想说。 算了,再多说一点,多等一下吧。 「欸?你这次也没有哭欸,你是不是要保护我,就会特别勇敢……」 乡间小路,昏黄街灯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慢慢的走着,少年低沉的嗓音,不时伴着少女轻快的回应,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长又长。 周围的房屋渐渐变多,裴景翊慢慢认出之前骑车时经过的地方,他看见远一点就是上次放下杭泉瑾的土地公庙,杭泉瑾却在快到的时候拐了一个弯。 巷子口有家在办丧事,杭泉瑾低着头瞄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走到裴景翊另一侧,让他离临时搭建的棚子远一点。 走到某间屋子前面,杭泉瑾跑进去拿了钥匙,发动机车,裴景翊看她一点都不适合骑车,杭泉瑾却不甚在意,说:「要不然你骑回去,明天再骑回来还我?」 裴景翊觉得不太好,而且他不确定明天一早杭泉瑾的家人会不会需要用到机车,他想了想,拿起手机,语气拘谨的跟爸妈说今天想去阿公家住,讯息很快就已读了,隔了几秒后,裴母传了一个贴图说好。 然后转头打电话给阿公,阿公现在晚上都会滑手机,现在才大概七点左右,应该还没睡吧,对面接起了电话。 裴景翊语气轻松地问阿公可不可以来这里接他,他今天想要住阿公家,阿公很爽快地就说好,问题解决。 杭泉瑾把车子熄火,转头就听见家里的门被唰的打开了。 杭女士穿着休间的站在门口,手上拿着扇子,嘴里唸着:「阿你衝来衝去是要干嘛?不回来好好睡觉,整个人虚的要死,是在跟什么情郎说话吗?」 然后杭女士就看到了裴景翊。 场面十分尷尬。 杭泉瑾掩耳盗铃似的把裴景翊挡在身后,可是裴景翊本来就比她高很多,根本没用。 杭泉瑾看见自家阿嬤的表情从震惊到眉开眼笑,穿着竹拖鞋,跨出门槛,说着:「你好你好!你是杭泉瑾的朋友吗?你看起来很眼熟欸!」 「您好,我是裴景翊,请问怎么称呼您?」 「噢我是杭泉瑾的外婆,你可以叫我阿嬤,完全没问题!」杭城珺笑得开怀。 杭泉瑾乾巴巴的说:「你之前都说我不准乱叫阿嬤,因为会把你叫老,要我叫你杭女士。」 杭城珺面不改色,「那不一样,这里照辈分来。哎呦你朋友好有礼貌,一看就是家教好。」 看看,她就说吧,裴景翊就是那种长辈看到会超喜欢、说他家教好的这种。 裴景翊笑笑,就见杭城珺又说:「你没骑车来,等下怎么回家?要不要进来坐坐?」 杭泉瑾瞪大眼睛,觉得自家阿嬤太反常了,她哪是这么热情好客的人,大多时候都是一副优雅气质的样子,顶多亲切微笑,哪有这样子邀请人家的样子。 裴景翊摇摇手说他阿公一下子就来,没关係不用了,杭泉瑾也连忙向前跟杭城珺解释,真的不要这么激动,会吓到人家。 杭女士不甩她,说:「外面这么热,怎么样都要等一下,进来吹冷气啦。」 杭女士再三发挥她的长辈魅力,竟然真的把裴景翊劝进屋子里了。 然后也不说什么话,给他倒了杯水,就开了电视,自己看着连续剧,好像是真的只是要他进来吹冷气的。 过了大概二十分鐘,屋外响起摩托车引擎声,裴景翊的阿公打电话来,杭泉瑾迅速跳起身,说送他出去。 出门前,杭泉瑾回头看了一眼,对上楼梯上杭城珺的眼神。 她就知道,才不是不问,是要等着她好好问。 杭宅:隐忧 书房里开着冷气,杭城珺好整以暇的坐在软垫上,不多时,门就打开来了。 杭泉瑾灰溜溜地出现在门口,杭城珺开口之前,就见孙女老实的报告了:「高中同校,小学抓鬼时遇到的,善诉之瞳,目前合作中。」 杭城珺才不信就只是她说得这么公事公办,光看她那副蹦踏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是喜欢得不得了。 杭城珺也看得出孙女有隐瞒的意思在,也不急着问,反正对方看起乖乖的,又是善诉之瞳,自家孙女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应该不需要她多担心什么。 原来这就是善诉之瞳啊,的确一眼看过去就心生欢喜,好样貌、好气质,真的是一个很值得相信的形象。 她正笑咪咪的看着杭泉瑾走近,却发现孙女退去了说裴景翊时的轻松神情,像是一朵染不好的花落到水里,退去了所有的顏色,只留苍白的内里。 「我今天遇到那隻猫了,」杭泉瑾语气乍听之下很正常,可是杭城珺就是听到她句末的颤抖,「那隻害了爸妈的猫,牠在我面前,让一台车撞上电线桿……跟爸妈一样。」 「我没有抓住牠,我太生气了……」杭泉瑾蹲在地上,语带哭腔。 「杭女士怎么办,我抓不住牠,我还不够好……」 杭城珺看到一贯得意飞扬的孙女,在一瞬间如枯萎的花朵,无精打采的缩在地上,心里也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杭泉瑾抬头看她,说:「那隻猫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牠敢这么做……在牠的其他同类都不敢乱跑进人类栖息的地方,牠却这样频频挑衅杭家……牠到底要怎样?」 杭城珺看着杭泉瑾的眼睛,那是许久未见的湿润,在她的记忆里,很少见过孙女的眼泪,从她的父母过世之后。 杭泉瑾的生活很无趣,在父母死后,再也不说要玩闹,她知道自己的责任,所以生活里只剩下读书跟修行法术,再也没有其他的色彩,偶然有了共同话题的路家小孩已经是她难得的知己。 她在校园里,故作间适懒散,天塌下来又怎样的模样,背地里回到家却是半分努力都没比别人少,读书读累了读法术,时间到了回去读书,没有假日,别人在相约出游的时候,她大把的精力却窝在家里,一打坐就是一整天,晚上偶尔出门抓抓鬼,处理家族的委託。 杭城珺都看在眼里,孙女早就丢了小时候的贪玩娇气模样,不哭不闹,说好听一点是老成,说难听一点是死气沉沉。 现在她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让她灿烂起来的男孩,那隻猫却又出现了。 那隻猫…… 杭城珺心中有一个猜测,但太过荒谬,她不敢轻易说出来。 只沉默的顺着孙女的头发,眼神深的像一池化不开的墨水。 杭泉瑾枕在杭城珺腿上,眼神渐渐从迷茫恢復清彻,心里盘算着,还是不要讲山的另一边有人要来杀她的这件事好了……上次稍有不对劲,杭女士就动輒要卜卦了,要是真的说出来,杭女士肯定又会拼着她一把老骨头,去做一些疯狂的事了。 大半个月,杭泉瑾再没出过门,一心在家修习法术,只有她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曾告诉别人。 不够,她还不够,不够强大,对于那个未知的「山的另一边」,她也深怕自己不够格。 期间跟其他人都是漂流瓶联系……才不是,她用手机传讯息,大概只有用手机的时刻,杭泉瑾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现代人。 她有收到路遥观的讯息,那傢伙在与白同学吃完饭回来的当天,就兴致冲冲地传讯息给她,说好像有戏,见她不回,还直接衝到她家敲门,激情发言。 杭泉瑾自然是表达一百分的支持,她看见他的虎纹又淡了,这样下去会出事,当断则断,这样一直拖着,就等于已读神明,神明是会生气的。 她再次警告他应该想清楚,而且讲清楚,说不定虎爷都知情,就只有你自己在担心,你看看隔壁里的石头公,多开明,还直接给裴景翊空投快递了一个神仙可人儿。 当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路遥观听着她的大胆发言,觉得神奇,却又忍不住动摇了。 说不定虎爷真的知道,说不定祂不在意,说不定…… 「我觉得你喜欢谁不影响你阳刚,也不影响你善良啊,怎么不可能。」杭泉瑾说。 路遥观一脸受教了。 至于裴景翊。 杭泉瑾每天会留一点时间回他的讯息,她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能及时回復,裴景翊到最后直接就打了电话过来,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通电话。 有时杭泉瑾会提醒他:你今天说爸妈我爱你了吗? 然后裴景翊会问她:你今天要对裴景翊敞开心房了吗? 两人都没有做到,不了了之。 杭泉瑾终于踏出房子,是因为杭女士收到的一纸委託。 刘家长媳性情大变,怀疑有歹咪阿作祟,由公婆递出的委託。 杭女士收到就迫不及待地交给杭泉瑾,大喊着:「你快给赁祖母滚出去走一走!」面带微笑地把杭泉瑾推出去,把家门关上了。 性情大变的女人 之一 刘家在南市是个非常大的家族,更准确的说,是事业做很大,而且已经做很大很久了。 刘家与杭家有长期的合作关係,杭家会定期为他们家族祈福,镇宅兴家,最新一代颇有想屏弃旧俗的想法,可惜耐不住长辈都颇为篤信杭家的能耐,从未有一次失约。 这一次的案子,就是刘家长媳突然性情大变,会莫名其妙地哭,还特别易怒,好几次被家里的僕人看到失控在摔小少爷的玩具。 最终使刘家递出委託的原因是,这位长媳在夜里差点掐死自己的小孩。 杭泉瑾跟裴景翊约在市区的某个公园,两人见面不久,就出现了一台低调的……宾利。 裴景翊当下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脸震惊的看着杭泉瑾,后者则是摆摆手表示:「别慌,小场面。」 两人上了车,被载往郊区的别墅,杭泉瑾看见那栋别墅的时候,以为自己他妈的误入了什么公主小妹的拍摄场景。 杭泉瑾不愿相信只有自己有傻眼到,看了一眼旁边的裴景翊,他也回看,幼稚的学她刚刚那样摆摆手,说:「别慌,小场面。」 杭泉瑾觉得裴景翊有越带越歪的趋势。 两人被管家带到富丽堂皇的客厅,那里,刘夫人正在等候,看见杭泉瑾与裴景翊出现时,笑容满面,却也没有起身,比了比要他们坐下。 甫一坐定,面前的桌上就安静的出现了一杯茶,抬头发现是训练有素的僕人送上来的。 刘夫人正是递出委託的人,也就是当事人的婆婆,她一身华贵,举止从容,面带微笑地向他们问好。 之后语气凄然的娓娓道来她也是走投无路了,才请杭家出手,说自己的媳妇在生完孩子后,不想让家人给她做月子,煮了什么顾身体的都不喝、都丢掉,几个月过去了,脾气越来越糟糕,言词中满满的都是对媳妇的关爱之情。 再说到出生的小少爷,脸上的表情更加丰富,说小孩被他妈妈捏的整个脖子都是青紫,小小一个人,要不是僕人看到婴儿房门没有关好,留意一看,小少爷就差点被亲生母亲活生生掐死在婴儿床里。 语气神态无不令人动容,杭泉瑾叹为观止,她心里有点被感染到了。 刘夫人焦急地说:「会不会是做月子的时候,身体虚,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啊?」 杭泉瑾没有直面回应什么,但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她礼貌地提出想要见那位长媳一面,刘夫人面有难色。 杭泉瑾并不打算退让:「如果不见到本人的话,我无法判断到底该如何处理,这是最基本的,请刘夫人见谅。」 刘夫人面色尷尬,也知道自己阻拦没什么道理,点点头让僕人带他们去见那位长媳,还不好意思地向他们道歉,说自己也是怕媳妇不喜别人靠近,才有所犹豫的。 杭泉瑾笑着说没关係。 一路走向屋子深处,沿途杭泉瑾都在仔细观察,这里处处都是杭家的痕跡,所有的摆设、装潢、格局,无不精巧,全是兴旺家宅的设计,外加趋吉避凶,挡鬼除煞。 杭泉瑾有点想吐槽,盖人家家都可以盖得这么好,怎么自己家的厄运这么多代了除不掉。 不过,正因为这个房子的风水设计,加上这个地理位置,根本不可能聚阴,妖鬼邪崇根本就进不来,刘家长媳几乎不可能是中邪。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正想着,僕人敲响了一扇门,那扇门里传出了回应的声音,僕人这才打开门,请两位进去。 裴景翊先,杭泉瑾在后,一进门就感觉到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 裴景翊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里冷气开太强了吧。 房间很大,可是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了起来,只开着室内的灯源,跟外面处处都有自然採光的走道、客厅等公共空间相比,这间房间真是压抑的让人不舒服。 难怪会让人觉得这是中邪。 房间的另一头是一张大床,床上蜷缩着一个人,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此时正翻身下床,抱着棉被一起,摇摇晃晃的移动着。 那人走到沙发处,安稳的坐着,放任睡乱了的头发,抬头看着他们,说:「你们坐啊,轻松一点,我不咬人。」 裴景翊认出她来,这不是…前几年很知名的模特儿吗? 性情大变的女人 之二 前几年还能在电视上看到她,近几年就消失在萤光幕前了,原来是结婚了呀…… 两人比邻而坐,面对这位刘家长媳。 刘家长媳对自己的形象不甚在意,裹在棉被里看着他们。 杭泉瑾倒没有认出她来,只静静的观察她的面容,能看得出是个美人,不过黑眼圈很深,印堂微微发黑,脸颊凹陷,无意识皱眉,嘴唇上还有脱皮,精神状态看起来真的很差。 「所以,你们是我婆婆找来的道士?」她说,语气玩味,眼神不屑,没等他们回应,自顾自的说:「小朋友这样不行啊…年纪轻轻就来做骗子,你们爸妈知道你们到处骗钱吗?」 裴景翊偷瞄了杭泉瑾一眼,发现她又没生气,心里暗叹她真的是谨遵服务业精神欸。 杭泉瑾不生气,一点都不,反正这个女人说的全都跟事实相反,哪有必要跟她生气,说错的是她。 「请问贵姓大名?」杭泉瑾平静的像是没听到她的挖苦一样。 女人看起来很错愕,冷哼了一声,回答:「倪晏,那个红遍时尚圈的倪晏。」 杭泉瑾皱眉思忖了一下,回说:「不好意思,我不太懂时尚。」 裴景翊看她的表情,好像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老子没听过。」 不得不说,裴景翊还真懂她,杭泉瑾的确不理解倪晏现在的模样跟时尚圈霸主之类的有半毛钱关係,她好像…很在意她的头衔。 「看就知道…你的穿搭毫无可取之处,也就靠脸撑着,你隔壁的这个弟弟还比较好一点。」倪晏像检查仪器一样,从上到下看了她一遍。 「谢谢夸奖。」这不是夸她美吗,杭泉瑾完全可以接受。 倪晏气到冷哼,裴景翊抿嘴憋着笑容。 「你们可以滚了,我没有中邪,也没有被不好的东西缠住。」倪晏语气尖锐,说:「你们这群学生也可以早点拿着骗到的钱回家,不要来烦我。」 「你生病了吗?」杭泉瑾突兀的说。 倪晏愣了一阵,眼神从原本的尖锐转为防备,她说:「你是什么娱乐记者来挖我的黑料的吗?」 杭泉瑾挑眉,认真的摇摇头。 「你是不是身材走样了?」杭泉瑾追问。 裴景翊想拦住她,难道她刚刚忍着就是为了憋这个大的吗? 倪晏的怒意写在脸上,她裹紧了身上的棉被,姣好的面容早已失去光彩,此时又怒容尽现,配上一头乱发,看起来真得很可怕,真的很像中邪的人。 毕竟她原本的职业是模特儿,需要对自己的身材形象谨慎管理,这么失控,在别人眼里,怎么样都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滚出去!你们这群骗子!不用想着挖什么料!我很好!」倪晏大吼着,却因为要抓着棉被,只能没用的在沙发上蹦踏。 杭泉瑾面色不改,抓住想从沙发上站起来的裴景翊,右手弹指,铃鐺尽数飞出,沿一直线上升,在高处散成圆形,她用食指画了一个圈,金光从铃鐺发出,相连成圆,罩住三人。 一瞬间,世界变得很安静,好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倪晏歇斯底里的举动停止了,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异象,惊愕的眼神在杭泉瑾身上定住,重新缩回被子里。 「如你所见,我跟你口中的道士是差不多的东西,意思就是,我只解决死人,跟死人纠缠活人的事,只要你说了你生病了,这就完全不关我们的事,不然我相信,你再这样搞下去,我很快又要来这里处理业务了。」杭泉瑾语气冷淡,没有半分退让。 她表情冷硬,双眼沉沉的看着倪晏,补了一句:「不论是你的,或是你儿子的,你差点就杀死他了。」 裴景翊不太认同的看着杭泉瑾,倪晏很明显脾气过于暴躁跟敏感了,他不觉得杭泉瑾这样刺激她会有什么好处。 裴景翊连忙安抚道:「倪小姐,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请尽快联络专业的医疗人员,他们会给予你正确的治疗,不要抗拒自己的状态,这样对你自己,还有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倪晏看着他们两人一搭一唱,情绪一下子上涌,大口地呼吸着,一双眼因为激动而充盈着泪水,腥红着眼眶盯着杭泉瑾,坐起身,上半身倾向她的方向。 倪晏突然发出一个呛到的声音,一开口却是哽咽着:「你懂什么?」 杭泉瑾回看着她的眼睛。 「在这个家里,说是中邪了,比你是一个神经病好。」 性情大变的女人 之三 杭泉瑾无法控制的露出疑惑的眼神,她看着倪晏的眼神里燃起癲狂,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洩的出口,她说着: 「我不知道我生病了吗?我怎么可能不会生病?」她从棉被里伸出手臂,缓缓拨开自己的头发,手指颤抖地指着脸颊。 「我的脸,因为怀孕长出了孕斑;」她掀开衣服的下襬,露出小腹,「这上面,一条一条的纹路,我的大腿,到处都是……」 倪晏暴走了,「我是一个模特儿,我比谁都要在乎我自己的身体,这是我最大的倚仗,我先生,每天都在外面工作、应酬到很晚,他有钱有势,多的是女生愿意因为他的钱爬上他的床,你觉得我不会怕吗?」 「我要是不再好看了,不够有吸引力了,像个黄脸婆了,他会不会到外面去找别人?」 「还有我自己的事业,我也想重新回到大眾视野里啊,谁希望媒体整天写攀上豪门公子哥,葬送前途这种话,我也想重新回到喜欢的伸展台上,像那些欧美名模辣妈一样……」 「还有这个该死的贺尔蒙,每天时间一到,我的胸部就会胀痛到不行,我挤不出母乳给我儿子,还会该死的流脓、流血、臭得要命……」 「你有感受过连续流一整个月的月经吗?他妈的每天都要垫卫生棉,血还流个不停,需要穿纸尿布一样的东西,这是夏天,闷热到我长疹子,痒到不行还不能抓……」 「长辈每天送补汤、猪蹄来,我能吃吗?我不可以,那些东西最后就会变成肚子上的赘肉,最后要辛苦减重的还是我自己,因为我不能疏于管理,为了我的工作、为了我的丈夫……」 「我还会他妈的忘东忘西!昨天约好要电话开会,到时间的时候我根本忘了!团队里的人说一孕傻三年,我去他妈的一孕傻三年,为什么我只是生一个小孩就要遭这么多罪啊?」倪晏说到最后痛哭流涕,近乎哭嚎。 「我还会疯狂掉发!天知道我现在的头是不是秃了一块……」 「喔对…我每天起床,稍微一点小事就会让我像憋着一股气,就想摔东西,想尖叫,想大哭……」 「可是我婆婆盯着我,家里这么多僕人也盯着我,我就只能做该死的刘家长媳,努力活得像标准的高贵夫人,但是我也会累呀,我知道我自己的状态不对啊……」 「可是他们说,刘家不能有神经病,可以是脏东西缠住你,但是心理出问题,就是脑袋出问题,那是很丢脸的事情,那是要关进精神病院的……」倪晏哭到喘不过来,杭泉瑾替她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的桌上。 倪晏吞了一口水,再度哭丧着说:「我也不想我这样…我也不喜欢失控的感觉……以前走秀的时候,我是最能忍的一个,高跟鞋磨破我的脚,零下几度走夏装,逼近三十度走冬装……」 「为什么当妈妈这么难,我只是生了一个小孩而已,就变得娇气又矫情,一点罪都受不了,遇到一点困难就想生气……」 「喔不…这不是一点点困难……为什么没人在我怀孕之前告诉我,去他妈的生个小孩这么难受……」 裴景翊递出卫生纸,倪晏哭皱了脸,接过之后胡乱的擦掉眼泪。 「我儿子…我儿子……我对不起他……妈妈错了……妈妈没办法控制自己……」 倪晏继续哭着,杭泉瑾跟裴景翊就静静的待在一旁,听她说出任何想说的话。 其实杭泉瑾颇为意外,她一开始就只是想要倪晏搞清楚自己是生病了,然后她自己去寻求协助,委託金会尽数退还,因为她帮不了倪晏什么,拿这些钱去请一位专业的諮商师或精神科医生,都比她有用。 没想到倪晏竟然彻底大爆发了。 杭泉瑾觉得自己很不会安慰人了,可是看了隔壁的裴景翊,又觉得没差啦大家都一样。 裴景翊震惊于產后妇女的爆发力。 还有那些数不胜数的一条条控诉,或许倪晏对自己的要求比一般孕妇高,对于身材的焦虑也比一般妇女严重,但是不难想像,这些身体方面的不适,层层累积,能对新手妈妈造成多大的压力。 他忍不住想起家里那位永远乾净整洁,精明干练的妈妈,是不是也经歷过这段时期?她也这么痛苦吗? 性情大变的女人 完 倪晏后知后觉的感受到空气中瀰漫的尷尬。 杭泉瑾跟裴景翊默不作声,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虽然你哭得很突然,也哭得很惨很丑,但是没关係喔,你就是需要这样的发洩,请不要觉得难堪。 杭泉瑾看着倪晏停止抽泣,却还是不肯把盖着脸的卫生纸拿下来。 她现在应该很想自己消失,要嘛就是把他们两个人变不见吧。 裴景翊打破沉默,谨慎地说:「倪晏小姐,您还是需要专业的帮助,今天这样发洩情绪,对您的状况不一定能有长远的好处------」 门碰的被甩开,声音之大,模模糊糊地穿透了光帐,三人皆是一愣,转头看向门口。 一名年约三十的男子面带怒容的闯进来,推开门时,嘴里还语气兇狠的着:「我说过了不要找杭家的人,不要迷信!他们都是一群不要脸的骗子,杭家那个没用的小女生就是来骗零用钱的,你们怎么可以让那些神棍进来,用中邪之说羞辱倪晏!」 男子看见眼前的光帐,空中漂浮的铃鐺,愣在当场,他身后跟着的人见到也是大吃一惊。 很少有人亲眼见证杭家秘术,在刘家,也是多年未曾出现需要实施大法术的棘手情况,大多时候杭家人到场,施个短暂到看不见的小咒法,就可以延续庇护的效力了。 杭泉瑾挥手撤掉光帐,铃鐺飞回她手中,她好整以暇地站起身,看了倪晏一眼,又看了男子一眼。 视线稍微往后看,就看见刘夫人,面有难色地在男子身后,看着杭泉瑾。 杭泉瑾觉得是该讲清楚她的立场,她是咒法师,也可以叫她道士,反正工作内容很相近,但绝对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都处理得了的包百事。 有人觉得她有点能力就乱投医请她,又有人空想觉得她没用就乱骂她,这群人可不可以眼见为实、用脑思考啊,这场面多难看。 「刘夫人,委託的款项,我会全数退回,我无法提供倪晏夫人任何的帮助,因为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她需要的是心理照顾,需要的是专业的医疗人员,我抓鬼除妖,处理不了活人的心理问题。」杭泉瑾字句鏗鏘,面色不改的说:「精神疾病也是病,生病了治疗就行,没有什么忌讳可说,出了人命才叫大忌讳。倪晏夫人没有中邪,没有发疯,就只是生病了而已。」 杭泉瑾转向那位男子,说:「您是刘先生吧,倪晏的老公,相信日后我们还是会见面的,希望在此之前,您带领刘氏企业蓬勃发展、广布善缘,不要仗着刘家一代代打下的富贵,做出什么坏事,毕竟刘家有杭家相护,这是多年的传统,你作恶,杭家也会受牵连。」 杭泉瑾看见刘先生脸色越来越差,「我听说您不信鬼神之说,可是杭家的确是有真材实料的,请您记得这一点。我无法让尊夫人的状况变好,因为跟她生活在一起的是你们,能改变她的,也只有你们。」 一席话说下来,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不过杭泉瑾真的是觉得,这一届的刘家人真的问题好多啊,讳疾忌医呀,武断呀,连自己的家人都顾不好。 杭泉瑾想到日后还可能要那个刘先生往来,就一阵心累。 刘先生虽然脸上不悦,可是自己不明事理骂人在先,还见到了那些漂浮的铃鐺跟光线,看来这杭家真的有点什么,倒也只能摸摸鼻子,客气的说送两位回家。 刘夫人面有难色,难堪地对她笑了笑,杭泉瑾也知道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可是刘夫人的行为确实把杭家搞得两边不是人。 裴景翊拉拉她的衣襬,杭泉瑾才慢慢从怒火中脱离,瞬间意识到自己刚刚咄咄逼人的样子可能会吓坏男友预备役。 糟透了,杭泉瑾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今天就不该来。 裴景翊看得出杭泉瑾刚刚是真的生气了,换作是他,他也会生气,刘家人先是忽视家人的精神状况,阻止她求医,作为先生的人没有注意到妻子的失常,作为婆婆的讳疾忌医,拉了不相干的杭泉瑾来,白受一顿辱骂。 两人最终还是被客气地送出门,刘家遣人载他们回去各自的家。 十字路口的那隻猫 杭泉瑾在车上就收到了裴景翊说他到家了的讯息。 她回了一个贴图,思忖了一下,又传:「我今天吓到你了吗?」 裴景翊:没有 杭泉瑾:你说实话 裴景翊:有 杭泉瑾:我就知道 裴景翊:换作是我我也生气 杭泉瑾:你才不会 杭泉瑾:你就会装模作样的忍过去 裴景翊:…… 裴景翊:你到底要说我几次装模作样 杭泉瑾:因为你就是不会说出让别人受伤或难堪的话啊 裴景翊:我现在会了 裴景翊:跟你学的 杭泉瑾:你在说情话吗?我为什么感觉不到爱意? 裴景翊:(北烂贴图) 杭泉瑾:你变了真的 杭泉瑾按掉了手机。 过了一阵子,眼看着就要到家里的小巷子,想起刘家人诸多忌讳又难搞,又记得巷子口前不久才撤掉了灵堂,不要又说带了什么回去,让倪晏没办法治疗,杭泉瑾急急跟司机说在前一个巷口停车就好。 下了车之后,杭泉瑾毫不犹豫地打了电话给裴景翊,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裴景翊先开口,语气听起来有点激动。 「杭泉瑾,我今天跟我妈聊天了。」他说,语气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悦。 杭泉瑾有些诧异,但还是替他高兴:「恭喜你喔。」 「我问她,怀我的时候很难受吗,她说,有一点点,可是更多的是很奇怪的感觉,很新鲜又很手忙脚乱…我们还聊了很多,我们有聊过这么多过吗?我都没有印象了……」 「那很好哇,我很替你开心。」杭泉瑾慢慢的走着,唇角勾起,裴景翊真的是可爱到不行呀。 「杭泉瑾,我跟我妈说我爱你了,」裴景翊顿了一下,「你都不知道我说完有多紧张,说之前觉得很自然而然就说了,可是看见她听到的表情,我才觉得,哇……我们真的莫名其妙疏远了很久呀……」 「你好勇啊,那你什么时候要跟我说?」 「……你才勇……」 杭泉瑾轻笑出声,对面又说话了: 「杭泉瑾,我已经跟我妈说爱她了。」 「嗯,我知道啊,你刚刚说了。」 「那你什么时候要跟我说你的事?说一半也好。」他嗓音温柔。 杭泉瑾已经走到家门口了,就在门口没有进去,银色的月光洒在街道上,她在门前的马路上来来回回的走,不说话。 手机里传来长长的叹息声,裴景翊语气做作:「哎呀…看来我就是没办法成为你真心相待的人吧…我没关係的……」 杭泉瑾噗哧一笑,裴景翊听不到她的心跳飞快,她深吸一口气。 「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经常会把我送到阿嬤家,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来,因为一来就是要背书,要打坐,我才四岁,我哪坐得住……」 「可是他们都会特别严肃的要求我,必须要这么做,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我就特别喜欢溜出来玩,但其实我只成功过一次,」 「就是我们在石头公前遇到的那天,可是就在那天,我爸妈出车祸过世了……」 「车子自撞电线桿,车头凹陷,车上两人当场死亡……就跟------」 「跟那天百货公司前那次一样。」裴景翊语气很轻的说。 「对……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不练习不打坐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杭泉瑾语气难以避免的失落下来,裴景翊良久没有开口。 话筒倏然传来一阵杂讯,尖锐刺耳,杭泉瑾把手机移开耳朵几寸,低头却发现电话断掉了。 她正不解皱眉,眼角瞥到一旁的防火巷内,感应灯亮起来了。 那条防火巷又窄又黑,平时天黑了很少人会走那条路,这个感应灯当初就装的莫名其妙的。 噗的一声,感应灯熄灭了,也熄的莫名其妙的。 微弱的月光透过狭窄的缝隙落到防火巷内,一道影子渐渐从黑暗中浮现。 高高的尾巴翘着。 小步轻悄。 黑暗中一对玻璃珠似的眼球诡异的亮着。 杭泉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再次加快,这是一种本能的畏惧,她紧抓着手机,目光锁死那条防火巷,慢慢向后走。 夜色里,影子像是在变换,变成一个站立行走的模样,却是四肢短小,像是小孩子的样子。 影子的主人踏进月光里,那是一隻白猫。 就是那隻白猫。 月光下打在路上的影子却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婴儿影子,牠看着杭泉瑾,继续向她前进。 杭泉瑾脸上早已没有云淡风轻的神色,她的脑袋却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那是一种力量的差距,对于至纯的恶而发出的本能恐惧,她这次感受到这猫妖的恶了。 非常强大,前所未见的强大。 强大到杭泉瑾想逃跑。 「杭十三。」那猫妖说话了。 杭泉瑾身体在一瞬间僵住。 「我在山的另一边,」 「等你很久了,」 「等着杀你很久了。」 杭泉瑾转头拔腿狂奔,白猫好整以暇地看着落荒而逃的少女。 「杭十三…不过如此……」 「毁掉你之前,要不先毁了一些你在乎的吧……」 杭宅:往事 杭泉瑾慌乱地用钥匙打开家门,再迅速转身将门锁上。 「你怎么了?」背后突然响起声音。 杭泉瑾吓得一抖,转身发现是自家阿嬤。 杭城珺一脸莫名,看着孙女一脸怪异的样子。 杭泉瑾却是脱力的跌坐在地上,杭城珺心中警铃大作,自从杭泉瑾四岁起,她就从未见过孙女这么害怕的模样。 她将人扶到书房,书房的所有配置都是为了静心安神所设,她将杭泉瑾安置在平时打坐的软垫上。 「杭泉瑾,到底怎么了,你跟阿嬤说,嗯?」杭城珺焦急却轻柔地说,她已经很久没哄过小孩子了。 杭泉瑾目露恐惧,那惧色浓到杭城珺为之心惊,她听孙女说:「我刚刚见到那隻猫妖了,就在我们家门前……」 「牠会说话,声音很难听,是个小孩的声音……」杭泉瑾眼眶渐渐泛红,杭城珺抱住她。 「牠的影子也是一个人类小孩的样子,不过很小一个,牠说,牠在山的另一边,等着杀我很久了……」 杭城珺轻拍着她背的手顿了一下,像是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山的另一边?是个小孩的影子?」 杭泉瑾哭着应了一声。 杭城珺闭上眼,保养良好的脸好像瞬间苍老了几岁。 她所担忧的,终究还是来了,甚至比预想中的,还要糟。 杭城珺缓缓开口:「那是缠住我们杭家近百年的诅咒,至少是一部分。」 「你只知道有人曾以木符为由,要求杭家助紂为虐,事实却不然,当年杭九其实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当年有一妖道,残忍嗜杀,最擅长以血以命为祭的法术,求以逆天命的福报,」杭城珺的声音低哑,像是十分不齿。 「那家人在杭九正常的祈福咒法已成的时候,请出了那妖道,趁其不备,杀了杭九,以杭九的血肉祭阵,将阵法反噬尽数归于杭家,才留了这几代人都散不尽的厄运。」 「我的大姐,杭城璄,当时阴差阳错与北部崛起的宋家传承第四代,宋季相恋,原先杭宋两家毫无交集,因为家中噩耗频传,大姐请求之下,杭宋两家第一次联手,我的阿姨,你的曾姨婆,杭十战死,才终于将咒法逆转,让那妖道自食恶果,没想到那个妖道竟然在死前以命相咒:他招致的死亡,将縈绕不散,在你杭家每一代传承人身上。」 杭城珺再也忍不住哽咽,眼角湿润,杭泉瑾听的眉头紧锁。 「我当时刚刚确定了自己是传承人这件事,十分惊恐,杭九、杭十两代继承人接连去世,杭家旁系几近死绝,我必须要保证自己不会死于非命,并留下下一代继承人。」 「我遇到了你外公,他是个很帅气的人,不然我也不会看上他,我们当时可以说是闪婚了,婚前我告诉他只要是女孩,就都得姓杭,他答应了。」 「我生了你妈妈,他起初没有说什么,但是等到你妈妈三岁了,我始终没有再成功怀孕,他渐渐开始有点暴躁,当我开始觉得他变得危险时,我怀上了第二胎……」 杭泉瑾倒抽一口气,不是吧…… 杭城珺看着她的眼睛,眼里再也盛不住泪水,悉数落下,她声音沙哑。 「你本该有个阿姨的,泉瑾,但我没能留住她,在你外公开始怀疑她是个女儿的时候,他开始有暴力倾向,我要保护杭家的骨肉,在一次差点被你外公打得半死之前,我逃出来了。」 「我拉着你妈妈,发疯的跑,等我停下来的时候,血已经流到脚踝了……」杭城珺深吸一口气,杭泉瑾伸手把她脸上的泪刮掉,杭城珺拉住孙女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我不能去任何地方,街坊邻居会把我送回去的,最近的医院也是我走不到的地方,当时这边很多树林跟草丛,我躲进山里,肚子痛得不行,我知道我留不住这个小孩了,我矇着锦玦的眼睛要她不要哭,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了,她才五个月,成形了,她小小的一团,落在地上,血淋淋的,」杭城珺深吸一口气。 「我当下就知道这是诅咒,因为锦玦没有法力,依照诅咒的内容,下一代继承人会死于非命,你没平安降生的阿姨,她就是杭十二。」 杭泉瑾全身恶寒,杭城珺说:「我当时失血过多,晕了过去,是醒来之后,锦玦告诉我,一隻眼睛会放怪光的白色猫咪突然出现,把死胎叼走了。」 「猫妖贯会吸人精魄化为己用,那胎儿既是杭十二,对于猫妖而言就是大补,可是炼化灵魂也分强弱,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那猫妖应该看那是死胎,才冒然夺魄……」 死胎、 夺魄、 猫妖……杭泉瑾心里冒出一个恐怖的猜想。 「如今那猫妖处处挑衅你,还扬言要杀了你,应该就是那婴灵没有被超度,又受到猫妖千年阴戾之气影响,加上杭家血脉霸道非常,那妖猫应该早已被婴灵反噬……」 意即当初杀了杭锦玦和她丈夫的就是她的亲生妹妹,而这个婴灵,现在要来杀她的亲侄女。 当年杭城珺感应到有危险,散尽毕生功力还是没能阻止噩耗的发生…… 「这都是解不开的冤仇啊……」杭城珺紧抱着杭泉瑾,恐惧不必言说却在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里。 沙发上的彭先生 之一 杭泉瑾再度展开了闭关生活,这次她连裴景翊的讯息都很少回了。 就连上次意外断掉的通话,她也潦草的解释过去,她一点都不希望裴景翊觉得她又在玩弄他感情,可是现状真的不允许她花太多时间在感情上。 裴景翊当然有感觉到杭泉瑾的变化,废话,超级明显啊。 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前一秒他还因为更了解她而欣喜不已,下一次两人再联络的时候,她却频频说有事不接电话,或是隔很长一段时间才回讯息。 他感觉得出来杭泉瑾有烦恼,而且那个问题很大,大到让杭泉瑾都失了一贯的老神在在,可是他却毫无头绪,也因此苦恼着,难道是因为那隻猫吗?那隻猫到底有什么厉害的? 他还是太不了解杭泉瑾了。 等两人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事隔将近一个月了。 裴景翊新得到的那柄双生叶,又一次在夜里燃起来了。 裴景翊几乎是发疯似的拿了钥匙衝出家门,一路衝向杭泉瑾家。 到的时候,杭泉瑾刚好走出家门,一脸震惊的看着他。 他无法解释这瞬间的感觉,他原本不觉得自己有这么想她。 裴景翊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他抱了她。 杭泉瑾的身子僵在他怀里,她轻拍他的背,小声轻柔的问他怎么啦。 裴景翊突然间感到很委屈,他不知道她的苦恼,可是他也很难受呀,光看到那片叶子燃起来的时候,他心脏跳得飞快,深怕杭泉瑾发生了什么。 一旁突然传来清喉咙的声音,杭泉瑾窜出他的怀中,尷尬的整理头发,眼神不知所措的乱飘。 裴景翊转头才发现有人从刚刚就一直在现场,是一名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用手遮住眼睛,却偷偷地从指缝里看向他们。 「那个不好意思,我们这边需要泉瑾一下。」那位妈妈开口,表情又想偷笑,又有点着急。 杭泉瑾迅速变换表情,说了句:「马上来,他也一起,他很有用的。」接着快步走向他们,经过裴景翊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裴景翊勾唇,迈步自然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进到那户人家的屋里,室内装着冷白的日光灯管,老旧到破皮的皮沙发靠着墙,正对着另一边的电视。 家中的摆设很简单客厅后面就是餐桌,其实设置跟杭家的一楼差不多。 「你稍等一下,时间应该…差不多了……」那妈妈开口说,脸上满满的疲倦与紧张。 现在是接近晚上九点,什么时间?裴景翊正想着,就听到背后刚刚闔上的纱门传出一点震动的声响,铝框撞着轨道,他起鸡皮疙瘩,正要说服自己,就只是风而已,就见到杭泉瑾转过身去。 然后慢慢转回来,像是视线跟着什么移动的物体在走一样。 杭泉瑾的眼神停在沙发上,裴景翊发现两个小孩子都躲到了妈妈身后,远离沙发的位置。 杭泉瑾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铜币你带了吗?」 裴景翊点点头,正要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抬头就见到沙发上的人影。 那是一个不可怕的灵魂,穿着衬衫,打着领带,一身上班族打扮,啤酒肚很大,发际线很后面。 看起来就像是一般的社畜上班族。 愁眉苦脸苦大仇深,天天九九六,好肝用一用。 那人先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头往后仰,像是睡着的样子,过了一阵子才慢慢睁开眼睛,视线迷茫地看向那位妈妈跟两个孩子,一语不发,又起身走向一旁的柜子。 那柜子发出一点声响,玻璃敲击的声音,此时两个小孩看起来就快哭出来了,裴景翊重新看向那名男子,他手上多了一瓶酒跟一个玻璃杯,是虚化半透明的,想来那母子三人应该是看不到的。 男子重新坐回沙发上,打开酒瓶的盖子,开始吨吨吨的往酒杯里倒酒,目测应该是威士忌之类的东西,橘黄的酒液落在玻璃杯子里,他一饮而尽,再将杯子重重的放到桌上。 再倒了一杯,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这次电视真的被打开了,萤幕里放着新闻报导,他边看电视,双眼无神的模样显然没有真的把播报内容看进去,就是机械式的不断灌酒,一杯接着一杯。 直到喝的双颊坨红,才拎起酒杯,转头看了母子三人,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口说话:「你们三个不去睡觉站在这里干嘛?」 裴景翊的视线在两者之间移动,这个鬼,难道看不见他跟杭泉瑾吗?从头到尾的视线里就只有母子三人,裴景翊根本没机会看他的眼睛。 杭泉瑾评估了一下状况,对母子三人使了一个眼色,那母亲接收到,迟疑的点点头,带着两个小孩上楼去。 裴景翊有点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杭泉瑾比了一下叫他不要轻举妄动,男子喝完杯中的酒,又倒了一杯,脚步虚浮的从沙发上站起身,往楼上走去,脚步每一步都有点蹣跚。 杭泉瑾跟裴景翊两人跟在他身后,他毫无所觉,一间一间的打开房门,先是看了应该是孩子的房间,发现里面没人之后,脸上露出了一点不解的神色,又走到更里面的房间,应该是主卧。 打开门,杭泉瑾跟裴景翊透过男子透明的魂体看到房内灯火通明,那妈妈抱着两个孩子,缩瑟在床上,眼看着门莫名其妙地开啟了,门后的两个人站得离门还有一段距离,显然不是他们动手开门的,于是伸手将两个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小孩呜咽出声。 男子脸上的表情又更加冷硬了一点,他转身离开,对上杭泉瑾的瞬间,杭泉瑾右手扬起,铃鐺由金光相连成线,捆住了那名男子的魂魄。 男子面露惊愕,沉黑的眼里被铃鐺的金光照进光彩,彷彿这瞬间才看见这两个活人。 杭泉瑾左手掐诀,身旁的裴景翊感觉周围景象一变,他们重新回到了一楼,正当他震惊于杭泉瑾能力的飞跃性进展时,她看着男子,一隻手指向沙发后面的墙上,说:「彭先生,你已经死了,请你速速入阴间受审,不要徘徊人间。」 裴景翊看着她的冷冽表情,突然感觉杭泉瑾又像是变回国小时初见的模样,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她有点变了…但是裴景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月光之中,老树下,大石头上绑着的红绸断了,落在了土里,断口上有着丝丝勾连,还有几段小的碎布,岩石上赫然出现了三条抓痕。 不像是人为剪断的…倒像是……猫抓的。 沙发上的彭先生 之二 彭宅里,杭泉瑾和裴景翊正与彭先生的鬼魂对峙着。 彭先生一脸茫然地瞪着墙上的照片,那是他自己的照片,大头照,就这样掛在墙上,旁边掛的还有他的父母。 他当然知道掛在墙上是什么意思,他死了吗?怎么会? 他拎着酒杯的手,晃了晃,有点口齿不清的说:「我一定是喝醉了,你们是谁?你有点眼熟呀……在这边开这么不恰当的玩笑,快滚回家,很晚了,家里人会担心。」 杭泉瑾左手弯曲成爪,袭向彭先生的面门,裴景翊看见鬼魂脸上的酒气渐消,彭先生目露清明之色。 他皱起眉头,再次看了墙上的照片,又看了自己的身体,抬起手来仔细端详,两手交叠,却发现自己能看透手掌,看到另一隻手去。 彭先生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他激动道:「不可能!我就是刚下班回家!我怎么可能死了,我还喝得到酒,开得了电视,我怎么可能死了呢?!」 杭泉瑾转身从刚刚的玻璃柜中拿出酒瓶,跟桌上的一模一样,扭开瓶盖,闻了一闻,又递给裴景翊闻,后者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那瓶酒,没有酒味了,瓶子里酒液都在,却没有酒味了。 杭泉瑾说:「你看得到电视,是因为你作为鬼魂,本来就像是一种能量,你可以驱动电磁波打开电视;至于酒,酒自古以来,本来就是祭祀亡者的一种媒介,你喝得到也不稀奇。」 「你不放下此生,整月在这里徘徊,阴气不散,你的家人孩子都会受影响。」杭泉瑾语气冷硬,表情严峻。 早在几个礼拜之前,正式迈入了鬼月,今天农历十四,月就快圆了,杭泉瑾近日神经都绷得很紧,七月十五,是月聚阴,眾家好兄弟开派对的一晚,人间阴气最重,也难保那猫妖不会再出来抓人魂魄。 她要赶快把这个彭先生送走,再赶快把裴景翊送回家待好,再在他家施个保护咒。 突然之间就觉得,要不要硬收呀……总归不是恶鬼啊…… 「我不相信,他们…他们本来就是这样,我们很少说话……我不可能死了,我不能死…我还没有看到我们家孩子长大成人,我要是走了,他们怎么生活……」彭先生表情哀戚,眼神无助的乱看着。 杭泉瑾右手捏拳,正要施咒的时候,裴景翊身体一僵,猛然抓住她的手。 又对到眼了…… 画面出现在眼前。 彭先生是一位典型的传统男人。 在外赚钱养家,对内是个笨拙的丈夫,对孩子而言是一位严厉的父亲,不苟言笑,也不轻易说出讚美,永远端着架子,永远隔着距离。 妻子其实也不解,当初年轻交往时,会说玩笑话哄她、认真打工就为了跟她一起看场电影的男孩,为什么在多年之后,还是变成了这样。 是岁月吗? 是社会的毒打吗? 是家庭给他的压力吗? 妻子也是有在工作的人,每天下班就去帮忙照顾小孩的邻居家接小孩子回来,洗衣煮饭,然后收到丈夫今晚又要加班的讯息,炒完一道菜,就要出去把小孩子从乱跑的地方抓回来写作业,然后可能老大又会问说:「爸爸今天几点回来呀?我今天考一百分喔!」 她又要好说歹说,告诉他爸爸晚点回来,你把考卷放在餐桌上,爸爸回来就会看到啦,再急急忙忙跑回厨房炒菜。 这些彭先生都知道,他也知道妻子也辛苦,可是多年夫妻,他渐渐收起了年轻时会没脸没皮的跟她撒娇、夸她、说她辛苦了,更多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个冷硬的「嗯」、「谢谢」 他假日偶尔在家的时候,小孩子跑过来凑着他,要他陪着玩,他有时会答应,但是最近工作忙起来,他就算在家,还是得要抱着电脑工作,有一次,老大老二在家门口玩闹,他正在客厅打企划书,心烦意乱,忍不住吼了他们。 妻子听见丈夫的怒吼,急急忙忙地丢下衣服,从三楼阳台跑回来,把两个吓呆的小孩带到房间,到了房间,两隻小的才后知后觉的哭出来,老二哭到打嗝,还不忘记说:「爸爸好可怕。」 她事后跟彭先生说,不要对小孩一下子这么兇,却被他反过来骂没有把小孩顾好,让他们一点都不懂事,不知道爸爸在工作吗? 彭太太愣了一下,这又是什么话? 彭先生怒气一发不可收拾,伤人的话批哩啪拉的就说了出来,说老婆就是太宠孩子了,才让他们这么皮,连个小孩都教不好。 彭太太前几次都忍了,有一次老大的作业是要採访爸爸,彭太太跟彭先生说了一下,彭先生却说:「你帮我回答一下就好了,我最近太忙了。」 彭太太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是丧偶了吗?为什么拨出一点时间就可以的事情,你多陪陪你儿子说会会死吗?」 沙发上的彭先生 之三 彭先生霎时就不乐意了,语气些微拔高:「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在外面赚钱赚得这么累,每天七晚八晚回到家,就是想休息一下,不想要人来烦我,很难吗?」 「你要工作,我就没有工作了吗?!我要上班、要煮饭、要接小孩、陪他们写作业,每天还要哄他们睡觉,在他们想爸爸的时候,还要想办法跟他们说爸爸忙,爸爸不是不爱你们,你呢?」 彭先生原本躺着,一听火都起来了,翻起身怒目相对,彭太太久违的爆发了,她说:「我知道你累,那我就不累吗?啊?你回家可以间情逸致坐在那边喝酒,我呢,哄完两个小孩再来哄你!就是要你做一个爸爸应有的责任,关心一下小孩,我很过分吗?」 「我很累…白天要应付上司,晚上要应付你,你能不能让我好好休息,我不想跟你吵这些,你也不要拿这些东西来烦我,能做到的为什么不做?」彭先生语气不耐,真心觉得彭太太为什么要小题大作。 两人相背而眠,进入冷战。 小孩其实是很敏感的,父母亲之间的氛围不对,他们都是感觉得到的,平日里本来就跟妈妈比较亲近,自然是比较黏妈妈。 彭先生也时常摆着一张臭脸,他觉得,他就是要做严父,若不这样,孩子就会管不住,就会叛逆、忤逆他,哪有什么爱的教育,当孩子的朋友,这种教育一点都管不了小孩,他可不想要跟儿子好来好去,到最后他没大没小了怎么办? 夫妻长期冷战,彭先生的脸越冷,彭先生的脸越冷,小孩子又离他更远。 小孩子离他远远的,老婆又懒得跟他说话,他也不想多说,一说话就吵架,不说更好。 晚晚的回到家,餐桌上依旧会为他留一盏灯,只是彭太太不再留菜给他,因为他已经太胖了。 每天时间一到,他就会心情鬱卒的打开酒柜,倒酒喝,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想着白天发生的事。 最近公司人事变动,人人自危,所有人都在比晚下班的,因为若是交不出好的提案,执行不好计画,至少我可以跟上司证明,我可以熬,我是个认真耐操的员工。 他们家的摩托车又坏了,煞车皮大声唧唧叫,去机车行检查,发现车体有零件进水了,是两个月前下大雨淹水,那时候开始机车就一直怪怪的,发出奇怪的声响,有时候还发不动。 老闆说进水很难修,又危险,可以勉强撑一下,但是预算够的话,还是买一台新的安全。买机车又是一笔开销,他中午吃饭时间,省钱买了个三角饭糰啃着,算一算户头里的积蓄,又算了算下个月的开销,至少要领加班费半年才有办法凑出来,还要看那时候的补助,够不够呀…… 一个小小的三角饭糰吃的他胃痛。 回到工位上,同事灰溜溜地从上司办公室里被吼出来,他看着电脑里的企划案,心里也没把握,好不容易写完,传给了上司,一个内线电话打过来,他被叫进主管办公室,主管先是詰问了好几个问题,他一一回答了,不过心里紧张的要命,主管问完之后让他出去。 在下午的跨部门会议上,主管将他的方案提出,却抹掉了他的名字,在会议上面对其他部门提出的问题应对自如,彭先生才想到,这些都是他下午时被问到的问题。 主管早就想好了,在看到他的方案时,就想好要这么做了。 其他部门的主管因为问题都有得到解答,因此夸讚了他主管,这人假模假样的说过奖,竟然恬不知耻地笑笑地指着彭先生说:「我们小彭也有很大贡献。」 可不是有很大贡献吗? 这整份都是他做的。 事后主管就笑笑地把他约到办公室,要他不要这么计较,他是他带的人,那这个计画由他们组產出,功劳都是一样的。 彭先生没有办法反驳什么,这是他上司,他又能说什么…… 告到其他人那边吗? 有用吗? 整个组噤若寒蝉,就他一个人兴风作浪,看人事调度会先裁掉谁。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社会生活不容易,养家糊口不简单,他看着办公桌上一家四口的照片,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有家人要养。 他突然想起他们一家出游时,四人开心玩耍合照的时光,却想不起来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有多久没跟家人在一起好好相处、好好说话了呢? 这天晚上,彭先生早早的就下班了,回到家却发现老婆煮的菜略少了一点,他提了一句:「这哪够吃?」 彭太太没有多想,说:「我以为你今天也加班在外面吃。」 彭先生突然觉得非常失落,这个家好像也没有他的位置,他看见老大在客厅坐在地上靠着茶几在写作业,老二在旁边拿着玩具玩,他靠近孩子,想跟他们说说话。 刚坐下,就发现老二的手缩了缩,老大也从作业里抬头,眼神防备的看着他,全身上下流露出一种紧张的情绪。 他愣了一下,随即变换表情,问小儿子说:「你在玩什么呀?」 他想要和善一点的说,可能是习惯粗着声音讲话久了,听在孩子的耳里,就像是质问,小儿子急的眼泪都冒出来了,说他作业都做完了。 沙发上的彭先生 完 彭先生呆在当场,他没有想问这些,他就只是单纯想跟小孩聊聊天玩一玩,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反应。 他竟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毫无容身之处,家没有家的感觉,他赚钱、他加班,就是为了给家人更好的日子,可是他赚钱、他加班,却让家人离他越来越远,怎么会变成这样? 彭太太曾经跟他说过,感情是需要相处的,他刚开始不以为意,他小的时候,他爸爸也是早出晚归,也是不苟言笑,他就自己长得好好的,也没学坏。 在他的认知里,父亲就是威严的角色,就算跟家人相处,也要维持住自己的形象。 他是一家之主。 他要赚钱养家。 他要当严父。 他要是一个有担当的丈夫。 他却感觉不到家的温暖跟爱了。 是谁告诉我我要这么做的? 他的爸爸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亲近他,是这么难受的感觉吗? 还是身为爸爸,就是应该要这样,忍受孩子对自己的疏离,身为丈夫,就要让老婆听自己的话,不然就冷言相向,相对无言? 他也有压力呀…可是他记忆里的父亲从来都没有流露出脆弱的情绪,还是那句老话:「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也想念年轻时候,跟老婆亲密无间的时光,他会嬉笑嘴贫,她会用她好看的眼睛闪着喜爱跟喜悦回看着他,可是这些都在柴米油盐的每一天消磨掉了,他告诉自己,结婚之后,他要担起家中的生活。 他不能情绪起伏,他要看起来沉稳威严,要进大公司、赚大钱,要给家人最好的环境,要符合社会大眾对成功男性的所有目标。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这么沉稳,一点都不想威严,他知道老婆怀孕的时候,心中就已经畅想着,如果是儿子,我要跟他无话不说,他要玩什么我就去学着陪他玩;如果是女儿,他会告诉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就是爸爸最爱的小公主,谁要是敢欺负你,我打断他的腿! 他可能是想跟孩子当朋友的吧……他也想过抱着孩子亲密玩耍的日子…… 有太多事情阻挠着他了。 怎么当一个好丈夫? 怎么当一个好爸爸? 我不知道啊,彭先生想,我也是第一次当丈夫,第一次当爸爸。 我就只能看着我爸怎么做,然后我也怎么做,因为我是这样看着他长大的。 可是我好像搞砸了吧…… 深夜里,彭先生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灌。 明天…等明天我起床的时候……我会变好的,我会诚实的做我想做的丈夫,我想当怎样的爸爸…… 明天我醒来…… 彭先生凌晨两点被妻子发现猝死在家中沙发上。 送医急救后仍没有恢復意识心跳,初步研判是因为饮酒过量、长期酒精中毒、肝功能低下,才造成的猝死。 彭先生全心全意的都是家人,因此在死后也没有离开过家人。 他这几天都是搭公车上班的,因为机车坏掉了,早早就出门,在公车上掛着手睡,再急急忙忙的换车到公司。 每天上班,到公司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位子被清空了,不过也没有人来,他坐在位子上,打开电脑,处理起档案,只有他自己才看得到的档案。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会在电脑莫名其妙开啟的时候,递来惊恐的视线,然后走过去将电脑关闭,然后惊慌失措地跑开,告诉其他人电脑萤幕显示着excel档案编辑中。 他发现办公室里的人渐渐的都不太加班了,他偶尔会听见他们说什么闹鬼呀,不想留公司呀,什么的。 彭先生照常加他的班,他还是想给主管留个好印象,还是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 然后他回到家,因为时间很晚,所以他们都去睡觉了,偶尔几天早些回家,他们也对他视若无睹,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真的太不常说这些关心人的话了,说出口又怕语气不对,吓到他们。 就这样过了快一个月,彭太太总觉得家里有别人走来走去,彭先生常坐的那个位置也冷冰冰的,半夜屋子里的门会被打开,孩子会吓得睡不着觉。 真的受不了了,才向杭家求助。 才会有今天的场面。 杭泉瑾从回忆中醒来,一转头发现裴景翊又哭了,谁来救救这个感性的小帅哥,她今天没带卫生纸的样子。 杭泉瑾在短裤口袋里探探,竟然抓出了一包卫生纸,她愣了一下,递给裴景翊,他伸手接过,动作再自然不过了。 「如你所见,彭先生,你已经死了,不要再留恋人间,你的妻儿有他们的人生,你已经错过了可以好好跟他们再一起的时间了。」杭泉瑾说道,心里还是希望彭先生有看开一点,不然她又要耗能量去收他。 彭先生显然不想让她如愿,他激动道:「为什么人生这么无常?我还想留在他们身边久一点,我已经想改变了,我已经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为什么我会死?」 「你长期酗酒,把自己的身体搞得这么糟糕,这都是你自己种的因,死了就是你结的果,与其滞留在你家人身边,给活着的人带来困扰,不如入阴间受审,或许神明会开恩让你以魂饲你家人一生平安。」杭泉瑾语气坚定。 毕竟跟她求情有什么用,她又不管这些。 彭先生垂死挣扎,叫喊着:「我不想死,我想陪我的孩子长大!我想陪我老婆变老!我错了!我会改的!」 杭泉瑾眉头一皱,右手握拳,说:「晚了。」 原本缠在彭先生身上的金光四射,渐渐吞噬彭先生的魂体,他挣扎着,裴景翊却突然从眼角看见一个小孩跑下楼来,哭得唏哩花啦,嘴里说着:「爸爸你不要走!」 彭先生见到这副场面挣扎的越发厉害,杭泉瑾神色不耐,裴景翊连忙站出来说:「你在这里留的名不正言不顺的,阴气只会害到你的孩子,还魂復生是不可能了,但要是你乖乖入阴间,说不定可以求到一个保护灵的身份,继续待在家人身边啊!」 彭先生有点迟疑,裴景翊再接再厉,吸了鼻涕继续说:「这是一个正当的保护家人的方法,你不要做这种无谓的挣扎了,越拖只会让你看起来有潜逃的嫌疑,你说是不是?」 彭先生才终于服软,杭泉瑾无奈,她刚刚也是这样说的,为什么没用。 她双手结印,金光燃起青黑色的火焰,彭先生的魂体消失在其中。 子夜 彭太太急忙的下楼梯抓住哭闹的孩子,裴景翊蹲下身告诉他们,爸爸没有走,他会用另一个型态回来保护你们。 杭泉瑾在一旁看得忍不住心里吐槽:你们又知道了? 旋即笑着摇摇头,也是,彭先生想守护家人的心意这么坚决,都变成鬼魂了还愿意搭公车通勤、上班工作,这么强烈的愿力,的确很有可能成真。 彭小弟弟慢慢止了哭泣,彭太太泪流满面的道谢,将两人送出门。 杭泉瑾跟裴景翊重新踏到了月色中,裴景翊的眼泪早就止了,可是鼻塞却还没改善。 杭泉瑾看他的模样,忍不住问:「你又联想到自己什么了呀?」 裴景翊就知道她会问,鼻音浓厚的说:「那个彭先生的心态,我阿公也是这样跟我说,我猜我爸也是这样长大的,他…我也会不敢跟他说话……我要是晚回家,他也会担心的在客厅等着,见到我又不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 「欸杭泉瑾,」裴景翊忍不住问:「你不会觉得男生一直哭很奇怪吗?」 「不会啊。」杭泉瑾回的很乾净俐落。 裴景翊闻言,心里虽然有几分预料,却还是有些诧异的看着她,杭泉瑾眼睛弯弯,平静地回望,说:「你哭不哭跟你是不是男生有什么关係?」 「可是人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是人家没有泪腺,他爸妈安慰他才这样说的。」 「笑死,你这个回答有够缺德。」 「说不定是真的啊。」杭泉瑾语气随意。 裴景翊看着她,她这么了解他,他心里有想什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就连安慰他的方式都是他喜欢到不行的那种,可是他只看得出她在烦恼,却帮不上任何忙。 每次想到这,就特别想摇着她的肩膀,把她脑袋里藏的那些心思都抖出来,他这次见她,她的状态就是精神紧绷,处理事情不再有耐心,好像在赶时间,说话也变得尖锐,心态很浮躁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 「欸杭泉瑾------」 「铃铃铃铃铃------」 裴景翊想说的话被手机铃声打断,他拿起手机,显示的是家里的电话,他接起,对面好像没人说话,只有电波的滋滋声,他好像误触到扩音了……他有吗? 一道声音从话筒那端传过来: 「我的家庭真…可爱……」 「整洁…美满…又安康……」 「姊…妹……兄弟…都…和气……」 「父…母……都…慈祥……」 嗓音粗糙又尖锐,听起来像是一个小孩的声音,混着一个男声,裴景翊眉头紧蹙,谁在开这种玩笑? 杭泉瑾则是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就认出牠来了,她的脖子刮过去鸡皮疙瘩,双手忍不住颤抖。 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那个声音又说了:「杭十三,我就在这里,等你喔……」 牠笑声猖狂,从稚嫩变苍老,又从苍老变粗变沙哑,听的两人止不住颤抖。 裴景翊掐掉电话,衝向他自己的机车,看向她;杭泉瑾衝回家,却发现杭城珺穿戴完整地站在门口,手上拿着钥匙,杭泉瑾面色冷峻,从她手里拿走钥匙,恶狠狠的说:「你不准去,老人家在家里待好,不要给我添乱。」句末都是抖的。 杭城珺愣了一下,苦涩的笑了,心里正盘算着先答应下来再叫车出去,却见杭泉瑾挥手一个锁地咒,将她关在房子里。 「杭女士,我太懂你了,跟我一样不听话。」杭泉瑾戴上安全帽,发动机车,催动油门,跟着裴景翊离去。 杭城珺愁色不减,无可奈何的回到书房,坐到软垫上,心烦意乱的翻着经书唸,强制静心。 山野间的婴啼声 之一 杭泉瑾跟着裴景翊打开他家门的时候,裴父裴母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杭泉瑾瞬间就留意到了他家中的一片狼籍,以及地板上带有某种规律的摆设。 她在脑中快速闪过几本古籍里的阵法,却惊恐的发现,这个阵法不在杭家记载里,虽然可见一点相似的阵法,却无法找到一致的,最相近的就是…… 缩地阵。 杭泉瑾着急地伸出手去抓裴景翊,却见他因心急而毫无察觉的走进去阵中,连同昏迷在地的裴父裴母,瞬间消失不见。 她看见地上的物品,鸡血、牛眼泪、猫眼球、肠子,还有其他内脏,谁会这么疯狂的取来这些东西造这个阵?一隻猫妖吗? 杭泉瑾不想往坏的地方想,但这些东西都是从谁身上找来的……这些内脏如果不是买来的……是杀人取来的吗? 杭泉瑾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一隻猫要怎么弄来这些东西?她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 但是她不能放裴景翊在阵的另一头独自处理,不论那边是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的。 杭泉瑾左手捏诀,踏入阵中。 果然是缩地阵,不过比杭家正统的缩地阵要噁心一点,搭乘的感觉非常不适。 毕竟是用那些不入流的东西架起的阵法。 杭泉瑾堪堪站稳,就看见裴景翊的背影,他正在试图唤醒也被传送到此处的父母。 环顾四周,这里是……森林? 「杭十三,」那个声音响起,杭泉瑾跟裴景翊同时一顿,视线转向黑暗的林间。 猫眼双眼放光,高高的翘着尾巴,自林中踱步而出。 「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牠说,声音却是一个男性的声音。 猫妖的影子照在地上,泼墨一般的黑,却像水中墨一样,不断变换,一下是猫,一下是婴儿,一下又是一个成年的男性。 成年男性? 白猫洁白的毛色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牠的双眸妖异的一闪一闪,眼里写着情绪,像是不屑,又像是愜意慵懒。 「杭十三,杭家最后一代的继承人,今天,就要死在我手上了。」男声语气激动,下一秒,猫妖开始诡异的抽动,发出刺耳的嚎叫, 杭泉瑾紧紧盯着那猫妖开始被不知名的怪力撕破血肉,森森白骨从里面生长出来,再覆上血肉,一块是人皮,一块又是盖着白毛的皮肤,一个怪异的人形拼接而成。 在逐渐长成婴儿模样时候,猫妖吼出一声男性的低吼,原本孩童模样的腿被陡然拉长,一样细,但是被拉的跟正常成年男子差不多的高度。 两根细细的腿顶着婴儿肉肉的身躯,血肉模糊,猫妖张口,却吐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杭泉瑾完全被搞混了,这是什么怪物? 猫妖的脸由人皮与猫皮拼凑而成,看不见五官,此时开始疯狂地甩动,婴儿的哭声跟男人的怒吼交错出现,像是在争夺着这副身体的主导权。 裴景翊在一片混乱之中,决定暂且放下昏迷的父母,因为这妖怪明显就是针对杭泉瑾的,他的父母都还有呼吸,抓他们来的想必是这怪物,只要解决了怪物,他们都可以安全离开。 他没有时间去怪罪杭泉瑾隐瞒了什么,以至于牵连到他的家人,不是现在,这点判断他还是有的。 妖怪猛然停下牠的动作,像是终于分出了胜负,牠突兀的咧开嘴,又是那个男声:「子时正了,杭十三,七月十五到了。」一阵风刮过林间,树影起舞,婆娑声响。 「可惜你今年没办法再继续抓鬼了……」牠的声音听起来也很为这件事感到惋惜。 阴风瑟瑟,林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杭泉瑾站在月光下,神色不耐,语气尖锐,出乎意料地说:「干你屁事,你怎么话那么多?说到我都冷静下来了,你是谁?为何而来?为什么要佔着我阿姨的魂魄搞事情?」 是真的呀,牠自顾自的放狠话,在追求什么仪式感吗? 说完还当机,当机的时间她都稳住心神了,就跟看恐怖电影看到快吓人的场景时卡住,瞬间心如止水。 那妖怪愣了一下,就在这时,牠的身躯变幻,胸口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人脸,挣扎着要穿破皮肤,表情狰狞,发出阵阵哭嚎。 「你真没大没小,杭十一真没把你教好!」那怪物吼道。 杭泉瑾眼见这种说话方式还满有用,再接再厉:「又干你屁事!你烦不烦啊!想要我的命就来拿啊!不敢自报家门的跳梁小丑,整天嚷嚷着要杀我,我还不是活到了现在!」说服别人她做不到,但激怒别人还是很有用的。 怪物一噎,重振旗鼓:「我是你祖宗!杭家祖宗!我本可以成为杭六那样伟大的人,谁让你们跟宋家联手,坏了我的好事!我恨透了你们这群杭家婆娘!」 还很天真呀,一骗就中。杭泉瑾暗叹。刚刚这段话倒是透露的不少资讯,这人是男性,又是杭家祖宗,而杭六是杭家有史以来唯一一位男性继承人;与宋家联手的话,那就是杭九炼阵的那次事件,坏了他的好事?他是始作俑者?难道杭家从头到尾都是自作孽------ 「你就是害死杭九、杭十,诅咒杭家的那个妖道。」杭泉瑾肯定的说。 妖怪一愣,而后爆发出听了令人生厌的笑声,喘着气说:「你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杭城珺那小女娃真是不懂事,看来她根本没有学乖呀……」 「说什么妖道呢……能收了你们的,都是好道!」牠毫无预警地朝杭泉瑾直衝而来,充血的眼睛散发出癲狂的欣喜,却呆立在半途。 山野间的婴啼声 之二 裴景翊忍着作呕的感觉,挡在杭泉瑾前面,双眼紧紧的直视妖怪,裴景翊不确定到底会不会有用,但杭泉瑾曾说过,他的眼睛能在恶行即将发生时產生最大的功用,他直直的看进了牠疯态俱现的双眼,混着浊黄和血丝,再看进牠灵魂深处。 那是一幅翠绿带着硝烟的年代。 杭家因为多年积累的财富,所以在山中隐密的住着,彼时是战乱年代,他们因为身上一部分的原住民血脉,还有相近的泛灵信仰,所以并未跟山里住的原住民,彼时称呼为番民发生衝突,双方相安无事。 那时的山里,万灵相生,人类与山野互不侵扰,人妖兽植一片平和。 那是杭七的年代,她彼时年方二十,正闭关学习着杭家最高深的秘术,她有一个小影子,杭池珩。 杭池珩是一个天才,却没有任何法力,却总是对家传的法术充满兴趣,也的确留下了很多有用的书籍。 每每他都会拿着研究出的阵法规律,兴致冲冲的跟在杭七身边,说这个可以怎么改,那个又可以延伸出什么用处。 那是个战乱年代,杭七只想着安寧度日,从不鼓励他的行为,因为他的所有猜想都是必须要实验的,要实验必定会有无法预测的后果,她不想引起任何骚动,不想要引来警察大人的关注。 杭池珩无视杭七的想法,暗自对她心生不满,认为她就是嫉妒自己的才智,于是他的构想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具有攻击性,他求着杭七试一试他研究出来的新咒法,杭七不愿意,并给出了严厉警告,不要再提起这些疯狂的猜想,杭家不会允许过度危险,疯狂扩张的法术存在,这会违反天地间的秩序,必然会对杭家带来灾祸。 杭池珩此时对杭家多年来几乎都是女子获得法力的规则生出狂暴的怨懟,要是有法力的是他…要是他像杭六一样有法力……要是这一代掌权的是他……要是…他也能有法力的话…他就能自己去行使这一切了。 他暗地里行使他的实验,杭家除妖抓鬼,毁的是愿力,人若是有了愿力,就会有动力去做很多事,鬼的执念生出愿力,可能让他变守护灵,愿力也可以是怨念,那么就会变成怨鬼。 要是掌握了愿力,就掌握了力量,要怎么样才能生出强大的愿力呢? 他偷偷抓了人来,极尽优待的伺候了一群,再极尽残暴的虐待了一群。 最终得出结论:人类难以生出感恩之情,日子久了,好日子只会养肥人心;只有苦难,只有仇怨,能够弥足长远。 他改了杭家的咒法,用那些被凌迟致死的人血,创造出不用天生法力也能行使的的法术。 他欣喜若狂之时,杭七出现了,将他所有的一切摧毁殆尽,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时,他伏在地面,染着鲜血的手绝望的揪紧她的裙摆,奋力地抬头,嘴里呛出鲜血,却还是要说:「你…冥顽不灵……毁了我的一切……我做的事…是对的……没有了血统的限制……你不会比我强……」 杭七,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已经长成面面俱到的家族继承人,她一拽裙摆,甩掉他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把他丢出去,杭家没有你这种丧心病狂的人。」 杭七把全身残废的他丢到山林里自生自灭,杭池珩的求生意志坚定,一隻白色的猫妖闻到血腥味,感知到了死亡,正要来收魂。 他假意被吞掉,然后再反客为主,消灭了猫妖的意识。 他现在用的是猫妖的身躯,他不老不死,他有永生的时间,可以跟杭家斗,他要证明,他才是对的,而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杭七的子子孙孙,都得死。 他用了百年,修炼出人形,他四处留下名声,杭家也知道一个崛起的存在,他费尽心机,搭到了杭家长期合作的家族,告诉他们,用杭九的血肉,可以让家族永久不衰,长久兴盛。 人心啊…他们相信了。 他杀了杭九。 那个人血构成的阵法重创了杭家。 没想到继位的杭十,还有那没有法力的废物杭城璄,竟然搭上了盘据北部的宋家,集两家之力,打碎了他的百年修行,他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下了诅咒,诅咒杭家生生世世要被他的死亡所困,然后拖着残破的猫躯回到了山林之中。 他没想到会遇到濒临流產的杭城珺,看来一切就是因果吧,天要他亡了杭家。 他循着山林间的血腥味而来,见到杭城珺的时候,就认出了她是杭十一,没办法,杭家人的血肉对妖物而言极具吸引力,她彼时正流着血,他看见了她腿间的那个胎儿,浑身散发着法力,当即把她叼走了。 婴灵有如一张白纸,他可以灌输她任何思想,也可以用她来吸收世界上所有怨念、恶意。 他的计谋很完美,如今这世上就剩杭城珺一脉,毁了就没了。 他先对那个杭锦玦出手,她就是个废物,毫无法力,不知上进,一个凡人罢了,轻而易举。 没想到杭城珺竟然会拼着老命阻拦,他原想让杭锦玦爆体而亡,最后只是略微折磨,车祸而亡,可惜了…… 杀了她之后,发现她的女儿,杭泉瑾,他是知道她的,那个杭家歷代八字最轻的小孩,竟然还活着。 可惜他身受重伤,不得不偃旗息鼓,休养生息。 就到了现在,他这次,必然要毁了杭家这个祸源。 山野间的婴啼声 之三 杭泉瑾回过神,忍住心头动盪,俐落的把裴景翊拉开,铃鐺飞出,金光打进妖怪的体内,双手疯狂结印,一重、两重、三重…… 这又是什么诡譎招式,从来没有人这样使用魂铃的。杭池珩心想。 又见她不要命的匯聚法力,寻常杭家人这么做已是非常冒险,以魂为器,匯聚这么大量的法力,稍有不慎就会爆体而亡,何况是她,呵,不自量力。 他运转妖力,要将那些铃鐺毁去。 不对,杭池珩一愣,她怎么这样无限制的匯聚法力?!难道------ 杭泉瑾将所有思绪放空,她是杭家歷代以来八字最轻的一人,提醒着她有多脆弱,可是自从上次厕所事件摸到了一点门槛之后,她才渐渐开始探索这个领域。 虚无的力量。 她什么都不是,杭家百年,受天命、蕴自然之力而生,他们从不拘泥于任何流派,泛灵、佛、道……坚守己心善念,顺应百家、包罗万象,融会万物之念,贯通世间之理。 她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是她。 结完最后一道咒印,金光大作,一道透明的力量如火焰从铃鐺中爆出,强势的鑽入杭池珩的体内,他逼自己冷静,腹中却传来一阵绞痛,是那个该死的婴儿,杭十二,在作乱。 该死的血脉力量,这死胎竟是到死了都还在维护血亲。 他也是血亲......可是杭家不肯承认他,连这个死婴都不愿意承认他。 婴儿的哭啼声响遍整片山林,胸上鬼面已经呼之欲出,她撑破了妖怪的肚皮,露出一个酱紫色头颅,使劲地哭着。 像是控诉着这些年受到的恶劣对待,杭池珩是如何用大量的恶念灌注在她身上,以供他自己修炼,杭十二原本不知情,毕竟她天生懵懵懂懂的,最初接触到的就是满满的恶念,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吸收着天地间的恶念,永远存在的贪嗔痴。 她是讨厌着这个世界的,讨厌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讨厌将自己打落的父亲,没有守护好自己的母亲,还有她懦弱无用的姊姊,她相信着世间是用恨、用不满足构成的,因为这就是她的意念坚持到现在的养分,她以恶为食,留存了近五十年。 她一见到杭泉瑾就讨厌,那是她姊姊的骨肉,也是杭家最后的独苗,她有着杭家人所有的关注与照料,她性格乖戾、狂妄自大、自视甚高,可是她有爱…… 那是自己所没有的…… 爱……那是什么感觉啊…… 杭十二没有姓名,她是个降生即死亡的存在,灵智不全,她所有的认知都是吸取人间思想而形成的,她吸取的是恶。 王同学的贪、厕所女鬼的嗔、公车站的女孩是痴,还有很多,数十年来数不胜数…… 他们明明都有爱,却看不见爱,她也没有爱,爱是什么呀…… 那道透明的火焰打进妖躯的时候,杭十二记起来了。 她依稀记得一个温柔的声音,会在夜里安抚她,那女人会说着说着哭了出来,告诉她些什么,她直到这一刻才听懂:「妈妈一定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我会保护你们姐妹……」 她被打到了…真的很痛…… 她感觉自己周围温暖的水在流失,她开始变冷,她握拳想抓住什么东西,这里本该是温暖的地方,很安心,很安全……是谁打了她? 她不想走,却感觉到自己开始被挤压,不断的下坠。 她落到地上,感觉到温热的血液包裹着她,有什么冰冰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了,睁开眼睛的世界是黑白的,模糊不清,她只觉得很亮很亮,她现在记起来,那是月亮吧,她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哭着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保护不了你……妈妈对不起你……」 她脸上的是妈妈的泪水,听说她叫杭城珺……杭泉瑾的身上有她的味道…… 要是我被好好生下来了…要是我也能好好长大……我也会变成杭泉瑾这样的人吧……她被人爱着、被关心着,所以可以肆无忌惮、自信张扬。 爱的感觉…好好呀……很温暖…很舒服……她想起还跟妈妈待在一起的时光…… 有人叼起了她的后颈,她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衝过来,想要夺回她,大喊着:「把我妹妹还给我!你这个怪物!不要抢走我妹妹!」 她的姊姊…杭锦玦……是个没用的人,温柔到没用的人。 她记得自己要伸手遮住她丈夫的眼睛的时候,她还在副驾驶座想着,等下见到她的女儿,又要怎么哄她乖乖练习,不然就会生病、很危险的,嘴里的笑温柔如水,浸入了她的心里,刺痛了她的眼睛。 当年,杭池珩的力量在被杭城珺短暂击散了之后,重新灌入杭锦玦的身体,杭十二就这么看见杭锦玦温柔的笑顏被一阵疯狂的颤抖取代,她美丽的容顏泛起紫色,脸上血管突出,一路延伸至脖子以下,驾驶失能,车子失控,撞上了电线桿。 杭锦玦到死,都还在惦记着她的女儿,希望她好好长大,平安快乐。 杭十二也被寄与这种希望过呀……是被谁打散了呢…是她家暴的爸爸……还是叼走她的杭池珩…… 这世界是有爱的…对吧……那个她没有机会享受的爱…… 杭泉瑾…刚刚是叫了她阿姨吗? ……阿姨。 那是一个身份,她也曾被爱过,也曾有过爱人的机会…… 她杀了杭锦玦,那个四岁而已、没有法力,却为了自己死掉的妹妹就敢衝向猫妖的小女孩,她会是个很好的姊姊吧……至少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 可是她毁了她的人生,大概也毁了杭城珺的人生,她让杭城珺在多年之后,又失去了一个女儿。 杭城珺、杭锦玦,我以为这是你们欠我的…… 可是其实她们谁也不欠谁…是这个世界的恶意错了,诅咒杭家的杭池珩错了,吸收怨念的杭十二也错了,她们都在挣扎着,用自己的温柔全力的去守护所爱的人…… 她却用毁了自己的恶意,去毁了他们。 杭泉瑾……你死了…那个在林间无力哭泣的女人…在祠堂拼尽全力却护不住杭锦玦的女人……又该哭惨了吧…… 我也想要爱呀…但我这世注定是得不到了吧…… 山野间的婴啼声 完 婴儿越哭,她身上怪异的紫色就越来越淡,渐渐褪成正常的婴儿肤色,怨力大量的溢出,杭池珩的力量本就是以怨力为基础,此举让他无法继续维持自身的防卫。 他一个不慎,竟然是让那火焰鑽入了妖心。 他震惊于那透明火焰,那是「无」的力量。 当年他偷偷闯入存放书籍的地方,在杭家秘术最后一页偷偷加的,叛逆的想要在杭家能够流传的东西上,留存他自己的痕跡。 这原先只是个猜想,竟真的有人参透了这个力量。 一念起,而百愿生,念起之初,便是虚无,虚无生一切可能。 知道这件事的瞬间,他就好似见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不甘心道:「我是参透了愿力的人!我就是愿力,只要世间有愿力,我就会活着,我永远活着。」 杭泉瑾面露倨傲,说:「那我就见你一次,杀你一次,杀几次不是杀,次次将你挫骨扬灰,我看你是不是傻,还敢继续造恶,到我面前死一遍。」 牠绞痛非常,透明火焰焚烧着牠的神智,哀嚎着与婴儿哭声一起灰飞烟灭。 杭泉瑾的第一反应是:结束了? 第二个反应是…… 裴景翊就看着她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他堪堪扶住她,就见到她又出现了上次处理完厕所女鬼时的神情,醉醺醺的流氓模样。 杭泉瑾轻轻挣脱开他的手,甩甩头恢復一点理智,挣扎着站起身跑到裴父裴母那边,蹲下去检查他们的状况。 她颤抖的伸手,双手擒住了掌中聚成的叶片与花瓣,覆在他们的额头,她看见两人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也不再冒冷汗了。 杭池珩应该还是耗费了妖力去架那个缩地阵,根据距离、传送人数、维持时间的不同,就以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什,应该是难以支撑。 他本身就在虚张声势,在经歷过杭城珺的搏命一击、这几年来的因果相报,他再强也不可能在短短十四年间,就恢復到他的巔峰时期,就算他有婴灵为辅,也仍有落差,因此只来得及将裴家父母擒来做人质,并未来得及对他们痛下杀手。 杭泉瑾忍着晕眩的脑袋,她不太确定裴家夫妇有没有被种下甚么深藏的诅咒,只能尽力匯聚出一点力量稳固他们的心神,薄荷清心、菊花安神,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了…拜託…一定要好起来…… 她无力的坐在地上,转头看着蹲在一边的裴景翊,却在他回看之前撇过了头,挥手召回魂铃,这魂铃受妖力侵蚀,短时间不能再用了,还要放回杭家祠堂净化处理。 脑袋一阵晕眩,杭泉瑾差点又一头栽到地上,她双手再度结印,架起了杭家正统的缩地咒将裴家人带回了裴宅。 林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夜里渐渐恢復原来的声响,蝉鸣、蛙叫…… 杭泉瑾跪在地上,伸手撑住自己,心里空了一片。 她报完仇了,然后呢…… 这一切就是杭家世世代代的恩怨,杭池珩有了惊人的天赋才智,却一心想着过度激进、伤害别人的方法,在战乱年代坚持着自己不合时的实验精神,反抗家族、为杭家人带来隐患。 在死后不惜夺取猫妖之身,化身为妖,为祸人间,与杭家纠葛不休,将自己出身的家族赶尽杀绝,祸延子孙。 他做的这一切杀戮,皆是徒劳。 除了死去的杭家人、活着的杭家人,没有人会记得他,那个多年前共谋,杀掉杭九的大家族也因为因果相报早已死绝。 杭池珩没有出现在杭七那代的族谱上,他是被家族删去的人。 自从杭六之后,族谱从只有女性,改为了男女皆有,皆可以进入秘术阁,接受家族秘术的教育,不过其他人因为没有法力,大多选择另谋生路,或是待在家族中研究咒法、编修书籍、管理财务等等,这本可以是杭池珩的一生。 这些力量到底有什么意义……让这么多人因为这个力量而丧命…我们不是应该要守护人间秩序的吗…到头来却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 守护人间是杭家,为祸人间也是杭家…这些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为了这些人的恩恩怨怨,杭泉瑾将自己的一切都投进去了…… 她的父母……她的家人……她喜欢的男孩。 杭泉瑾四岁就在心中种下了这个报仇的种子,她活着的目标,就是报仇、照顾好阿嬤,然后没有别的什么了,她以为自己一生中最茫然的一天,大概是杭女士在百年后安详离世的那天吧,因为到那天自己应该早已除了灾厄,然后随着杭女士的离去,彻底失去了生活的重心。 偶然遇见了裴景翊,杭泉瑾才感觉出现了什么其他的盼头,如今大仇得报……那个该死的杭池珩…心思真的是噁心人的縝密啊…到最后一刻也要给她留这一手…… 裴景翊会怎么想她,她隐瞒了一切,牵连他无辜的爸妈,在巷子的时候她就应该把他赶走的…不,或许更早在国小初见的时候,就应该把他赶走的,躺什么分…… 她就不该把他拉进这个危险的世界的,杭池珩说得对、他们都说得对,她杭泉瑾就是太过自信、不可一世,以为自己能护好所有人…… 才没有……你杀得了你的仇人,却保护不了身边的人,你留不住他们…… 你糟透了…… 杭泉瑾额头抵在树叶铺成的地上,在意识丧失的前一秒,双手颤抖着结了一道缩地咒,蜷曲的身子消失在林间,林中光景依旧,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在大难之后:裴宅(一)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已经过了两个礼拜,裴景翊再也没了杭泉瑾的消息,除了她隔天下午传来的对不起。 他起初是生气的,后来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过了两个礼拜,就算生气也早就气消了,裴景翊需要的是见到她,就只想见见她。 他知道杭泉瑾最讨厌他拐着弯说话的习惯,于是直接了当的传了讯息。 裴景翊:我想见你 消息却石沉大海。 裴景翊时不时都会打开手机,看她回了没,听她解释什么的倒是其次,他也亲眼见到了那隻猫了,还有杭池珩的记忆,见识到那个妖怪的强大之处,杀了这么多人却还可以逃脱藏匿多年,他知道杭泉瑾不说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把握能不能对付这种妖怪。 先前她忙乎了一段日子,再次见面之时,能力肉眼可见的有大幅长进,那是一种裴景翊光站在她身边都能感觉到的强大,有些冰冷神秘、捉摸不定。 他不确定她到底学会了什么,但是当他看见了那个透明虚无的火焰焚烧掉那形状可怖的妖怪时,裴景翊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一股衝动,是一种很原始的想法,杭泉瑾的力量透出一股强劲的善、赤诚之心,他的心头也引起一阵共鸣似的震盪。 他记得杭泉瑾在结束的瞬间,筋疲力尽的瘫软,却还是伸手唤出了光匯聚而成的植物,输到他的父母身上,一个施咒将他们送回裴宅,自己留在了原地,全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裴景翊回到自己家中的时候,看着屋内的一片狼籍,加上昏迷不醒的父母,第一时间还是叫了救护车,还尽力的清理掉家中的脏乱。 堪堪将那些血跡擦去、内脏藏起,救护人员就到了,进屋时还一脸怀疑的看着他,大概是因为屋内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还有他们衣服上沾染到的泥土污渍而起了疑心。 经过医生诊断,裴家夫妇没有任何大碍,连医生都说不出他们是为何昏迷,一切指数正常,裴景翊守在病床边一晚,也没有分得出心思传讯息给杭泉瑾,夫妇俩在清晨四五点的时候就醒了过来,裴父裴母俱是一副茫然模样。 裴景翊问他们记得什么,裴父一语不发,裴母则是有些恍神,直到两个礼拜后,两人才分别告诉他,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裴父在一天晚上,尷尬的晃到了他旁边,伸出厚实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裴景翊一脸莫名的看着父亲。 裴允德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客气生疏的儿子,这么多年,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在医院时,见他独当一面的冷静处理住院的事务,待人接物都是一副得体模样,他才细细想着,这些年缺席了他的成长,一不留神,感觉他都已经不需要他了。 他知道裴景翊对自己的生疏,可是又拉不下脸去增进彼此的感情,也不想骂他,因为他也怕一骂孩子跟自己又更不亲了,更甚者,要是把孩子骂叛逆了、逃家了,那事情又更难看了,就这么不冷不热的耗着。 毕业的这个暑假,他看见儿子不一样的一面,看着他们夫妇的眼神渐渐不再是拘谨跟生疏,多了几分复杂跟挣扎,裴允德分不出这是什么情绪,他哪这么细腻,但也觉得是好的,一起住的这四年来,裴景翊的一切习惯挑不出错来,一点都不给他添麻烦,跟他们说话也是请、谢谢、对不起。 裴允德一开始是有点担心的,总觉得这也太把他们夫妇当外人了,这年轻小伙子,怎么能不闯点祸呢?他年轻时候特别皮,常常把他爸给气的…… 言归正传,这有点改变、有点人情味总归是好的,常常看见裴景翊拿着手机傻笑,就没有见他拿手机这么勤过,晚上还会传出跟朋友聊天的声音,裴允德就想着,应该是有喜欢的人了吧,爸爸我也是年轻过的,想当年…咳不提了。 这个人肯定是个好女孩,都让儿子生出一点亲近家人的想法了。 他上次听见儿子跟老婆的对话,想来老婆也是颇为惊讶的,竟然聊一聊,聊到怀孕、生小孩的陈年旧事了!他从书房偷听,竟然听到臭儿子跟他妈说了爱她、谢谢她什么的。 那瞬间给老裴气的,怎么都不跟他说?爸爸不值得吗? 后来又想想,他要是真的讲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啊……他堪堪看见萤幕反射里自己的笑顏,急正色,压下嘴边的笑意,他是爸爸,连自己都没有跟他爸爸说「老爸挖矮哩」,想想就鸡皮疙瘩。 又一阵子,裴景翊常常愁眉苦脸,渐渐回到往常的样子,裴允德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自己的儿子,肯定是那个女生跑了,也是,自己儿子这副正经死板的样子,他要是女孩也不喜欢这种,想当年自己真的风趣又迷人…… 正题! 裴允德尷尬的说:「我想跟你聊聊那天晚上都看到了什么……」 在那怪猫闯进他们家的那天晚上,裴允德看见自己儿子拿着机车钥匙又衝出家门,前阵子还蛮常晚回家的,最近常待在家里,终于见到他又出门了,看这副焦急的模样,他就想到儿子毕业的前几天也是这样闯出去的。 儿子离家没多久,家里的电铃就一直响起,每每从对讲机看出去又不见任何人影,直到终于忍不住打开门准备要骂一顿的时候,就见到一隻白色的猫咪,小小一隻蹲在地上,眼里放光,噌的跑进他家。 裴允德想要把猫抓出来,他记得老婆对猫毛过敏,老婆从房间里走出来,见到猫也警戒的缩了几步。 然后,那隻猫讲话了。 「凡人…你们就是那个漂亮眼睛的爸妈?」 在大难之后:裴宅(二) 裴允德还来不及讲话,那猫咪咧开嘴吼出了凄厉的叫声,他脑门一麻,痛苦的摀住耳朵,瞇着眼见到妻子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那怪猫优哉游哉的甩着尾巴,裴母章诺恩竟被拖行到门口,裴允德觉得那个吼叫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留在他耳中横衝直撞,让他的耳朵生痛、头晕脑胀,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佯装作昏迷的样子,瞇着眼睛看见那隻猫从嘴里呕出一堆血啊、内脏的,叼着他们在家里走来走去,在地上留下痕跡。 裴允德失去意识的时候只有一个想法:完了,地板脏成这样,老婆又要发脾气了。 之后的记忆都很模糊,他中途短暂清醒的时候,就见到四周昏暗,耳边刺刺的是落叶的声音,手上有点湿濡的触感,看见老婆倒在自己旁边,他原想移动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四肢无力、头还是虫啃似的痛,挣扎着把头看向声音来源,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一个女孩前面,直直地对着一个血人。 完了,他们裴家要绝后了,裴允德想,自己还没有跟儿子好好说话,就遇到了这一遭…… 他再度晕了过去,中途隐约听到了一声哭嚎声,然后一种恶寒的感觉如潮水一般刷过他的身体,他突然之间想到很多不好的事,各种不舒服的情绪涌上,交错了一些画面,他隐约看见了自己儿子吓到哭出来,躲到一个人身后的画面;还有儿子的眼泪,哭着说他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爸爸说话,说自己哭会不会很奇怪,旁边有个女孩在哄他说男生哭也没关係。 是吗?自己的儿子也会怕他? 还来不及细想,一股纯净舒适的力量就压过了那股恶寒,那是身上的肌肤每一寸都被浸在春天绵密的细雨里的触感,很舒适、很温暖、充满希望跟生命力的感觉。 他勉强睁开眼,看见那血人被什么力量包裹、侵蚀着,儿子被那女孩挡在身后,那女孩的身板站得直直的,双手掐着什么手势。 裴允德看过自家儿子的眼泪,知道了他心里也藏了事,不是像外表这样,看起来端端正正、高大有担当,也还是会有弱小的一面…… ……弱小又怎么了吗? 是呀,弱小又怎么了? 人活着,群居在一起,交友、谈恋爱、成家,都是遇到了需要的人、想亲近的人,互相照顾着彼此柔软纤弱的一部分,这就是情感,这是很自然的事。 看看儿子找的这个小女友,夺棒啊,还会保护他……裴允德又昏了过去。 期间有感受到冰凉清新的力量从他的额头透进来,他严重的头痛才消停了一下。 这段时间,裴允德一直在消化着自己见到的这一切,也不敢轻易告诉老婆,因为章诺恩一直都严正表示自己不信那套迷信、神怪的传说,要是说了,她大概又会唸他好一阵子。 裴允德语重心长地讲完,然后补上一句:「不要告诉你妈,她不喜欢听这个。」 裴景翊沉默的听完爸爸版本,惊讶的发现爸爸很会说故事,而且几乎没有跟他讲过这么长的话过,有点呆愣的点点头,就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不要跟我说什么?啊?」章诺恩走进房间,一脸「我看你表演」的样子。 裴允德尷尬的看向儿子,裴景翊说:「妈刚讲完她的版本没多久,就换你进来了。」 裴允德啊了一声,犹豫地看向老婆大人,章诺恩这阵子跟儿子的关係融洽,此时就坐在床边,随意的开口:「不是我喜不喜欢听这些的问题,事实就摆在我眼前,我也不是这么是非不分的人,好吗?」 她看向裴景翊问说:「不过你怎么会搅进这种事情里面?那个女生是谁啊?我刚刚问你,你就给我糊弄过去,现在我跟你爸都在,老实交代!」 裴景翊几乎没有感受过这种被父母质问的感觉,不自觉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原本靠在他书桌旁的裴爸也立起身子,严肃的看着他,裴景翊被看的脸皮发痒,请裴爸也坐到床边观眾席,不知所措的抓抓脖子,忍住自己的害羞,才将与杭泉瑾相识的故事简短说明。 说完的时候,裴景翊看着对面两夫妻的表情。 裴母…有点凝重…… 裴父…完全呆滞。 「所以…你是说,是一颗石头要你去跟着这个女生东跑西跑?」章诺恩说,语气还是有点不可置信。 「…妈,所有警示都成真了……还有,那是石头公,不是什么随便的石头……」裴景翊有点无力。 「石头怎么会把你支开,让那怪猫进到我们家里?」裴母提问精准扼要。 这裴景翊倒是知道,「阿公跟我说,隔天早上就有人发现石头公的红绸带被猫爪割破了,应该是那个怪物搞的鬼。」 「那这些事还会继续发生吗?」裴母问道。 裴景翊答:「应该是不会。」 裴母语调拔高:「应该?」 房里一片寂静。 裴允德清了清喉咙,馀下两人瞬间将视线对着他。 他被盯的不知所措,迟钝的说:「我没有任何意见。」 裴母:??? 裴景翊:??? 在大难之后:裴宅(三) 「我没有任何意见。」裴爸说。 裴母深吸一口气,像是很习惯老公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发言,问:「你在说什么?」 裴爸这才惊觉偏题了,解释道:「我是在说你跟那个女生的关係。」他看见老婆的眼睛危险的瞇了起来,连忙补充:「如果我那天晚上看得没错,那个妖怪已经死了,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 「杭泉瑾。」裴景翊回答。 「对,杭泉瑾的能力足够收拾那些妖魔鬼怪,而且儿子跟她当朋友,也变了很多啦!你别跟我说你感觉不出来,那天你儿子说爱妈妈的时候,你语气充满着得意,我都听见了。」裴爸语速很快,像是怕被打急着讲完。 裴母脸色一僵,乾巴巴的说:「谁能保证她每一次都应付得过来,我可不想再遭一次这样的罪受,我觉得儿子还是要跟她保持距离,她用的那些神神怪怪的,太危险了……」 「可是儿子前几次跟着她都没出事啊!」 「我们这样不算出事吗?啊?就要出人命你才甘愿?」 「欸不是,就说了这次是例外,这种妖怪诅咒你以为天天有啊?」 「喔对!那个女孩家里还有诅咒!就更不好了!」 「不是说了都解决完了吗?」 「她干的事情那么危险,谁知道什么时候又招惹了什么?」 裴景翊沉默着,听着父母亲争论着,一边是他的感情,一边是他的生命安全。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裴景翊忍不住说道。 爸妈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裴母最先意识过来,冷静的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喜欢就是两三天而已,放着几天就没感觉了。」 裴爸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又忍了下来。 裴景翊低着头,哑哑的说:「我放了两个礼拜了…没有用……一停下来就想看手机。」 裴母果断说:「那就把手机关了。」 裴景翊听进去,心脏砰砰跳,委屈却还是逼着自己说出来:「是那种喜欢到,我可以见到鬼都不怕;可以因为她说的一句话,努力打破我们之间四年的僵局;是那种会担心她到,就算吓到、害怕到腿软,都会忘记哭的那种……」 裴爸裴妈不说话了。 裴允德看得出儿子是真的很喜欢那个杭泉瑾,却没想到是这么的喜欢,他担心归担心,但是儿子都说了,妖怪见到他的眼睛就会无法动弹,那女孩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他倒觉得应该不至于到阻止他们往来的程度。 酷吧,他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新爸爸,採取放养式教育。 裴妈却放心不下,看着儿子难得的敞开心扉,说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却是因为她说不想要他跟别的女孩子相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裴母深深叹了一口气,莫可奈何的说:「那就去追唄。」 裴家父子疑惑的看向她,裴母见到父子俩呆愣的模样,耐着性子说:「就是说她一句不好,你就心疼成这样,我不吃醋啊?」 父子俩还是一脸「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也就是看你等了两个礼拜,那个女生都不回你什么,就觉得哎呀算了吧,说这种话要你趁早死了心,人家女生不一定喜欢你,借题发挥了一下,誒…也不是借题发挥,的确会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但是那杭泉瑾也是那么厉害的角色,我跟你爸一样,顶多是担心你,毕竟人家真的让我们平安回来了,可你自己就没有自保能力呀!」 裴母话锋一转,开始嫌弃起自己的儿子:「人家都是嫁女儿才有这些担心什么的,你自己争气一点,好好保护自己呀!」 「妈…我一开始是挡在她前面的……」裴景翊一愣一愣的辩解。 裴母噎了一下,挥挥手,说:「反正我看到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你前面了,站的直直的,一看就是好孩子,那个很像火的是什么呀,她一使出来我就觉得所有的痛苦都驱散了,肯定是个心思善良的孩子,怎么偏偏就捲到这么危险的环境里了呢……」语气充满惋惜。 裴爸沉沉开口:「而且很勇敢,如果不善良不勇敢,怎么处理这些事?早早发疯了吧……」 裴母也是皱起脸,面有难色地说:「欸你千万不要去跟人家泉瑾说我刚刚说的啊!我就是看她不理你、又有点危险才想要劝退你,人家可是很优秀的女生,她家里都是什么事呀…真的是造孽……」 裴景翊脑袋都懵了,人家泉瑾? 「哎呀……你们也就是有点不合适,人家家里情况有点危险又复杂,你妈我就是不想捲入这些事……」 裴景翊闷闷地说:「是石头公让我去的,小时候就是他保佑我不要一直生病的,这就是因果。」 裴母又想到他小时候病懨懨的模样,不得不承认,自从公公带小孩去拜了石头公,裴景翊的身体的确好了很多。 裴母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说:「就你会说,我也知道。我不过多干涉你们什么,这也是因果,追不到人家也不要天塌下来的样子,人家好,我儿子也优秀,没必要因为爱情而鬱鬱寡欢,爸妈看着也担心……」 「你当初追我、爱而不得的时候可不就是鬱鬱寡欢吗?」裴爸突然说。 裴母一个眼神飘过去,轻飘飘的说:「嗯对,就你会说,最终我是追到了啊!」 「你儿子这么没希望的样子,我不是应该要他心态好一点吗?」 「喔喔喔…原来喔……」 「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现代恶婆婆吗?专门去挑人家好女孩的刺!」 「你刚刚听起来很像啊。」裴爸认真的说。 「才不是!我是硬挑的!誒儿子,你真的不要误会,人家女生很好,敢去做这种事就已经很优秀很勇敢也很善良了,儿子,你记好,是你配不上人家。」 裴景翊:??? 裴景翊:有点过了欸? 在大难之后:裴宅(四) 突然传来电铃的声音,三人皆是一震,不好的回忆重新袭来,面色凝重的一起移动到门口,按开对讲机,发现空无一人,鸡皮疙瘩窜起。 扣上门的锁链,小心的把门开了一个小缝,裴景翊垂眼就看见一个包裹,缓慢地蹲下身去看,发现寄件人写着杭泉瑾,唰的站起来打开锁鍊,把包裹抱进家里。 速度之快、动作之俐落,让裴爸裴妈忍不住惊呼,爱情的力量。 三两下打开了包裹,里面放了一个精緻的木雕球,从外观上看起来,大小有点像是会掛在圣诞树上的装饰品。 裴景翊仔细去看,发现内层用透明的硬壳包住,里面隐隐滚动的彩色珠子都是一个一个很精细的绳结,打成球的样子,他低头看向包裹里面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 致裴叔叔跟阿姨,以及裴景翊: 很抱歉给你们带来这种混乱与伤害,包裹里的这个东西能趋吉避凶,至少不用再担心上次的糟糕场面再发生,若是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会第一时间知道并赶到,定不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听说阿姨不喜欢宗教意味的东西,所以做成了这个装饰品的样子,不细看的话应该是发现不出来的,很抱歉擅作主张寄来了这个东西,希望您能接受。 再次表达我的歉意,真的很抱歉。 祝平安喜乐 杭泉瑾敬上 三人看到皆是沉默,裴母长长的叹气说:「真的是个好孩子呀……」伸手从儿子手上接过木球,翻看了一会儿,真的是一个非常美的作品,放在了门口玄关的柜子上。 裴景翊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纸,这又算什么…不回讯息、不回电话……又不知道耗了多少心力准备了这个东西,寄到他家来。 刚刚心里还被妈妈一顿分析言论动摇的心,是不是杭泉瑾真的不喜欢他了?是不是真的没机会了? 裴景翊咬牙,再也无法控制心里的衝动,他将纸条与盒子交到爸爸手上,拿了机车钥匙出门。 一路上,裴景翊想了很多,该怎么开口,要先说他觉得很委屈的楚楚可怜路线,还是心急如焚的略生气路线? 他也不想兇杭泉瑾,她已经很累了…那就楚楚可怜吧!他真的楚楚可怜! 裴景翊排演好了所有对话,他一定可以让杭泉瑾想清楚的,哪有什么好害怕的,要是什么都要害怕,所有的未知都要考虑,谁的人生可以多迈出一步?他当初就不会在老树下答应她了。 他骑到那条熟悉的巷子里,发现杭家的铁门拉下,家门深锁,他拿出手机打电话,抬头看她家里的窗户,每一个都是暗着的,现在才几点,不到九点,不可能睡了吧? 心脏急急的跳了起来,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他现在已经没有双生叶了,石头公已经被那妖怪袭击重创,正在休养中,他没有任何方法知道杭泉瑾去了哪里。 怎么办…怎么办……裴景翊在原地踱步,正在焦虑的时候,就听见小声的脚步由远而近,他急忙转头,发现是彭家的大儿子,牵着彭小弟。 两兄弟看着他,显然是记得他的脸。 彭小哥说:「你来找泉瑾姊姊的吗?」 裴景翊蹲下身,还没回答,彭小弟就软濡的说:「姊姊跟阿嬤去台北了,很早就出门了。」 裴景翊疑惑地皱眉,去北部?旅游吗? 彭小哥又说,语气有点衝:「你是不是欺负泉瑾姊姊了?」小小的脸蛋写满了不认同。 裴景翊动了动嘴唇,有吗?「没有吧。」 「你肯定有!那天晚上之后,泉瑾姊姊就很少出门了!每次出门的时候,脸都臭到不得了!」 裴景翊忍不住担忧,当天晚上自己明明看见她脸上的倦色了,要是自己当时留意一点,可以说上一点话…是不是情况就会有所改变?可当下,若是说当时心里没有憋着一股怒气跟抱怨是不可能了,毕竟牵连了他的家人。 一步错,步步错…… 「你们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吗?」他抱着一点希望问。 「不知道啊,」兄弟俩异口同声,彭小弟又加了一句:「我哥哥以后要娶泉瑾姊姊的!你不要再来了!」 裴景翊惊讶地笑出声,看着彭小哥的脸慢慢涨红,裴景翊瞇瞇眼睛,从蹲姿站直,开玩笑似的开口:「那可不行,只有我才可以保护好她。」 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个小男孩,彭小哥不服气的说:「我以后也会长很高的!」 裴景翊心想,这可不只是身高的问题,你眼睛没我漂亮,也没我有特异功能…… 「你们两个小朋友真的不用想了欸,」又是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有点耳熟,裴景翊转头发现是路遥观,穿着随意,踩了双拖鞋缓缓走来。 路遥观看向裴景翊,说:「借一步说话吧。」 两人走到了土地公庙旁的长椅上,两人的影子隐隐地在地上有个轮廓,四周静悄悄的。 路遥观先开口了:「你……」,他缓缓的说:「你喜欢她吗?」 裴景翊没有犹豫,几乎是下意识,说:「喜欢。」 路遥观点点头,像是早就知道一样,就杭泉瑾那种攻势,撩不动的真的是今生无缘。 「那你可能要努力一点了,她现在…状况很糟。」路遥观说,又补了一句:「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虚弱的样子。」 裴景翊心揪了起来,忙问:「什么意思?她生病了?」 路遥观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他,说:「你是真的对她那天做的事没有任何概念对吧?」 裴景翊皱眉,辩解说:「我是不太懂,但你也不在场,你又知道什么了?」 呦,听起来还有点衝,路遥观想。 「就她那种程度的咒法引爆,我在家睡觉都感觉得到,那已经是另一个境界的力量了。」路遥观的声音沉了下来:「更别提她在之后还用了两个缩地阵,一个送你们回家,一个再把自己丢回来,那种咒法扭曲空间,现代科技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她一个人要產生那么多的能量……」 「你现在有概念了吗?」 裴景翊咬牙,面露难色,路遥观却不肯放过他,看着他说:「她真的差点死了,」他抬手捏了一段小小的距离,说:「就差这么一点点,然后我上次去看她,她一副要死掉的样子,却还是靠在床上编一堆咒结,问她是什么,就说了一句赔礼。」 裴景翊鼻头酸酸的。 路遥观又说:「只有我觉得她满惨的吗?耗了这么多努力跟时间,好不容易家仇得报,然后又把快到手的准男友给吓跑了,倒不如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的活着,她还轻松一点。」 他语气低沉,表情严正的说:「她很固执的,出了这种事,她只会惩罚自己,要是你对她的喜欢大过怨恨,原谅而不是怪罪,那你一定要好好告诉她,她是被原谅的。」 在大难之后:宋宅 杭泉瑾坐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的,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宋氏一家老小,一旁的杭女士在跟他们说明最近遇到的那隻猫妖。 北部的宋家跟南部的杭家,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往来,但是毕竟执行的任务内容相似,这种重大事件,还是必须要交流一下资讯,说到底这块土地就是这么小,今天这里有这个状况,说不定隔几天就到你那边了。 宋家现在最资深的人是宋五,最年轻的是宋七,一个今年要毕业的大四生,长的眉清目秀的,眼睛很好看,杭泉瑾忍不住看了几眼,又移开视线,还是裴景翊的眼睛好看。 哎呀,怎么又想到他了呢…真烦……他们收到包裹了吗? 「前阵子北部也有点状况,我孙子才跟他女朋友一起收了隻作恶不断的怨灵,我那个未来孙媳妇也是个好孩子,是个澄心,还是个天耳呢!呵呵呵……」宋五,宋战英笑着说,语气中不难察觉到一点得瑟。 杭城珺回敬:「哎呀,那真是恭喜令孙了呢!我这孙女也不知道从哪里遇见了一个善诉之瞳,我觉得这真是神奇呀,这些只在书里面出现过的,怎么就会这么刚好,都出现在我们家人附近了呢!」 「是呀!真是有缘呢!只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呀!」宋战英说。 「对呀!你们家真有福气!」宋奶奶说。 「哪里的话,你们家才是有福!」杭城珺说。 杭泉瑾被他们一来一往的说话声音给扰得头有点痛,怎么说都是性质相近的家族,怎么可能不会略作攀比。 她眼角看见那宋七已经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看的喜笑顏开,杭泉瑾动了动手指,碰了下手机。 她想起裴景翊传的那句我想见你,就觉得心头一阵麻麻的,她不敢见他,她知道自己的隐瞒牵连了他的家人,裴景翊有任何生气的情绪都是有理有据的,可是她就是…娇气了起来,就不想让他说她不好,不想看见他表露出任何不喜欢她的样子。 完全鸵鸟心态,杭泉瑾。她暗自叹了口气。 你不是黑夜中的闪电,永远勇往直前衝衝衝的吗……喜欢还是讨厌,见一面就知道的事,怎么这样拖拖拉拉的。 她其实很好奇,宋七的女朋友明明就是个凡人,怎么有办法心态这么好的跟宋七交往。 难道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关係? 「最近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南南北北这么多问题……」宋战英语气凝重。 杭泉瑾才终于把注意力放回了长辈们的对话里,现在的时局动盪呀…… 现代人的生活,因为有了网路这种东西,什么讯息资讯都可以传递的很快,又大量又强烈,少了过往的读书细细品味,仔细思考。 太快了。 一切思想可以被创造、被传递、被累积的太轻易了,甚至来不及好好消化,情绪、知识、舆论、立场,现代人自己都搞不懂了,别论处理排解了。 愿力,这个驱使人类的力量,狂暴紊乱,梳理不清,邪念百处生。 「以后会更多的…」杭泉瑾忍不住说道,长辈们都看了过来,她继续说:「愿力累积的太快,人类没办法排解,情绪都是有力量的,这种状况只会越来越多。」 长辈们也面有难色,思索了一阵纷纷点头。 宋七抬眼看了她一瞬,又移开了视线。 眼看时间差不多,宋家招待杭家祖孙用餐,餐桌上,两个小辈被排在了隔壁,原本应该是照辈份排的,宋战英年纪比杭城珺大了不少,可是照辈份排,杭城珺应该是他的阿姨。 宋奶奶,林芳霞吃着饭,突然就想到了什么:「哎呀这么一算,泉瑾应该算在我儿子这一辈呀!宋谣桵应该叫你一声姑姑的!」 杭泉瑾僵在当场,从小她就没有任何堂或是表兄弟姐妹,突然来了一个竟然是要叫姑姑的,她觉得大可不必,瞬间变得好老呀,她偏头看了宋七一眼,宋七看起来像是吃了一口苍蝇,满脸疑惑跟难堪,见她看过来,嘴唇蠕动了几下,杭泉瑾连忙抬手说不用。 饭桌上的长辈都很懂这种交际,而且也看出了杭泉瑾应该是有些虚弱,所以也没有要她加入话题,倒是宋七被迫加入,作为餐桌上辈份最小的人,他在今晚的餐桌上,是个被调侃担当。 他们突然聊到澄心,就是宋七的女朋友,杭泉瑾悄悄竖起耳朵听,他们说着宋七的爱情故事,主人翁显然有点尷尬,说到他们是从小就定下的缘分,一路同校却从来不认识,讲着时机的重要性。 杭泉瑾也忍不住想了时机的重要性,要是能在处理完这一切之后再遇上裴景翊,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呀…… 「她都不会怕吗?」杭泉瑾在长辈们终于愿意放过宋七时,小声的问了一嘴。 宋七刚喝了口茶压压惊,转头就看到这位初次见面的「小姑姑」,转头问他这个问题。 宋谣桵愣了一下,摇摇头,说:「她说她怕了太久了,所以不想再怕了。」 杭泉瑾追问:「那你都不会怕你的世界伤害到她吗?」 宋谣桵缓缓地点了头,说:「会啊,所以我要好好保护她。」 杭泉瑾皱眉,不放弃的又问:「那她的家人呢?不会被捲进这种危险里吗?」 宋谣桵低头看了一眼盘子里的茄子,拿着筷子拨来拨去,再三思索后说:「那我就都保护好不就行了。」 「你这么有自信的吗?」杭泉瑾忍不住想吐槽。 宋谣桵挑眉,这个高中生姑姑生活过得不如意吗? 「呃……可以这么说,但更多的是承诺,我们决定要在一起,这些事情就是要一起面对呀。」宋谣桵有个莫名的直觉,这位小姑姑应该是遇到感情上不如意的事了。 「你自己想再多,说不定那人心甘情愿呢。」宋谣桵说,伸手拿起茶杯,准备喝口茶,眼角看见小姑姑好像又想开口说什么反驳的话。 宋谣桵先发制人,说:「倒不如你出家吧!这样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了,你一定会喜欢上某个人,现在或者以后,与其都不要喜欢人了,不要跟任何人往来了,倒不如想好怎么保护你在乎的。」 杭泉瑾不说话,宋七又说:「你不是成功了吗?除掉了那个可怕的妖怪,我都没除过妖,你已经很厉害了,杭十三,没必要这么矫情。」 杭泉瑾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皱起脸,因为被说中了,有点不悦的看向宋七,后者看到她的表情后,尷尬的瘪了瘪嘴。 不就是说了句真话嘛,宋谣桵想,杭家的人怎么想这么多,就都保护好就行了,还搞这齣,一副苦情依依的样子,说到最后,宋谣桵都已经猜得出来大概是什么戏码了。 同为天涯抓鬼人,意思意思说一下唄。 像他的小仙女宁语桐就不会这样嘰嘰歪歪的,喜欢就喜欢了,想着怎么保护而不是怎么断绝掉所有可能性。 杭泉瑾看见宋七的表情从尷尬瘪嘴,渐渐变换到一种臭屁的样子,忍不住撇过头,又听见他开口,语气得意,身体后仰靠在椅子上,手部动作还特别多:「我跟我女朋友就不这样,反正都还年轻,而且又不是没有办法保护好他们,为什么不为爱搏一搏?」 杭泉瑾看见宋七不知为何突然自信暴涨,变成一种特别的长辈语调,忍不住说:「我是你姑姑。」 然后杭泉瑾心满意足地看见宋七那种过来人架势僵了僵,尷尬的摆了摆手,认命的无奈点头,收起了那种像是会说:「哇嘎哩共(我跟你说啦)」的大哥口气。 饭局结束,两家简单的告别,杭家祖孙搭上回南市的火车。 在大难之后的之后的之前 大学入学前,办了一个像是新生训练的东西,杭泉瑾知道,但是完全没有想参加的意愿。 不过拦不住路遥观这个自作主张的好朋友。 他在某天下午,几乎快敲破了杭家的门,跑到她的房间,杭泉瑾一脸问号。 杭泉瑾彼时正窝在床上用着笔电,看着很久都没有时间看的连续剧,是美剧,在讲女巫的。 杭泉瑾一脸莫名的看向路遥观,他穿着高中制服。 路遥观自然地坐在她空空如也的书桌上,看着杭泉瑾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这几个礼拜,杭泉瑾至少做到了睡眠充足这点,皮肤状态还不算太差,吃得又少,也没发胖。 总觉得她又更懒了,路遥观皱着脸,跳下书桌,嘴里嫌弃道:「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我以为你拿的剧本是什么帅气的奇幻女主,结果就是个半失业还失恋的抠怜角色。」 杭泉瑾看着他,又突然想到他这几天不是应该在学校参加什么营队之类的东西吗? 「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杭泉瑾问。 「喔我早翘掉了,那个有够无聊,我今天就是要来带你出门走走,你快发霉了杭泉瑾!」路遥观像是再也看不下去的微微怒吼。 「我才没有快发霉,我昨天有陪杭女士去市场买菜、上上礼拜有陪她去逛街。」杭泉瑾爬下床,走到镜子前面,动作俐落地挥掉了眼角的可疑黄色物质。 路遥观看着她的动作皱起了脸,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 杭泉瑾嘖了一声,说:「闭嘴,我们漂亮女生才不会有这种东西。」 路遥观显然已经度过了前阵子的忧心忡忡,可能是发展得很顺利吧,人喔,过得很顺利的时候,尾巴就会翘起来,此时他嘴砲全开。 「呵呵对啊,你们漂亮女生也不会病懨懨的样子晃啊晃的。」语气欠打。 他催促着她从衣柜里找出高中制服,杭泉瑾不解,慢吞吞地拿出衣服,路遥观又要她赶快换衣服。 杭泉瑾问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他却闭口不提,最终太久没有嘴砲的杭泉瑾 不敌他的强力攻势,把他赶出门后,在房间换衣服,期间还有路遥观在门外不间断的:「杭泉瑾在穿衣服了没?」、「我没有听到声音!」、「好了没!」、「你要不要顺便化妆?」、「你会化妆吧?」 「我会!」杭泉瑾大喊,拉上了拉鍊,眼神兇狠的打开抽屉,里面是新买的化妆品,杭女士为了庆祝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财大气粗的买了差不多一整套的化妆品。 然后再教她一堆神之手的化妆技术,她这段时间也没少看美妆影片,可是这种东西,看跟上手,还是很有落差的。 杭泉瑾犹豫的先拍上保湿的瓶瓶罐罐,等脸乾的时候,路遥观就已经迫不急待地走进来了,看见她桌上已经放了很多东西,哇呜了一声。 她上粉底,上遮瑕,然后拿着眼影盘非常犹豫,路遥观原本坐在旁边,此时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审视的看了她,扁扁嘴,没有情感的说:「哇好好看喔,这种高难度的你要挑战吗?」 杭泉瑾一时分不出那句「哇好好看喔」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瞪了他一眼,他从几条口红中挑出一支,递给她,同时说:「其实是我们有点赶时间,杭泉瑾大美女已经很好看了。」 杭泉瑾看着小镜子里的自己,点上了口红,然后把手机、钱包、家里钥匙塞进一个小包包,显然这身打扮很不适合背大包包。 她一开始怀疑路遥观要带她去夜店之类的地方蹦一蹦,但是这套制服到底是可以去哪里,加上谁在这个时间点出门上夜店,她猜不出来。 出门就搭上了杭女士叫来的计程车,到了目的地,杭泉瑾呆愣的看着眼前的建筑物。 「你把我带来学校干嘛?」杭泉瑾问,隐约听见了建筑物里传来的音乐声响。 路遥观拿着手机在传讯息,按掉萤幕,他大步向前,要杭泉瑾跟上。 杭泉瑾走进屋子里,强力运作的冷气让冷空气贴上杭泉瑾的手臂,她忍不住抱臂缩瑟了一下,大声的音乐传遍整个空间,台上五光十色,台下人声鼎沸。 这里有很多人,杭泉瑾想,她没有社恐,可能有一点,毕竟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么多人了。 杭泉瑾很习惯在黑暗中看东西,可以见到一个个年轻面孔兴奋地跳着,台上的表演者唱着嗨歌,杭泉瑾以为路遥观是要她蹦起来,不是吧……有这么多可以蹦起来的地方,你带我来新生晚会? 因为人多怕挤散了,路遥观拉着她的手肘走着,一路上收穫了不少注目,杭泉瑾还特别贱兮兮的说:「你这样不怕人家白先生看到吗?」 路遥观还特别得意的说:「喔他不读这,去北部了。」 杭泉瑾一噎,又担忧的问了一下:「这样远距离?」 路遥观回看她一眼,又移开,说:「我会想办法。」 杭泉瑾一阵问号,突然又想到前几次在家门前晒太阳,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急急忙忙地说要去补习了。 杭泉瑾正要开口,场地的灯光改变,渐渐暗了下来,音乐也变成抒情柔和的歌曲,行进间听见其他人议论纷纷,说这是什么双人舞环节。 杭泉瑾觉得路遥观疯了吧,是多担心她走不出去,要帮她盲选心动男嘉宾吗? 下一瞬,杭泉瑾就看见有三三两两的女生凑在一起,推来推去,最有一个女生走了出来,朝着墙壁那边走去。 路遥观也往那个方向去。 什么状况?杭泉瑾脚步越踏越慢,路遥观侧身,杭泉瑾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墙边,身上穿着跟自己一样的南市高中制服。 杭泉瑾心头嗡的一声,黑暗中、穿着制服的男生,瞬间就回想起在那所小学的初见。 然后她看见另一个女生靠近他了。 完结章:在大难之后的之后 裴景翊先见到了路遥观,他的小帮手,拉着杭泉瑾走过来,看起来变小隻了,她明明不矮的,裴景翊脑袋突然闪过路遥观说她虚弱了很多,她穿着制服,他想起了毕业典礼那天,他们隔着一堆人,简短的视线交错,只轻轻的点了个头。 那时候的他,从来不曾想过能经歷这个暑假经歷过的,这么色彩斑斕,这么冒险壮丽。 「你有舞伴吗?」一个女生从旁边走过来,裴景翊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问他。 他不慌不忙地掛上疏离的微笑,并说明自己有舞伴了,一切举止客气得体,像他一如继往的那样,对方也大方的点头微笑,挥挥手离开,裴景翊重新转向杭泉瑾的方向,发现她僵立在那里。 现场还是太暗了,他分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知道不论如何,他也不会让她独自呆站在原地,她曾经数次朝他走来,她的话语、她的神情,替他挥开无数困住他多年,自己却无所觉的桎梏。 怎么有人能这么神奇?可以遇见她,从所有日常的举动,随意的行为,然后无声无息的点亮了别人的生活。 他大步朝她走去。 杭泉瑾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可是裴景翊早已经走到她面前了,而路遥观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现场的音乐即使换成轻柔的歌曲,却还是很大声,裴景翊不想大喊,而是俯身在她耳边说话。 「你在生我的气。」他用的是确定的语气。 杭泉瑾下意识回答:「没有。」 裴景翊在她耳边偷偷弯了嘴角,眨眨眼说:「那你为什么不回我讯息?」 杭泉瑾有点侷促,她不习惯这个距离,儘管她整天骚话连篇。 她踢了踢鞋尖,决定实话实说:「我怕我会伤害到你。」 裴景翊嗤了一声,站直了身子,说:「可是你还会保护我呀。」 杭泉瑾皱着眉头,说:「伤害已经造成了,后面补救的不叫保护吧。」 「那要是我不认识你,是不是也不会有人来补救?」裴景翊认真说。 「要是你不认识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捲入这些事情了。」杭泉瑾着急的说,眼神四处乱飘。 裴景翊缓缓勾起微笑,语气上扬:「你真的要追根究柢?」 杭泉瑾耸肩,不自在的双手抱臂,说:「我只是实话实说。」 裴景翊双手一摊,点点头,说:「那我们就来追根究底。」 杭泉瑾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破开了平日里淡如水、永远掛着的那若有似无的亲切微笑,她看见裴景翊脸上出现了一股奸商的味道。 「你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国小,我为什么会去国小呢?」 因为石头公叫你来的,杭泉瑾心里回答? 「因为石头公叫我来的。」裴景翊掰了一隻手指。 「石头公为什么会叫我来?」 「因为我小时候的身体不好,祂保佑我的。」又掰一隻。 「为什么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就这么一说,后来就变好了呢?」 「因为我在神明面前说,我要是身体好了我就要保护一个爱哭鬼,而且那个爱哭鬼也说要保护我。」再掰一隻。 「那几片双生叶,救了你也救了我,你在多年后依旧决定到那石头老树下,你告诉我,杭泉瑾,追根究底,得到的结论绝对不是我们就要当陌生人。」裴景翊双眼映着绚烂的舞台灯光,盛着许多情绪,晃花了杭泉瑾的视线。 她哑口无言。 杭泉瑾想说,真的不是缘尽于此吗?老天让我经歷这么多之后,认清了自己,我不够好,不能够守护好这些人,她身上有太多东西要扛,她的生命里或许就不该装太多人。 一枚双生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杭泉瑾惊讶的抬头。 「石头老树还在,你看,生命是很坚韧的,你不是知道愿力吗?你一个人的愿力,总抵不过两个人的愿力强吧?」裴景翊微微倾身。 「你在想什么呢?杭泉瑾,你保护我,我保护你,不是说好了吗?你又太自大了是不是?把全世界都装进去你的责任里,就不想想有人可以陪你一起吗?」 杭泉瑾鼻头一皱,酸酸的。 「杭泉瑾,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心甘情愿的呢?」裴景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卫生纸,抽出一张递给她。 像是之前杭泉瑾递给裴景翊的每一张卫生纸一样,裴景翊想告诉她,我也可以保护你,所以,你不要伤心了,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不要困住自己了。 杭泉瑾接过卫生纸,粗鲁的抹掉眼泪,抬头看裴景翊,他笑得温柔,眼里满满的都是她,他缓缓张开双臂。 杭泉瑾迟疑了一下,裴景翊挑眉。 她鲁莽的像个新生的小女孩一样,拋下所有装酷的心理,所有自以为是的种种考量,衝到他怀里,在爱里,所有人都应该莽撞真诚的像个小孩,全心全意的对待那个对方。 裴景翊抱着怀里的杭泉瑾,特别真诚的凑到她耳边说:「哎呀你怎么就抱过来啦?我不过是要伸展一下。」 杭泉瑾锤了他一拳,说:「那我走囉?」 裴景翊抱紧她,连忙说:「就是开玩笑,你有没有感觉抱住了全世界?」 「没有,我抱住了再也不装模作样的裴景翊,然后他超级喜欢我。」杭泉瑾闷声说。 裴景翊笑的胸腔震动。 杭泉瑾之于裴景翊,就像是苦等了多年迎来的一道夏日清凉海风,吹散了多年沉闷、按部就班的气息,虽然家庭气氛有点冷淡;虽然很多条条框框需要他稍微违背一下本性;虽然生活除了学习没有别的重心,他的其实人生没有不好,裴景翊想,只是刚好缺了一个她。 不是所有的改变都是因为她,或许这些问题积累到最后,总有一天会引爆他的人生,可能在他三十、四十岁?但他那时或许早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拼凑起自己了,杭泉瑾只是很恰巧的,在他足够年轻、足够勇敢、足够柔软、可以碎裂的时候,到了他的生命里。 「我抱了一个心怀全世界的杭泉瑾,然后感觉她这个时候只在乎我。」裴景翊说,伸手轻轻碰了她的头发。 裴景翊之于杭泉瑾,像是清晨薄雾里升起的一轮旭日朝阳,她的世界里永远有縈绕不散的阴霾,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在往日的时光里,她孜孜不倦的努力,在黑夜里耕耘着,与挥之不去的鬼魅缠斗。 她或许也想要光,也想要温暖,她只是习惯了对抗这一切,身为杭家人,身为拥有过人能力的咒法师,她不会要求或思考更多未知的东西,她对现有的一切臻至完美。 一轮旭日昇起,她见到了不同的光彩,从此她的生命像是被翻了一篇,又有一个新的开始了,她会生疏,会害怕改变,会害怕这道光是会照亮她的生活呢?还是会被她拉进黑暗? 她不知道,她也会怕,害怕改变,或许裴景翊也是,我们都是。 只是,要永远相信命运的安排,穿越了层层隔隔的人群,破开无边无际的黑暗,总会有个人找到你,或者是你找到他。 你们不一定要是完美的,不一定要是破碎的,但你们会跨越种种困难,大江大河,然后发现,或早或晚,或一见鐘情,或日久生情,感情从不是被任何公式定义的,唯一相通的,就是你很确定,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这种情感大过了其他顾虑,你们可以一起面对,这就够了。 全文完 后记 这次我也要来写个后记,是第一次写这个东东。 因为这本书对我来说很特别,是我从未採用过的叙事方式,其实这样重新看起来,觉得每个故事好像差点什么,因为故事太多,篇幅太短,加上文笔还是不够贴近角色,所以这个作品我给自己的完成度分数不是很高。 但是心理满足程度很高(笑)。 因为这些故事背后所要代表的主题都是我想写的,而且想写很久了,其实每个故事单个拎出来写,都是可以铺陈很久,变成完整小说的故事,但是因为选材大多悲伤,还是有一点点参赛考量,还有人气考量(我就是有点肤浅),应该不会有很多人愿意看,而我也没办法一直把自己泡在很低落沉重的情绪里,我每写完一个小故事就要去睡觉,然后让自己不要觉得「这世界快毁灭吧」。 这次的参赛非常突然,这本书的建立时间是2021年08月11日,我也真的是从那天开始动笔写的,人物设定、故事大纲、剧情顺序,就是深夜坐在书桌前砰砰砰敲出来的,总共打了两千多字的大纲,还有好多删掉的题材。 这是一个让我觉得很迷茫的暑假,远距教学、备考、落榜、生病、发胖(笑爆),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生命在虚度,我需要完成点什么,才让我觉得我的时间在走,而我的人生也是。 于是就这么打开了电脑,时间很短,之所以没有选择短篇,就是因为真的太聒噪了我,还有上述的原因,我想一下子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倒数二十天,最低门槛八万字,我简直在挑战我的极限,还有肝跟肾的耐操程度,嗯...他们还可以。 结果一不小心飆破十万字,最后还是没有来得及在截稿前完结,这是我最遗憾的一点,我还记得当天晚上在九月一号凌晨零点零一分的时候,瞬间往几个知道我写作的朋友群组里发了无数的「呜呜呜」、「嗷嗷嗷」,还有一堆豆苗的哭哭贴图,他们应该被我骚扰到很无奈,但是没办法他们爱我,感恩各位施主。 当晚几近失眠,然后隔天早上打开电脑,好好的把故事收尾,让所有角色去到该去的地方。 / 我好喜欢这次的男女主角。 他们都不是完美的,其实没有人是,但是他们的缺点什么跟温柔让他们看起来很完美、是个主角命。 杭泉瑾很自大,也很固执,好面子又大胆,有点自信过分了,其实前面安排她发脾气啊、嘴砲啊,都是试图在读者的心中塑造一个臭屁少女的形象。 但她不是小屁孩,她肩负着的责任自己清楚,因为能力卓越而自信,特立独行,可是她也有缺失的一部分,对于感情,捉鬼除妖以外的一切,她知道自己不会,所以她自大却温柔,小心翼翼地对待着其他人的感受,因为这方面她真的是一张白纸,笨拙却坦率。 知道喜欢了就直说,很多人都做不到这点,也最好不要轻易做示爱这件事,因为可能场面会很尷尬,但是幸好她遇到的是我们的男主裴景翊。 「你可以是强大的、脆弱的、富有同理心的。」这是她的成长线。 我们的小哭包男主:裴景翊,是我觉得写起来好难的一个角色。他要得体而可爱,保持着礼貌温和的模样,其实心里内心戏很多,也并非外表看起来的成熟稳重。这个年纪真的很难发自内心的成熟稳重吧,他们才十八岁,世界需要的是他们的热血衝劲,而非过早来到的世故沧桑。 所以就有了这个男主的设定,他有着一点点中二,一点点细心,一点点防备,一点点偽装,还有不可否认的、温润而柔软的内心。 为什么要忍住眼泪呢?为什么要表现疏远呢? 「你可以是柔软的,真心的,感性的。」这是他的成长线。 至于副线的路遥观同学,已经开了隔壁的窝给他入住了,在那边会更加深刻的揭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将是我第一次写同性题材,一开始是因为爱就是爱,我一定写的出来,现在渐渐担忧我写不出来完整的故事线(头好痛),但也请大家多多支持谢谢! 我觉得随着故事推进,渐渐写出人物的变化,真的是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希望我能真正地传达到读者心上。至于没有得奖这件事,应该说已经释怀了吗?毕竟就是没有写完,然后文笔还是有点臭拎呆,所以没有很放在心上,哎呀,重点就是不要成为年更作者啦(超级好笑),真的好荒谬,怎么会每年只有华赏才会浮出来。 谢谢几位读者在留言区给我的鼓励,你们真的是我爱的电池呜呜呜呜,就算只有一个读者,我也会更新完的,因为我就是很囉唆。 我会努力不鸽的!我想赶快把那本隐藏修稿的搞出来,还有隔壁棚也会更新,祝我好运! 夜里的旅程就到这里,下个故事再会! 2021.10.16。于独自一人的宿舍。